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棲
錢鐘書先生《槐聚詩存》中,有一首寫于1942年的七律,詩題為《題某氏集》。“某氏”為誰,錢鐘書先生何以隱去?是不敢提還是不便提?這些問題,很長一段時間困擾著“錢學”愛好者和研究者。近年來,隨著一些資料、檔案的公開,大陸和臺灣的學者經(jīng)過詳細考證,確認此“某氏”即為汪精衛(wèi)。由此,錢鐘書先生和汪精衛(wèi)的交往歷史被公開,《題某氏集》本身所含的詩讖意味,以及詩中所用“武元衡遇刺事件”的典故,更為我們回觀武元衡遇刺和汪精衛(wèi)遇刺這兩個歷史事件,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觀察窗口。
錢鐘書與汪精衛(wèi)的關系紐帶
《題某氏集》原詩如下:
掃葉吞花足勝情,鉅公難得此才清。
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
孟德月明憂不絕,元衡日出事還生。
莫將愁苦求詩好,高位從來讖易成。
以下試以詩解、詩證諸法,結合余英時等學者的研究成果,回觀武元衡的遇刺和汪精衛(wèi)遇刺這兩個歷史事件。關于汪精衛(wèi)本人生平,已為世人所熟知,故不再另注。詩題中的“集”,為汪精衛(wèi)刊刻于1943年初的《雙照樓詩詞稿》。
錢詩寫于1942年,汪的詩集正式刊刻于1943年初。一個合理的推測是:錢鐘書先生先于普通讀者,看到了汪的詩集。余英時先生的考證,可證此推測之合理:陳群(人鶴)為汪精衛(wèi)刊印了《雙照樓詩詞稿》,負責編校的是龍榆生(沐勛)……錢與龍多有往來,所讀汪集必龍氏贈本無疑。
陳群是民國時期有名的藏書家,當過汪偽政府內(nèi)政部長、考試院院長,主持編輯刊印汪的《雙照樓詩詞稿》,頗有“投桃報李”的意味。而詞學大師龍榆生作為汪詩集的編校,則因一個共同的紐帶:朱祖謀。
朱祖謀(1857年—1931年),原名朱孝臧,字藿生,浙江吳興人。光緒九年(1883年)進士,官至禮部右侍郎,為晚清四大詞家之一,著作豐富。龍榆生約在1928年前后投朱門下。而汪精衛(wèi)則早于1903年朱祖謀任廣東學政時,投于朱門下。因此,算起來,龍榆生應該是汪精衛(wèi)的同門師弟。1931年,朱祖謀去世,秉承遺命,龍榆生主持老師身后事,與汪精衛(wèi)這個師兄開始有了頻密的聯(lián)系,并有詩詞唱和。
而錢鐘書和龍榆生的交往,則因另一個共同的紐帶:陳衍。
陳衍,號石遺老人,通經(jīng)史訓詁之學,尤長于詩,“同光體”詩派之領軍人物。錢鐘書先生于1933年清華在讀時拜會于他。陳衍批評錢詩的綺麗之風,建議他不要學湯卿謀(晚明詩人湯傳楹)和黃仲則。此后,錢寫詩遂改弦易轍,奉陳衍若神明。兩人的忘年交,被傳為佳話。
而早在1928年9月,龍榆生便和陳衍認識。經(jīng)過陳的引薦,龍榆生到上海暨南大學國文系擔任講師,并兼國立音樂院詩詞課。從這一時期開始,龍榆生全心研究詞,或也得益于陳衍給予的指導,龍榆生對陳衍,當以師事之。因此,某種程度上,龍榆生和錢鐘書,也可以說成是同門(陳衍)師兄弟。但從上世紀50至60年代錢鐘書致龍榆生的四通書札來看,錢在龍的面前,是以“晚學”“教晚”自稱的。一是因于龍榆生與父親錢基博有舊誼,自己不敢托大稱弟,亂了輩分;二是陳衍雖與自己忘年相交,但究其年輩,實可為祖,因此,在龍榆生面前稱“晚學”“教晚”還是比較妥貼的。
考及龍榆生和錢鐘書的生平,1940年期間的南京和上海,當是兩人共同的交匯點。
1940年4月,龍榆生被汪精衛(wèi)偽國民政府任命為立法院立法委員,不久,龍榆生以病辭;9月,任南京中央大學教授,兼任汪的家庭教師,并堅持不參加任何政治會議,惟以教書育人、研究學問為務;此后一直寓居于南京白下,專致詞學研究。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錢鐘書從國立藍田師范學院辭職回到上海,一直到1949年,都住在上海辣斐德路錢家與蒲園“且住樓”。因此,汪的詩集刊印前,錢鐘書和龍榆生或已假上海和南京兩地,有過書信或者實地的交流?!痘本墼姶妗分校幦?942年的詩作,尚有《得龍忍寒金陵書》一首,大意是寬解他被汪精衛(wèi)“綁架”任職的不得已。在他們的書信或者實質交往中,龍榆生將汪詩集未定稿贈予錢鐘書以求賞鑒,再是自然不過。
