劉彩霞

父親蹲在棺材頭的空地上燒紙，他已經(jīng)與所有的吵鬧無關(guān)了，自己避出了一爿空間，始終蹲在那一心一意燒，燒紙叨念，一夜之間，他身上本來就不多的肉剮骨了一樣，穿在身上的衣服空出了地方。背窄成一小條條了，后背駝成了鍋底兒。他一心一意給老伴兒燒那九斤九兩紙，一下一下抬起手拂去落在老伴兒照片上的紙灰，手里的細木棍來回扒拉燒跳起來的火苗。他的身子一動不動，盯著黑灰看，就像能在里面找到老伴的一?？刍蚴且桓^發(fā)，哪怕是老伴生前用來剪指甲的刀子，能揀出來，多好。他開始把燒出來的灰規(guī)規(guī)矩矩推到一邊，就像給老伴打點上路前的行囊。

陰陽先生往屋地中央一站，他張嘴說話帶出濃重的鼻音。

“人生禍福由天定，先達能安命?！?/p>

人人都在努力要聽懂他說話的意思，仔細跟著往下辨別，有人悄聲告訴他，現(xiàn)在一切都還不能動，里里外外聚了這么多人，都在等著老人當鄉(xiāng)長的大兒子王君回來。

王君，從小就是老倆口兒的寵兒，省心，學習好，長得跟一位偉人有點像，也是那么大的塊頭，圓滾滾的臉，肉頭鼻子，刀割一樣的大雙眼皮，頭發(fā)不是背向腦后，而是禿到頭頂，其余的背向腦后，他下顎那顆痣又黑又大，上面已經(jīng)長出幾根細細的絨毛了。他在知識上用盡了功夫，現(xiàn)實中從來不輕易說話，一雙大眼睛里外瞅，他的眼睛能洞察一切，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上了擁有四萬多人口鄉(xiāng)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

下午四點多，太陽早已經(jīng)沒有了光輝，但天還沒有黑下來，蒼白的窗口把屋里一切東西的暗影推到墻上，頂棚和墻上暗影重重。

王君的車停在家門口了，車門打開，他躬了一下腰，鉆出來，徑直朝棺材前蹲著燒紙的老父親走過去。

“媽！兒子回來晚了?！?/p>

他只說了一句話，已經(jīng)對著遺像開始磕頭了，趴在地上，久久不愿起來，就有人把王君脫下來的大衣拿走。

二弟王銀哭著過來抱住大哥一只胳膊。

“哥，咱沒媽了?！?/p>

一句話，就像手伸進雞窩一樣，炸開了，哭聲四起，匯聚成粗大的氣流，沖上天空，彌散開去。

王君用手輕輕拍了拍二弟的肩頭，眼睛紅上來，三弟王蒿在一片哭聲中，只振酥了淚腺，眼淚最終還是沒有掉下來。

陰陽先生輕輕幾步，飄到顯眼的空地上，捏著鼻子一樣，開始說話。

“人生禍福由天定，先達能安命。”

王君眼光慢慢瞅過來，上下開始打量，一句話不說。

二弟王銀長得跟王君不像，整個人像一截壓地滾子，上下一般粗，腦瓜頂溜尖，天生不長頭發(fā)，尖腦袋又青又亮，眼睛小得就像兩截細線頭兒，他鼻子露孔，上嘴唇長得能遮住下嘴唇，手掌碩大，手指粗壯。他說話不從腔膛里發(fā)出聲音，用嗓子喊著說，特別一笑，像公鴨一樣，“嘎嘎”前仰后合。他小學畢業(yè)就到露天市場砍肉賣，混在賣肉人群中，說話粗俗，句句帶臟字，但他認準一條道，就是人必須得有錢，花錢好辦事。

