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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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理想的詩——關(guān)于劉潔岷的詩歌
■但紅光
在書寫越來越自由的時代,詩歌在我心中,呈現(xiàn)出兩極分化的走向。一種存在于廣大媒體的調(diào)侃之中,他們的作者為了眼前的功利(如“魯獎”等),羅織出了一批被稱為“xx體”的詩歌,激發(fā)出大家對現(xiàn)代詩歌的不屑和進一步疏離。另一種則基于個人的閱讀和寫作實踐。對我而言,古典詩歌的難度似乎更多地局限于聲律和用典上,在意義闡釋上難度似乎小得多,其技法演變緩慢而易于覺察?,F(xiàn)代詩歌理論卻更為激進、多變,個人或流派風(fēng)格更為明顯,其語體的講究、意象的安排、語詞的拈用、節(jié)奏和排列的匠心似乎都與古典迥然不同;在閱讀中,我常常疑惑該取哪條路徑才能更加準確地逼近其真實意旨,因為在“85”之后,我甚至不知道現(xiàn)代詩歌理論又經(jīng)歷了哪幾代發(fā)展,當(dāng)今代表性的詩歌流派有哪些,而偶爾為之的詩歌試筆,更是讓我缺乏展示的勇氣,那些直白或意象簡單的、押韻的長短句和許多現(xiàn)代詩歌相比,更像打油詩或口水段子。劉潔岷說“做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的前提之一是──成為一個杰出的讀者?!?但是,詩歌在我心中更象一座被抽掉階梯的圣殿,只能仰望,卻不得其門徑而入。
我相信我的詩歌閱讀體驗在讀者群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也許我們違反了詩歌閱讀的大忌:在小說、散文等敘述文體的誤導(dǎo)下,過于尋求閱讀的精確性和明晰化。因此,在閱讀劉潔岷詩歌的過程中,潛意識里,我始終帶著對當(dāng)代詩歌的求解和劉潔岷詩歌的求解兩大疑問在逐步推進。有鑒于此,本文只是一篇粗淺的閱讀體會。
談及其詩歌理念,劉潔岷說“我們的選擇只能是在不理想的時代寫理想的詩,在理想的時代背誦、默寫、測考、反芻理想的詩篇?!?我認為“理想的詩”是解讀劉潔岷詩歌的一個好的切口;其“理想的詩”既指內(nèi)容上寫“理想”的詩(寫什么),也指形式層面上“理想的”詩歌特色(怎么寫)。
對現(xiàn)代詩人而言,“理想”似乎是一個邏各斯中心主義意味強烈的詞匯,也許它更適宜青春熱血的年紀和某一特定時代(如革命年代)或某些特定的人;也許對某些詩人來說,它無異于淺薄與幼稚,尤其在價值多元化的今天。但理想不應(yīng)只在社會或政治意識形態(tài)上求解,它亦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個體化的詩意選擇。在理想層面上,劉潔岷的詩歌都屬文人詩歌,濃厚的精英意識與文化思考貫穿始終,縱使其底層關(guān)注和口語取向上特色明顯亦未能遮蔽其時代特色顯著的理想抒情。
劉潔岷
翻看其20世紀90年代前期的作品,雖然時代已經(jīng)遠去,技法已經(jīng)融入了“非風(fēng)格化”和日常場景及社會生活的瑣屑關(guān)注,但80年代書寫“墓志銘”,尋求“鑰匙”、“光明”、理想,文明和高蹈文化精神的印記依然未能擦除,在《劉潔岷詩集》中,其1992到1995年的詩作密集地出現(xiàn)了天空、月光、云端及白鳥意象。如
“你的足音殘留在空遠的溪谷
書翻了兩頁
畫涂了幾筆
你的門前,是一派河上風(fēng)光
云端的鳥群
房間的啁啾”(《房間的啁啾》1991)
“最初的日子
美麗的白云從天空中飄過
臉一下子就紅了
親眼看到數(shù)不清的少女”(《在最初的日子里》1992)