由是,經(jīng)由朱祖謀和陳衍這兩條紐帶,錢鐘書和汪精衛(wèi)這兩個本有徑庭之別的人物,在1942年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段,有了實質上的精神交往。錢鐘書先生感于汪精衛(wèi)的詩才,寫下了《題某氏集》這首詩,對汪的詩才大加贊賞,卻又對汪的政治作為心有隱憂,為了避免將來給自己帶來麻煩,特意在詩題中,略去了汪精衛(wèi)的名諱。
還有一說為,錢鐘書先生當年題寫此詩,直接題于原詩集扉頁,因此,世傳此詩之詩題原為《戲題雙照樓詩詞稿》。1993年錢鐘書先生修訂《槐聚詩存》并付梓時,汪氏之“漢奸”聲名,已釘入歷史,故將詩題修訂為《題某氏集》。據(jù)傳,錢鐘書先生所題詩之《雙照樓詩詞稿》原本現(xiàn)存于上海圖書館,惜未親見,未敢持以為據(jù),以此略補一說。
日出生事:武元衡的遇刺
《題某氏集》首兩句贊揚汪精衛(wèi)詩才清雅,頷聯(lián)則委婉批評汪詩有孟郊的酸寒之氣和愁苦之情。頸聯(lián)用了兩個典故,一是化用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意指汪精衛(wèi)將隱憂不絕;二是活用唐武元衡“日出事還生”詩典,暗喻汪精衛(wèi)將與日寇偕亡。尾聯(lián)則含規(guī)勸之意,是說不要以為詩寫得愁苦悲戚就好,居于高位的人從來詩句容易和預言相應。
錢鐘書先生對汪精衛(wèi)本人的認識,早于寫作此詩前,認為汪是一個“善于作詩的政治家”,并對汪所持的和議政策多有嘲諷。錢學研究學者范旭侖先生在《寒相死聲》一文中有已專門的考證,如清末俞樾《春在堂隨筆》錄有金眉生《上湘鄉(xiāng)相國書》:“人知和之可恥,而不知戰(zhàn)不勝而求和之更可恥。北宋以前無此成見也。九世之仇可復,一旅之甲可興。”錢先生譎諷道:“惜汪輩不知引此。”由此可觀錢鐘書先生對汪精衛(wèi)和議政策的態(tài)度。
然以當時之局勢而論,所持和議政策者,不獨汪精衛(wèi)等政治中人,更有一班于史實有清醒認識的文人大家也支持和議,認為中國當時還沒有足以抵抗日本的能力。不過,錢鐘書與支持和議的人觀點正好相反。
詩中頸聯(lián)首引“曹操典”姑置不論,單論武元衡“日出事還生”之典,關涉公元815年一樁刺殺事件。
武元衡(758年-815年),字伯蒼,武則天曾侄孫,適唐德宗、順宗、憲宗三朝,為唐憲宗所倚重。憲宗元和二年,拜門下侍郎平章事,尋出為劍南節(jié)度使。元和八年,征還秉政,任宰相。元和十年,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謀反,憲宗委任武元衡統(tǒng)領軍隊對淮西蔡州進行清剿。引起與淮西勾結的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等割據(jù)勢力的恐懼,決定刺殺武元衡等主戰(zhàn)派大臣,以救蔡州。李師道所養(yǎng)刺客奸人游說李師道:“天子所以銳意誅蔡者,元衡贊之也,請密往刺之。元衡死,則他相不敢主其謀,爭勸天子罷兵矣?!崩顜煹酪詾槿?,即資給遺之。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報曉晨鼓敲過,天色未明,大唐宰相武元衡即啟門戶,出了自己在長安城靖良坊的府第大門,沿著寬一百步的道路左側行進,赴大明宮上朝,剛出靖安坊東門,被躲在暗處的刺客射滅燈籠遇刺身亡,同時上朝的副手裴度同樣遇刺受傷。
可能是對自己被刺的命運有所預感,事發(fā)前夜,武元衡作了一首很具有詩讖意味的詩,叫作《夏夜作》: “夜久喧暫息,池臺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p>
冥冥之中,武元衡似有預感而又無能為力去改變未卜之事的發(fā)生。