王銀有一個小型生豬屠宰加工廠，廠內(nèi)有兩條屠宰分割生產(chǎn)線，最近，要不是老媽去世，他新搭的合作伙伴早來了，那人可是黑龍江大興安嶺一帶生豬屠宰加工的龍頭老大，有相當規(guī)模的一家一戶的散養(yǎng)戶，還有集中屠宰加工自動分割的流水生產(chǎn)線，一頭豬掛到生產(chǎn)線上，人人手里拿把刀子，自動生產(chǎn)線往前走，你一刀我一刀，一頓刀子，最后下來一點不剩，全部自動化。他們已經(jīng)接觸幾次了，他有意要在王銀這里建一個二百萬頭生豬屠宰加工冷凍一條龍項目基地，注入資金二千多萬元，他要的就是王銀掌握的養(yǎng)豬經(jīng)驗和殺豬技術(shù)。“別說那些，聽不懂，咋整吧？”

屋里的人往近處來，往過圍，側(cè)過頭靜靜聽。

陰陽先生轉(zhuǎn)眼珠，眨眼皮，眼珠快速轉(zhuǎn)了轉(zhuǎn)，眨了眨，捏住鼻子一樣的聲音開始了。

“老人沒了往哪埋，說道大了，那叫千里孤坵，百步觀塋。我專門有套踩墳塋地的書，叫《天機匯源》，這書里說的全是踩墳塋地的重要玄機，就是說，圍著塋地走一百步，就可以知道，這家墳塋地的風水，不管是哪，就可以知道這家有沒有當官的，有沒有有錢的，錢有多少，有沒有墳地冒青氣的，這青氣也不賴，青氣是文官，就是說這家日后準能出個文官。一個家族的墳地，說道可大了，像你們這家，哥兄弟多，埋不好，說不準就管道哪股了?！?/p>

里里外外的人都盯著他瞅，三個媳婦眼光移開，心里琢磨，似乎心里都有對上號的地方，就有瞇眼睛瞅地的，低頭瞅鞋的，王君的媳婦相梅，眼珠快速眨動幾下，目光游移，直到碰到王君的眼光停下了，誰都沒有聽到她輕輕地“噓”出了一口長氣。二媳婦錢莉，機靈鬼怪，長得短小，一張貓臉，那可是一頭亂下口的野貓，生意場上一頭沖鋒陷陣的獵狗，能一天一天狂吠，聲音短氣勢兇，家里家外逞能，單就那個屠宰場，實質(zhì)由她一個人支撐著，王銀只是幫著打打外圍。

屋里，只有她撲捉到了大嫂相梅藏在目光深處的那股意念，這意念既細若游絲，又確實存在，恰巧與隱藏在她心底的神經(jīng)撞在一起，撞出“嗡”的一聲，這在她有了明顯的反應(yīng)，她跳一下，坐上炕，再蹭著往里，身子后背直接挨到后面的墻上了，她不吱聲地瞅來瞅去，最后嘴唇緊緊地閉上了，然后上下牙咬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與王君、王銀相比，老三王蒿又高又瘦，像一根筷子，腿長胳膊長脖子長臉長，腦袋就像棒槌一樣尖尖的，他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無能總認為自己行，他從骨子里認為自己完完的了，完到每天不愿動，甚至自己從不走出來，買煙也讓孩子來回跑，他知道自己不僅沒有任何能耐，而且長相也難看，牙齒稀疏，嘴唇發(fā)黑，上下唇閉不嚴，說話漏風。他始終不好好種地，也不出外打工，依著自己一遇事又完又急的無能熊樣，整天攪攪來攪攪去的性格，總能從老父親和兩個哥哥那里擠出錢花。

