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朝暉
《后悔錄》:失衡的語言生態(tài)及扭曲的靈魂
韋朝暉
作家東西《后悔錄》的主題之一是文革造成的語言生態(tài)失衡及其對于年輕人的靈魂摧殘。文革時期的語言生態(tài)是政治化的、假大空的和暴力性的。在這樣的語言生態(tài)環(huán)境下生活的年輕人,一方面天性讓他們煎熬于說出真話的沖動,一方面失衡了的語言生態(tài)又讓他們恐懼于真話帶來的災難。他們對自我本真的不斷否定把自己引入迷茫與痛苦,心理逐漸變得扭曲,終生無法回歸常軌,即使面對新時期良好的語言生態(tài),也不同程度地感到不適,由此釀成一出出人生悲劇。
語言生態(tài) 心理扭曲 后悔錄
東西的長篇小說《后悔錄》講述一個因為講真話而招惹是非的小人物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曾廣賢像丹麥作家安徒生《皇帝的新裝》里那個說出真相的小孩那樣,坦率,直言,但小孩的無忌童言像一把匕首,劃破上層社會虛偽的面紗,曾廣賢的真言雖然也像一把匕首,但它傷害的卻是他本人。他的坦率引發(fā)了一系列事件,將他的人生推向痛苦的、扭曲的、反諷式的發(fā)展軌道。小說時間跨度三十多年。這三十多年見證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黑暗、撥亂反正的歷史反省、改革開放的膽識與成效、經(jīng)濟轉(zhuǎn)型帶來的福音等。這三十多年的風云變化,在作者東西的遣詞造句中留下了色彩濃重的縮影。從《后悔錄》來看,作者很尊重語言的時代性,盡量讓語言貼切時代的脈搏,發(fā)出時代的回響,因為“只有把被遮蔽的生活寫出來,作家才會獲得讀者的尊重,進一步說,一個作家如果能成為某個時代的代言人或者是鏡子,那才是寫作者的最高榮譽。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這個時段是寫作的富礦區(qū),還沒有寫透,有些地方甚至連碰都沒人碰。如果后來者在翻閱這三十年小說時,只看到硬幣的一面,那將是作家們最大的遺憾。所以,我愿意把我經(jīng)歷的時代記錄下來,愿意在這個時段徘徊?!盵1]P268《后悔錄》有兩個關鍵詞作為故事展開的主題:性與語言。這兩條主題幾乎是并肩齊發(fā),共向而行,互為因果,構成聯(lián)系密切和內(nèi)容生動的兩個不同的人類界面。本文主要討論后一個主題:文革造成語言生態(tài)的失衡及其對于青年人的影響。
前蘇聯(lián)著名教授尤尼斯·D·德舍里耶夫指出:“語言是社會發(fā)展的一種標志。一種當代語言所反映出的操這種語言的人的社會生活,其逼真程度恰如一面鏡子?!盵2]他的話非常有見地。作者東西的童年是在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黑暗時期度過的,其時他所見所聞的語言生態(tài)泛政治化,假大空并且充滿火藥味——人們普遍說著或?qū)懼谑切姆堑恼Z言以求自保而“假”,發(fā)表的言論依附著當時具有指揮棒和保護傘作用的政治術語而“大”,語言被限于政治唯一性而“空”。這個時代的語言不以豐富見長,而以貧乏而威,但是,它就像成分并不復雜的火藥一樣,其威懾力、控制力和誘惑力卻是一般人不能抵御的:擁有了它,既可以為自己找到時代庇護和滿足個人私欲,又可以牽制甚至毀滅他人。“最高指示”、“工人階級”、“又紅又專”、“革命情誼”、“根正苗紅”等術語的“向我”所用,保證語言的政治依附性,可以保護一個人或集團,而“階級敵人”、“批斗會”、“臭資本家”、“資本家的余孽”、“美帝國主義”、“蘇修”等術語的“向他”扣壓,對他人貼上語言政治性標簽,立馬可以搞臭、搞垮甚至毀滅別的人或集團?!逗蠡阡洝穼ξ母镞@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的語言生態(tài)進行了典型性重現(xiàn)。
