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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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有座山
■鄭 燁
鄭燁,湖北省英山縣人,1976年10月出生,大學本科文化程度,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英山縣文聯(lián)副主席。200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在《當代》《長江文藝》《長江叢刊》《芳草潮》《精短小說》《古今故事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紀實文學、散文隨筆等30余萬字。作品曾獲黃岡文學獎、《長江》叢刊2014年年度文學獎。
中考結束那天,趙遺智從三十里外的天堂鎮(zhèn)中學回到土門弄時,太陽正落在對面的神峰山頂。
神峰山是大別山無數(shù)山峰中的一個,經(jīng)歷大煉鋼鐵以后光禿禿的一片。唯有山頂?shù)亩烧婢龔R香火依然旺盛。處在神靈腳下的士門弄村,坐東向西地守望著真君,似乎也沒能得到神靈的多少恩賜。土門弄曾出了個全縣唯一的開國上校,官至某軍分區(qū)司令員,但還沒有來得及回顧養(yǎng)育自己的那片土地,小名叫三牛的上校在文革中被迫上吊。改革開放以后,許多的地方發(fā)揮自己的特色優(yōu)勢致富了,土門弄還是老樣子,人多田地少,山大石頭多,靠天種田吃飯。
這時候,五叔已收拾好屋外的空坪,潑些涼水,掃去渣土,擺好了吃飯的桌椅。五嬸的晚飯也已經(jīng)停當,見兒子回來,趕忙搬出飯來。晚餐很豐盛,比平日里過節(jié)還要講究,有熏得通紅的臘肉,還燉了早在立夏就想宰掉的大黃雞公。五叔的面前,擺了一壺自家釀制的谷酒。當?shù)卮蠖鄶?shù)人是不喝啤酒的,總說那玩藝有股餿味。
趙遺智放下包袱在五叔的對面坐下。趕著牛兒下工的堂伯一眼望見,扯著嗓門喊道:遺智回了?考得么樣?是古高吧?
趙遺智支支吾吾地應著待堂伯走遠才又坐下來。
估計么樣?五叔倒著酒問兒子。
和老師做的試卷對了,大概五百多分。
五叔呡了一口酒,說,吃啊。過一會兒又問,其他人么樣?有上古高的么?
趙遺智夾了塊瘦肉,正在使勁地咬。他說,現(xiàn)在哪曉得,聽老師說照情形古高可能得五百四十分以上。
古高就是古城地區(qū)高中,每年從本地區(qū)所轄的九個縣市中錄取分數(shù)最高的百十人。教學質量優(yōu)良,高考升學率極高。加之兩年前出了個不會冼衣不會做飯說話結結巴巴的學生,在國際奧賽中接連摘得金牌而紅得燙手。所以,在一般人看來,古高不是一所高中而是翰林院,進了古高上不了清華北大也要上武大,進了北大當不了市長縣長也要當局長??偠灾?,考上了古高也就有了人生保險,前途無量。無奈招錄的人數(shù)有限條件奇刻,以致在許多的父母和孩子眼中愈漸神秘,高不可攀。
你不是今年的地區(qū)三好學生么?聽說要降線十分咧。五叔聽趙遺智說完,捏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老谷酒辣得他直咳嗽。
等待的日子是最煩人的,即使什么事情也不做,也都莫名的渾身不舒服。趙遺智現(xiàn)在就是這樣。他渴望考分早些出來,如果成績不妤,那是命該如此,從今就得跟父親一起正兒八經(jīng)地營務莊稼另尋出路,再不能整天閑著。當然他希望考得很好,最好能去古高,然后再上大學,然后再找一份好的工作,然后再把父母都接走,遠離這塊父輩為之流血流汗辛苦一生仍一窮二白的土地。
父親曾經(jīng)多次說過,故鄉(xiāng)那位當兒童團長出身的上校接到司令員的任命狀后,獨自在臥室悶了大半天,沉默之余對家人說的第一句話是:誰一輩子走不出土門弄,誰一輩子也將沒有出息。走出土門弄成了許多人的夢想。想到這些,趙遺智的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快意,想笑卻沒有聲音。
五叔這些天除忙碌農活外,悄悄地仔細打聽著有關考試的消息,一見有議論中考的事情,他便佯裝做別的事湊上前去。別人看到了就說,好啊老五,這回你好了,遺智肯定是古高了。
五叔呵呵就道,哪能呢,怕還沒那份福哩。
哎呀!你那幾炷香可沒白燒。遺智這好的成績,他考不上天堂鎮(zhèn)誰考得上?你就準備慶賀慶賀吧。
五叔就咧著嘴笑了。
他能不笑么?五叔1970年結婚成家,六七年后才有了兒子。孩子出生那天,五叔不顧一切地放了一掛長鞭,并秘密地置辦了幾桌酒菜。宴席那天,客人們剛一上桌,駐村工作組來了,厲聲喝道,趙老五你反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剛逝世你就鋪張浪費放鞭慶賀是不是?逝世就是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萬壽無疆怎么會死?人們一臉的不相信。工作組說,就是在趙老五的兒出生那天毛主席不幸逝世的,趕快悼念。許多人張開大口哇地哭成一片。在一片哭聲中五叔被帶走了,五花大綁地作為反面教材被批斗。接受批斗回來的五叔給兒子取了這個意味深長的名字。他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人,這些年虧得兒子讀書聰明成績優(yōu)異才偶爾博得別人給出的一點笑臉。如果兒子上了古高,將來再上大學,就徹底地跳出了農門。出了土門弄,祖祖輩輩沿襲的一個農字就一下子改寫了,到那時,看誰還不認得我趙老五。但分數(shù)還沒出來,別人恭維自己,萬一……
萬一的事五叔想都不敢想了。得趕緊去真君廟再上一炷香,五叔想。
五叔從神峰山下來,遞給趙遺智一張紙條,笑著說,師傅說是上上簽。
七月的一個周末,也就是全國高中統(tǒng)考結束的第二天。正是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像要冒煙,五叔父子倆在家門口搖著蒲扇歇陰。從村口走進一個人,背著大包,耷拉著腦袋,懶洋洋地直往塆里來。
許多人幾乎同時喊道,文革回來了。
趙文革是趙遺智的堂兄,也是村里第一位去縣城讀書的學生。在村人的眼里,趙文革無疑是知書達理的文秀才。然而秀才很悲哀,連續(xù)復讀兩年也未能從高考的門檻上邁出去。這位從小學到高中捧回的獎狀貼滿了堂屋一面墻的優(yōu)秀學生,在高考戰(zhàn)場上接連失利,讓所有人大為驚詫,真他娘的見鬼了。那個貧窮的家庭變賣了鍋碗瓢盆之外的全部家什,讓他去最后一搏,這自然而然成了許多好奇的嘴巴茶余飯后最有味的談資。
趙文革前腳進屋,五叔后腳跟了進來。看他從瘦削的肩上取下背包,脫去臟兮兮的襯衣。五叔招呼說,文革回來了?
嗯。
這回好了吧?
哪個曉得。
靜了一會兒,五叔點了一根煙,說,你在縣城里聽說中考的事沒?