王君媳婦相梅，她跟錢莉比起來，更矮更胖，一張肉乎乎的圓臉，往前走或者往出跑，就像大雪球一樣滾來滾去，家里家外的事都能替王君做主。

“必須讓過世的老人躺在地里舒服?！?/p>

她開始說話了，眼神在所有人臉上掃過，觀察人們對她說話的反應(yīng)，目光碰到丈夫王君的目光，停住了，她似乎從王君沒有表情的臉上感覺到了什么肯定的信息。

“埋山上，怎么選;離水近，怎么選;是不是得問問老爹呀?！?/p>

錢莉眼皮用力夾了夾，眨了眨。

“問爸干啥，都這么大人了，不就那座小山丘嘛，原來不都定好了嘛。”

“問爸不也得這么埋嘛?！?/p>

三蒿桿往起一站，

“這事必須爸說了算?！?/p>

“爸，爸，爸……叫爸進屋?！?/p>

老人被喊聲拽回了魂，慢慢起身，右手攥著扒拉紙灰的細棍，那截細木棍已經(jīng)燒禿了，尖頭黢黑的地方，絲一樣的煙盤旋著裊裊上升，熏得老人擠沒一只眼睛，顯得另一只眼睛格外紅腫，眼白發(fā)灰，眼珠灰黃，目光呆滯。

老人個不高，高顴骨，嘴唇抽抽褶褶，下巴上一縷胡須，稀疏絨長，已經(jīng)拖拉到胸前了，在村小代課老師的位子上退休，每月只開五百塊錢生活費，兜里總是空空的。

這不，才幾個小時，老人舌尖上爆出了一層小白泡，嗓子啞得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他的眼神機械地轉(zhuǎn)了一下，挑了一下上眼皮，臉朝屋里，他的頭已經(jīng)靠到門框上了，眼珠紅上來。

“你們都有老婆，有孩子了，選地方埋你媽，也定不了嘛。”

說完轉(zhuǎn)過身，擰出一把鼻涕，哭出聲。

“你媽……她一輩子，生孩子養(yǎng)孩子用了四十多年時間……除了伺候孩子，自打年輕，她就愿意找太陽曬陽陽，一出去就找太陽曬陽陽，不管怎么埋，別埋在陰面，朝陽，讓她曬陽陽就行了?！?/p>

兒子長長的“咳”聲顯得格外響。

“你們哥們幾個，誰說了算，跟我一起去看墳塋地?！?/p>

濃重的鼻音一落，所有的眼光投向王君，王君欠了欠身子。

屋里的人往起站，有幾個人已經(jīng)走出去了。

“全家人都要尊重老爸的想法，就往山頂上埋吧，太陽一照，陽陽十足，老媽喜歡。”

陰陽先生從屋里飄出去，已經(jīng)在隊伍的最前邊了。接著，白花花的隊伍跟著往出走，隊伍越拉越長，屋里的人還在不斷往出走。

“哥，你別去了，你這身份，去不好。”

王銀岔開兩腿，手往褲兜一插，站出一個殺豬賣肉的屠夫相，脖子一抻，一副公鴨“咯咯”擺動尾巴出聲的樣子。

王君身子沒動，也沒吱聲，輕輕點了點頭，看著人們一個個經(jīng)過身邊。

所有的人都走出去了，王君悄悄來到父親身邊。

“爸，你放心，我們不搞封建迷信，但是，媽媽的墓地，一定要讓您滿意?！?/p>

王君接過父親手中的小棍，開始往灰堆上添紙了，又有火著上來。

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脆弱到極點了，只要張嘴說話，眼睛就紅上來，聲音顫抖。

“君吶，你們兄弟多，你又是老大，要聚攏弟弟，這幾個媳婦遇到事，都能上房揭瓦，你媽走了，我想消消停停，不想亂亂嚷嚷。”

“爸爸，你放心，不會有問題。”

“沒有更好，沒有不是更好嘛?！?/p>

父親抹去了那截淌下來的淚，接著燒紙了，九斤九兩紙，堆在一旁，像小山一樣，一張接一張地往火堆里放，一點不見少。

太陽落下去了，屋里的光線明顯暗下來?，F(xiàn)在外面所有的人都回來了，屋門大門敞開著，屋里地上鋪上了厚厚一層稻草，人在上面走著，發(fā)出“唰唰”的輕響。

