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巧云

早在宋代，休寧縣古林黃氏宗族就曾修建了黃氏宗祠。明代夏言請求天下臣民得祭始祖立家廟后，徽州民間興建祠堂進行祖先祭祀達到一個高峰，這種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清代?！办籼弥平窬拮迨兰叶嘤兄?，唯新安為盛。”（項絪：歙縣《桂溪項氏祠譜》，“附祠記”，乾隆二十年本）各縣境宗祠祭祀風俗為盛。如績溪縣“邑多聚族而居，有宗祠支祠香火堂。歲時伏臘，生忌薦新皆在香火堂，宗祠禮較嚴肅”（清愷修、席存泰：嘉慶《績溪縣志》卷一，“風俗”）。祁門縣“舊家多世系，唐宋以來不紊亂，宗誼甚篤。家有祠，歲時嘉會在焉”（周溶修、汪韻珊纂：同治《祁門縣志》卷五，“風俗”）。可見清代的徽州地區(qū)宗祠林立，祠祭普及。

一

統(tǒng)宗祠祭是徽州宗族大型的祠祭活動，它是由某一宗族群體共同建立宗祠，后由宗族分支共同參加祠堂祭祀。其活動規(guī)模龐大，組織完備，程序也相當復雜。清代徽州的統(tǒng)宗祠祭祀以春祭和冬祭為大祭，宗子舉行主祭活動?！白谧臃肢I定規(guī)，夫宗之法自古有之，所以一統(tǒng)宗也，以長以嫡，而貴賤貧富勿論焉?！保ú苷\謹：《旺川曹氏續(xù)修宗譜》卷一，“本祠條規(guī)”，民國本）《茗州吳氏家典》中亦明確規(guī)定：“當于冬至、立春兩祭，立宗奉祀。其余各支高曾祖考，四時致祭。因事有告，則各以其小宗主之?！钡牵瑐鹘y(tǒng)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變遷，祭祀不再是宗子的特權(quán)，宗族的庶支裔孫有更多的機會和權(quán)利參加到祭祖活動的準備和管理中。如歙縣江村洪氏宗族規(guī)定：“管辦祠事，每歲以二人督理，自長而下，依序順行挨值，不得推諉?！保ê椴骸督搴槭献谧V》卷十四，“宗祠祀田記”，雍正八年本）因此在宗族祭祀活動中，司首值年逐漸成為執(zhí)行者和管理者。宗族司首值年作用的日漸增強反映了原先宗法制度約束力受到削弱，宗族祭祀活動的庶支得到了增強。

二

配享祠祭是宗族對那些富裕且熱心于公共活動的族人的獎勵和酬勞?！白陟襞d造費用浩繁，派丁之外有捐助以襄厥事，后立為配享，以酬其功，此各祠配享所由設(shè)也?！保ǔ探B邰：績溪《仁里程敬愛堂世守譜》卷首，“配享原序”，道光九年本）績溪盤川王氏為了籌集經(jīng)費建立五敦堂宗祠，特建立捐獻設(shè)祭的制度?！按藦图杀娤嗌蹋陟粲矣辔萘砭咭积?。有能慨捐錢一百十兩者，獎以特祀，每年二祭。俟宗祠奠畢，特設(shè)一祭，以答樂輸焉，能干附之，名其祠日獎勸。于是，則輸財者應(yīng)特祭之榮，而竭力者有不朽之譽不已?！保ㄍ醯路骸侗P川王氏宗譜》卷五，“重建五敦堂序”，民國10年本）捐資者通過捐獻資金獲得宗族內(nèi)部不朽的榮譽。配享祠祭以能力和經(jīng)濟為標準劃分祖先的范圍，既體現(xiàn)了尊賢的特色，也體現(xiàn)了祭祀活動經(jīng)濟化增強的趨勢。在這種配享祭祀中，祖先親疏關(guān)系的影響力相對縮小，能干和富裕的子孫所受到的福惠要遠遠超過普通的支裔。經(jīng)濟制度上的不平等帶來了血緣關(guān)系的不平等，是清代徽州祭祖的一項新變化。

三

墓祠因為祠堂設(shè)立在墳?zāi)古赃叾妹Ｇ宕罩菽轨舯姸?，“吾郡有千年不朽之祖墓，即有百世不祧之墓祠”（徐禋：《新安徐氏墓祠?guī)》“敘”，乾隆九年本）?；罩莸貐^(qū)的墓祭活動不僅有固定的清明、冬至等時節(jié)的拜祭，同時在其他節(jié)日或喜慶活動中，族人也會來墓祠專門告慰祖先。如徽州汪氏子孫眾多，皆認為是越國公之福佑。所以“每春秋榜試士登籍者不下數(shù)十人，墓祠之下拜而奠者幾無虛日”（汪癱：歙縣《越國汪公祠墓志》，“原序”，咸豐二年本）。墓祠之所以能夠得到如此重視，是因為與祖先墳?zāi)沟年P(guān)系甚為密切。一方面，墓塋多處于偏僻地區(qū)，來往祭祀很不方便，所以設(shè)立墓祠可以方便祭祀活動。另一方面，墓祠的設(shè)立可以防止他人侵吞墓產(chǎn)。最重要的是，因為墓地的走向和周圍環(huán)境都有風水象征的意義，宗族成員堅信保護墓地可以防止其他宗族的惡意破壞，從而保護宗族整體命運氣象。在墓祠祭祀中既結(jié)合了祠堂祭祀的活動過程，也充分體現(xiàn)了墓地祭祀的因素，例如在祭祀過程中有專門祭祀土地神的大紙馬以及墓祭中常用的火爆和捧香等，同時墓祭活動與地鄰關(guān)系密切。因此，墓祠祠祭是祠祭的一種特殊形式。