趙文革擦好臉說,分數(shù)該出來了,我沒去看。
哦,哦。五叔點了點頭,我走了。
真正得到確切的考分消息是在半個月以后??蓱z的趙文革再一次地考砸,比去年還少幾十分。此后的許多天,趙文革都悶在屋里足不出戶,他怕面對那一張張捉摸不透的面孔。
趙遺智以五百二十五分的成績名列天堂中學所有考生的榜首,然而還是比古高的最低分數(shù)線少了十六分。五叔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夜晚,五嬸炒好自家種的南瓜子,泡了新茶,小圓桌圍滿了五叔請來的客人:有趙遺智的兩個舅舅,教書的趙新誠,包括再三推辭的趙文革和他的老父親。所有在五叔看來能夠信任的人物都讓他給請來了。
發(fā)了一圈煙,五叔寒暄幾句,說,今兒晚上,耽誤你們的工夫,是想商量一下遺智讀書的事。他這次只考了五百二十五分,按理該讓他去縣城讀高中。但我家的情況都清楚。三年高中,到時候會么樣?哎——我也不曉得該么辦。
煙霧從一張張緊鎖的面孔前升起,彌漫了整間屋子。所有的嘴巴都一言不發(fā),無動于衷。盡管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猜測到被請的目的,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誰都覺得無話可說,亦或是有話難說。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只有幾縷香煙兀自飄蕩。
新誠兄弟,你看呢?五叔問。
趙新誠很為難地用手搔搔理得很短的頭發(fā),支支吾吾半天說了句,還是看看遺智自己的想法吧。
他一個小伢懂得么事。五叔說,他舅你看呢?
這些我們也說不好,反正要想周全些,還是多聽聽新誠兄弟和文革侄兒的意見。趙遺智的兩個舅舅望望五叔轉臉向著一直低頭不語的趙文革。
我們能說什么呢?真是的,這不都明擺著嗎?
趙文革的父親激動地拉起兒子就往外走。
是年中秋節(jié)剛過,山村料峭的晨風夾雜著板栗的清香,仍散發(fā)著節(jié)日的喜氣。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驚醒了男人和女人的酣夢,紛紛打開門來。
一列十幾人的隊伍慢慢向村口走去。趙遺智穿著村人第一次見到的黑色西服走在隊伍的前頭。平日里衣衫破爛的五叔也穿戴一新,紅光滿面,不住地朝人群發(fā)煙,道謝。驚醒的人們顧不上臉沒洗口沒漱趕忙加人到送行隊伍中去。在一片恭賀的喧嘩聲里。趙遺智擠上了去縣城的客車,轉道去了村里尚沒人去過的省城的一所中專學校。
細心的人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在這支送行的隊伍里始終沒有看到趙文革的身影。曾被人們刮目相看的文秀才,早在兩天前的一個凌晨,背著一只牛仔袋只身去了比省城更遠的地方。
平凡的生活過得很快,就像一杯不冷不熱的茶那樣不經(jīng)喝,轉眼三年了。
三年里這個世界發(fā)生了多少變化,大概誰也說不清楚。盡管百來斤谷子賣出去仍換不回幾斤豬肉,但老百姓口袋中的鈔票的確日漸地豐富起來。老爺子們的旱煙袋早已丟掉,從大公雞變成了軟雙喜。小山村土門弄昔日的土磚茅屋絕大多數(shù)換成了新蓋的紅磚瓦房,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幢兩層樓。
樓房的主人是趙文革。落泊的文秀才那年走了以后,去了一個叫東莞的地方。聽說是一個很現(xiàn)代的城市。當?shù)厝税褨|莞都念成“東碗”,車站的喇叭也是這樣喊:到東碗的上車了。
東莞在哪里,誰也沒去過,但肯定是個彎腰就能撿到鈔票的地方。不然,趙文革怎么幾年就能回家蓋起了村里第一棟兩層樓房,請的全部是天堂鎮(zhèn)的工匠,連和泥的粗活都不讓本村人干。完工那天放了許多鞭炮,整個土門弄得一派烏煙瘴氣。他的父親已完完全全地從憂傷中走出來,悠閑地抽著硬雙喜。逢人笑瞇瞇樂呵呵地打著招呼,言必稱東碗:東碗,就是三牛呆過的地方,文革還見到了他的老部下,被請去吃過飯,車接車送。東碗還有外國人,比門都高,一頭的黃毛,白臉,無常那般長相……
五叔家也變了。從前的士磚屋,三聯(lián)變成了兩聯(lián),另一間低價賣給隔壁建了新房。屋內的陳設愈發(fā)陳舊,沒有半點的亮色。五叔和五嬸明顯地瘦了,衰老了,干枯的頭發(fā),一綹一綹花白著。三年不分晝夜的勞作,沒有使家境變好反而背上了幾千元的債務。只有在收到兒子來信時,才露出少見的笑容。
這一年,趙遺智畢業(yè)了。
同樣是暑熱難耐的中午,沒有一絲風。遠近的幾株香椿垂柳曬得蔫不拉嘰。一群知了不知停歇地肆意聒躁,所有人們都感覺到了無任何緣由的煩燥。五叔和五嬸就著一碗蘿卜條響亮地喝著稀飯,大汗淋漓,門外傳過一陣腳步聲,起身一看,趙遺智已進屋了。五叔大吃一驚,忙讓五嬸收拾桌上的碗筷,拿毛巾給趙遺智擦汗。
較之三年前,趙遺智長高了許多,超過一米七。雖然看上去不怎么壯實,但繼承了趙家人大眼睛高鼻梁的優(yōu)良基因,白白凈凈,文質彬彬,一看就是個讀書的學生。他招呼一聲父母,看見五嬸慌亂地把咸菜藏進櫥柜。很短的時間,五嬸煮好面條,端過來,上邊擱著兩只荷包蛋。趙遺智看看父母,猶豫了一下,接過來靜靜地吃了,說,過些時去教委拿通知書,去單位報到。
五叔長吁了一口氣。
事情的發(fā)展遠沒有預料中的順利。
趙遺智趕上了統(tǒng)招統(tǒng)分的末班車,除去特別的關系戶,工業(yè)學校畢業(yè)的去工業(yè)局,農業(yè)學校畢業(yè)的去農業(yè)局,糧食學校畢業(yè)的去糧食局。
趙遺智從畢業(yè)分配辦公室拿了報到證走進主管局的辦公樓。在二樓找到掛著人事股三字的一塊招牌。里邊坐著一位中年男人,兩道濃眉下的小眼睛嵌在一張黑里透紅酒氣熏天的闊臉上,讓人膽顫心驚。
他伸出一只手接過報到證,看了半天,轉過臉來,上上下下地瞅了瞅趙遺智,慢慢吞吞地說:你,就是,趙遺智?
