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力

淺析魯迅小說中童年回憶的描寫

孫立力

作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奠基人，魯迅的小說往往以表現(xiàn)的深刻震驚文壇，而惟獨那些回憶童年的作品呈現(xiàn)出溫情細膩、童稚可愛的一面，其童年回憶指向一種擺脫了一切桎梏，堅決、徹底的反抗精神和無壓抑的、和諧的人生狀態(tài)。

魯迅 童年 回憶 《社戲》《故鄉(xiāng)》

一.魯迅的童年經(jīng)驗以及回憶書寫

童年對許多人來說，是快樂美好的，是一段難忘的體驗，在成人后回憶往事時，對當時的人和事，更是懷著一種浪漫的情感。魯迅先生遠沒有偉大的童年時代生活，而他的童年時代大多是通過已經(jīng)偉大了的魯迅的回憶來展現(xiàn)給世人的。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說：“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朝花夕拾》就是魯迅永別故鄉(xiāng)后的情思，就是在流離顛沛中，對兒時童心的追憶，它表現(xiàn)的是真實的魯迅，真實的童年生活。而在小說中，“我”并非真正的魯迅，而是魯迅的化身，具有更深刻的意義。回憶的童年或許是真的，或許更是一種童年夢幻，是對童年生活純真無邪的希冀。所以，本文就以《社戲》、《故鄉(xiāng)》這兩篇有關(guān)童年回憶的小說進行分析。

魯迅的童年以13歲為界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段生活，在13歲以前魯迅也有過快樂的童年，而13歲以后，一連串的打擊突然降落到他頭上。首先是祖父因科場案入獄，接著父親久病不起，魯迅不得不過早擔起家庭重擔，常年奔走于藥鋪和當鋪之間，在世人的冷眼中受盡了侮辱和炎涼，過早嘗遍了人生的酸苦，遭受著難堪、屈辱、自卑和壓抑，正因為如此，13歲之前在鄉(xiāng)下度過的快樂日子在魯迅不愉快的壓抑的生活中顯得彌足珍貴。對于魯迅而言，基本上是在一種被壓抑的和沉重的氛圍中度過他的最重要的一段童年時光的。在魯迅的童年經(jīng)驗中有著他的對于不愉快的和壓抑的早期生活的極為敏感的記憶，或者說，早期生活的壓抑感及其記憶，構(gòu)成了魯迅童年經(jīng)驗中最顯著和最重要的內(nèi)容。魯迅是懷著一種受到傷害的心情走向人生、社會的。在對人世的感慨和洞觀的背后，不知隱藏了他多少滯重的記憶。同時，魯迅作為一個精神界的與黑暗抗爭的戰(zhàn)士，成年后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人生便時時激起魯迅對童年生活的追憶，他的精神需要一個棲息之所，對童年生活的回憶就成了他逃避殘酷現(xiàn)實，尋找精神的慰藉與心靈的棲息地。所以在《社戲》中，成年魯迅由于精神上的壓抑，以至于從北京戲園的兩次看戲也不能排解他心中的抑郁，從而轉(zhuǎn)向回溯性童年記憶，向我們描繪了童年魯迅在故鄉(xiāng)看戲的自然歡快、美麗動人的畫面。

回憶是一個與時間相聯(lián)系的概念，時間的延續(xù)會使一切事情成為回憶，同時也會使一切痛苦漸漸趨于平淡，甚至由于距離的拉開，有些痛苦還會轉(zhuǎn)化為美感，正如距離產(chǎn)生美。魯迅雖然對舊的社會、舊的人生在理智上充滿了憎惡與絕望，但他在情感深處，在潛意識中卻不能甚至不愿像別人那樣慷慨激昂甚至興高采烈地埋葬它，因為那社會、那人生里畢竟有著他的一份眷戀與希望。書寫童年是一種回憶,對童年的回憶往往是成年人在日常生活中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的,回憶的引發(fā)是有一定契機的：一個歷史事件、一種文化嬗變、一次思潮涌動,甚至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可能引發(fā)對童年的回憶?！豆枢l(xiāng)》中的回憶是因為不愿相信現(xiàn)實中農(nóng)村殘破、凋敝的景象，《社戲》由“我”對在城市看戲的不滿始, 以對比的方式勾起了對童年在家鄉(xiāng)看戲的回憶。

二.魯迅小說中的童年情境和故鄉(xiāng)景象

我們來看看魯迅回憶的童年，《故鄉(xiāng)》中，“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于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小說又陸續(xù)給我們呈現(xiàn)出了少年的“我”和閏土關(guān)于捕鳥、撿貝殼等的天真對話。《社戲》中，在童年“我”的眼里，鄉(xiāng)村的風景是那樣美麗動人：“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地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地向船尾跑去了……”。作者還塑造了一群淳樸可愛的農(nóng)村孩子的形象，如雙喜、阿發(fā)、桂生等。這些小伙伴聰明活潑、膽大心細、熱情友愛?！拔摇笨床怀蓱?，“他們都嘆息而且表同情”；開船時“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艙中，較大的聚在船尾”以防萬一；看戲時桂生殷勤地為“我”買豆?jié){舀水；回家的路上阿發(fā)以“我們的大得多”為由，建議去“偷”自家的豆。小說中的童年記憶充滿了童真、詩意與溫情，自然的一切充滿了靈動飛揚的生命活力和絢爛美妙的幻想色彩，而且體現(xiàn)著兒童無拘無束的自由天性。

