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培華
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弟子三百人,為魏文侯師?!盵據(jù)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下同)及唐章懷太子李賢等注《后漢書·徐防傳》(中華書局,1965年)所引《史記》佚文]筆者以為,所謂子夏“教弟子三百人”,與同篇記澹臺滅明“南游至江,從弟子三百人”一樣,是規(guī)模上必須小于孔子“弟子三千”的一個極言其多的概數(shù),這是《史記》記述“圣、賢”的不同規(guī)格。子夏門下弟子既多,也像孔門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之分。本文考述的重點是其著名的政事弟子魏文侯。
魏文侯,名斯,魏桓子之子。(《史記·魏世家》曰:“桓子之孫曰文侯都?!迸狁啞都狻芬靶鞆V曰:‘《世本》云斯也”?!端麟[》引“《系本》云:‘襄子生桓子駒,桓子生文侯斯”。由裴駟《史記集解》等引《世本》內(nèi)容可知,司馬遷對魏國世系記載有誤:從魏桓子到魏文侯,中間增加了不知名的一代,遂使文侯由魏桓子“子”而變?yōu)椤皩O”,名字由“斯”變?yōu)椤岸肌?,年份亦隨之出錯。詳見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卷二,第37、38條考證)生年不詳,繼位時間當在韓、趙、魏三家滅智伯瑤之后第七年,即“周定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46年),去孔子之卒三十三年,時子夏六十三歲”(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卷二第38條);在位二十二年始稱侯,時子夏“年八十四”。古本《竹書紀年》記其當政“五十年卒”(《史記·魏世家》裴駟《集解》引《竹書紀年》),卒于公元前396年。他禮賢下士,選賢任能,支持李悝變法,使魏國成為戰(zhàn)國初期最強盛的國家,堪稱開“漢家制度”之先河而“以霸王道雜之”(班固:《漢書·元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的先驅(qū)人物。
據(jù)《史記·魏世家》載:“文侯受子夏經(jīng)藝,客段干木,過其閭,未嘗不軾也。秦嘗欲伐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文侯由此得譽于諸侯?!彼^“文侯受子夏經(jīng)藝”,即文侯拜子夏為師向其學習六藝經(jīng)典,此事當始于魏斯為太子時。因為“受子夏經(jīng)藝,客段干木”等禮賢下士行為,要形成一國“上下和合”的大氣候,絕非短時期內(nèi)可以立竿見影之事,而應當是一個長期堅持的過程。
根據(jù)《史記·魏世家》記載,結(jié)合其他史料,可大略窺知魏文侯治魏績效如下:
一、重用賢士魏成子,“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著名賢士,并拜之為師,禮敬有加,幾十年持之以恒,使魏國境內(nèi)教育事業(yè)昌盛、教化水平提高,從而奠定了魏國“上下和合”——社會和諧發(fā)展的基礎。
二、在任用魏成子、翟璜相繼為相之后,又任用李克為相,積極變法圖強,大力推行“盡地力之教”,調(diào)動廣大民眾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積極性,糧食產(chǎn)量普遍提高,人民富庶安康,這些為國家強盛奠定了必要的物質(zhì)基礎。
三、翟璜推薦的西門豹、樂羊、李克、吳起等人才,文侯都予以重用。任命西門豹為鄴(今河北磁縣南)令,制止為河伯娶婦,移風易俗,興修水利,引漳水溉鄴,鄴地大治;任命樂羊為將,向北越過趙國攻取中山(今河北定縣一帶),任命太子擊為中山君、李克為中山相,超常規(guī)拓展了疆土;任命吳起“為將,擊秦,拔五城”,“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吳起“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向,韓、趙賓從”(《史記·孫子吳起列傳》)。魏聯(lián)合韓、趙向南打敗了強大的楚國,奪取大梁(今開封市)等地,使魏之疆域南有鴻溝(即汴河)與楚為鄰;東有淮、潁二水與宋、齊為鄰;西越函谷關(guān),自鄭(今陜西華縣西北)過渭河,沿北洛河東岸到上郡筑長城以拒秦;北有卷(今河南新鄉(xiāng)一帶)、酸棗(今河南延津縣)等與趙為鄰,遂使魏國成為戰(zhàn)國初期(商鞅變法前)最為強盛的國家。
