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專欄
小吏的風(fēng)雅
陸蓓容
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去年冬天到國圖古籍館查書,要了一堆雞零狗碎。乍然相逢,一切只能靠猜。有一種殘稿本,字是寫的,版卻是刻的,版心下方刻有「壺隱居藏本」五字。此書紙劣字拙,大費筆墨。簽條舊題「魯氏西河書舫藏畫錄」,封皮自題「家藏書畫立軸雜錄」。卷首無作者,直到內(nèi)頁某一卷的開頭,才寫有「瑤仙手輯未完稿」字樣。查不到這位姓魯?shù)摹脯幭伞?,只得放棄閱讀,向?qū)熐笾?。五天后,?dǎo)師大人借助版刻辭典,查到「壺隱居」、「瑤仙」,都是同治年間的蕭山人魯燮光,后來我又查到,這位魯先生是位廩貢,選授慈溪縣訓(xùn)導(dǎo),俸滿保升知縣,歷署山西和順等縣令,光緒年間猶然在任。他藏書、玩金石,還算留下了很小一點點名聲。
上個月又到文津街去,想起這部書,再度調(diào)閱。內(nèi)容極多,時間又短,看是來不及的,索性把所有條目抄了一遍。這部書字畫不分,編次混亂。老實說,以一個美術(shù)史研究者的眼光看來,名家還很不少。且不說元代有管夫人、趙雍;明清兩代文徵明、沈周、唐寅、陳洪綬、董其昌、「四王」、王鐸、王澍、張照、劉墉,都冒出來過;次些的,徐渭、婁堅、藍瑛、黃慎、華喦,也還常有??墒且砸粋€翻賬本兒愛好者的經(jīng)驗,卻要說這些作品里靠得住的必定不多,因為當(dāng)時好東西非常貴,而且真跡稀如星鳳—我翻過一個兩江總督兒子的賬本,時代恰好也在同光之間。里邊收了一套「四王」的條幅,兩千四百兩;一個王翚的冊子,一千四百兩—你們感受一下。
魯燮光既然藏書、玩金石,倒未見得沒有那許多錢。問題在于,我覺得他并不太懂書畫。他收了一件號稱宋犖的行書,記錄款印「穆仲」,然而宋氏字牧仲。又一次是王原祁,「無款,后有西廬陵人方印」。這枚印大家都很熟悉,原該是「西廬后(後)人」。是賣家作偽,看不出來;還是原件正確,讀不清字兒;或者只是寫了錯別字呢?都不應(yīng)該。
有書畫癖的小吏并不少見。周恩來的六伯父周嵩堯,宣統(tǒng)年間在北京當(dāng)小官兒。他娶了房如夫人,名叫趙鳳,字似昇。似昇愛他,曾鼓動他買書畫去送座師,拍拍馬屁。座師收了畫不予置評,似昇很羞愧,說:「大約是送了假畫啊?!箯拇怂l(fā)奮圖強,研究書畫收藏之道,拐帶周先生也跟著喝了迷魂湯。
他們買畫,令人震驚。隨便舉例,譬如一件《浮嵐遠岫》長卷,「有巨然印章」。又一件北宋黃居寀花卉立軸,「似昇檢《宣和畫譜》,不能定為何圖……」。且不論巨然時代長卷是否流行,至少名印是不流行的,傳世稱為巨然的作品,多是無款無印流傳有緒的畫。至于怎樣用《宣和畫譜》幫助判斷早期名跡,我也曾經(jīng)討論過。在清初,士人們常把這部北宋時期的書畫著錄當(dāng)成一種背書。如果某畫名目見于《宣和畫譜》,大家傾向于相信它是可靠的。越到后來,對這部書的使用就越混亂。某畫若曾見載,固然可說是真跡;若未曾收錄,卻又成了「造假者無從參照」所以保真的滄海遺珠。對趙似昇與周嵩堯來說,買來一幅畫,跟《宣和畫譜》對一對,可能真的只是「程序正義」而已,無從定名也沒關(guān)系。
清 王翚 仿巨然煙浮遠岫圖軸絹本設(shè)色 縱一八七·五厘米 橫六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導(dǎo)師大人曾有一篇文章,講世人必先經(jīng)過附庸風(fēng)雅的階段,方才能真正全面地接觸藝術(shù),終于漸漸懂得它。我很理解這個過程,也知道留下賬簿的人們未必都已走出附庸時代。不過在此卻想更進一步,說一句大而化之的老實話—「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在同光朝那樣的末世里,普通人真的沒有多少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