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塵色
做一樹梅花添雪齋
沈塵色
(一)有人說,添雪很冷?!疤硌S往往在詩詞中構造出一種縹緲幽冷的意境”,“作者用凄艷冷麗的色彩來將自己敏感寂寥的情思傾注到詩境中,從而形成獨特的縹緲幽冷的風格”。(倪博洋《“而今童話中藏”—添雪齋的詩詞造境與情感傾訴》,《現代語文》2013年第5期)
其實,這是沒有讀懂添雪?;蛘哒f,是只讀到表面的色彩,而沒有讀到色彩背后所隱藏著的東西。誠然,如果僅僅從字面上來看,添雪詩詞的確是冷的。以《木蘭花令·人間七日,滿眼繁華心上灰》為例,人間七日,七種色彩,淡灰、清灰、白灰、藍灰、紫灰、暗灰、冷灰,無一不冷,仿佛凄冷之極;便是詞中其他意象,琉璃朵、暗瓦、碧火、清池、青石、涼煙、古色、哀云、沉鐵、冷骨、暗水、枯石、鈍夜、墨影、荒壁、寒霧、迷魄、微燈、鱗火、冰凌……使人很容易就想起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來。這樣的冷,可以說,在古今詩詞之中,是極為少見的,也極少有詩人詞家敢于這樣一連串地使用這樣冰冷的意象。然而,又有誰能注意到,琉璃朵曾經熾熱、暗瓦曾經光明、碧火也是一種燃燒?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很容易就會覺得,添雪眼中一切的冷,其實正是心中熱的渴望。惟其冷,才會對熱有一種莫名的渴望。正如魯迅。魯迅筆下的中國,何其凄冷,然而,每一個閱讀過魯迅的人都會明白,他對中國的心,又是何等的熾熱。
這樣的熾熱,未必就要與人知。
小蕖紅色淺,不懂倩人憐。湖水深深處,依稀夢一年。(《癸未采蓮集十四首》之一)
詩人是孤獨的;越是大詩人,就越是孤獨。然而,我們需要明白的是,詩人往往享受這樣的孤獨,詩人這樣的孤獨,未必就要與人知。因為,詩人是孤獨的,更是高傲的。這樣的高傲,在乎其心。詩詞所抒寫的,正是人的心靈。詩詞,一切的文字,都可以分為兩種:為人的,為己的。或者說,是媚世阿俗的,堅守本心的。前一種,非關本意,這個世界喜歡什么,就寫什么。比如,歌頌,宣稱文字要服務社會。至于當如此抒寫之時是否也如此思想,大約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不會很關心的了。我們很難想象,這樣為人的文字能夠打動人心。而后一種,則是為己的,自己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也就是前文所說的,抒寫自己的心靈,抒寫自己的冷熱與悲歡。
就我自己而論,喜歡這樣為己的文字。因為當我閱讀這樣的文字時,所看到的,是一顆活潑潑的心,哪怕她的人顯得很是冰冷。譬如蓮花。當蓮花開放,哪怕雨中冰冷,卻并不妨礙看蓮人遠眺那別樣的美。
落落蓮花瓣,彎彎似小船。能載我心否,隨水到君前。(《癸未采蓮集十四首》之一)
不僅添雪詩詞,我以為,一切詩詞,都因如是。
(二)其實,若真的讀過,便知,添雪是熱的。
星星點燈,蝴蝶發(fā)芽。溫柔白羽,溫軟光華?!疤焓菇憬?,我要媽媽?!?//陽光初夏,怎又放假?沒有痛楚?沒有呵咤?“上帝爺爺,我要爸爸?!?//深黃淡紫,瑟瑟野花。斑斕大地,織錦云霞。“天堂好好,我要回家?!保ā锻挕罚?/p>
這是二○○八年汶川大地震之后所作。有人說,童話是快樂的。是的,世上大多數的童話,原就應是快樂的。即便是這首詩中,從文字上來講,也是快樂的。而文字上的快樂,所蘊含著的卻是內心的悲涼。大悲無聲。真正的悲,真的不是抹眼淚,而是含著笑。這樣的笑,在災難面前,仿佛很冷,其心卻熱。