“我仔細看了那黃土山，山不算高，不是說嗎，有仙則名，這座山上就有仙，山頂不算尖，山腰有一個洼洼兜，山根與平地相接，要埋到山頂高地，即不藏風又不藏氣，早晨太陽冒出紅來，染遍山崗，一整天，太陽都照著，日落西歸罩余暉，太陽照著的時間最長，太陽是啥？是官。家中肯定出當官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當官的了，也可能越當越大，越當越穩(wěn)?！?/p>

陰陽先生把煙頭上的煙灰彈落到地上，

“山腰有一個洼洼兜，存水，窩風，水是啥？錢財！家里可能要出做買賣掙大錢的，已經(jīng)有做買賣的，可能買賣越做越大，錢越掙越多?！?/p>

現(xiàn)場所有的人側(cè)目專注，這種注目，讓陰陽先生心中升起莫名的表現(xiàn)欲望，更來勁了，鼻音更重了。

“山根我也看了，山根發(fā)平，與大地相接，平地養(yǎng)氣，氣是青氣，青氣是文官，埋在這個地方，不是聽說過‘你家墳地冒青氣了就是這句話，這青氣是好東西，你家后輩中可能要出文官，你家后輩中有沒有學習好的？可都靠著他了。”

他一抖，煙頭火已經(jīng)燒到他的手了。

“你們哥幾個商量商量，我要接著給準備各種紙工活了?！?/p>

轉(zhuǎn)身飄出去，身影消失在屋里。

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老三王蒿家的孩子學習好，這種時候，誰也不說話，時間停住了一樣。

“我先說兩句。”

大媳婦相梅又像往常那樣了，先開口說話，所有事都認為自己對的性格又上來了。

“往山頂上埋吧。你大哥熬到今天也不容易，祖墳埋對了，人努力，天幫忙，更能有后勁，也是你們幾個弟弟和一家人求之不得的，再說了，也正合爸意，山頂上光照時間長，媽活著時就愿意曬陽陽，也算對媽負責了?！?/p>

相梅從炕沿上“忒兒”跳到地上，邊拍打大腿上的灰塵。

“行不行？”

相梅已經(jīng)耐不住性子了，探尋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掠過。

“不要操之過急，一定要聽聽大家的意見。”

王君似乎也贊同，在寂靜中一個一個看過去，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低下頭去。

“我不同意！”

錢莉沒像相梅一樣跳起來，她甚至都沒站起來，仍然坐在炕里，只是把坐著的上半截身子挺了挺，頭也沒抬，像所有人都不存在一樣，手指在炕上畫來畫去，眼睛盯著手來回瞅，她知道她反對的那個人的力量，由于緊張，聲音刮風一樣一股一股的，又輕又散，明顯發(fā)抖，渾身痙攣。

“大哥家條件一直都好，大哥的官越當越大，我和老二，倒小買賣殺豬賣肉，當初站到外邊，風吹雨淋，冬天凍得手腳都沒有知覺了，日子多不好過誰不知道！”

錢莉嗓子熱，眼睛濕，聲音顫抖了。

“早晨三點多鐘到屠宰點搶豬，一個女的，當老爺們使，殺豬賣肉那幫玩意，人渣流氓，要不是我一個女的滾刀肉，王銀早死一百個來回了。我從來不說，咱家誰也不知道，自己個的夢自己個圓吧，要不我咋一口氣兌下一個屠宰點，自己殺豬賣肉當老板，咱們家人誰都知道這個屠宰點兌得還行，也掙點錢，現(xiàn)在好時候才要來，前段時間有一個大客戶，看準現(xiàn)在我這個屠宰點的位置了，加上我和老二會這手藝，黑龍江有一個大客戶要在我這里投資二千多萬，這么好的發(fā)財機會，能賺大錢，說啥也得讓媽埋在山腰，再說了，山腰窩風，暖陽，對老媽也沒有害處，以前，咱家所有事都大嫂說了算，這回不行！”