“一只白鷺飛來
滑入附近的杉林
這事,我對二三個人
提到過
一行白鷺回翔著
在一小片杉林上
那天,我開始寫信
我說,那是真的
被一場暴雨驚醒
我起身奔向那片林子
林間黑糊糊的,而幼鳥
白花花鋪了一地”(《白鷺》1992)
“黃昏,沐浴的人們散開
留下一張空桌子。桌上蹲著
一只快飛死的鳥
鳥,和低狹的天空
都籠罩在
一片漫射光的色調(diào)里”(無論何時,無論何方,1993)
熟悉的身影在曦光中消失
海邊亮晶晶的白房子
你走了,留下的寂寞幾乎失真”(《被遺忘的人》,1993)
“因為擁有一個卓越的集體
因為奶罐遍布了整個大地
按照規(guī)劃,滿樹滿陽臺的水果
白蒙蒙的光線灑在那片綠茵上”(《闡釋》1994)
我已成年,我在我的紀念品中間
做的只是象征的,凋敝的買賣
懷著主婦的羞恥與邏輯,這不
我又還原成一個悲哀的好人(《我在我的紀念品中間》,1995)
這些詩歌有著濃烈的20世紀80年代特色與海子影響印記,“云端”、“少女”、“紀念品”、“白鳥”、“奶罐”都是一些習(xí)見的、圣潔的詩歌意象,它們可以看作是劉潔岷前期的詩歌理想。
1995年前后,其詩歌中的圣潔意象逐漸褪隱。這是大環(huán)境下,現(xiàn)代詩人群體們的一種集體選擇?!敖?jīng)過公元1989的劇烈轉(zhuǎn)折,1990年代的詩歌已不再像饑餓中的糧食和陽光中的火焰,它的魅力在不斷流動,聚散,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平凡、自足而又飽含對應(yīng)中的感召。”意識形態(tài)的轉(zhuǎn)換始終是落后于時代的,所以這種轉(zhuǎn)換稍顯遲滯,在西川等詩人的作品中,這種遲滯與慣性更加強大。如果說劉潔岷1995之前的詩歌是對天空歌唱的詩歌,1995之后,其詩歌更多地回歸到生活,與生活對話,與他人對話,是地面上的、對話的詩歌。在這些詩歌中大多有一個“我和你”,或“我和它”的對話。如《電動熊》(1996):
我所描述的都在世間存在,快點,快點
現(xiàn)在讓我們開啟它的憤怒裝置
它開始冒煙噴火:請轉(zhuǎn)告
我20年沒見過面的母親
我一直,對她懷有很深很深的恐懼
和厭惡——也許是我把她
與一個穿黃制服的家伙弄混了
她嚴峻地對我說,請干正事!意思是:人在清醒時別忘了往懷里揣苞谷
這非關(guān)盲人或者殘疾人的事
但確實,有些人活著,但眼睛早死了
沒看到幽默的死者在幽暗的空中
向我們反復(fù)投擲鏡子
而它嘛不過是玩具柜里的電動熊——
現(xiàn)在,大伙兒聽好了:關(guān)掉椰子糖
作品對以電動熊為意象,嘲弄了某些人的物欲和假正經(jīng)的生活方式,前期關(guān)于天空的意象被給人現(xiàn)世簡樸快樂的玩具代替。同期的《日志》開篇:
“傘。票。文件夾
一個稱呼
一輛車。蛀牙。訂婚照
金屬制品。證件”
讓人聯(lián)想到于堅的《0檔案》,其瑣碎與庸常與前一時期的高蹈大為不同,但在詩句的后半部:
“人們的青銅雙頰泛起潮紅娛樂中心門口的燈火,與剛剛升起的星光
混成了一片”
表明不變的先鋒意識與啟蒙精神依然留存。其中娛樂的“燈火”與初升的“星光”是一對相反的喻體。
其后的《戲劇人》、《從一個句子推斷三個關(guān)鍵的詞》、《一些事,許多問題》(1997),《看那蝴蝶》(1998),《在螞蟻的陰影下》(1999)等詩作,都能見出正反二極的對話的形態(tài)和通過對話突出的作家的精英文化心態(tài),如果說前期作品的中理想是抽象的真善美,是星空和道德法則,此一期的理想更趨近于具體的生活態(tài)度和精神特質(zhì),如崇尚單純簡樸,反對物欲和放縱,崇尚人際的坦誠與信任,反對猜忌與欺詐。