冷與熱,真的不是文字表面那么簡單。
帥好先生有篇文章,《饑餓年代的中國畫家:國不畏民死,畫里逢盛世》,文章中提到的那些國畫,像傅抱石、關山月的《江山如此多驕》、李可染的《萬山紅遍》、石魯的《東方欲曉》等等,畫面上看是何等熾熱,而其骨子里又是何等之冷酷。
冷與熱,真的不能只看文字。
日之一火德在怒。日之二朱旗赤羽,日之三車徒血路。日之四戕風起惡,壇場如俎。千騎陣殺,鐵幕錮宇。公交車奏牘,馮河暴虎。青青子衿,盻如芥土。民之何辜,焚如死如棄如。(《五月》)
這是長詩《五月》里的一節(jié),寫己巳年事。文字極冷,而其心極熱。與這首詩類似的,是《臘八歌》、《臘八粥歌》兩首長詩。所不同的是,《五月》更冷,而晦;而另外兩首,敘述顯明,可謂詩史。詩人觀世,以眼,以心,以筆。也許無用,終須憤怒。丁亥年《琴曲歌辭十二操》,寫黑磚窯、藍藻、前藥監(jiān)局長、股市、房市、廣東河源民工、深圳小兒被拒醫(yī)、HK回歸十年記、南京大屠殺七十周年、鼠患、廈門化工、水災等,亦復如是,以極冷峻的筆調,寫出對這個時代極熱切的關懷。至于以樂府琴操寫時代世事之新創(chuàng),倒是次要。
洪桐槐兮青白蕊。坡坎窯兮瘠骨顏霉。天赫赫兮上聽不得,地遙遙兮下蔽其私。殆民兢兢兮安歸兒?思歸思歸,咎戾靡盬兮癉惡以悲。(《將歸操·黑磚窯》)
(三)今之人,好言創(chuàng)新,或言實驗。很多時候,都將添雪詩詞歸于實驗一派,只不過未曾有“添雪體”一說而已。其實,這樣的說法,是不確切的。因為從骨子里講,她的詩詞依然是傳統(tǒng)的,即使在文字上,往往顯得很新;在內容上,又融東西方于一體。
文字上的新,在于文字的組構往往古亦無之。這樣的組構,若無深厚的功底,則往往變成生造。對于詩詞創(chuàng)作來說,這樣的生造,是為大忌。且不論今之人,便是黃庭堅,也曾因此而被人譏笑為“艱澀生拙,佶屈聱牙”,乃至牽累整個江西派都被人詬病。
添雪則不然。添雪之文字,從組構上講,仿佛從未有之,而從閱讀上講,卻是原應如是。這樣的文字,也就往往給人以嶄新的感覺。
粉朱欲流翠,澍雨凝沈姿。花氣同填海,春痛在別枝。鱗苔勒殘碑,蟲籀誄且奇。玄酒即世味,慟醉亦難為。爍電做犀燃,精魄破迍羈。(《飲酒八》)
澍雨者,大雨、暴雨也;沈姿者,深沉莊重也,《文選·陸機〈日出東南隅行〉》:“綺態(tài)隨顏變,沈姿無乏源?!眳蜗蜃ⅲ骸熬_美之態(tài)隨舞而有沈深之姿,縱橫而出,其源不定。”大雨而沈姿,用一凝字聯(lián)結,何其無理;然則,略一思索,大雨如舞,何其新,栩栩如在眼前。其實,要論起來,這都是新詩的寫法,若一般的作者,大約會直接寫“大雨若狂舞”,如此,新則新矣,詩意頓減。而若添雪如此處理,卻很難聯(lián)想到,這是新詩的寫法。一般的意象,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處理,其結果大不相同。
花氣填海,春痛別枝,一般如是,都是使用傳統(tǒng)的手段,來處理新的寫法。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可以說,一時無兩。