《故鄉(xiāng)》寫的是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它是那樣的蕭索殘破,“沒有一些活氣”。小說開篇就極力渲染一種“臧否不知所云”的心態(tài)：“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故鄉(xiāng)好得多了”，故鄉(xiāng)“仿佛也就如此”,“故鄉(xiāng)本也如此”。這或許是因為“這次回鄉(xiāng)本沒有什么好心緒”,是為“永別”而來。目睹過故鄉(xiāng)的衰敗,體味了故友的隔膜，滿蘊著遷徙的感傷,故鄉(xiāng)越發(fā)顯得黯然失色，以至于離開之際,“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沉郁悲涼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我們回憶的意愿卻是趨向于美好事物用以慰藉心靈的。所以，《故鄉(xiāng)》以“我”腦里閃過“神異的圖畫”：深藍的天空、金黃的圓月、碧綠的瓜田和英姿勃發(fā)的刺猹少年,使陰晦之氣為之一掃。“我”已經(jīng)不可能忘掉少年閏土那可愛的形象，已經(jīng)不可能完全忘掉少年時形成的那個美好故鄉(xiāng)的回憶。

《社戲》所描繪的是作者心中理想的故鄉(xiāng)圖景，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淳厚的人情。魯迅很早就離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給予他的，并非都是溫馨的回憶，其間還有許多不幸與白眼，魯迅對故鄉(xiāng)卻有一種割舍不斷的復雜情感。當這種情感在當前的世界顯得陌生時，它就在回憶的世界里尋找。同樣是看戲，成年魯迅在北京看的兩回戲，都覺得“沒有看出什么來就走了”，只覺得“耳朵冬冬惶惶地響”，而覺得真正的好戲已經(jīng)是“遠哉遙遠”的了，然后，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就由枯燥煩悶的現(xiàn)實中轉(zhuǎn)向溫情脈脈的回憶里去了。人既然無法脫離既定的存在，那么人就會在對現(xiàn)實苦難的沉重感受中尋求解脫，就會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眺望存在或不存在的遠方。

在《社戲》、《故鄉(xiāng)》中，同樣體現(xiàn)著不同層面的自然與社會對立的結(jié)構(gòu)模式。王富仁說《社戲》“里面有著嘈雜的都市生活與恬靜的農(nóng)村生活的對立，有粗俗自私的城里人和親切和善的農(nóng)民的對立，有愚陋倨傲的成人與聰明天真的兒童的對立，有矯飾的貴族化的都市文藝與樸素的平民化的民間文藝的對立，有充滿生存競爭的紛亂社會與優(yōu)美宜人的大自然的對立。這些對立，說到底，實際便是社會與自然的對立?！痹凇豆枢l(xiāng)》中是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的對立。兒童天真、純潔，是人的天然本性的集中體現(xiàn)，兒童之間親密友善，而成人卻是愚昧、麻木而又痛苦的，早已被社會理性所異化，成人之間是一種封建等級關(guān)系，充滿了隔膜?！渡鐟颉贰豆枢l(xiāng)》中的自然，是一種生命的圓融，具有和諧、完美的情致，給人一種純凈、清新、活潑而又質(zhì)樸的親切感，洋溢著一種詩情畫意般的美。這種自然所隱喻的自由境界，是一種生命的自由境界。童年回憶指向一種擺脫了一切桎梏，堅決、徹底的反抗精神和無壓抑的、和諧的人生狀態(tài)。

三.回憶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慰藉

在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會程度不同地體味到作家的一種遠方意識，在他們的筆下，我們會閱讀到許多諸如“夢”、“童年”、“鄉(xiāng)下”等間離現(xiàn)實的遠方描寫，這些充滿超越性意味的遠方意象和精神意緒，既是作家間離現(xiàn)實苦難的一種精神寫作形式，同時也是作家試圖超越現(xiàn)實苦難、消解現(xiàn)實人生苦難沉重性的富有詩意的表達。

“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濒斞浮渡鐟颉返慕Y(jié)末一句，不知勾起了多少讀者的神思遐想。為什么我們會受作品中的這種悵然若失的情愫的強烈感染呢？因為這最末一句話撥動了我們的心弦，年少時的我們讀到這里并不會有太多真切的感受，而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會感嘆會懷念，它使我們聯(lián)想起自己永遠失落了的童年，從而攪動我們心靈深層的積淀，引起“心弦的共振”。對童年的回憶，實際上暗示了敘述人當下時間上和空間上的缺失, 暗示了敘述人的孤獨和焦慮，時光易逝，物是人非。而回憶產(chǎn)生的童年夢幻，宣告了敘述人對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否定。童年，對每個成人來說，都永遠無法重現(xiàn)地消逝了。每每憶及，總會有一種惆悵的失落感，而人們對永遠失落和不可重復的歲月總會去追尋出它的美感來，再用感情鍍上金色的光澤。即使是憂患的童年，也會因時間的距離和人生的經(jīng)驗尋覓出不一樣的美感。對回憶者而言,純潔無瑕的童年生活，無疑是逃離當下滄桑成年的一種最為便捷、最為經(jīng)濟的途徑。

[1]范伯群、曾華鵬.作家與讀者間的最良導體——人生經(jīng)驗通感——從《社戲》和《朝花夕拾》談起[J].《名作欣賞》，1986年04期.

[2]陳麗芬、萬祥.精神憩息下的審美記憶——評魯迅《社戲》[J].《安徽文學》，2007年07期.

[3]趙建暉.魯迅在《社戲》中為什么選用兒童視角[J].《語文建設(shè)》，2006年11.

[4]榮松.愛恨交織寫故鄉(xiāng)——魯迅小說《故鄉(xiāng)》《社戲》之比較[J].《閱讀與鑒賞：教研》，2006年12期.

（作者介紹：孫立力，四川工程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助教，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學與口才演講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