是的。
回去吧。報到證我收下了。
黑臉男人把報到證塞進身后的文件夾,打著嗝甩手示意趙遺智可以走了。
還請領導多關照。趙遺智記起口袋剛買的阿詩瑪,忙遞上一根。
算了。黑臉男人把煙擋在桌面上。
一個月過去了,主管局并沒有捎來任何消息。
從趙遺智回家那天起,每日都有村里的人來轉幾轉,表示極大的關心。畢竟趙遺智是土門弄第一位由省城畢業(yè)的讀書人。人們恭賀著五叔,現(xiàn)在你真的要好了,遺智就要拿工資了,成了城里人。又不忘跟趙遺智說幾句,你可不能不認得我們了,到城里我們還要找你呢。面對著人們的熱情,五叔很不自在,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只好重復著,他們還讓等著呢。
而這一等,等到了年底。幾個月中,趙遺智隔三差五地去主管局看看,但沒給他一次好消息。五叔私下里找過幾個人商量,就如當年趙遺智去讀書時一樣。趙文革的父親這一次好好地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吞云吐霧,口若懸河,末了還做了一個提醒的動作,而且著重地重復了一次。他的這個動作讓五叔更加失望。
五叔說:我家遺智可是大明大白考出去的。
五叔說:世道不會變得那樣狠吧。
五叔說:總有一天會安排上班的。
趙文革的父親搖頭晃腦地說,老五,你不開竅,這樣是不行的。
年前的幾天,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還真的是個過年的天氣。只是除了幾個放寒假的小學生不時叭叭地燃響幾個鞭炮,并沒有多少新年的氣息。不知何時人們不知不覺中把新年淡化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可以把每一個平常的日子當作新年一樣瀟灑。仍在奮斗的那一部分人不但沒有新年帶來的歡樂,反倒增加了許多的壓力。畢竟這是個節(jié)日,一年才有一次的節(jié)日。節(jié)日就意味著花費,花費就意味著用錢,而金錢又是這一部分人所缺少的。就連村里比較富裕的趙文革的父親,這兩天也顯得有些憂愁,本已準備好了一切,只等趙文革回來歡歡喜喜過大年,不想趙文革一個電報回來說,年關正好賺錢,不回家。
五叔一家似乎更沒有意識到新年的到來,連烤火的木柴都沒有準備,先前備下的早拉去賣了。五叔只好去砍了濕松樹,熏得滿屋都是嗆人的煙。趙遺智圍著火爐抱著書,幾乎沒出門一步。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去主管局了。許多次同樣失望的結果,讓他一走進主管局的大門就不舒服。所有的人都認識他。每次都不等他開口便向他打招呼,來了,問上班的事?我們的工資都幾個月沒發(fā),別指望這些人了。然后東扯西拉地說閑話打哈哈。
五叔和趙遺智決定,干脆等過完年再說。
照例有幾位親戚朋友相互拜年問好。來五叔家的客人,不再刨根挖底地追問趙遺智上班的事。默默之中大家都接受了因做農活曬得烏漆抹黑的趙遺智。即便是關系很親密的朋友鄰里,也似乎忘記了這個從省城讀書回來的人。五叔感到很難過。五叔真的希望有人能詢問一聲,然而卻沒有。
新年一過,正月初三,連下十天的雨停了下來,久違的太陽白得耀眼。一大早,五叔和趙遺智去了縣城。
雨后的縣城到處臟兮兮的,夾著大包小包的人們一個個行色匆匆。五叔和趙遺智在街上轉了半天,猶猶豫豫地用五十塊錢買了箱紅富士去局長家。局長住在三樓,剛要敲門,防盜門咔地開了,人事股闊臉的男人從里而出來,頓時把眼睛瞪大。望著五叔和趙遺智手中的紅富士迅速作一笑容,哦,是你們。跟在后面的局長出來,一愣,說老張你慢走啊,邊把五叔父子讓進屋。
五叔和趙遺智一進屋就感到渾身的燥熱。透過局長家豪華氣派客廳的玻璃窗,他們看到封閉陽臺里堆放了至少二十箱各色水果,整整占據(jù)了一大角。而局長那七八歲的兒子,手里正拿著一個大紅包,一二三四五地數(shù)著里邊的偉人頭。五叔和趙遺智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坐啊,坐。局長熱情地招呼,并厲聲地把兒子吼進臥室。又說你們太客氣了,來玩一下就可以,哪能花錢呢。
局長的客氣讓五叔和趙遺智更加坐立不安,唯唯諾諾。
局長親手泡上兩杯碧綠清香的茶,說,小趙上班的事,我馬上開會研究,不要著急,再等幾天。我很理解你們的心情,其實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放在別處就浪費了,只是一下子很難找到合適的位子。去年來的那多人,大部分都在等,還有本科生和轉業(yè)軍人。我心里也著急,你們莫慌。
局長說這話時,始終一臉讓人感動的微笑。
五叔和趙遺智忙說,不慌。不慌。
電話鈴響了,局長接過電話回來說,真不巧,一個親戚請我吃飯,也不虛留你們。以后常來玩玩,啊。東西帶回去吧。不要太客氣。
五叔和趙遺智又忙說,局長您真別太客氣,沒啥東西您無論如何要收下。推了半天,局長無奈地客氣說,莫慌,啊。
五叔和趙遺智下樓梯轉角時,差點與一個人撞個滿懷,那人戴副高度近視鏡,提幾個很沉重的包裹急著朝上竄。趙遺智認出那是主管局的一個主任。
你看是不是該去張股長家呢?五叔問。
算了。
轉眼過了正月,到了孩子們開學的時日,就沒有了過大年的喜氣。
開學兩天,趙新誠來找五叔。他說,五哥,遺智上班的事有著落嗎?
五叔哎了一聲說,只說馬上開會,還不曉得要等多久,有么事?
趙新誠說,是這樣,我們學校一個教數(shù)學的老師昨天在學生家喝多了,酒精中毒死了,急著要請一個人代課。我看遺智上班還要等幾天,在家里也悶得慌,不如先去頂一下。一個月還發(fā)兩百。
那你去屋里跟他說吧。五叔說。
好吧。趙遺智放下手的書說。
土門弄與相鄰的龍?zhí)洞骞灿靡凰W。校舍是一所古老的祠堂,雖然經(jīng)過了石灰的粉刷仍然陰森恐怖,石頭門檻,石頭門柱,飛檐下處處是紅紅綠綠面目猙獰的精靈夜叉。傳聞這里晚上鬧鬼,而且是惡鬼,人們都怕得出奇。也是這個原因,才使這所祠堂一直保存完好,磚都沒有人敢拿一塊。在趙新誠的推薦下,趙遺智做了三年級的代課老師。這是個只有二十七人的班,一大半的學生都是土門弄村里的。趙遺智開始上課時,學生們哥啊叔啊地亂叫,氣氛相當活躍。趙遺智拒絕別人的勸說,住進了那位醉死的老師的辦公室。主管局一直也沒有上班的通知,去過兩次后他也沒去問了。他教得很認真,沒多久學生的成績就有了很大的起色。但當別人喊他趙老師的時候,仍然很緊張,不敢答應。
學期結束,班級成績在天堂鎮(zhèn)排名第一,校長不住地表揚,并宣布下學期繼續(xù)聘用。趙遺智找到趙新誠說,叔我不能去代課了。
啥?單位通知上班了?趙新誠一臉的疑惑。
不是,我要去讀書了。趙遺智說。
啊——趙新誠以為自己聽錯了。
單位里仍沒有動靜,我也無法去打通那些關節(jié),人家說大學生都在等,三年兩載誰會考慮到我的頭上?這代課到底只是代,我怎么也進不了角色。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力氣活做不來,打工都沒人要。再讀幾年書,即使找不到工作,興許去打工可以不做體力活。
趙新誠總算聽明白了,說,那要花很多錢啦,你家里的情況行嗎?
我想過了,自己想辦法吧。趙遺智說這話時,臉色很冷。
當趙新誠要去讀書的消息傳出去后,許多人一下子擠到五叔家來,都懷疑趙遺智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病。但趙遺智與以前沒有顯著的區(qū)別,既不瘋瘋顛顛也不胡言亂語,有人勸五叔去大河岸請算命的胡瞎子掐一下,看是不是在那祠堂里撞鬼中邪了。趙遺智的兩個舅舅話來得很直,大聲嚷嚷:讀書,讀個狗屁,把家里讀成這個樣,連個工作都沒混一個,還要去讀,八成是書呆子犯苕了??紓€大學又怎樣?你堂兄文革比誰賺的錢少?
