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杰
趙林說自小家里窮沒飯吃,上樹掏雀子蛋煮,長了一臉雀斑,使她的臉像撒了芝麻一樣,有兩顆大一點的雀斑就像兩滴眼淚垂掛在腮上,加上兔唇,上天簡直把所有的丑都給了她。
她因此很自卑。尤其是從安徽省六安市宋大郢村的泥土里,走到大上海的硬化路面上,她自認(rèn)為丑陋的臉放大了。
趙林出版了第一本自傳性長篇小說《蟻群》,“丑”仍然是繞不開的關(guān)鍵詞。她敘述離婚后沒人要的原因:一方面是她長得丑;第二個方面是她長得太丑。
第一家報道她的媒體把她比作小品里寫《月子》的農(nóng)婦宋丹丹。后來,有電視媒體請她上節(jié)目,她推脫說自己“又老又丑”,影響收視率。在網(wǎng)上搜索趙林,職業(yè)一欄有兩個詞:作家、農(nóng)民。
蔥油餅店里只能擺下5套桌椅,過堂風(fēng)把窗口掛著的毛巾凍硬了。除了做了20年的蔥油餅,趙林對湯面手藝缺乏信心。只有當(dāng)客人把臉盆大的一碗湯喝完,趙林才笑到露出牙齦,“吃完才是硬道理”。
趙林兄弟姐妹5個,她排行老四。10歲下田插秧,田里的水沒到她的肚臍眼,遠(yuǎn)看只當(dāng)是田里飄著一件破襖。因為倔,她在家里總是挨打。她的家很亂,屋東頭是牛棚,西頭是廚房,廚房的窗戶對著豬圈。房門是麻稈架子紙糊的,哥哥在門上寫了一副對聯(lián):麻桿糊紙當(dāng)房門,擋人擋畜一樣行。
小時候家里窮,趙林只上過5年多的學(xué)校,算上體育老師一共接觸過8位教師。每次她去找小伙伴們,人家在寫字,她就站在背后伸長脖子看,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一樣。
她喜歡余華、莫言和王小波。她得做200多個蔥油餅換一套他們的文集。趙林一邊賣餅一邊談她的寫作:“什么是魔幻?就是把土豆那么大的東西寫成西瓜那么大?!壁w林抓起一把面團(tuán),三下兩下砸出餅的形狀,扔到油鍋里,白色的餅爆得氣鼓鼓的,馬上變了顏色。肉末、梅干菜和蔥花散落在上面,混合著金黃色的雞蛋液,趙林拿著鏟子翻了兩下,用緊裹著手套的手摁著餅子對折。
白色橡膠手套里面的這雙手又紅又腫,使手指顯得短粗。在拿起鏟子之前,這雙手拎過大包、販過鼠藥、掃過馬路、做過保姆、掃過廁所、擦過皮鞋……
她是中國新時期的第一代農(nóng)民工。揪著上個世紀(jì)80年代的尾巴,趙林偷偷準(zhǔn)備了行李,跳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
“家里的云是棉絮一樣的一大團(tuán)飄啊飄,這里的云如駱駝一樣大踏步地跑啊跑。家里的太陽是從山那里出來的,又從另一座山那里落下了,這里的太陽是從哪里出來的呢?”趙林在書里寫道,在上海,她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她左肩扛著被子,右肩扛著大米,手里提著袋子,就像春耕時爸爸左肩扛著犁,右肩扛著軛,手里還牽著牛下田的情景。
她嗅著衣著鮮亮的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皂味兒,感覺沾了人家的光。那時,外鄉(xiāng)人在上海并不好找工作,只有拋光廠和農(nóng)場要人。拋光廠的車間簡陋得就像雨篷,飛舞的灰塵如同棉絮。四面都通風(fēng),鐵銹泛著臭魚的氣味,100多臺機器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砂輪和鐵器碰撞冒出耀眼的火花,房梁上落下很厚的灰。工人戴著捂耳帽子,白色的口罩早已染成灰色。
在這個自行車大國里,趙林的工作是生產(chǎn)自行車的后座、鈴鐺和連接車把的零件。她聚精會神地拿起它們,放在砂輪上小心翼翼地摩擦,若人不小心碰到了砂輪,肉就被剮掉了。半天下來,勞動布做成的手套已經(jīng)千瘡百孔。很多做這個工作的人最后都成了缺少手指的殘疾人。趙林曾經(jīng)不慎使膝蓋碰上了砂輪,血像噴泉一樣涌出。
她覺得自己更丑了。農(nóng)村人身上的“土”拍也拍不掉?!拔沂青l(xiāng)下的,我跟人家不能比。”在《蟻群》的首發(fā)式上,趙林穿著黑色的棉服,杵在臺上。頭發(fā)綁到腦后在低處打了個結(jié),臉色蠟黃。這個本該是主角的人站在最角落的位置。一旁是穿著紅色或駝色大衣、纖細(xì)絲襪的“女領(lǐng)導(dǎo)”,名牌圍巾在她們的脖子上耀眼奪目。
女兒露露今年25歲,是趙林與第一任丈夫生的孩子。出嫁那天,趙林的嫁衣不紅,堂姐把自己的紅襖子脫下來借給她。丈夫九斤生得1.9米的大個子,不胖不瘦,濃眉大眼,雪白干凈。他的字像人一樣好看。趙林喜歡識字的人。
露露8個月,分家的時候,因為一個鍋蓋,婆家一家老小對趙林拳打腳踢。那天,九斤穿著結(jié)婚時趙林給他買的藍(lán)色中山裝、黑色皮鞋,掐住了她的脖子,一邊掐一邊喊:“我讓你去拿鍋蓋,你還要鍋蓋嗎?”
