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著名作家格非的系列長篇作品《江南三部曲》由《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組成。小說以人物血脈為聯系,隨著他們各自命運沉浮與心靈的蛻變,揭示了不同時代里的人對夢想家園的不同理解及其變異。小說以歷史闡述者的身份展現了一個跨時空的對話過程,2012年出版后備受中國文學界好評,并獲得了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關鍵詞】《江南三部曲》;格非;夢想家園;跨時空
【作者單位】褚連波,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將中國蒼蒼百年糅進江南一隅。小說開篇描寫了因官場失意便瘋瘋癲癲的陸侃,他只拿了張不知來由的桃源圖,便決意燒了全村的書,準備建一個遍地種滿桃樹、家家用風雨走廊連接起來的世外桃源。一個瘋子夢想的桃源能是什么樣子?悲劇由此開始,一系列懷揣夢想的瘋子開始粉墨登場。從陸侃、王觀澄、張季元、秀米到譚功達,最后是譚端午與龐家玉,這些人物“每個人心都是一個小島,被水圍困,與世隔絕”。然而,人們依舊執(zhí)著地追求夢想家園。在《人面桃花》中,經歷了新思想洗禮的張季元和秀米,試圖以西方文明家園的模式建立自己的夢想家園,以改變農耕為主的家園樣式,但這豈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在精神和物質兩個層面都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兩人的嘗試雖有文化的進步性,但最終注定失敗。到《山河入夢》時,譚功達等對夢想家園的建設熱情高漲,也重蹈了不尊重客觀實際的覆轍。至《春盡江南》時,人們徹底放棄建設夢想家園的愿望,被壓抑的情感和人性如火山爆發(fā)般釋放出來,現實主義橫行?!督先壳吠ㄟ^描述江南一隅里的百年流光,展現了各色人等的命運沉浮及他們的心靈蛻變軌跡。格非用他獨特的眼光凝視了這段歷史橫截面,清晰地展示了人們追求夢想家園的文化精神衍變軌跡。
一、《人面桃花》中張季元與秀米的大同世界,是封建秩序解體后產生的人性畸變
在中國古典文學里,人們心目中的桃源,其滿眼桃花美好表象下的實質是人性原始欲望與骨感現實的矛盾與糾結。首先,一個原本充滿欲望的軀殼要在真正天人合一、恬淡無為的桃源里生存無疑是會被逼瘋的。沒落封建官僚陸侃便是鮮活的例子,他的桃源夢不過是一個符合自己權力的、意圖留住封建朽根的欲望桃源。這個想法一旦被無情地扔進歷史垃圾桶,那些被各種道德經文壓制的人性欲望便被解放出來,定要通過某種變態(tài)的方式去釋放。其次,經歷新思想洗禮的張季元同樣是壓抑的。他對混亂不堪又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社會恨得咬牙切齒,他想通過革命——革所有人的命的激烈方式進行報復。所以當他狂囈著“妹妹,我的好妹妹,沒有你,革命何用”來進行內心獨白時,一個性與革命水乳交融的奇觀便驚現在讀者眼前。當然,張季元的革命熱情并非沒有來頭,這多半是他流露出對革命渺茫前景的深度焦慮與灰心喪氣的不成熟表現。曾經活在封建道德陰影下的秀米也是壓抑的,極度羞恥心使她不敢談女性生理周期的事,處于青春期的少女心理開始變態(tài)。被慶德強暴后,她除了感到極度羞辱,內心還“隱隱莫名的激動”。不過秀米歷經了“劫難后學會抗爭——帶著王觀澄的理想踏上日本——回國”這個過程后,她也成了新文化的代言人。當她決定將對張季元的愛轉化為替他完成未竟的革命事業(yè)時,秀米的個人欲望得到某種升華。然而,秀米革命新秩序及大同世界的想法,只是張季元和她臆想的合體而已,本質還是她和張季元對舊世界抱有極度仇視情緒產生的為改變而改變的單純沖動。它并未根除人們心中殘留的小農意識和封建道德觀,只是一類不具備科學精神的簡單物質重建,因此,無論他們怎么努力,失敗也是定數。當然,我們也不能否定時代背景下的張季元和秀米具有思想進步性。
二、《山河入夢》里譚功達的夢想家園是“偽桃源”的變異
《山河入夢》的時間背景在20世紀50年代,譚功達是此時千千萬萬個貪功冒進中國人的典型代表之一,這不僅是因為他對共產主義理想過度憧憬產生了畸變,還因為他遺傳了外祖父陸侃、母親秀米過度理想化與浪漫的基因。體現在情感上,他是“賈寶玉般花癡的人”,對女性有天生的憐憫,溫柔得甚至能泛出細膩的水花來。他先是因柳芽父母雙亡而心生愛憐,突然有了想與她結婚的念頭,后與懵懂卻熱情似火的小丫頭白小嫻談戀愛,接著糊里糊涂地和寡婦張金芳結了婚。情感上的搖擺不定讓他忽略了對姚佩佩的感情,他的這場婚姻鬧劇最終成為兩人愛情悲劇的起點。體現在工作上,譚功達只是讓人畫一張《桃源行春圖》,便在缺少相關知識與技術的情況下,帶領人們“造大壩,鑿運河,息商賈,興公社”,力爭在1962年前讓梅縣踏入共產主義。他還極度缺乏實事求是的精神,暴雨前夕他居然關注沼氣實驗而非脆弱的堤壩。連年饑荒、財政上捉襟見肘,他仍一意孤行地修建水庫,按圖索驥地制造他的烏托邦。除此之外,譚功達組織能力極差,決斷問題天真而軟弱。他完敗給白庭禹等投機政客,連一手提拔起來的錢大鈞也與他反戈相向。