五叔和五嬸低著頭一句活也不說。
趙遺智通過成人高考考取的學校,坐落在他曾經(jīng)就讀的省城的一個美麗的湖畔,水色天光環(huán)境優(yōu)雅讓人心曠神怡。據(jù)說這是某地質大師親自選址的,日本人侵華時曾在這里種上了大片的櫻花樹。如今櫻園成了國人欣賞異國風光的絕好去處。兩丈多高的花岡石門樓高大雄偉展示著歷史的悠久,校園內建筑古色古香,樹木茂盛。這是全省數(shù)一數(shù)二的綜合大學,歷盡百年滄桑,培育出的學生遍天下,提起它的名字就讓人肅然起敬。
大學生活較中專要輕松得多。只要你能通過最后的考試,老師才不關心你是否來聽課呢。對成教學生的管理就更加開明、開放。學校周邊的私房相當緊俏,專營避孕藥物的小店四處林立,江湖醫(yī)生的生意十分紅火,無痛流產(chǎn)的招牌隨處可見。
因為是自己執(zhí)意來讀書,家里的景況已是極度的窘困,趙遺智上學之前就作好了準備,要用課余時間賺一些錢養(yǎng)活自己以減輕父母肩上的壓力。開學半個月,趙遺智花三十塊錢買了輛舊自行車。車很破,騎上去吱吱喳喳地亂響。趙遺智用細鐵絲把有問題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捆了一遍,結果響聲整好了但外觀太難看,而且騎起來很費勁。趙遺智踩著這輛傷痕累累的破車,在這個城市里到處亂鉆,腿襠磨得發(fā)腫破皮痛得要命,但總算有了收獲。一家藥品營銷公司招錄他發(fā)小廣告,每發(fā)一百份可以領到一角錢的報酬。廣告內容大同小異,都是些祖?zhèn)髅胤街形麽t(yī)結合專治陽屢早泄性冷淡濕疣淋病解毒丸之類,A面產(chǎn)品介紹,B面治愈患者的感謝信,配幾幅臉部打了馬賽克的男女下體圖畫。
開始的效果并不理想,滿街小巷亂竄,累倒不說,有兩次被逮住了,所有廣告單被沒收,還被一個黑不溜湫的小頭目鏟了兩巴掌。當天工錢沒有,另賠三十多元成本,老板一邊吼罵趙遺智是鄉(xiāng)巴佬是笨蛋是苕貨豬都不如躲都不曉得,一邊給他傳授一些經(jīng)驗。后來趙遺智發(fā)現(xiàn)過輪渡的乘客很多,碼頭管理很松,用兩毛錢買一張船票可以在里邊呆一天,看見上下船的乘客便一個一個地發(fā),再無須提心吊膽地到處跑。這樣一天下來可以掙到十幾元。
后來趙遺智找了四份家教,本來想多做一些,但他發(fā)現(xiàn)時間硬是安排不過來。一個星期發(fā)兩天廣告,重要的課程還得去聽。四個學生的家距學校很遠,晚上上課回來宿舍的大門已經(jīng)鎖上了。沒辦法趙遺智只好翻院墻,院墻很高,跳下來咚的一聲驚動了門衛(wèi)。幾個身強力壯的伙計三下五除二把他按倒了,不容分辯地捆起來,死打了一頓。經(jīng)證實乃是本校學生,上報校辦記過一次。趙遺智覺得倒霉透頂,但家教還得繼續(xù)去做。于是到離校很遠的地方找了一間破屋,月租五十元。這一來確實方便了,每個星期也有幾十塊錢的固定收人。
趙遺智發(fā)現(xiàn)自己做對了一件事,一人一間房,安安靜靜沒任何人的干擾,不像學校集體宿舍鬧哄哄吵得雞犬不寧,睡覺都睡不好更別提靜下心來看書寫字。幾乎所有的課程趙遺智都是靠自學完成,而考試的成績每一次都很優(yōu)秀。其他同學感到詫異,這個很少上課的同學真是個怪胎。更讓趙遺智高興的是再沒有人能窺探他真實的生活。課后他把同學們丟的舊書刊報紙收在一起,在破屋里整理好,等到足夠的分量拖到廢品回收站??吹揭晦晦膹U紙,房東老頭幾次問,你到底是學生還是收破爛的?
趙遺智笑著說,我可沒少一分房錢您吶。
房東老頭說:沒見過你這樣的學生。
房東老頭說:從今起每月你只交三十算了。
四年中趙遺智果然沒給家里增加太多的負擔,除每年開學時家里支付一部分學費外,其余都是他自己發(fā)廣告做家教賣廢紙掙回的。勞累得破自行車換了六次胎。最后一次推著它拉兩麻袋廢紙去回收站的路上,兩只胎一齊爆了,趙遺智把這個患難與共的老伙計和廢書報一起丟進了回收站的倉庫。
拿到畢業(yè)證的那天,趙遺智買來了一包白沙煙,點了一根,面對著大紅本本,他喉嚨里干笑一聲,煙從鼻孔和嘴巴里撲出來,遮蔽了他的臉。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班上的四五十號同學,竟有十幾個人知其人不知其名。
趙遺智說,他媽的。
久別的士門弄就在面前。
趙遺智感到眼前很綠很亮,亮得他試圖去找?guī)拙湓捀锌环?。四年了,為了生活他沒有回過這塊生養(yǎng)他的土地。一樣長滿雜草郁郁蔥蔥的山,一樣綠油油層層疊疊的水稻田,一樣嘩嘩作響的小河從村中流過,一樣三三兩兩的幾聲雞鳴狗吠。一片青綠中間,點綴著樓房與平房交錯的民宅,好一幅田園風景畫。
家鄉(xiāng)其實很美。趙遺智想,如果這里的人們更富裕一些會更美。
趙遺智的回家并沒有引起人們更多的注意,這讓他多少有點奇怪和空虛。這天晚上,他聽到了趙文革被捕的消息。
半個月前,當人們正忙于插秧脫粒干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趙文革突然回來了。盡管趙文革不像從前那樣張揚甚至有些躲閃,但人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并都稱贊趙文革是個孝順的兒子,在農忙時節(jié)記得年邁的父親老遠奔回家?guī)兔ΑK母赣H高興得停下手中的農活,吆喝請來的幫工回去休息,而工錢一分不少地照付不誤。第二天就傳出了趙文革要分家的事。分家在農村弟兄眾多的家庭司空見慣,而獨苗趙文革要分家卻讓人難以接受。他的父親氣得眼珠子要蹦出來。鄉(xiāng)鄰也罵這小子咋成白眼狼了說變就變,真是兒大不由爺娶了媳婦忘了娘,翅膀硬了捏了幾個錢翻臉不認東南西北。趙文革像什么都沒聽見,堅持分家,他什么東西也不要,只是把戶口本一分為二另立門戶。他說,家里現(xiàn)有的東西足夠老人過日子的。
就在趙家為分家的事鬧得天翻地覆地勞動了七姑八舅時,村支書帶幾個穿制服的警察進屋了。警察的到來使小樓頓時安靜了,只有緊張的“咚咚”的心跳,當確認了趙文革后,警察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銬。圍觀的人驚得像二貨一樣瞪大眼張大嘴。趙文革的父親撕心裂肺地長嚎一聲昏倒過去,人們迅速地掐人中將他搖醒,接著再一次長嚎倒下去。
村文書說,趙文革是一個偷盜搶劫團伙的主要成員之一,涉嫌在一次搶劫案中,導致兩名女營業(yè)員一死一傷。
五叔是在趙遺智和他商量,說想到外邊闖闖的意思時,告訴趙遺智這一切的。
趙遺智驚道,怎么會這樣?