錢莉說完話，頭也不回一下，沒有跟大家商量的意思，一副決戰(zhàn)到底的姿態(tài)。

老三王蒿悻悻地往下等，也不說一句話，他早聽出門道了，臭無賴的性格早控制不住了，外邊綽號蒿桿子，晃里晃蕩的性格又上來了。

“你們大哥倆選，不埋山頂就埋山腰，咱家就我小，也沒資格跟你們爭，我就一個孩子學習挺好，什么山根底冒青氣，出文官，不當文官行不行，媽活著時，咱家哥仨，媽最看不上我，老了，當年各種霸氣都沒了，對我跟你們哥倆平等了，晚了！”

他又說話又敲桌子，“啪啪”響，震得桌面上的水杯蹦了又蹦，里面的水左右搖晃。

“都別往一起趕了！我是大哥，必須做出表率！咱媽考慮往山腰或山底下埋，不要考慮往山頂上埋了?！?/p>

“不行！聽你一輩子！事事聽你的，你說咋的就咋的，這回我偏要說了算！”

相梅的臉已經(jīng)對著他了，整個身子都跟近了，對著王君的臉。

“你知不知道人命關(guān)天，穩(wěn)定才是第一位！”

王君已經(jīng)像在辦公室一樣發(fā)火了，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不知道！就埋山上，誰說不讓埋山上，我就跟誰干到底！”

相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踢又踹，大聲哭嚎起來。

王君往起站，大伙往過圍，拉仗聲吵嚷聲像開鍋一樣，王君早已經(jīng)讓人推出屋去了。

屋外，蹲在棺材頭燒紙的父親像沒聽到一樣，現(xiàn)在他跟老伴已經(jīng)開始說話了，對著棺材里的老伴，整個人像要鉆進棺材一樣，一心一意。

“伴兒，躺板子上冷不冷？地涼了，身子下邊，我給你鋪薄了，明天咱就上山了，都在屋里嗆嗆呢，你呀，當初生他們，也沒看生日也沒看時辰，也沒看地點，都把他們生出來了，再窮，也沒餓死他們，供吃供喝供上學，你干體力活，打苞米扛袋子，蓋咱們住這幾間房子時，你呀，圍著沙子水泥攪拌機，跑來跑去，天天體力透支，頓頓抽空給他們做飯，那個從小沒人樣，東惹禍西惹禍，誰見誰煩，就咱倆整天不錯眼珠盯著，豁出功夫看著的三蒿子，正在屋里恨你呢！”

父親抹一下鼻子，“禿?！币宦?，

“伴兒，當年咱倆豁出命生他們，豁出命養(yǎng)他們，火上房也得往下生呀，你倒到炕上……哪個有你生他們養(yǎng)他們付出得多，誰有屯東頭王大哥家兒子的大德，人家孩子為了父母能把自己的胸膛剖開，哼哼一聲都沒有，孩子跟孩子比不了哇，養(yǎng)兒難報父母恩啊?！?/p>

父親已經(jīng)坐到地上了，盯著火苗往里扔紙，越說話越多，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大兒子王君慢慢往過走，攙住老人胳膊往起站，眼光往屋里瞅，

“過來人，把爸攙進屋里，休息休息，深更半夜了，著涼上火，再病倒了?！?/p>

老人給伸過來的手攙住，送進屋里蓋上被，老人順勢蒙上頭，哽咽得被子一動一動的。

夜深了，幾個困得不行的人隨便在一個地方睡下了，幾個屋里的燈全都沒關(guān)。陰陽先生忙得正歡，身邊那摞金紙，已經(jīng)剩下幾張了，又畫又疊又剪，起著勁兒，眼睛定定盯著手里的活，開始打格剪掉再用紙扎，他怕天亮前該掛的掛不出去，該燒的疊不完，公雞、老牛，這些大活簡直還一動沒動呢！