其次,說到內容上的融東西方于一體。這一點,很難論說。因為在大多數人看來,中國傳統(tǒng)的詩詞,與西方文化,仿佛是格格不入的。百年前,西學東進,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對中國傳統(tǒng)的詩詞,也不可說毫無影響,然而,其結果卻又如何?只不過在詩詞之中,多幾個“淡巴菰”而已,便是號稱“詩界革新導師”的黃遵憲,也不過寫到“所愿君歸時,快乘輕氣球”、“安得如電光,一閃至君旁”、“相去三萬里,晝夜相背馳”(《今別離》)而已。從字面上看,輕氣球、電光、晝夜相背馳,俱來自于西方,而其所蘊含的情感,其實,依舊是中國的。如果說得明確些,黃遵憲的這些“革新”,俱是“西為體、中為骨”,并沒有涉及到西方文化。到后來,西方文化對中國的影響越來越大,然而,所影響到的,俱是新詩,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詞,很少涉及。即使足跡踏遍西方的呂碧城,其筆下分明是異國情調,可她所表達出來的,依然是中國。百年以來,新詩不斷汲取西方文化的影響,而詩詞,有意無意地,始終都拒絕著,以至于今,中國的新詩與詩詞始終都格格不入,其原因大約就在乎此。簡單說來,就是新詩是西方的,詩詞是中國的,中西難融合。
添雪獨不然。其代表作便是可稱之為煌煌巨作的《星座宮神話》九十首。
毫無疑問,星座來自于西方。然而,若言詩詞之中寫到“星座”便是融東西方于一體,自然是癡人說夢。我們要知道,文化,決不是簡單的意象與文化,否則,電腦算命也是融東西方文化于一體了。
誰于秋夜辨星霜,誰摘風中土木香。誰記傳薪英杰者,流光如語漸蒼茫。半人馬座,南天星座。中國古代將其α星南門二與β星馬腹一合成“南門雙星”,做航海導航。希臘神話中博德學智的半人半馬,曾是阿喀琉斯、伊阿宋、赫格力斯、阿斯克勒庇俄斯之師。人馬座亦此人馬。土木香:人馬Chiron曾用之草藥。
(《Centaurus 半人馬座》)
古于射獵辨王臣,白獸乘風瞰世人。添得青霜金伐氣,伐生伐善伐天真。獵戶座,希臘神話被天蝎蜇死之獵人?!稌x書》:“參,白獸之體。又為天獄,主殺伐。又主權衡。參芒角動搖,邊候有急,兵起,有斬伐之事。參星移,客伐主。參星差戾,王臣貳?!?/p>
(《Orion 獵戶座》)
御日只需三足烏,炎威吞火畢方雛。吾心八十八天內,不許小星名鳳圖。鳳凰座,十六世紀確立南天星座之一,代表歐洲傳說之不死火鳥。其星座甚小?;瘌B者,太陽神駕車之鳥。中國太陽鳥有三足烏、火鳥有畢方。鳳凰神鳥怎一區(qū)區(qū)小南天小星座可名之。
(《Phoenix 鳳凰座》)
以此觀之,很顯然,作者對東西方文化都是相當之熟悉,故而才能如乳溶于水一般,于詩中,分明有兩種不同的文化在,卻不著痕跡。詩詞吟詠西方文化原本就難,而能到這般地步的,可以說很難找到第二個。
如果說創(chuàng)新或實驗,我以為,這才是真的創(chuàng)新與實驗。因為這給詩詞創(chuàng)作打開了一道門,至于這道門打開之后,有多少人能入門,進而登堂、入室,那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所謂實驗,應該是前人從未有過的。至少,那些分明前人有之而今人視而不見,是應該不在其列的。
(四)不僅如此,添雪詩詞獨得之處,更在于能夠將那些死掉了的,重新活轉過來。
譬如前文所說的《琴曲歌辭十二操》。這是琴操。可以說,從體式上來講,琴操已經死去,后世少有人作;即使有人偶爾為之,如韓愈,也是竭力臨摹以似古。至于能夠使這樣古老的體式重生,千百年來,從未有過。
有之,便是這一組《琴曲歌辭十二操》。這一組詩的語言是古老的,若先秦;而其內涵,竟是兩千年后的今日。將今與古如此結合,使得琴操這一體式若鳳凰涅槃一般,獲得重生。
我記得第一次讀完這一組詩之后,便是這種極驚艷的感覺:原來詩還可以這樣寫。恍惚之間,仿佛聽到流水般的琴聲、悲愴的和鳴,眼前閃爍出一幀幀哀傷的畫面。也許,說“哀民生之多艱”有些做作,然而,詩人之心,豈非原應如是?