五叔說,外面的人都放馬后炮,說早看出文革不是做什么正經(jīng)事的,那多錢哪里來的?外邊是好混的么,真能隨處撿到錢?
趙遺智說,那該怎么辦?難道還要在家里等,家里還有那大一堆債務呢。
去單位看看吧。五叔想想說,你看呢?
看,有么好看的?現(xiàn)在到處人多得要命。都下崗了。這幾年單位有過通知嗎?
五叔搖了搖頭。
這就對了,要安排的話早就給安排了。趙遺智說,還會等到今天。現(xiàn)在讀書畢業(yè)去打工的人多得很。您看看國家機構在改革精減,而每年的畢業(yè)生只在增多,都要安置下去,哪里裝得下?,F(xiàn)在再不像以前了,退一步說,我也未必只能像文革哥一樣去做賊。
五叔說,打工也只是個短暫的事,總不能再外面蕩一輩子吧。你好歹讀了這些年書,別人怎么看?能找到好些穩(wěn)定的工作,我臉上也光彩些,這些年我已經(jīng)受得差不多了。錢,總歸慢慢來。
第二天早上,五叔陪趙遺智去了趙文革家。推開門,一群雞唿喳一聲四處跳竄,滿地亂七八糟的雞糞,飯桌上散一堆臟衣服。趙文革的父親勾在灶膛前添麥稈扎成的草把,火光映著他一張烏黑的臉。
伯,我回了。趙遺智說。
哦,趙文革的父親扭過頭,遺智你回了。
嗯,伯。趙遺智說。
趙文革的父親又勾下頭,哽哽咽咽地說,你曉得不,你文革哥他……
伯,文革哥他也許沒事的。趙遺智說。
他完了,犯的是命案哪。趙文革的父親嗚嗚地抽泣,撩起衣袖揩著眼睛,說,我這是造孽啊。
伯,您注意身體。趙遺智說。
趙文革的父親哭道,是我不該讓他出去,真的不該,誰想到老天要這樣地折磨我。
他給了趙遺智一封信。信是趙文革留下的。一筆一畫端正地寫道:
多少年來,我一直是讓人稱贊的優(yōu)秀學生,然而命運卻跟我開了個大玩笑。耗盡了家里最后的一分錢,還是失望了。來到廣東,我曾暗自發(fā)誓要混出個人樣,我想讓人們看到一個考不上大學的人仍然是優(yōu)秀的,也能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
在這個繁華繽紛的城市里,我看到了什么叫大都市,看到了巍峨的摩天大樓,高雅的星級賓館,看到了大都市徹夜不息的燈紅酒綠,也目睹了人情的冷漠與荒涼。我成了千千萬萬打工仔中的一員,做過苦力,睡過馬路,低三下四地討好別人,狗一樣地被人呼來趕去。埋頭苦干一個月掙的工錢卻不夠別人付一次酒錢。
我清楚人本來就有千差萬別,社會中從來就是有人干有人看有人玩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玩的,人應該知足常樂腳踏實地。但眼前的世界猶如同一道參湯,它讓健康人愈發(fā)強壯而弱者更加虛脫。偶然之中,我和幾個同伴,包括一位哲學碩士,半個多月沒找到事做,身無分文在一間廢棄的工棚里餓得頭昏眼花。無意間我們看到一名在工棚附近嫖娼的工頭,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們搶了他的錢物,那一刻,我也有負疚感,但得手的快感抵消了我負疚感……
如果人生可以再來一次,我會選擇另一種活法。平淡的生活真的是一種幸福,而我失去了,永遠地失去了。
趙遺智讀著堂兄的信,心里堵堵的。
趙新誠帶來了好消息。
趙新誠興沖沖地說,好事來了。
五叔和趙遺智疑惑地望著他。
縣里兩個單位公開招聘辦事員,是縣人事局組織的,考上了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家干部,比啥都強,遺智你明天就去報名。
有這事?趙遺智反問道。但如果考不上呢?
趙新誠說,肯定能考上,所有的條件你都符合。一定能考上。
趙遺智轉過臉望了望五叔。
五叔說,快去吧,把賣油菜籽的兩百三十塊錢都帶上。
正如趙新誠所說,經(jīng)筆試、面試、政治審查幾道關卡,趙遺智真?zhèn)€兒考上了。
趙遺智在報考的四百多人中以第三名的成績被錄取為縣教育委員會辦公室文員,這個曾經(jīng)被人疑為神經(jīng)出了毛病的后生真?zhèn)€兒出息了,馬上要去城里了??梢娺€是要多讀書,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沒讀好書只能做苦力去打工,打工都做不好,只能胡作非為最后進班房。
人們熱烈地議論著。趙文革的父親反而平淡了,他扛了鋤頭木偶人一樣地出現(xiàn)在田間地頭,像什么也沒聽到。
五叔露出了幾年來第一個開心的笑容,但那多皺的臉就像堅硬的松樹皮,溝溝壑壑深淺分明。他對著那些帶有討好意味的恭維話語,堆起松樹皮般的皺紋笑笑,卻不回半句客套話。一天夜里,五叔暖了一壺老谷酒,喝得滿面紅光,青筋突起,忽然大笑起來,聲音干澀夸張,讓人毛骨悚然。
趙遺智說,大,你沒事吧。
五叔怔了一下,又開始大笑。這一聲長笑就沒有結束。五叔顫抖了幾下,撲咚倒在桌子底下,酒壺順勢滾下來,砸在他的頭上。
大!趙遺智和五嬸急忙把他扶起,你么樣了,么樣了?
五叔嗯嗯啊啊地說了一串含糊不清的話,仿佛舌頭被捆死了一般。趙遺智和五嬸費力地把他抬到床上。再醒過來的五叔已不能吐出任何一個清晰的字音,他中風了。雖然手腳仍能活動,但動作相當?shù)慕┯策t緩,盡管聲音也很響亮,但半天表達不出一個完整的意思。
趙遺智說,怎么會這樣?大,你怎么會這樣?
五嬸悅,你大不行了,操勞過度,又賣過那多血,遲早要垮的。
趙遺智問,大賣過血?