相梅進來徑直走向他。

“我想看看你背包里的《天機匯源》這本書，”

“一共九本，現(xiàn)在翻，你都找不到在哪頁?！?/p>

“拿來就行?！?/p>

“你都找不到在哪頁?！?/p>

“拿來就行。”

“我還指著這東西吃飯呢?！?/p>

“拿來就行，看看就給你。”

陰陽先生手里拿著滿滿的紙活，從椅子上站起來，找抹布擦手，泛起恭敬心拉著兜子的拉鎖，

“哎呀，我的書呢？兜子空了，九本書，全沒了?！?/p>

頓時，他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他像氣球給疾風吹了一樣在地上抖了一會兒飄了出去。

相梅的行動比他快多了，已經(jīng)出去到外邊了，開一扇門往里看，再開一扇門往里看，“咣當咣當”開開關(guān)關(guān)，最后，在院子里小倉子門前停下了，那里透出了微弱的燈光，

錢莉正在倉房里，用手電翻看著，進來的人嚇了她一大跳。

“拿書咋不吱一聲，我這書，市面上根本買不著，是我?guī)煾蹬R終前給我的，趕快拿過來?！?/p>

“誰還能要哇，拿了也看不懂，你說那些話，書上在哪呢？！”

“你家是做買賣的，懂不懂融會貫通？”

他感覺到了相梅和錢莉之間明顯的醋意和敵視，他看見她們倆個誰看誰的眼皮都不抬起來。

“干我們這一行，最怕遇這事，整得鬧心。”

陰陽先生邊抽身往回走，邊回頭回腦跟身邊的兩個女人說，

“看陰宅，下鎮(zhèn)物，更不是一件好干的事，整不好，得罪人是輕，對自己不好，你把犯毛病這家下個鎮(zhèn)物整好了，一個好就對著一個壞，對著那家毛病就來了，我心里最愧疚的那次，出黑，下鎮(zhèn)物，那家，兩間破草房子，窮的。西邊蓋起來兩節(jié)小樓，這家總覺得憋得慌，窩著心，找我過去看看，俗話說，不怕青龍高萬丈，就怕白虎壓著炕，從風水這個角度看，犯大毛病了，我讓這家整來七十斤的青石兩條，正對著這家小樓，埋在地下一尺二寸深的地方，不到半年時間，先是這家九十多歲的老太太過世了，全家人沒有太多的悲傷，畢竟是個古稀的老太太，又過兩個月，這家一個小胖小沒了，孩子死了，那個當?shù)鶍尩?，把心活活揪下來了，不能活了，尤其孩子他媽媽，一會昏過去，掐人中再過來，再昏過去再掐，上嘴唇又腫又紫，一整天渾身直挺挺，幾天后，他媽瘋了，他爸離家出走了，沒了一個上點歲數(shù)的老人，家里一般不咋地，沒個孩子，家都破了，再看風水，都膽怵?！?

第二天早晨，人多起來，前一天不知道信的，現(xiàn)在全都紛紛過來了，一直圍在左右的家里摯親，嗓子沙啞，眼皮紅腫，頭發(fā)浸過油一樣粘到頭皮上，家里的人已經(jīng)忙到更加具體的事了，下葬的坑急需要挖出來，地點還沒有選出來，所有的人急得團團轉(zhuǎn)。

下午三點多，全家人決定重新選擇下葬地點，考慮山對面那條蜿蜒的小溪流，在水邊擇地而埋，讓陰陽先生再做一次努力。

陰陽先生在地上直晃，尤其直晃腦袋，

“我倒不怕重看，就怕再看了還會有說道?！?/p>

他又開始自言自語了。

“我不膽怵別的，就怕再有差頭，看水，我更拿手，當先生不懂九宮水，不如在家歇大腿，頭水潮來地不祥，一條支流一條槍;二條名為封臣子;三條要為財路忙;四水射來為四剎;八水射來八敗家;左邊水反長棚草，右邊水反學子昌，又得看你們家選在哪段上埋了?！?/p>