囿于閱讀和領(lǐng)悟所限,2000年以后劉潔岷的詩作更加自由,更難概括;但仍可看出,其與世界與他人的爭辯意識,啟蒙大眾的心態(tài)似乎更進一步消泯,其詩作更多展示的是我之所見的蛛絲馬跡,和我思我悟及個人的生活場景呈現(xiàn);同時隨著年歲的增長,似乎更多了一些對世界的淡然與恬適。如果說此前他的詩作中有高高的星空,有相對而立的啟蒙者,在此期,他的詩作進一步沉到地面,有的是場景和物象,不再有說教。如他作于2007年至2013年的詩集《詞根與舌根》基本是這一意旨的體現(xiàn)?!对~根與舌根》的輯一《蛛絲集》即為代表。如:
“許多娃娃臉在一堆課本里
討伐胖子的聲浪不絕于耳
親人漸老,未曾涉足的景點越來越遠
撕肝裂膽的豬八戒在黃埔江沉浮
心,與星際空間里最遙遠星系的一片蠻荒匯合(《失題》,2013)
所看所想似乎都有呈現(xiàn),若明若暗,但作家克制了此前的說理的沖動,文中沒有出現(xiàn)與敘述者對立的“你”或“他”,只有呈現(xiàn)。
再如《信》(2013):
“不知道是昨晚還是今晨
總之吧是醒著的時候
我在想寫一封信,迷糊中想寫
不知是手寫還是電腦寫,也不知
如何發(fā)出去發(fā)給誰
下午我看了一本書,書很薄
書里有個老人在等信等了五十年
穿著新郎的衣服每周五
去江邊等破舊的郵船,觀察
從船上跳下的郵遞員的一舉一動
我是先想寫信后才發(fā)覺書和信有關(guān)
不過他是在等信而我想寫信
信的內(nèi)容在不清醒狀態(tài)時
似乎都已經(jīng)擬好:是真的擬好了
現(xiàn)在只感到一片灰燼
這些詩作,作者不再急于表達觀點,而是很淡然地呈現(xiàn),呈現(xiàn)真實的生活情態(tài),自已的所讀所感;也許他有觀點亮出,但其觀點盡在讀者意會??傮w而言,這一時期的詩作給人一種笙歌散盡,繁華退場的真切,一種生活的本真和淡然。
“理想的”詩是關(guān)于詩“怎么寫”的問題,是詩歌理想或詩歌形式層面的問題,也就是什么樣的詩歌才是好詩的問題。作為一位有著四分之一世紀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和新漢詩的代表詩人,劉潔岷認為“沒有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對詩之‘好’的標準探求不但不是一個偽問題,而且茲事巨大——一個沒有標準的行業(yè)或標準混亂的行業(yè)是沒有前景的?!?他于詩歌創(chuàng)作有自己獨到的且較為成熟的理論。這一理論在不同場合他有不同的闡述,在《新漢詩詩學(xué)法則》中他提出了“言說”、“觀念”、“多義”等30條法則 ,在《﹤新漢詩﹥的辦法》中,他提出了思路、行動和內(nèi)容一共6條。綜合種種,我認為,其核心的詩歌理論主要有如下幾點:一、詩意先于詩歌;二、詩歌要口語化;三、詩人的詩作要非風(fēng)格化?!胺秋L(fēng)格化”主要從詩歌批評角度談詩人的整體創(chuàng)作,認為創(chuàng)作不要固化,要嘗試多種題材和表達方式,要做到不能“被定義”。而“口語化”則是部分包蘊在“詩意”中的,因此,我們主要就“詩意”談“理想的”詩。
《劉潔岷詩選》
劉潔岷認為詩意先于詩歌。他說“詩意早于語言,語言沒有誕生時,詩意在;詩歌同步于語言,語言在,詩在?!?也就是說詩歌是憑借語言表達的詩意,沒有詩意即不為詩歌,詩歌是語言與詩意完美結(jié)合的產(chǎn)物。但何為詩意,劉潔岷似乎從未明確指出,他說詩歌“既不是在模仿實在之物也不是為了表現(xiàn)夢幻遐想,而是一種旨在揭示內(nèi)心生活和語言內(nèi)在奧秘的藝術(shù)?!?根據(jù)他在多處提及的夢境和混沌的概念,我認為他所說的詩意是類同于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受。為了呈現(xiàn)詩意,劉潔岷提出了“口語化”、“非風(fēng)格化”、“混沌”等一系列的詩歌標準,我認為這些標準實際都是為了體現(xiàn)詩意,呈現(xiàn)詩意的技術(shù)手段。當(dāng)然,這些技術(shù)手段是否能真正抵達詩意暫且存而不論,但它們至少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詩意的特征。