五嬸說,嗯。
趙遺智淚如泉涌。
五叔嗯嗯啊啊地大聲說話。五嬸翻譯說,你大叫你莫哭,準備去上班。
趙遺智選擇了一個星期一去主管局的人事股,坐在鋪了大理石刮了仿瓷的辦公室里的股長臉色依舊紅黑,變化的是架了一副看起來有些滑稽和故作斯文的金邊眼鏡。四年前趙遺智第一次走進這間辦公室時他在看報紙,而現(xiàn)在正用手絹擦拭磚頭大的手機。
哦,你是趙遺智吧?股長推推他的金邊眼鏡。
張股長,是我。趙遺智說。
這幾年哪里去了?幾次通知你上班都沒人,這會兒正忙人事制度改革,你還是等些時間再來吧。股長大聲說。
我,是來拿檔案的。趙遺智遞上人事部門的介紹信。股長一愣,拿過介紹信仔細地看了一遍。哎呀一聲說,真是留不住人才,真是留不住人才,小趙你坐,你坐。
以后吧,正忙著辦手續(xù)呢。趙遺智說。
那是,那是,小夏。股長對對面的女辦事員說,去把小趙的檔案找來。
趙遺智接過檔案,說,謝謝。轉身就走。
小趙以后常來玩啊。股長站在門口喊道。
教育委員會的四層辦公樓座落在財政局和國稅局中間。財政和國稅實力雄厚,牛氣十足,十幾層的建筑豪華氣派,富麗堂皇。教委就顯得有些猥瑣。木制的門窗,油漆斑斑駁駁裂開一道道的縫,玻璃殘缺不全,破破爛爛的讓人心酸。這時候各單位正想方設法在自己的門面上貼馬賽克,搞裝潢,而教委卻始終保持著這一副窮相。
辦公室在二樓靠右,掛著辦公室和政工科兩塊招牌,包括趙遺智一共兩人。主任姓楊,兼任政工科長。楊主任三十幾歲,一張瘦長的黃臉上配一副茶色眼鏡,不茍言笑。他握了一下趙遺智的手,說,歡迎。又指了臨窗的一張辦公桌說,那是你的。
辦公桌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灰塵,它的主人已調往另一科室作負責人,趙遺智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這張桌子,具體工作是負責制定工資表,有人員調動就幫忙跑一下人事局,有新聞也寫一寫。
就這么兩個人的一間辦公室,除了某位主任或其他人進來有幾聲言語,平時總是靜悄悄的,自己做自己的事。沒有事做就喝茶、看報紙,就像是一個自習課,誰也不多說一句活。趙遺智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熟悉了自己的全部工作,其實份量并不多,一兩年才調次把工資,人員的變動也只是那有限的一段時間,新聞也不是天天有。趙遺志更多的時候都處在無事可做的狀態(tài)。
輕松,實在太輕松了。
領取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后,趙遺智回了趟土門弄。他給五叔買了一些藥和一條軟紅雙喜,又在集市上稱了三斤瘦肉。雖然這不是趙遺智掙到的第一筆錢,但它與從前的勞動所得有很大的區(qū)別,趙遺智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一路上他哼著流行歌曲,步子走得很輕快。
吃飯時請了幾個人,但除了趙新誠外其他人都沒來。五叔木訥訥地熱了一大壺酒。趙新誠也格外高興,陪著五叔喝得臉紅脖子粗,還讓趙遺智也喝了一杯,他說,這酒今天喝起來才覺得有味。
趙新誠走的時候,拉過趙遺智說,我給你看一篇文章,你要記住。趙遺智接過那一頁從某雜志上撕下的文字,題目是《后天城市人》。趙新誠說,你就是這先天不足的后天城市人。走出了土門弄,好好地爭口氣。
趙遺智回到單位,上班沒事的時候就杷趙新誠給他的那一頁紙拿出來看,反復地看。作者是從鄉(xiāng)下招工進城的農民兒子,嘗試了各種的艱辛,克服了重重困難,幾經(jīng)曲折終于靠自己不懈的努力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事業(yè),并使生養(yǎng)他的地方擺脫了貧困。趙遺智為作者的許多經(jīng)歷感到震動,同時,也感覺到了許多無形的壓力。
經(jīng)歷了幾個月的時間,趙遺智對辦公室的工作已是輕車熟路,對教委上上下下的情況也基本清楚了。平日里辦公室依然靜悄悄的誰咳嗽一聲就像打悶雷。除安排一些事情外,楊主任幾乎不說一句笑話。趙遺智除工作外也是安靜地看書,還發(fā)過幾篇稿子,算是完全適應了這項工作。
元旦將到,萬象更新,政工科就要忙起來了。從國家教委更名為教育部以來,人事制度改革終于有了一點跡象。人心惶惶的改革方案最終定了下來。只是辭退所有的民辦教師,其他人員一切照舊,不過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趙遺智托人捎了個口信給土門弄的趙新誠,忙著不停地開介紹信,調整人事關系。
忙碌了半個多月,人事調整準備工作基本完成了,教委為所有辭退的民辦教師舉行了一次歡送會,每人領到一個或輕或重的紅包。在經(jīng)濟形勢如此嚴峻時期,大家似乎還算是心滿意足了。該調動地方的人員,領導也一個挨一個地談話,講解重復了一次又一次的深遠意義。
出人意料的是趙遺智也成了談話的對象,主持談話的是教委的一個副主任。作為一個在教委專門負責政工工作的辦事員,竟沒有絲毫的覺察,似乎是個臨時的決定。副主任穿著深色半長的皮大衣,喝著碧綠的筍芽茶。同座的還有辦公室楊主任。雖然這間辦公室趙遺智去過很多次,但還是腿腳發(fā)抖,與副主托對視一眼后再也不敢抬起頭,雙手扶在膝蓋上,像個拘謹?shù)男W生。
小趙,辦公室里的事你還干得不錯。副主任一反往日的高腔大調,和顏悅色地對趙遺智說,這些時間你很吃了些苦。
哪里呢,都是楊主任關照。趙遺智說。
別這樣說,作為年輕人,你還是努了力的,對不對楊主任?副主任朝楊主任說。楊主任嚴肅地點點頭。副主任繼續(xù)說,你上次發(fā)表的關于山區(qū)教育發(fā)展的那篇文章,寫得很不錯。
趙遺智說,自己瞎想的,讓領導見笑了。
不。副主任恢復往日的高音說,教委黨組也給予很好的評價,你是教委寄予極大希望的,以后要更加努力?。∷赃@次研究決定,派你到下邊鍛煉鍛煉,鍍鍍金,為以后的工作打更堅實的基礎。年輕人要多吃苦,敢于吃苦,才能有更好的成績。是不是,???
楊主任說,你還年輕,鍛煉鍛煉有好處。
副主任說,教委主任辦公會已決定派你去界嶺學校。遠了一些,但那里條件相對還是很優(yōu)越的。在那里要更努力啊。你是我教委下派的,要給教委爭面子啊。我們安排讓楊主任親自送你去報到。
趙遺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有些不是滋味。但此刻,他從副主任的嘴里知道,組織上已經(jīng)決定了,除了服從之外,他還能夠說什么呢?