格非筆下的譚功達雖然既幼稚又單純,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渴望性欲和權力。他渴望性欲表現在他的花癡及情感上的捉摸不定,并最終造成了姚佩佩的人生悲??;他對權力也是極其渴望的,這主要表現在他對秩序的崇拜上。譚功達認為郭從年的花家舍才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蛇@里每個人只不過是集體的一個符號,人們相互檢舉,人人自危、互不信任。小韶只因喜歡開朗地笑,就被認為是腐蝕了集體生活而被強迫學習改造。此時譚功達根本沒有反?。菏撬粚嵤虑笫?、沒有科學精神指導才造成了工作上的重大失誤。他反而崇拜起那個意在消除個體差異并強調集體高度統一性、以極端理性思考消除個性化人性情感的社會。正是對權力與秩序的渴望,使他的思想從偽大同進化成偽烏托邦。另外,從王觀澄到幾十年后郭從年帶給陸家母子關于夢想家園的啟迪來看,歷史驚現了命運的輪回。
三、《春盡江南》里對世俗的茍合與欲望的放縱,讓人們放棄了對夢想家園的追求
從古至今人類之所以迫切地尋找桃源,并非是制造某種秩序以滿足自己的欲壑。恰恰相反,追求真正的桃源是為了尋找精神家園,至少能讓自己身心得到凈化,不那么執(zhí)著于欲望?!洞罕M江南》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為小說的背景,當所有禁錮人們的秩序枷鎖突然打開,人們被壓抑許久的欲望終于被釋放出來,又一個輪回開始了。
格非描寫了兩個極端。
第一個極端是譚端午。因社會活動能力差、商業(yè)實踐水平有限,投身經濟大潮的理想被現實擊碎后,他只好落寞地回老家鶴浦成為政府小職員。他開始以頹廢詩人自居,以不屑于世俗成功的態(tài)度標榜自己無為,甚至故意讓自己成為多余的人。當譚端午在唐家灣的房子被占,面對即將失去家園的社會現實,他覺得自己如水母一樣軟弱無力。譚端午此時的酸葡萄心理與自我放逐心態(tài),與20世紀80年代中國尚處在粗放式發(fā)展、初級加工等市場經濟建設初級階段時,知識分子在社會所處地位十分尷尬有關。于是譚端午越悲嘆就越封閉,越封閉就越頹廢。他的自我放逐直接影響了家庭生活,連兒子上學、擇校、與老師打交道都要交給妻子龐家玉處理?;橐龇矫妫拮咏o他戴綠帽子他假裝不知道,跑去與綠珠保持曖昧。當兩人從互相漠視、猜忌橫生發(fā)展到內心痛苦、互相傷害、雖然沒有離婚但情感上已分道揚鑣時,譚端午的痛苦達到高點。直至龐家玉袒露對他的深切愛意并準備自殺,譚端午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但結果已無法挽回。
第二個極端便是龐家玉。從李秀蓉到龐家玉,格非的描寫焦點從一個準備為藝術獻身的理想主義者轉化為為生活奔忙的現實主義女強人。龐家玉對譚端午的態(tài)度從敬仰有加演變成極度失望。在強大的世俗面前,她將市場經濟社會帶來的壓力及躁慮情緒全部加在兒子身上:成績不好時大罵他簡直一個“點了也他媽的不亮的蠟燭”;不惜扔掉兒子喜愛的鸚鵡草草結束他的童年,也要讓他走向被世俗認定的成功之路。格非筆下的龐家玉不僅典型還很極端,她為兒子的教育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奉獻身體以換取讓兒子進鶴浦中學龍班的機會。另外,身為律師的龐家玉也是極端的,她為私利不惜維護無賴的利益,甚至有“法律似乎專門為保護那些無賴權益而定”的奇怪想法。不過格非沒有讓龐家玉徹底異化,只是讓她繼續(xù)矛盾和痛苦下去。小說中的龐家玉無法做到像同事徐景陽那樣冷漠和心安理得,她看到令人傷感的卷宗會流淚,她相信法律但又不得不面對現實。當唐家灣的房子被占時,她只能通過灰色手段來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這對律師來說簡直悲哀至極。
至此,無論是陸侃的風雨長廊、王觀澄的花家舍、秀米的大同世界,還是譚功達插滿大煙囪的偽桃源,以及郭從年的烏托邦,這些人要么幻想躲進一個保守的封閉環(huán)境里逃避變革的世界,要么試圖建立一個以犧牲全部個體自由為代價的秩序世界,以滿足自己的統治欲望。換言之,即便找到陶淵明筆下的理想之地,小說人物也不適合在那塊真正自由平等、無欲無求的真桃源里生存。因為他們有著無法填滿的欲壑。
就這樣,格非講述了一段百年史,并以藝術、具象、真實、接地氣的故事形式展示出來。格非在本著終極否定的態(tài)度殺死偽夢想家園的同時,也不同意完全放任欲望。因此,小說結局龐家玉最終病入膏肓,靜心時才發(fā)現自己最想要的并非是現實利益,她希望能在西藏純凈的天空下離開世界。格非正是以探索“中國病人”的方式,讓小說人物自己去尋找缺失的本真。結尾格非還是給了譚端午救贖的機會,為了紀念心愛的妻子永久別去,他全身心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并重新找回了自己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
到最后,格非也并未給出什么是真正精神家園的終極答案,因為文學本身就無法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