劉潔岷說:“未來的詩歌創(chuàng)新將勢必建立在一個多向度的,深湛而繁麗的平臺之上。正如時代、傳統(tǒng)、生活、現(xiàn)實與我們的詩歌是偏移和相互構(gòu)成的一樣。我們未來的詩歌與這個平臺也是偏移、相互構(gòu)成的,而不僅僅是‘在……之上’。而且未來的詩歌創(chuàng)新將意味著更為艱辛的修練和勞作。因為單純的一個方面的革命式反撥恐已不能奏效,甚至已不易賺得有起碼美譽度的‘知名’。” 這里的“未來的詩歌”也即“理想的詩歌”,而“深湛”、“綺麗”、“多向度”等都是其為避免詩作的過分明晰化、簡單化而采取的加深詩歌混沌感,增強詩意的方式。具體的實例在劉潔岷近期的詩作中更容易得到體現(xiàn)。以前文提及的《失題》和《信》為例。前詩乍一看不知所云,但又都似曾相識?!霸S多娃娃臉在一堆課本里”似乎說的是今天的“減負”和應(yīng)試教育問題,“討伐胖子的聲浪不絕于耳”說的是當(dāng)今世界的肥胖問題,“親人漸老,未曾涉足的景點越來越遠”似乎說的是旅游熱潮或自己的人生感慨,而“撕肝裂膽的豬八戒在黃埔江沉浮”似乎說的是江浙一帶的死豬事件,各事件毫無相關(guān)性,但每一事件都可以引人作其他聯(lián)想,或可以有其他隱喻,因此顯得張力十足;而最后一句“心,與星際空間里最遙遠星系的一片蠻荒匯合”,卻具有總領(lǐng)作用,通過一系列的事件和個人的無能為力表達出個人內(nèi)心和世界整體的“蠻荒”感覺。
《信》與之類似,詩中個人平淡生活中的兩個小片斷似乎不具關(guān)聯(lián)性,正如馬原的先鋒小說,但劉潔岷遠比馬原高明之處在于他通過“信”這一意象將他們聯(lián)結(jié)起來,使兩件或三件事都各自具有生發(fā)性,整體閱讀既渾然一體,且更進入了另一層意義空間。
在另一篇文章中,劉潔岷談到如下三個三個方面對詩歌寫作極為重要。他說:“一是‘快慢’:詩的快慢不僅是節(jié)奏、情緒和語境的變化,還有許多許多,伴隨詩句行進的始終。快慢在詩中常常相互纏繞,快中有刻意的打滑,慢中也會設(shè)置隱秘的微型加速器。二是‘精確’:詩歌語言固然不是科學(xué)語言,它可以講究暗示、雙關(guān)甚至歧義,以呈現(xiàn)事物的多側(cè)面,多重意義,但這種異質(zhì)性又必須回到統(tǒng)一的語境中來。我們掂量、安排、調(diào)整語詞時也就必須百般琢磨這個自我悖反的‘度’,把握好了這個度,我們就具備了使詩歌語詞達到精確的能力。三是‘玄思’:詩歌中的玄思如果看起來就玄之又玄那是蹩腳的,我傾向于具體可感的玄思,還有那種貌似笨拙的方式,或許還包含有一種延遲的體悟?!?這三者是實現(xiàn)詩意的另一種表達。也是劉潔岷詩歌寫作日趨成熟之后的理論闡述,即詩作應(yīng)該從容、平淡,在不經(jīng)意中寫出,不應(yīng)有“作”的意味——這與他的“口語化”理論較為契合;詩歌應(yīng)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和“欲辨忘言”的余韻;而且要把這種余韻通過合適的語言比較妥帖地表達出來。
而這種比較合適的語言就是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語言,是生活化或時代化的語言,不必是刻意的口頭語,也不必是過分修飾的詞匯。從而讓詩意在多彩、多層面的生活中,在混沌的事件中呈現(xiàn)潛在的詩意和美感。
作者簡介:但紅光,博士,江漢大學(xué)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