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鑫

佛教究竟何時傳入中國？

面對這樣學術(shù)性很強的問題，我等非專業(yè)人士往往避而遠之繞道而行。之所以勉為其難地撰寫此文，實緣于我在《同舟共進》雜志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所致，一位山東濟南讀者給編輯部的寫信指謬：

貴刊2014年11期所刊《韓愈貶潮州》一文提到：“佛教于西漢末年傳入中國，隋唐大盛?！笨赡茉谥R上有誤。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應是“東漢永平年間”，具體年份有永平三年、永平七年、永平十年三種說法，現(xiàn)在還無法精準考證，但佛教在東漢永平年間傳入中國是有確鑿史料根據(jù)的。筆者所讀佛教史及高僧大德的著述，談到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均采用“東漢永平年間”之說，比如黃懺華的《中國佛教史》、周紹賢的《佛學概論》、圣嚴法師《正信的佛教》等，其中周紹賢的《佛學概論》還對這一問題有比較詳細的論述，感興趣的朋友不妨查閱一下?？傊?，就我所閱讀佛學著作所及，從未見“佛教于西漢末年傳入中國”之說，因此，我懷疑作者是記錯了，遂冒昧指出。但《韓愈貶潮州》一文甚好，一點小筆誤自是瑕不掩瑜。（2014年11月6日）

這封在肯定拙作前提下的善意來信，刊登在《同舟共進》2015年第2期。本不想回應，但又擔心以訛傳訛，“糾結(jié)”猶豫好久，最終還是決定以澄清事實為好。

關(guān)于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學術(shù)界歷來存在爭議，有影響的說法達十多種，如沙門赍經(jīng)來化說，伊存口授《浮屠經(jīng)》，霍得金人說，劉向見有佛經(jīng)說，漢明帝時傳入說等。其中大多被否定了，但仍存三種最具代表性的觀點。

第一種，認為佛教早在秦始皇時就已傳入。

據(jù)《歷代三寶記》卷一記載：“始皇時，有諸沙門釋利防等十八賢者，赍經(jīng)來化。始皇弗從，遂禁利防等。夜有金剛丈六人來破獄出之。始皇驚怖，稽首謝焉?！庇謸?jù)《佛祖統(tǒng)紀》卷三十五所記：“秦始皇四年（公元前243年），西域沙門室利防等十八人，赍佛經(jīng)來化，帝以異其俗，囚之。夜有丈六金神破戶出之。帝驚，稽首稱謝，以厚禮遣出境?！?/p>

這種說法一向被人們否定，一因這種記載源于《朱士行經(jīng)錄》，朱士行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位漢族僧人，但這部書并非他本人所撰，而是偽作；二因西漢張謇未通西域之前，關(guān)隘重重，閉塞不通，印度大德無法進入中國傳教。

其實，《朱士行經(jīng)錄》雖系偽作，但內(nèi)容不一定作偽，這點是后人研究時必須區(qū)別開來的；而張謇通西域只是絲綢之路的一部分（陸路），早在公元前四世紀，中國的絲綢就已運至印度等地，可見那時，已有海上絲綢之路了；再則，即使張謇未通西域之前，也有商人為了巨額利潤冒險通關(guān)，而高僧大德為弘揚佛法舍命闖關(guān)，僥幸進入內(nèi)地當不乏其人。

秦始皇在位時期（公元前246—公元前210），正是印度阿育王（約公元前272-公元前226在位）奉請大德四方出國、光大佛法的年代（公元前250—公元前240）。對此，梁啟超在《佛教之初輸入》中認為：“秦始皇實與阿育王同時。阿育王派遣宣教師二百五十六人于各地，其派在亞洲者，北至俄屬土耳其斯坦，南至緬甸，僅有確證，且時中印海路交通似已開。然則所遣高僧或有至中國者，其事非不可能?！?/p>

另據(jù)錫蘭所傳律藏典籍《善見律毗婆沙》（僧伽跋陀羅譯）及藏傳佛教覺囊派學者多羅那他著于1608年的《印度佛教史》所記，阿育王時也有大德前往中國弘法。

第二種說法，佛教在漢哀帝時傳入。

這便是著名的“伊存授經(jīng)”，說的是西漢末年，即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大月氏使臣伊存在京城長安向博士弟子景盧口授《浮屠經(jīng)》。這一記載最早見于《三國志·魏書》卷三十裴松之注，此后又見于《世說新語·文學》《魏書·釋老志》《隋書·經(jīng)籍志》《太平御覽》《史記正義·大宛列傳》《通典》《通志》等諸多典籍。

伊存授經(jīng)，是佛法傳入中國的最早正史記載。

湯用彤、呂澂等著名學者經(jīng)過認真研究、翔實考證，不僅認可這一說法，并得到學界的肯定，比如周叔迦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末所撰《中國佛學史》便明確指出伊存授經(jīng)“言而有徵”。

