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夏陽
淺論魏晉時期個體意識的覺醒
王夏陽
魏晉時期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重大轉折的時期。無論經(jīng)濟、政治、軍事、文化以及整個意識形態(tài),包括哲學、宗教、文藝等等,都經(jīng)歷了轉折。本文將從對人格獨立的追求,自由思想的向往,對情感的執(zhí)著這些方面來簡要分析魏晉時期士人的個體意識的覺醒。
魏晉名士 個體意識 獨立人格 自由思想
狄更斯在《雙城記》開頭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在中國過去的兩三千年中,有三個時代特別顯現(xiàn)出這樣強烈的對比:一方面,政治混亂,政權更替頻繁,國家權力整體式微;另一方面,思想自由,學術發(fā)達,在精神文明史上占據(jù)突出的地位。這三個時代分別是:戰(zhàn)國時代(或稱先秦、晚周)、魏晉時代(或稱魏晉南北朝)、五四時代(或稱清末明初)戰(zhàn)國時代是中華文明奠基的時代,魏晉時代是中華文明轉折的時代,五四時代是中華文明由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轉入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時代。
一
魏晉時期,中央政權分散,地方勢力發(fā)達,因而出現(xiàn)了許多政治上、經(jīng)濟上自由行動的空間,原來統(tǒng)一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即董仲舒所提倡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隨著中央政權的衰微而走向式微,于是在思想上出現(xiàn)了自由解放的新局面。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得到了復興的機會,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一次新的百家爭鳴,由此帶來了哲學、文學、藝術乃至科學的重大發(fā)展。從精神發(fā)展史上看,魏晉時期意義非凡。相較之于歐洲的文藝復興,魏晉時期則是復興先秦百家之學,同樣閃耀著人本主義和理性精神的光輝。
現(xiàn)代一些學者稱魏晉時代是一個“人的自覺”的時代。宗白華先生《論〈世說新語〉和今人的美》一文,對魏晉的文學與藝術有高度的評價,他指出:“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郁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盵1]
魏晉時期,經(jīng)學教條解除,名教規(guī)范廢弛,社會風尚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士人群體在個體意識覺醒的同時,追求人格獨立,向往思想自由,堅持自我與個性,情感表達更加豐富細膩,為藝術主題的自我陶冶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多樣化發(fā)展營造了較為自由的精神空間。
二
作為維護政治與社會秩序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漢代儒學名教遵從孔子的“克己復禮”,講求對情感的節(jié)制和引導,主張用禮樂教化來規(guī)范人的情感,使其合乎倫理道德和統(tǒng)治秩序。儒家要求無論是個人情感的表現(xiàn),還是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應當中正平和、溫柔敦厚,即使表現(xiàn)哀傷之情,也應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但經(jīng)過漢之后的社會動亂和思想洗滌之后,儒家的情感觀遭到了當時批判和唾棄。大家紛紛追求獨立的人格、個性和自由的情感表達,士林風氣發(fā)生了根本性轉變。
“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雖自小以孝悌聞名,長大之后卻不再恪守儒家的倫理綱常,常常做出一些驚世駭俗之舉。例如,儒家最講究喪禮,一個人如果死了父母,按喪禮的規(guī)定要守孝三年,守孝期間要穿破爛衣服,以草繩當衣袋,不能吃肉喝酒,不能聽歌作樂,不能與妻妾同房,在賓客吊唁時,孝子必須先哭。然而,阮籍一番這些規(guī)矩,賓客來吊唁的時候他偏偏不哭,甚至照樣吃肉喝酒,以示對禮法的不滿與反抗。等客人一走他才嚎啕大哭,把持進去的酒肉都吐出來。可以看出,阮籍反抗的并不是原初儒家的孝悌精神,而是后世早做出來的各種規(guī)矩。
由此可見,此時的士人們已不再循規(guī)蹈矩的恪守儒家的禮法,他們不再謹言慎行,克制自己情感的表達,而是在莊子超邁曠達的精神指引下任性不羈、率性而為。尤其是“竹林七賢”,他們高呼“禮豈為我輩設焉”[2]。他們抑或不拘禮節(jié)、卓立而行,抑或口出狂言、驚世駭俗,抑或醉酒服藥、放浪形骸……表現(xiàn)出種種那個時代特有的超凡脫俗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存狀態(tài)。
魏晉人士的任性率真、不拘禮法和狂放傲世,是介于常態(tài)與非常態(tài)之間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在這其中,酒作為特殊的情感和情緒激發(fā)物,既起到了強力的催化作用,又起到了掩飾與規(guī)避的保護作用。竹林七賢所處的時代,正是所謂魏晉“易代之際”,司馬氏大權在握,準備篡奪曹家政權,用
極其卑劣殘酷的手段,誅殺異己,尤其是士族精英知識分子中不愿倒戈司馬氏的人物。名士們?nèi)巳俗晕#谑蔷涂亢染苼砺楸宰约?,盡量遠離政治漩渦。正如《晉書·阮籍傳》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盵3]名士們通過酒后這些特異的行為,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權貴的蔑視,對禮法束縛的反抗。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具有追求獨立人格和自由個性的特殊意義,對當時的社會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成為了魏晉風度的典范。從“竹林七賢”到晉宋之際的陶淵明、謝靈運飲酒縱酒已經(jīng)成為士人個性和情感解放的憑借和寄托。