陰陽先生已經(jīng)喊著要吃飯了，他要快點把飯端上來，一盤一盤的菜擺著，飯已經(jīng)不冒熱氣了，除了陰陽先生，沒有幾個動筷的。

“水從黃土山根流過來，一直到流入那條江叉子，按地勢起伏，分成幾段，要想出當官的，就埋第二段;要管發(fā)財做買賣，就埋第三段;要想管后輩中考取功名的，就埋第十段的右側(cè)，你們哥們定?！?/p>

陰陽先生低頭往嘴里扒拉飯，一會兒，端起粥來，“禿嚕禿?！焙龋粫?，夾一口菜，“嘎吱嘎吱”嚼，拿起包子“吧唧吧唧”吃，專注吃飯，他一點都不留意哥幾個的反應(yīng)了。

錢莉不像上次坐在炕上，這次她倚在門框上了，她先說話了，

“大哥，你先說話吧，不管怎么說，也不能就圍著自己家那點利益轉(zhuǎn)?！?/p>

“你跟誰說話呢？！”

王銀大手一伸，指向錢莉，

“尊重點，你用過大哥的地方全忘了。”

“一碼是一碼?！?/p>

相梅悶在那不吱聲，臉已經(jīng)跟墻一樣色了，能看出她端肩喘氣了。

“就你攪攪，往山上埋，你攪攪，這回往水邊埋，你還攪攪?！?/p>

“管你家好，就管你們一家，不管別人家了！”

看到妯娌間又開始拌嘴了，王君抓過一個杯子飛過去，擊到門框“唰”一聲碎了一地，“你媽的，埋山腰，管你們家，叫你們家好！”

王君紫了臉，對著相梅，

“能不能不吵？！都聽你的呀！”

“聽你的，從我嫁給你，啥事沒聽你的，就這件事，你以為我愿意管?！?/p>

“你罵人！”

王君一站起來，就被幾個人拽出屋子了，

屋里剩下相梅一個人，她更加起勁了，

“我白手起家，自己受了多少憋，吃了多少苦，都在心里，誰心里沒數(shù)，現(xiàn)在日子一點點好了，開始打上了罵上了?！?/p>

“話別對著我，我不慣著誰?！?/p>

錢莉根本不怕事大，甚至事越大，她越痛快，她已經(jīng)接過話茬了。

老父親趔趄著揭開被子，斜坐起來，用手支著炕沿，眼淚流下來，“當年，你媽……一共生你們十個，就剩下你們?nèi)齻€，半道扔掉七個，每一個孩子扔出去，都像迎面給她一悶棍，氣兒都喘不出來，人都險些跟了去，再一點一點往過緩，身體埋下了病因，每一個孩子吃奶水吃到一歲半，奶水是啥？是她的血！她一輩子，生孩子養(yǎng)孩子就用去了四十多年時間……除了伺候孩子，自打年輕，她就愿意找太陽曬陽陽，一出去就找太陽曬陽陽?！?/p>

老人的腳已經(jīng)伸到地上了，他要下地穿鞋。

“死了娘，是大事，你們別再吵了，你娘愿意曬陽陽，就把她埋到山頂上?！?/p>

老人頓了一下，

“我也不會活多久了，等我沒了，你們把我的骨灰分了，一堆埋到山腰，一堆埋到山根，人活為兒女，這事就這么定了?！?/p>

父親走過所有人，來到棺材前，他看見風把老伴的歲數(shù)紙吹得飄起來，發(fā)出“唰啦唰啦”的響聲。

“揭棺，就要開始了?！?/p>

他想，一會兒，還能再見老伴兒最后一面，眼淚流下來。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