就這樣,祝你在今后的崗位上有更好的作為。副主任說。
稍作交接后,楊主任租了一輛面的車,花了三個小時,把趙遺智送到界嶺學校。
臨走時,楊主任對趙遺智說,農村好,山清水秀,空氣清新,而且聽說馬上農村學校教師國家另外還要發(fā)補貼。
面的車走出了十幾米又停下了。楊主任把趙遺智喊到一邊,說,小趙,別對我有意見。我可是留了你的,但領導的決定我們沒有辦法。
趙遺智說,謝謝。
一個月后,趙遺智聽說楊主任辦公室又進了一個人,有傳言說是定向招考的,不知是真是假。
界嶺也是天堂鎮(zhèn)下邊的一個偏遠村。對趙遺智來說,離縣城遠了,但離家近了。不過二十幾公里的路,全部是山路,不通車,連自行車都走不了。
界嶺村本來沒有學校,學生讀書都是去十里外的鄰村。1995年,上海一家大公司的老總,經(jīng)過苦苦尋覓在界嶺找到其父親墳墓。老總的父親當年隨劉鄧大軍轉戰(zhàn)至此,染上瘧疾,在界嶺病逝。老總在長滿荒草的墳冢前哭得驚天動地,圍觀的鄉(xiāng)親一個個也淚流滿面,又哽咽著寬慰他,并主動地扛來鐵鍬鋤頭重新磊起一座嶄新的墓,又燒了一些紙錢。七十多歲的老總擦干眼淚,望著面前一群穿著破破爛爛粗布衣衫的鄉(xiāng)親,連聲說謝謝。當即決定捐款二十萬元給界嶺村建一所學校,以報答這些善良的人們。
學校就建在新修的墳墓旁邊,一幢五聯(lián)兩層亮堂堂樓房。從此,周邊三個村的學生總算告別了低矮潮濕的土磚屋,坐進了寬敞明亮的教室。開學那天,老總特意從上海趕到帶來一大堆學習用品,并揮毫寫下“界嶺學?!敝曝摇=鐜X學校成了全縣小學的典范,如果不是因為界嶺交通的不便利,也許許多的師范畢業(yè)生都會選擇它。
迎接趙遺智的學校校長,前兩年才剛辦民轉非手續(xù),爬滿皺紋的臉是趙遺智很熟悉的,讓他想到了五叔。不同的是校長身上的衣服沒有補丁,雖然從款式上落伍了,但干凈整潔,上衣左邊的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
校長要領著趙遺智到校園里各處看看,其實除了上海老總父親的墳墓,其他的一切趙遺智一走進校門已盡收眼底了。趙遺智說不用,這里很好。
校長說,趙老師,是金子到哪里都會發(fā)光的。
校長說,對了,上邊文件已經(jīng)下來了,你是教導主任,這有些東西就交給你處理了。
趙遺智接過校長搬出來的一堆檔案,說,這都是你負責整理呀?校長說,總共才五個老師,雜七雜八的事都我一人承包了。
趙遺智明白原先并沒有教導主任這個職位。
他隨手翻了幾個年級的花名冊,發(fā)現(xiàn)最多的才三十幾個名學生。趙遺智問,三個村只有這幾個學生?校長說,實話吧,這里邊都有水份。一年級加上五歲左右學前班的一起不到二十人,往后人可能還要少。趙遺智說不會吧?校長說,怎么不會?天堂鎮(zhèn)可是全省計劃生育的先進,出生率低得很,人口正直線下降。趙遺智說,那學校往后不都沒用場了,只能去做村部辦公樓。校長哈哈一笑,說,可能會有那一天的。
隔了兩天,趙遺智上完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跟校長說要回家一趟。自己調到界嶺學校,父母還不知道,要回去說一下。走到土門弄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家里閃著一點微黃的燈光。趙遺智在院子外先叫了一聲,再推開院門進去。
趙新誠也在家里。五叔和五嬸坐飯桌邊,臉色很不好。五嬸好像剛剛哭過。趙遺智說,么樣,你們才吃飯?
五叔和五嬸沒有說話。趙新誠張了張口,也沒出聲,等了一下就問他,聽說他們把你弄到界嶺來了?
是的啊。不好嗎?離家更近了,回來的機會也多些。趙遺智回答得很輕松。
那些坐大辦公室的都不是些好種。趙新誠一改往日的斯文,破口大罵,要說你比別人差還可以理解,憑什么把你趕到鄉(xiāng)下?這不是整你一個人,是欺負我們土門弄。明天我就帶塆里人去教委砸辦公室。
趙遺智忙說,叔,我不是被趕到鄉(xiāng)下,是安排來鍛煉鍍金的。
放狗屁!說得好聽,鍛煉鍍金。么局長的兒子姑娘不來鍛煉鍍金?么一個個都削尖頭往城里擠?趙新誠繼續(xù)高聲說,你曉得不,你是土門弄第一個在縣城單位上班的,塆里人今后指望著你咧。
趙新誠在這次改革中被辭退了,心情正不爽快。昨天碰到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辭退人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補助費少三百,一大早就往縣城跑。本想問問趙遺智政策么不統(tǒng)一,一進教委辦公樓,就聽說他下放到界嶺學校,上去就跟一個領導理論半天。一肚子怨氣,回來正和五叔五嬸商量,要邀本家的人一起去上訪。
趙遺智說,謝謝叔的關心。千萬不要去找,找也沒有益處。這是組織的決定,而且我還要上班。
五嬸也說不能去找,飯碗還在別人手里,力大折不斷棒槌,還是要認命。
認命,認命,都認這走不出大山的命。趙新誠不住地嘆息。
趙遺智說,說不定大山是個好地方,你看這附近出了幾多的將軍。保不住哪一天大山里比大城市更惹人。
趙新誠一笑,說你真是不懂,那些將軍都是當時在這里餓得半死,逼出去的。要有好日子,誰愿意去過尖刀架頸的生活。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五嬸這才記起來,問趙遺智吃了沒有?趙遺智說沒有。五嬸就要去煮面。五叔在旁邊嗯嗯啊啊地又說了一串話。五嬸說,正經(jīng)事忘了,你有一封信,寄來了好長時間,塆里又沒人進城帶給你。
信是從溫州寄來的。趙遺智想不出溫州有哪個朋友。拆開一看,是原先在省城做家教時的一個學生的家長——做廣告生意的陳老板。陳老板說他想到大別山看看,了解一下當?shù)氐娘L土人情,問趙遺智能否抽時間帶他轉轉。
趙新誠說,是不是騙子?沒事到這大山里轉個么家伙?
趙遺智說,哪那多騙子。溫州人聰明得很。你看我就給他家做半年家教,他居然連土門弄的地址都記住了。
趙新誠說,那就是吃多了撐住了。
趙遺智說,叔,以后吃多了撐著的人也許會越來越多。
第二天早上,趙遺智老早就起床了,他要去趕學生的第一節(jié)課。五嬸已經(jīng)煮好了雞蛋面。趙遺智吃面時,五嬸跟他說,記得給陳老板回信,你最困難時別人給了事你做,人要懂得感恩。趙遺智說知道,回學校就寫。五嬸又說好好教書,不要想別的。趙遺智說曉得。
出門時天剛剛發(fā)亮。神峰山頂上,透出一片淡淡的赤潮,預示著又是一個大好的晴天。趙遺智突然發(fā)現(xiàn),印象中光禿禿的神峰山,什么時候長滿了一山的綠樹。
趙遺智給陳老板回信,說自己現(xiàn)在就在大別山深處的一個小學教書。只要他有時間,自己隨時都可以作陪。
學期快要結束了。趙遺智和校長這些時間很忙。馬上要過年了,平時所欠教師的自籌工資部分,必須要兌現(xiàn)。農村學校沒有創(chuàng)收來源,好些學生應交的書本費因學生家里困難都還沒有交,也不能硬向學生收錢。校長說,唯一能想的辦法,是接鎮(zhèn)政府和生源村的干部吃個飯,讓他們幫襯一下。
兩人商量請哪些人,一人大概能贊助多少錢。趙遺智列了個表,送給校長看。校長說不行,這團不了圓。趙遺智說這是按照以前贊助的常例,剛好彌補差下的缺口。校長說,趙主任你是裝蒜還是真不知道,各單位贊助的錢要給來的人返還百分之二十。
這不好吧,校長!趙遺智說,這樣應該不好。
干手指頭能沾起鹽不?校長說,不然明年誰還給錢你?