三
與放達張揚的個性相伴的還有對情感的表達?!爸厍椤笔俏簳x士人群體的一個突出特征。他們一往情深,在狂放的外表之下保持著一顆熱烈的赤子之心。正如宗白華先生所指出的“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4]魏晉之所以可以稱為“人的覺醒”的時代,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突破了儒家對情的壓抑,表現(xiàn)出對個體情感表達的充分肯定與自覺追求。
正始時期的王弼首先提出“圣人有情”論,突破了漢儒“圣人無情”論的藩籬。王戎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此后便成為魏晉人士的情感宣言和座右銘。魏晉名士坦然宣稱自己敏感多情,并以此作為精英分子的自我標榜。正是在這種思想觀念的主導下,魏晉名士大多為“暢萬物之情”的性情中人,魏晉名士的浪漫灑脫也正表現(xiàn)在這一個“情”上: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焙喎溲?,更為之慟。[5]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余亦卒。[6]
王長史病篤,寢臥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7]
親子、手足、朋友之情如此深沉、如此強烈,臨喪而哀,竟然因之“坳絕”(因悲傷過度而一時氣噎),完全背離儒家的“哀而不傷”之旨,卻是對長期被壓抑的人性的一種回歸。
魏晉士人不僅注重親情、珍惜友情,也執(zhí)著于男女之情: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爾?!眿D曰:“愛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8]
情的覺醒也是個體意識覺醒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對真摯情感的追求也是一個人格獨立、思想自由的人的必然追求。這種重情的風氣對當時的文學藝術影響很大,中國文學的抒情特色主要就是在這個時代奠定的。
而曹植則開啟了魏晉“尚情”“唯美”的詩風,成為中國抒情詩的典范。他的詩感情充沛、辭藻華美,讀起來“流轉入彈丸”。連同自視甚高的謝靈運都對曹植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公用一斗?!辈苤苍凇顿洶遵R王彪》中感嘆道:“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顧非金石,咄唶令人悲”。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感嘆道:“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何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其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陶潛有“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他們的詩詞唱出了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反映了他們對人生、生命、命運的強烈欲求和留戀。表面看來似乎是在貪圖享樂,其實,恰恰相反,他是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深刻地表現(xiàn)了對人生、生活的極力追求。如何有意義的自覺地充分把握住這短促而多苦多難的人生,使之更為豐富滿足,便凸顯出來了。這實質上標志著一種人的覺醒,記載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tǒng)標準和價值信仰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fā)現(xiàn)、思索、把握和追求。正因為如此,才使那些公開宣揚人生行樂的詩篇不同于后世的腐敗之作。而流傳下來的大部分優(yōu)秀詩篇,卻正是在這種人生感嘆中抒發(fā)著蘊藏著一種向上的、激勵人心的意緒情感。
注釋
[1]《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見于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95
[2]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699-710
[3](唐)房玄齡等:《晉書》卷四十九《阮籍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
[4]《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見于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5
[5]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748-762
[6]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748-762
[7]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748-762
[8]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851
[1]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李澤厚:《美的歷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3]李澤厚:《華夏美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作者介紹:王夏陽,山西師范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戲劇影視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