作為孔門再傳弟子,魏文侯的政治舉措符合孔子“足食、足兵、民信之”的為政方略,符合孔子“舉賢才”“講信修睦”等要求。他十分重視富民利民。據(jù)劉向《新序》載:
魏文侯出游,見路人反裘而負芻。文侯曰:“胡為反裘而負芻?”對曰:“臣愛其毛?!蔽暮钤唬骸叭舨恢淅锉M而毛無所恃耶?”明年,東陽上計錢布十倍,大夫畢賀。文侯曰:“此非所以賀我也。譬無異夫路人反裘而負芻也,將愛其毛,不知其里盡,毛無所恃也。今吾田不加廣,士民不加眾,而錢十倍,必取之士大夫也。吾聞之下不安者,上不可居也,此非所以賀我也?!保▌⑾颍骸缎滦颉るs事第二》)
他處理軍政外交問題,十分注意與三晉之國韓、趙講信修睦。據(jù)《資治通鑒》載:
韓借師于魏以伐趙。文侯曰:“寡人與趙,兄弟也,不敢聞命?!壁w借師于魏以伐韓,文侯應之亦然。二國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講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晉,諸侯莫能與之爭。(《資治通鑒》卷一《周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就這樣贏得了韓、趙的敬佩與信賴,成為三晉領袖。作為魏國君主,他對于已經(jīng)淪為小國君主的晉君,不像韓、趙那樣冒犯侵奪,而比較尊重,盡可能維護,堅持儒家“不犯上”的準則,不失為孔門后學之本色。身為魏君,他自然不會以損害魏國為代價去維護晉君,但與韓、趙等諸侯相比,他在晉君大勢已去只剩絳都、曲沃二邑之后,當晉幽公夜出邑中淫婦人而被殺,釀成“秦贏之亂”之際,出兵平定晉亂,立幽公之子繼位為烈公(《史記·晉世家》),對晉之公室仍然努力維護,不是那么唯利是圖,應當說是頗為難能可貴的。正是由于魏之維護,晉君才暫時免遭韓、趙侵奪,國祚得以延續(xù)。
魏文侯對于鄰近魏國的周王室,也能保持尊敬,不加侵害,因而與韓、趙兩國的行徑有明顯不同。據(jù)清代崔述《考古續(xù)說·趙韓魏之侯》考證:
魏文侯尊賢重義,號為令主。其子武侯,亦尚能守家法。故秦贏之亂,魏文侯以兵誅之,而立烈公止。攻周之役、分周之舉,皆韓、趙連兵,而魏獨不與。竊疑晉室既衰,魏獨忠于公室。是以文侯、武侯既卒,韓、趙無所顧忌,然后敢遷晉君而分周室。揆其時勢,似《紀年》所載為近情理。然則晉當為桓公,不當為靜公。分晉者當趙成侯、韓共侯,不當有魏武侯。其事當在周烈王之六年,不當在周安王之二十六年矣。(轉(zhuǎn)引自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崔氏依據(jù)《竹書紀年》糾正《史記》之誤,說魏文侯誅晉亂、立烈公,沒有參與韓、趙的攻周、分周行為以及周烈王六年的再次“分晉”之舉,是頗有見地的。在攻城略地已成各國競爭之要務的戰(zhàn)國時代,魏文侯主持國政,能夠堅持有所不為,不參與且抑制韓、趙的“犯上”之舉,不失儒者為政以禮、守信、重教之本色。這應當說與其受子夏的教育和影響有直接的關(guān)系?!稇?zhàn)國策》記其為人守信,亦頗具儒者風范:
文侯與虞人期獵。是曰,飲酒樂,天雨。文侯將出,左右曰:“今日飲酒樂,天又雨,公將焉之?”文侯曰:“吾與虞人期獵,雖樂,豈可不一會期哉?”乃往,身自罷之。魏于是乎始強。(《戰(zhàn)國策·魏策一》,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
“虞人”是掌管山澤的小官。像這樣對下屬小官也要言而有信,不惜把自身搞得很疲憊,其為人之信譽可見一斑?!稇?zhàn)國策》以小事得出大結(jié)論,是以小見大的筆法。
總之,魏文侯拜子夏為師,熱心學習儒家經(jīng)藝,認真踐履君子之德,無愧為孔門再傳弟子。班固《漢書·藝文志》記“儒五十三家”,其中有“《魏文侯》六篇”,可見漢儒并沒有因為其支持李悝變法圖強而將其列在儒家之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