趙遺智覺得還是不行。校長說他也是沒有辦法,才想出這個主意。又說要是上海那個老總沒有去世就好了。他一死,盡管學校年年到那個墳墓上除草燒香,也沒見有人來與學校加強感情。
趙遺智說靠別人總不長遠,還是要另外想辦法。校長說能想么辦法,要是這漫山遍野的大樹和石頭能變成錢就好了。兩人討論來討論去,發(fā)現(xiàn)還是校長的辦法能救急,決定增加幾個請吃對象,第二天中午就分頭上門去請。
上午課上完,趙遺智安排人去熱學生早晨帶來的午餐,和校長一人捏一個饅頭出門請客。出校門不遠,右邊山道上一個村民老遠在喊:趙主任,有人找你。跟著又是一聲溫州普通話:趙老師,我是老陳。
校長問是哪個。趙遺智說溫州的一個朋友,來看大別山。迎了上去。陳老板握住趙遺智的手,連聲說道,好大山,好大山。趙遺智說,大別山就是山大,辛苦你了。
來客人了,校長也不好意思走,上前互相介紹認識。陳老板還沒吃飯。趙遺智就問同來的村民,附近有哪家殺年豬沒有,幫忙借一塊肉,等家里殺了豬就還。村民說能借到。校長畢竟是老江湖,說算學校的,借豬屁股肉。
一鍋土豬肉煮蘿卜,陳老板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飯他說要走,要回溫州了。趙遺智問他不是來看大別山,怎么一來就走,是不是對這里感覺不好。陳老板說感覺很好,但他知道學校很忙,而且自己也有事要打理,急著要回去。來學校是因為他要趙遺智送他一程。
學校也忙,條件又艱苦,趙遺智也就不強留。他讓校長先去找人,自己送送陳老板。
下山的路上,陳老板告訴趙遺智,他其實兩天前就來了,請了附近的村民帶路,在這山山嶺嶺轉了一大圈。這里環(huán)境太美了,他打算來承包幾座山。趙遺智問他包山做什么。陳老板說他現(xiàn)在轉行做旅游,想在大別山建個基地,要趙遺智幫他的忙。
趙遺智說,旅游不都往城市去,誰個到大山溝里來?
陳老板笑了笑,說,趙老師這你就不懂了。我敢肯定,在不久的將來,大山大河比大城市更讓人喜歡,特別是這樣既有綠色的資源,又有紅色底蘊的地方。
趙遺智問他能幫什么忙。
陳老板說,我希望你能辭職,先幫我把基地建起來。我在溫州,不可能長期在這里,何況你是當?shù)厝?,做起來更方便?/p>
趙遺智嚇了一跳,說,陳老板你真會開玩笑。教書是我的工作。而且這樣的大山里面,好些老師不愿意來,學生讀書么辦?不要看不起我的工作,往大了說,承載的是大山的希望,是孩子們走出大山的希望。
陳老板呵呵直笑。他說,趙老師莫怪,大山的希望是什么?是山里的人民過得舒服富裕開心。你想一下,如果你家對面的神峰山下,有一個現(xiàn)代化的莊園,天天有人來玩,樹上結的果地里長的菜甚至山上的大樹河邊的石頭,都能給大家?guī)斫?jīng)濟收入,你的希望是不是實現(xiàn)得更快?人出不出大山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要走出大山。
趙遺智說,那得考慮一下。我就一教書的,謝謝陳老板看得起,可能做不了那大的事。要是很急的話,陳老板你就找別人。
陳老板說不急,也不能太遲,搶先一步才是商機。他說,我是特地來找你的,你輔導我的孩子半年,我很了解你,相信我的眼光。
兩人走到界嶺村外的路邊,去往縣城的中巴車都來了,趙遺智還是沒有表態(tài)。陳老板要趙遺智好好考慮,定了給他通知,越早越好。陳老板又說,他在趙遺智辦公室的桌子上,放了個袋子,請轉交給學校。
趙遺智回答說,好。
袋子里是陳老板捐贈給學校的五千塊錢。校長一聽說,高興地大叫一聲,說這真是我們的菩薩。又后悔中午招待不周,起碼該送兩斤土豬肉和谷酒給陳老板。
有這五千塊錢,加上學校組織的宴請,這個年假放得很開心。所有老師都笑容滿面,容光煥發(fā)。
趙遺智回到土門弄,跟五叔五嬸和鄉(xiāng)鄰說了陳老板來的事。大家都說陳老板是個好人,要是真到這里建基地,那就真的好了。趙遺智就說陳老板要他辭職幫他。大家立馬就開始反對了。
趙新誠說,信了他的邪!好好的書不教辭職,那是發(fā)心燒。那個陳老板是好人不錯,吃一鍋蘿卜就給五千塊,也是個敗家精。
五嬸也怕趙遺智受到蠱惑,說,有碗飯要好好吃,不能像有些人樣的吃不了三餐飽飯。
趙遺智說,我知道,我就說說而已。
新學年的形勢更加嚴峻。天堂鎮(zhèn)有兩所小學因生員缺乏而撤銷。教委為解決教師過盛問題,出臺了一系列更加嚴厲的考核政策,每個月都有老師停崗學習。好多老師叫苦連天,埋怨計劃生育國策的失誤,學生一天天減少,老師學校就跟著遭殃。
界嶺學校雖然在全鎮(zhèn)排名第一,但學生總數(shù)仍減少了二十四名,老師卻增加了三個,自籌資金的缺口更大。學校只有校長和趙遺智兩個干部,其他老師能安心把書教好就不錯了,任務只有他們扛。雖說總共不過兩三萬塊錢,還是把他們逼得作猴哼。
校長的辦法現(xiàn)在也不靈了。一過完年,農村的稅費全部取消了,依靠財政幾塊錢的獎補資金,不說搞建設抓發(fā)展,鎮(zhèn)村干部的工資都沒有著落,也在忙著請客送禮拉關系。
趙遺智和校長隔三差五地去找教委找政府。教委主任說農村小學的經(jīng)費他們不管,差額要靠當?shù)卣鉀Q。鎮(zhèn)長一聽說要錢就發(fā)火,他說自己現(xiàn)在跟錢字有仇,誰跟他提錢字他就要拼命。但兩人還經(jīng)常上門去找。校長說,既然都沒有錢,干脆把我們學校撤掉。
主任和鎮(zhèn)長說,莫著急,撤并學校的改革可能馬上就開始。
又一學期快結束時,上邊下來一份文件。說要推進教育均衡發(fā)展,整合農村教育力量,決定下學期開始每個鄉(xiāng)鎮(zhèn)只保留一所完全小學。位置偏僻的界嶺學校,將合并到天堂小學。但天堂小學只接收學生,不接收老師。全鎮(zhèn)學校合并,天堂小學先期到崗的教師已人滿為患,有的一個班的一門課,都安排兩名老師帶。所有老師都人心慌慌。
界嶺學校發(fā)生了一次事故。
三年級兩個頑皮的男生,中午飯后偷偷地溜到教學樓樓頂上玩,不知怎么回事,打鬧起來,其中一個被從上邊推了下來。幸好教學樓只有兩層,下邊也不是水泥地,但還是摔斷了一條腿。學生家長來鬧事。領導趕來調查,發(fā)現(xiàn)身為教導主任兼任三年級班主任的趙遺智竟然不在學校。
雖然趙遺智再三解釋中午離校,確因臨時有點急事,但絲毫沒有影響這件事故的處理。趙遺智被責令停崗學習,處理決定上沒有說明停崗期限。
十天后的一個清晨,天堂鎮(zhèn)過境國道上,趙遺智揮手攔住了開往浙江的一輛大巴車。
車載音響里,正在播放成龍那深情的歌唱:拍拍身上的灰塵,振作疲憊的精神。遠方也許還有坎坷路。也許要孤孤單單走一程……
趙遺智找個位子坐下,扭頭望了望窗外,群山如黛,層巒疊嶂。遠處的神峰山上,一輪嶄新的紅日正噴薄而出。
責任編輯:鄭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