趙林渾身顫抖如篩糠一樣,耳朵一陣轟鳴,說不出話來。她快把嘴唇咬掉了,只連著一點點皮。從那一刻起,這個南方偏遠(yuǎn)鄉(xiāng)村的農(nóng)婦決定,離婚。
1991年,他們在照相館給女兒拍了一張照片,每人留了一張。路上,女兒咯咯地笑著,她一出生便在動蕩中,女兒很漂亮,趙林說像父親,不像她。
談到如何走上寫作之路時,趙林說:“因為在寫作里自己可以隨意創(chuàng)造,就像是命運的主宰者,我可以捏出各色事物?!彼谛≌f里不用化名,真實的名字讓她更有感覺?!霸谛≌f里,我想把誰干掉就把誰干掉?!钡兔柬樠鄣内w林忽然來了精神,提高了音量。
一個缺乏美貌的女人,拖著孩子,又是外地人,她跟浙江人相了4次親,一般人都不要這樣的,怕她是騙子,騙了錢就跑了。
第二任丈夫是拉板車的,嗜煙酒如命。長得丑,脾氣也不好。他沒有固定收入,房子是租的。領(lǐng)結(jié)婚證那天,趙林的表情憤憤的。
這時候打工已經(jīng)風(fēng)靡全國,打工者肩膀挨著肩膀,行囊碰著行囊,如螞蟻一樣順著撒滿蜜糖的道路,亦步亦趨地前進(jìn)。趙林在書里寫,螞蟻們磕磕絆絆,擠擠挨挨,有的被磕得頭破血流,有的被摔得半死。有進(jìn)了收容所的,有找不到工作沒錢回家投江淹死的,有爬火車被抓住跳窗跌死的,有急成精神病的。
浙江翻砂廠和上海的拋光廠有很多相似之處,灰塵大,干一天活兒人就變得不像人了,像從染缸里撈出來一樣。吐出來的痰就像一攤黑雞屎,頭發(fā)像刷了水泥硬邦邦的。
2012年,趙林和丈夫在翻砂廠給人做飯。這是少有的夫妻二人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他聽了趙林“螞蟻”的比喻,對她說:“我是一只喜歡你的螞蟻,愿意跟著你爬來爬去。”
不知什么時候,丈夫的脾氣沒有了,連煙也戒了,酒也不喝了。這正是趙林心中的好男人。
趙林在賣餅的空隙寫作,有時靈感和生意一同來了,她會放下筆,拿起鏟子。她說:“賣餅和家務(wù)是第一位的,寫作是第二位的?!?/p>
有時趙林寫了一段,丈夫就問:“寫哪兒了?有沒有寫我?”
她說:“寫了?!?/p>
“寫我什么?寫我愛喝酒嗎?你要把我寫得壞壞的,給孩子們樹立一個反面教材,讓孩子們以我為戒?!?/p>
2012年,她的文字第一次拿到了一個小獎,像是苦盡甘來的預(yù)告。
一年后,丈夫因肺癌去世,留下正在上大學(xué)的兒子。趙林一輩子都在向往高處的生活,現(xiàn)實卻不停地把她往下拽。
“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快要死了,她想見到一個人,在相見之前,這個人支撐著她,她就不會死掉?!壁w林坐在充滿油煙味的蔥油餅店里,幽幽地說,文字就是她想見的那個人,是她的念想。
88歲的老母親和兄弟姐妹奚落她:“都這么窮了還寫什么書,你不要把腦子用壞掉了!”
她已經(jīng)三四年沒有回過老家了。上一次回娘家,村里冷清得很,青壯年打工去了,只剩下老弱婦孺,田地荒蕪得不像樣子。別人問她在外面忙些什么,她很想吹吹牛,說自己在大公司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但她賣餅的臉曬得黑,謊話行不通。
她有時候像嘲笑自己的容貌一樣嘲笑寫作:“我寫作完全是因為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如果我要有一點自知之明的話,很可能就不會去寫作。正如我老家一個女的喜歡唱戲,她一亮嗓子就把人唱跑了,她自己卻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嗓子差,還纏著戲班班主收她進(jìn)劇團(tuán),被人當(dāng)成了笑柄。我也一樣?!?/p>
趙林說:“我寫書遠(yuǎn)沒有做蔥油餅更合適。寫書對我來說是一件羞澀的事,比如賣蔥油餅的間隙,我看了幾行書,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就如偷了漢子一樣使我面紅耳赤?!奔幢阋呀?jīng)寫了6本書,她也不敢對人說:“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我來寫書。”
“我們就是一群螞蟻?!彼f,“為了生存,冒著被踩死的危險,到處顛簸,連人家的鍋臺也敢爬上去。我們渺小,渺小得看不上眼,所以才能在夾縫里得以偷生。 ”
(摘自《中國青年報》)(責(zé)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