武元衡遇刺案被列為唐朝十大奇案之一,雖然后來憲宗緝拿并殺了五名刺客,但憲宗削藩之戰(zhàn)的得力助手武元衡卻再難復生了。在憲宗心上,武元衡這個武氏后人,他是可以信賴和倚重的?;蛟S,武元衡的遇刺,某種程度上也加劇了憲宗要削藩的信念和決心。此后,憲宗以強硬武力削藩,結束了自代宗廣德以來六十多年間藩鎮(zhèn)割據(jù)的狀況,重重地打擊了藩鎮(zhèn)勢力,使得全國至少在名義上取得了統(tǒng)一,李唐王朝得以繼續(xù)保留了余下一百多年的統(tǒng)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武元衡也算“死得其所”了。
錢鐘書的詩讖與汪精衛(wèi)的死亡
錢鐘書先生這首題汪詩集的律詩,重要一句在“高位從來讖易成”。這對汪是一種提醒,也無疑是一種警告,不知道當年龍榆生有沒有把這首詩轉給汪精衛(wèi)看,而汪精衛(wèi)看了之后又有什么樣的反應。歷史無法揣測,但這首詩就像一條牽連廣泛的繩索,借由它,我們能在歷史的暗黑處得到新的發(fā)掘。
那么,錢鐘書先生所謂的“讖”究竟是實指上引武元衡遇刺的實典,還是虛指?
收入《雙照樓詩詞稿》中,有汪精衛(wèi)寫于1910年的《被逮口占》一詩。1910年3月31日,汪精衛(wèi)和同盟會同志刺殺攝政王載灃,行動失敗后被捕。汪在獄中寫下此詩,表明他革命的決心。此詩后來在社會上廣為流傳,其中“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四句,以其舍生取義和大無畏的精神受到時人贊頌,汪也因此詩而名動一時。
但是,人們在閱讀此詩時,只注意到了汪“引刀成一快”的萬丈豪情,而沒有注意到這首詩中另一句所蘊含的不能自主的悲劇宿命:“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边@是汪的自讖,如同一千多年前武元衡在被刺前夜寫下的“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一樣,他們都隱隱感覺到冥冥之中已有一種自身無法駕馭和左右的大事件,影響和改變著自己前途命運。
1935年11月1日上午九點半,南京市湖南路,戒備森嚴的國民黨中央黨部內(nèi)突然響起三聲震耳的槍聲,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兼外交部長汪精衛(wèi)應聲倒地。行刺者是以晨光通訊社記者名義入場的徐州銅山籍志士孫鳳鳴,其行刺后亦中槍被擒,次日身亡。
作為汪詩中的名詩,錢鐘書先生應對《被逮口占》一詩有著自己的注解。加之1935年汪精衛(wèi)在南京遇刺,汪雖僥幸撿回一條命,但此事件對汪的影響依然巨大。汪濃厚的政治家詩人身份背后復雜矛盾的悲劇性格,通過“殘軀付劫灰”這句的悲涼陳述,實已表露無遺。從他遇刺后的種種政治作為來看,他其實是一步步把自己逼向命運的死局。因此,錢鐘書先生在《題某氏集》一詩中,引“武元衡遇刺”這一故典,其目的在于提醒汪“高位從來讖易成”。而這個讖,實指他“殘軀付劫灰”的悲劇命運。
“詩讖吾生信有之,預憐夜雨閉門時。”清詩人龔自珍寫下的這首詩,可能說中了汪精衛(wèi)此類人的悲劇性格。面對命運無情擺布與調弄,他們往往將其歸結為一種可以預料卻難以逆轉的循環(huán)。錢鐘書先生跳出這種性格的困頓,以智者之眼光和高度,寫出了“高位從來讖易成”這樣的詩讖,不獨是對汪精衛(wèi)個人命運的警示,更像是對那些一意孤行的政治投機者的一種命運宣判。汪精衛(wèi)當年“殘軀付劫灰”的自讖,雖然延后應驗,但到底還是應驗了。
根據(jù)歷史資料記載,汪精衛(wèi)在九年之后的1944年,因孫鳳鳴行刺留在其脊椎骨中的子彈中毒,死于日本名古屋。
關于汪精衛(wèi)之死因,說法多有,本文僅引以上較為普遍的說法。汪精衛(wèi)雖未直接死于遇刺,其間接死于遇刺,當是比較有說服力的。比起唐朝武元衡死后哀榮及對唐憲宗的震動,汪的遇刺乃至最后身死,得到的無非是一句“死有余辜”或者“活該”,而更讓他悲哀的是,“漢奸”這個身份,他怕是難以洗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