趙萬年是第五中學的校長,著名未婚青年,因為沾了“工人階級”的光,“連‘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都講不清楚卻當上了校長”[1]P2。作為文革期間政治主流的代表,趙萬年的心理活動受制于政治需要,他的語言,作為其思想的外化形式,富有濃烈的政治色彩。在他看來,只要把語言“政治化”、“紅色化”,語言就能夠與真理融為一體,互為表里。因此,無論他評價什么事情,必定引用當時流行的政治術語,這些政治術語或者說語言法寶成為他手中的尚方寶劍,只要指向所有他認為不正派的人和不正確的事,無往而不勝。他和當時所有的政治投機者一樣,享受著政治化語言帶給他那份無法言表的喜悅和滿足,并且不管是有意或無意,終身對語言政治化及其帶來的“既得利益”表現(xiàn)出高度癡迷,不為時代的變化而有所變動。
小說開頭,由大倉庫分割而居的幾家人無聊時觀看狗的交配。這種情趣盡管低俗,但也不至于與政治掛上鉤,然而在趙萬年那里,任何生活中常見的事情都可以提高到政治的高度,何況狗的交配。他用自認為理直氣壯的話語對這件事做出硬梆梆的評判:“你們太不像話了,這是低級趣味,是要挨批斗的!”[1]P2并且要求“凡是今天看過這狗交配的,要么寫一份深刻的檢查,要么寫一份揭批材料?!盵1]P3他的話語一出,人們立即四散,沒有任何反駁,即使心生不滿和反感也只能埋在心里??梢娫诋敃r的社會背景下,政治化語言的威力之大。他對妹妹趙山河參與觀看狗的“表演”異常惱火,自認為生氣的理由充分,不容置疑,更無懈可擊:“你什么態(tài)度?他們看,那是因為他們都是資本家的余孽,而你,你是什么人?你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盵1]P10戀愛信是人類最私密、最溫馨、最坦誠的東西,也是最無忌憚的東西,它承載著人類最為熱切和真摯的情感,對于所有戀愛中的人極為珍貴和神圣??墒窃谮w萬年的眼中,妹妹的愛情信里“句句都夠得上流氓罪”[1]P10。為了“建功”,他甚至唆使不到16歲的曾廣賢揭批父親的私生活,將個人私生活完全政治公開化,他的理由是:“凡是革命都得付出代價,有好多大人物都曾經(jīng)為革命奉獻過親人?!盵1]P33他在這種無限膨脹的假大空語言活動中獲得無限而單一的政治動力,同時,這些假大空的語言也無情地鈍化了他對于許多事情的感知,以至于把自己真正卑鄙齷齪的行為視為純潔的革命行動,為之自豪與振奮,絲毫沒有感覺到真正卑劣的是自己的行徑。比如,他把那兩只被車撞死,依然連接在一起的狗掛在樹上,以示眾;他為抓到曾廣賢父親私生活中所謂的證據(jù)而沾沾自喜,并“理直氣壯”地讓紅衛(wèi)兵們把曾廣賢父親抓起來,關閉,批斗,打殘等。
盡管在政治化為主導的語言生態(tài)中,也有不同的聲音發(fā)出,比如趙大爺充滿舊社會遺韻的話語、曾廣賢父親小資性質(zhì)的話語、趙山河充滿人性本真的話語,等。但這些話語在當時的語言政治化洪流中只能算作一些微不足道的泡沫,剛露頭就破滅,煙消云散。這就是文革期間的語言生態(tài)。由此可見,《后悔錄》中通過典型手法濃縮性地重現(xiàn)了文革期間語言生態(tài)的原貌:一種布滿政治霧霾的語言生態(tài)。在這樣的語言生態(tài)中,“識時務者為俊杰”,比如趙萬年,可以利用霧霾的掩護做些自以為光輝的事情,從而順風順水甚至飛黃騰達;“不識時務者”,要么帶著面具過著不愿同流合污但又不得不隱藏內(nèi)心真實的分裂生活,比如曾廣賢的母親,要么遭受無端的迫害,如曾廣賢的父親;而未經(jīng)世事的青少年,如曾廣賢,在天性與否定天性的旋渦中身不由己,撕裂著靈魂,以至于終其一生也無法回歸人的本真。