第三種觀點，便是東漢初年漢明帝時傳入。

據(jù)東晉袁宏《后漢紀》卷十《孝明皇帝紀》記載：“初帝于夢，見金人長大而項有日月光，以問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其名曰佛，其形長大，而問其道術(shù)，遂于中國圖其形像?！?/p>

西方之“神”引起了漢明帝的高度關(guān)注與重視，在古代，皇帝一言九鼎，圣旨一下，外來佛教在中華大行其道?！皾h明感夢，白馬東來”，遂成千古佳話。

以上三種觀點，皆有其事實依據(jù)，也從不同角度佐證了佛教傳入中國的歷程。

阿育王奉請大德出國傳法，秦朝時期，佛教就已進入中國，如涓涓細流般開始在民間傳播，逐漸滲透、影響，由底層百姓到上層人士，所謂士農(nóng)工商，只有進入知識分子階層，“伊存授經(jīng)”才有可能進入正史視野。慢慢地引起最高層的重視，得到官方認可，一如阿育王派遣大德出境傳法時的愿景，佛教在華夏大地得以發(fā)揚光大。

永平八年（65年），漢明帝在回復楚王英的詔書中，使用了“浮屠”、“伊蒲塞”、“桑門”等佛教專門用語。如果沒有民間的流傳與佛經(jīng)的口授，皇帝一下子哪來這么多“出口成章”的佛教語匯？

即使?jié)h明帝從發(fā)愿認可到漸成“氣候”，也有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遂有永平三年（60年）、永平七年（64年）、永平十年（67年）傳入三說。首先，漢明帝“感夢”，心存契合；接著，派遣中郎將蔡愔、秦景，博士王遵等人前往大月氏國，將牽著白馬，馱著佛像、貝葉經(jīng)的迦葉摩騰、竺法蘭兩位高僧迎回洛陽；然后，建白馬寺，奉請迦葉摩騰、竺法蘭譯經(jīng)說法。白馬寺對中國佛教而言，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象征。它建成于永平十一年（68年），是佛教傳入中國后興建的第一座寺院，享有中國佛教“祖庭”、“釋源”之稱。

“永平求法”在一段時間內(nèi)的確十分盛行，對此，湯用彤分析道：“漢明為一代明君，當時遠人伏化，國內(nèi)清寧，若謂大法濫觴于茲，大可為僧伽增色也?！?/p>

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佛教傳入中國的最早時間，應以什么為標志？

如果以官方正式認可的時間作為佛教傳入中國之始，顯然與事實不符。

佛教的傳播，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由經(jīng)典、教義、教規(guī)、信徒、戒律、寺廟等諸多要素構(gòu)成，而經(jīng)典、教義又是其中的核心所在。沒有典籍與教義，佛教便無從談起。因此，以經(jīng)典的傳入視為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無疑是一種合情合理的選擇。

于是，將西漢哀帝時期的“伊存授經(jīng)”作為佛教傳入中國之始，已在佛教界、學術(shù)界及其他社會領域逐漸達成共識。

白壽彝主編的《中國通史》認為：“佛教大約在西漢后期傳入中國?！瓭h哀帝時，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授浮屠經(jīng)。此事是可信的?！?/p>

任繼愈在《中國佛教史》中澄清事實道：“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大月氏王使臣伊存口授浮屠經(jīng)，當為佛教傳入漢地之始?！?/p>

人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中國古代史》明確寫道：“西漢末年，佛教經(jīng)中亞傳入中國內(nèi)地?！?/p>

曾任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中國佛學院院長的趙樸初在《佛教常識答問》一書中，也說伊存授經(jīng)“是中國史書上關(guān)于佛教傳入中國的最早的記錄”。

即如港臺地區(qū)，關(guān)于佛教初傳時間，臺灣佛光出版社于1987年出版的《佛教史年表》也認為“大月氏之使節(jié)伊存口授浮屠經(jīng)予博士弟子景盧為中國佛教之始”。

最具權(quán)威性的結(jié)論，當屬1998年，中國佛教協(xié)會、中國宗教學會舉行了“中國佛教兩千年紀念活動”。由此可見，中國佛教界已將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確定為公元前兩年，也即漢哀帝元壽元年大月氏王使臣伊存口授《浮屠經(jīng)》之時。

有鑒于此，我在撰文時便說“佛教于西漢末年傳入中國”了。當時有過在“西漢末年”后括號添加“一說東漢初年”的想法，即“佛教于西漢末年（一說東漢初年）傳入中國”，但這念頭一閃而過，未能著筆。佛教講緣，講因，講果，因緣湊合，遂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