詩如音樂。而琴操,正是詩與音樂最好的結合。這一組詩的樂感,也正說明了這一點。
無論是從語言還是從內涵,這一組詩,都說明一個問題: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任何樣式,對其來說,都不是問題。詩的樣式是為人服務的,而非反之。
我們再看一首四言詩經體詩:
雛鳥小小,待哺待憐。瞻望其母,七日漣漣。曷馀我去,嘵嘵問天。昊天赫赫,不暇釋詮。
雛鳥小小,白羽綿綿。維時虐暗,罪罟無邊。無怙無恃,饑饉而眠。昊天烈烈,無過可悛。
雛鳥小小,白羽微微。欲破天罔,振翼而歸。及彼樂土,舍此寒饑。爰此六月,翙翙飛飛。(《雛鳥·李思怡事》)
四言詩,后世極少,遑論今人。我們也不妨認為,這也一種已死的體式。前文已引《童話》一首,然則,《童話》一首雖說也是四言,畢竟現代氣息很是濃厚,且不論。到這一首《雛鳥》,足可亂入《詩經》而人不覺。
但我所想說的是,亂入《詩經》而人不覺,未必是難事,且毫無意義。多幾首《詩經》少幾首《詩經》,對今人來說,原就無所謂。我所想說的,以《詩經》體的四言,寫今之世事,語言為古,內涵為今,又豈易為之?當日李思怡事,至于今,應該還有很多人記得吧?以此觀詩,句句扣題,而作者于詩中的悲憫情懷,更是歷歷可見。詩或為人,或為己。問題在于,即使為人,也應有己;惟應有己,才能感人。
此外,就詩而論,即使不知李思怡本事,一樣不妨礙閱讀。因為“雛鳥小小,待哺待憐”者,何止李思怡一人?
琴操也罷,詩經也罷,驅來筆底,為我所用,而又非摹古,盡有新意,足見情懷。詩人手段層出不窮,以此見之。
(五)自然,若詩詞之中,僅見情懷,那是遠遠不夠的?;蛘哒f,我們閱讀一首詩詞,固然要曉其情懷,更要欣其文字。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字與情懷,原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問題,兩者缺一不可。文字漂亮而情懷虛構,若嚴嵩、阮大鋮之流,讀來總覺別扭;反之,亦如是。
添雪詩詞,撇開情懷不論,從文字上講,可謂運用之妙,爐火純青。無論是詞匯的搭配、篇章的架構,無不如是。我這里所說的文字,包括詞匯與架構。
又夢舊時春,春冢在京洛?;烫ξ乃谱?,冪歷街壑。于斯宿愿,已共風淪鑠。我醒處,夜正焚,花正灼。 曠年罪者,呵壁影如昨。挹取青醴一甕,與爾同酌。不思老矣,只酹少年魄。我醉處,夜無聲,花落著。(《千年調·春夏之交的薤歌》)
“我醒處,夜正焚,花正灼?!薄拔易硖帲篃o聲,花落著?!眱蓚€結,一說從前,一說現在,前后呼應,三個三字句,兩兩對應,回環(huán)往復。醒與醉,焚與默,灼與落,更見蒼涼。為入聲韻的使用,更使得這種蒼涼頻添幾分。這是寫于乙未年春夏之交的一首詞。
死生契闊,吾或重溫,君可歸也?水誓馀音,散入月光冷灺。春影到秋懷,錮心紫,沈埋楚野。等秾華萬種過盡,等他六百年夏。 等世界、風煙吹亞。青染低眸,初醒于夜。有雨時空,歷久已成孤者。憶念覆形骸,共其魄、尋香不舍。在江湖、夢之外,寂然開謝。(《古香慢·重開的六百年前古蓮子》)
“等秾華萬種過盡,等他六百年夏。”“等世界、風煙吹亞。”只重復一個“等”字,便緊扣住“重開的六百年前古蓮子”。然而,我們知道,詠物又決非僅僅是詠物,詠物往往多寄托,顯情懷。所以,這“等”字,表面上分明是“古蓮子”,又何嘗不是人?故而才有“寂然開謝”的收束。我一直以為,詩人是寂寞的。這樣的寂寞,指的不是生活;詩人的生活,自然不妨是熱熱鬧鬧的。這樣的寂寞,在乎其心。太白的“對影成三人”、東坡的“小舟從此逝”,都是這種寂寞的體現。
“寂然開謝”“在江湖夢之外”,不僅寂寞,更是一種“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傲岸。
文字的使用,在乎一心。也正因如此,即使只從文字而論,也每見學添雪者,終畫虎不成。因為,有的人的文字可學,而另外一些人的文字,則是無法學、學不得的。比如,老杜可學、太白不可學;其年可學,稼軒不可學。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沒什么分別。
或許,也正因如此,當各種各樣的“體”出現的時候,添雪體終究沒有出現的緣故吧。
(六)或曰,添雪集中,各體皆備,舉凡四言、樂府、五七言古風、律絕、小令、長調,諸體無一不工。而在我看來,其最重要者,乃“我因我眼看人間”。
“我因我眼看人間。”這一句話,說起來很簡單,而事實上,很多人在寫作詩詞的時候,都是將這個“我”深深隱藏著的。我們很難想像,這不見作者喜怒愛憎的文字如何能夠人心。
一首好的詩詞,重要的就要動人心。
惟心,才能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