《后悔錄》在描述文革時期失衡的語言生態(tài)的同時,將更多的筆墨用于刻畫這種失衡的語言生態(tài)中嚴重扭曲的年輕靈魂。于百家“上山下鄉(xiāng)”時因為戀愛而受到批斗,飽嘗政治化語言的蒙羞折磨。之后他一邊“指點”主人公曾廣賢如何接觸心儀的女生張鬧,一方面卻又背叛曾經(jīng)與他一起遭受批斗的戀人、妻子小池,背著朋友曾廣賢去討好、勾搭張鬧并獲得成功。他在改革開放后違法經(jīng)營,最終被判入獄;動物園職員,曾廣賢的同事趙敬東,因為聽到要被批斗的謠言而畏懼自殺;文工團芭蕾女演員張鬧做了假證,讓曾廣賢鋃鐺入獄并獲刑八年,在曾廣賢出獄后借著他的無知,扯了一張與他的假結婚證,最后在騙取他的錢財后投入別人的懷抱;小池敢愛敢恨,最后卻因愛至瘋,等。這些人物無一不是被失衡的語言生態(tài)攪動得身不由己的年輕靈魂,而作為聯(lián)系著這些靈魂的中心人物,曾廣賢更是這些扭曲靈魂中的最為嚴重者。
曾廣賢年少無知,口無遮掩,懵懵懂懂中被趙萬年所利用,從此為自己的人生打上了悲劇的底色。一次,他把趙萬年一時興起為了嚇唬別人的話語當作圣旨,在為了避免政治苦難而進行十年的“靈魂洗禮”的母親的指導下,寫了揭發(fā)父親“低級趣味”的揭發(fā)信:“我在我媽的指導下,我寫了一篇批狗文章,不用說,每一個字都像填滿火藥的炮彈,射程幾乎可以遠達臺灣。我用了‘罪大惡極、傷風敗俗、十惡不赦’等當時的流行語,就連布告上用來說強奸的話我也寫上。”[1]P9在如此顛倒是非的社會環(huán)境中,曾廣賢的人格開始被語言分裂了,一方面他努力走入當時語言的主流,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天性卻常常控制不住他說出了真話,比如把父親的私生活透露出來。他的真話卻被扭曲的時代所利用,與政治掛上了鉤,最終釀成了許多人間悲?。焊赣H被批斗,母親自殺身亡,妹妹不知去向,孤苦伶仃的他被假證投入監(jiān)獄,父親到死都不和他說一句話,形同路人。他的一生就是在說真話的天然沖動與真話帶來的災難中惶惶度過,他的靈魂在真話與“口禍”交織撕扯中扭曲變形,無法恢復。他的一生可謂是語言造成的一出悲劇。
語言是社會的表征,社會的變化與發(fā)展引起語言的相應變化與發(fā)展。中國的改革開放,把苦難深重的中國引入社會發(fā)展的正常軌道上來。多元化發(fā)展的社會帶來多元化的語言表達?!逗蠡阡洝烦尸F(xiàn)了新時期中國的語言生態(tài)現(xiàn)狀:多彩的,豐富的,自由的。在這種語言環(huán)境中,人們可以思考一切,在不違法和不違背大原則的情況下可以評判一切;人們可以通過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和發(fā)展需要安排自己的經(jīng)濟活動和社會活動,不再為莫須有的政治帽子所扣壓;語言不再像文革期間那樣充滿火藥味的干巴巴,人們發(fā)出各式各樣的語調(diào),言說著各種各類的事物;報紙雜志、電視媒體登著各種內(nèi)容與風格的語言;街邊門面招牌印刷著新鮮甚至怪異的名字,等。這些人們逐漸見慣不怪的景象,構成一個多姿多彩的、充滿生命力的語言生態(tài)。
但是,在這樣的語言生態(tài)中,曾廣賢雖然感受到語言的變化,曾嘗試地融入其中,能對過去“后悔”,但他的靈魂依然被恐懼緊緊籠罩著。他知道了請律師、簽合同,知道了什么是發(fā)廊與按摩,知道了偽劣產(chǎn)品和“小姐”的稱謂,知道了“拜拜”的含義等,也敢于對一些現(xiàn)象說出自己的看法:“你能戴這么粗的項鏈,穿這么薄的衣服,開這么低的胸口,挺這么高的胸膛,穿這么短的裙子,得感謝社會的進步。我真羨慕你!”[1]P107“小姐,我告訴你,愛情這東西經(jīng)不起思考,你也千萬別去思考,只要你一思考世界上就沒有愛情。