四

朱熹的《文公家禮》對宗族中女性的祭祀活動已有專門的規(guī)定和記載。“前一日設(shè)位陳器（如祭初祖之儀，但設(shè)祖考神位于堂中之西，祖妣神位于堂中之東）?！保ㄖ祆洌骸吨熳尤珪?，“家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因此，女性神主可以附從于男性神主獲得祭祀。但是在清代徽州，因為男性大多外出經(jīng)商，只留下婦孺兒童固守家鄉(xiāng)，所以婦女是家庭重要的精神支撐?！胺沧又簧?，由嬰及壯，撫養(yǎng)教誨，從師受室，以母而兼父道者多有之，母氏之恩何如其深重耶！”“竊見吾鄉(xiāng)設(shè)立宗祠敬祀其先，統(tǒng)之以鼻祖，于報本追源之意可云得矣；然多祀祖而不及妣。蒸嘗時祭，子孫入廟，顧瞻座位，母氏之祖咸闕如，于私心每有未安者?！保S臣槐：歙縣《潭渡孝里黃氏族譜》，“新建享妣專祠記略”，雍正九年本）后裔子孫念及母親的功勞，希望能夠在重要的日子里祭拜自己的母親以及祖妣，包括庶母。因此，女祠的建立是禮儀中“親親”觀念的彰顯。清代徽州地區(qū)有部分家族單獨為宗族的女性建造了祠堂，如歙縣呈坎的前羅氏宗族、潭渡的黃氏宗族、棠樾的鮑氏宗族、休寧黃村的黃氏宗族、祁門渚口的倪氏宗族等都分別建立了女祠。如雙杉王氏自唐遷居徽州以來，本無祭祀先妣的女祠，一直到道光九年春季興工合建先妣祠，次年修成。雙杉王氏女祠的木主是依照男祠的昭穆順序進行排列，并且非常重視始遷祖妣。另外，女祠的進奉神主需要交納一定的費用，說明女祠的祭祀盡管出于親親的孝道，同時也帶有經(jīng)濟性的因素。女祠祠祭是清代徽州祠祭的一個亮點，也是徽州祠祭的一個特殊的組成部分。

五

清代徽州因為儒學發(fā)達、文人輩出，所以許多宗族興建了書院，希望能夠培養(yǎng)官僚型人才，有助于宗族的繁榮興盛?！白谧逯ⅲ字厝瞬?。”（王啟槐：婺源《雙杉王氏宗譜》卷十七，“文會總覽”，光緒十九年本）那些因文、因?qū)W、因官而得以顯名于世的族人受到了宗族的推崇，書院也承擔起了祖先祭祀的功能。例如城西周氏“濂溪書院虔供道國元公神位，每年春分冬至前酌定祭期，特行祭禮，以昭祀事”（周之屏：績溪《梁安城西周氏宗譜》卷之首，“祠規(guī)”，光緒三十一年本）。在書院祭祀中，書院既發(fā)揮了祠堂的空間功能，使得人們進入到與祖先溝通的神圣空間，同時又具備了更多的教育功能，更能鞭策參與祭祀的人員，使他們更加努力地追求功名，從而實現(xiàn)理想的文化大族。書院祠祭與祠堂祭祀的內(nèi)容、步驟相同，但是祭祖的對象卻有所不同。婺源雙杉王氏的書院祭祖對象是在血緣關(guān)系上增添了功名仕宦的要求，即這些祖先不僅包括了有功名、有學識，還要有經(jīng)濟實力和能力，實際上就是先祖的功名利祿榜。因此在書院中祭祀祖先存在著不可避免的矛盾，即碰到其父位次較低，而其子因為功爵反而排列的層次較高這種矛盾。雙杉王氏盡量協(xié)調(diào)兩者之間的矛盾，以始祖和先四祖為不可更改的第一層神龕，五世以下再以官銜學識分別排列祖先的神龕位置，這樣兼顧了血緣世次和功名秩序。清代學者江永對此認為：“議祀典者，斷之以兩言約宗祠尚齒，明彝倫，以教孝。書院右文顯賢貴以興才，此即親親尊賢并立不悖之旨。而三祖四宗之祀，宗子主祭之例，又有曲而當者亦乎可通行?！保ㄍ鯁⒒保烘脑础峨p杉王氏宗譜》卷十七，“文會總覽”，光緒十九年本）因為有始祖和四位先祖按位排列已經(jīng)符合宗祠祭祀的禮儀規(guī)定，即使后世有父子之私情也并無多大障礙。書院祭祀既要照顧到科舉秩序和文化水平的高低順序，又要兼顧到祖先祭祀中血緣世次的倫理規(guī)范。這里的神龕排列實際是兩者妥協(xié)的結(jié)果。

祖先祭祀是木本水源的文化傳承。清代徽州的祠祭活動流露出對人之根本、族之根本的懷念與追崇。盡管清代徽州祠祭因祭祀的地點不同、形式各異，已具有祭祀對象的選擇性，造成了祖先地位的不平等，使得祖先祭祀已不僅僅是一種個人情感的表達，更是帶有現(xiàn)實利益的追逐和期許。但是超越個人對利益的追求，我們看到更多的是當?shù)厥咳藢θ鍖W理想、家族理想的積極追求?！盎湛れ艏罏橹?，百世不忘其本，知尊祖也。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族姓蕃衍，必有宗祀以統(tǒng)一之，上治祖禰，下治子孫，風教之所關(guān)也?！保ㄙ苋A瑞：《巖鎮(zhèn)志草》，“志草發(fā)凡”）這是清代徽州祠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閃光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