這是我?guī)资昕偨Y出來的不成熟的人生經(jīng)驗,把它賣給你,免得今后你也犯了我這樣的狂犬病,不,是幼稚病?!盵1]P175-176這些今天看來疏松平常的話語,但對于在文革期間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來說,卻是一大挑戰(zhàn),要經(jīng)過很長的心理調(diào)適才能適應或者勉強接受下來。吃夠語言之虧的曾廣賢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對于新時期的語言,曾廣賢只能算得上“只得其表”,永遠都無法真正融入新時期的語言生態(tài),進入到語言這個“存在之家”[3],繼續(xù)扮演著被“語言寓所”所拒收的棄兒角色。所以,他后來重蹈覆轍,以自己的真言實語縮短了重癥中的父親與其生命終點的距離。
小說對于“后悔錄”進行的場景設置,暗示小說主人公對于新時期語言生態(tài)的不適應:曾廣賢的“后悔錄”是在陰暗骯臟的場所進行的,而傾訴的對象是一個靠出賣身體來賺錢的小姐。這樣的處理至少隱含兩重意思:其一,曾廣賢的訴說再次被限制于這樣陰暗的角落,像一顆黑色丑陋的老珠子再一次的滾動,這樣的滾動,對于他自己和訴說對象有何意義呢?一點沒有。小說就是通過“后悔錄”進行場所的反諷式設置,深刻地揭示了主人公無法克服歷史造成的語言恐懼癥,從而被新時期的新語言生態(tài)所淘汰掉的事實;其二,把新時期的某些陰暗面與黑暗歷史隱晦地對接起來,目的或許是提醒人們時刻注意人類潛藏的危險,警惕某些東西的延伸與危害,包括語言偏執(zhí)與暴力。
語言是社會的表征,也是人類靈魂的表征?!逗蠡阡洝吠ㄟ^語言這個表征體系,揭示了文革時期人們的普遍心理及其對于當時青少年的影響。在混亂的社會秩序中,語言生態(tài)必定會遭到破壞,語言的真實與虛假之間沒有了界限,模糊難辨。真真假假的語言被動蕩的社會涂上幾乎同一種顏色,成為一種政治工具,被一些野心家隨心所欲地利用,遮蔽世界真相,制造人間悲劇。在這樣語言生態(tài)中生活的年輕人無所適從,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對不得不說出的話,哪怕是真話,都習慣性地進行掩飾或否定。他們的靈魂就這樣被失衡的語言生態(tài)扭曲著,終生無法恢復正常。關于《后悔錄》,作者東西坦承他從性的角度來構思并“寫內(nèi)心秘密和普遍心理”。[1]P266但是,影響曾廣賢一生的主要因素并不僅僅是性,還有失衡的語言生態(tài)。故事由性事起,或者說,故事的誘因是文革期間扭曲的性觀念——這種觀念造成父母靈魂的扭曲:母親對性的抵制將父親推向別的女性。但是,真正使事態(tài)發(fā)展的卻是語言: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曾廣賢,由于不諳世事,向別人透露了父親的行為。他道出實情,卻被居心叵測者所利用,他的人生軌跡從此被無端換道,向苦難不幸延伸??偠灾?,文革時期的思想混亂造成語言生態(tài)的失衡,語言生態(tài)的失衡扭曲著曾廣賢這一代人的心理成長,這也是《后悔錄》的一個鮮明主題。
[1]東西.后悔錄[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
[2](蘇聯(lián))尤尼斯·D·德舍里耶夫.社會發(fā)展與社會語言學[J].國際社會科學雜志(中文版),1985(04):22.
[3](德)海德格爾.路標[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366.
(作者介紹:韋朝暉,廣西欽州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