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 彪, 左宏閣
(北方民族大學 文史學院,銀川 75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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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談歷代蓬草意象的嬗遞與演化
牟 彪1, 左宏閣2
(北方民族大學 文史學院,銀川 750021)
蓬草是歷代詩詞文賦中的重要意象,歷代文人在選取這一意象進行創(chuàng)作時,有著千姿百態(tài)的心緒。“飛蓬”“轉蓬”“孤蓬”“蓬心”……這些意象名詞的構造無不顯示出文人對“蓬”的青睞與感懷。因此蓬草意象的嬗遞研究成為歷代文人風氣研究的一個縮影,從整個文學壁壘之一隅管窺時代文學脈絡的思路,也恰如其分地附和了極具時代意義的文學研究新動向。
蓬草;文人風氣;意象研究;嬗遞與演化
中國自古而今幅員遼闊,物產豐富,以一種包羅萬象的大國氣概屹立東方。在這片廣袤的華夏大地上雜布著各種草木花樹,燦若星海的中國文學典冊中,無數文人詞客在不遺余力地書寫著、記錄著眼前的所見所感,在這眾多草木花樹之間,有一種草生于天地而立于天地,它雖飄搖不定卻乘風飛舞,雖身輕力薄但堅韌不摧,它不染瑣屑之事,不爭微薄之名,生于塵內而超然塵外。它便是蓬草。
“蓬”在古代是一個非?;钴S的字,古人經常將與蓬草有相似點的植物比附于蓬,這種現象自《爾雅》時代就已出現?!稜栄拧め尣荨酚洠骸褒m,雕蓬,薦,黍蓬”[1]。郭璞注:“別蓬種類”[1]47,邢昺亦認為此為:“別蓬種類也”[1]47。這就說明古人對“蓬”并非只停留在一種簡單的直觀認識上,郭注和邢疏都點明了這點。基于此,后代對“蓬”的解釋更是旁枝蔓株,愈演愈多。如漢人許慎《說文解字》:“蓬,蒿也。從艸,逢聲”[2],宋人陸佃《埤雅·釋草》:“蓬雖轉徙無常,其相遇往往而有也,故其制字從逢”[3],明人楊慎《卮言》:“蓬有水陸二種,雕蓬乃水蓬,雕苽是也。黍蓬乃旱蓬,青科是也”[4],清人程瑤田《通藝錄·釋蓬》:“埽帚菜,余以為此即蓬也”[5]……由此可見,蓬之性狀、形態(tài)在不同時代有著不一樣的認知與闡釋,久而久之,詩賦中“蓬”字一出更偏向指一種意象,反映一種心緒,表達一種感情,而疏于對它本來物象的闡釋。
早在先秦時期,古人就開始將蓬草意象運用到有意識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如《禮記·射義》有云:“故男子生,?;∨钍噶陨涮斓厮姆?,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6]在這里,選取?;∨钍傅囊庀髞肀憩F人類源于自然而又意欲征服自然的雄心壯志。彼時先民對自然有著質樸的敬畏,因此在意象選取和情感表達上淺易而直接。再如詩經《召南·騶虞》篇中稱“彼茁者蓬,壹發(fā)五豵,于嗟乎騶虞”[7],這句詩記述了獵官于廣袤草叢中一箭射殺五只小豬的事件,用以表達原始先民對戰(zhàn)勝自然的無限歡欣。再如《衛(wèi)風·伯兮》中有“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7]35句。該詩以女子筆調寫就,加以強烈的心理活動分析,特別是詩中“首如飛蓬”四個字,足將女子丈夫離開后的慵懶散漫狀刻畫至深。由此可見,在最早的詩歌總集中,蓬草意象已經在詩人抒情達意的過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到了巫覡文化風行的楚地,蓬草意象也作為自然天地的代名詞被廣泛地運用著。屈原于《楚辭·九嘆·怨思》中抒志“執(zhí)棠谿以刜蓬兮,秉干將以割肉”[8]。在這里,屈原完全將自己置身于蕭散自在的廣闊天地間,用利刃將自己于蓬草斬斷、融合,從而羽化在這最原始的自然之中。由此可見,先秦時期蓬草意象趨近于自然的代名詞,他和其所伴隨的文學一樣,都處于混沌萌芽階段。甚至可以說,“蓬”意象的出現,只是一種生長繁茂而雜亂的草本植物,并未注入詩人過多的情感因素,故較多地彰顯出原始先民的質樸與隨性。
到了漢代,蓬草意象在更多詩作賦作中出現,更為廣泛的運用甚至令其展現出了一些情感生成的可能性。如張衡《歸田賦》中有:“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9]句,這里作者將“蓬”比附于“廬”形成了“蓬廬”意象,來展現自己淡泊名利、歸去山林的逸致。再如揚雄《長楊賦》中以“頭蓬不暇梳,饑不及餐”[9]93句來展現將士征戰(zhàn)艱辛。值得注意的是,“頭蓬不暇梳”中的“蓬”已經由“首如飛蓬”中的名詞轉化為了形容詞,足以看出漢代文人在蓬草意象的選取和運用時,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摻雜進自己的主觀裁奪。漢代文人運用蓬草意象時不再是隨意薅取、任意安插,他們在遣詞造句時會加入一些個人情感考慮,并將這一意象裝點成他們需要的狀態(tài),進而表達他們所要表達的情感。由此可見,漢代“蓬”意象的出現,雖已初具創(chuàng)造生發(fā)色彩,但歸根結底也無外乎是和其他名詞連用組成新名詞,蓬廬、蓬萊、蓬頭等意象出現時,詩人似乎仍沒有把自己化身為蓬草。因此,漢代的蓬草意象仍出于詩人對物象的表象創(chuàng)造,并未使其成為心神凝一后的情感寄托。及至魏晉南北朝,政治的混亂、民生的苦艱都為此時期身懷傳統(tǒng)抱負的文人造成了精神上的困頓。此間文人在訴說衷腸時急于尋找一個寄托對象,于是蓬草適時地走進了他們的詩詞文賦中。如曹植,在《吁嗟篇》中就有“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10]之嘆,在此詩中他將自己比作無依無靠的“轉蓬”,這是一種呼天搶地,無人應答的曠世孤獨,這種孤獨感無疑是其跌宕起伏的政治生涯的映照。再如蕭散疏宕的竹林名士阮籍,其八十二首詠懷詩正是其才智的舒展與孤悶的寄托。其中“下集蓬艾間,上游園圃籬”;“豈與蓬戶士,彈琴誦言誓”;“甘彼藜藿食,樂是蓬蒿廬”[11]之句皆將自己比附于蓬草,在蓬池之側、在蓬廬之中、在蓬艾之間阮籍慢慢地樂于做一個久居蓬戶之士。魏晉之世,偽禮橫行,在這種政治氛圍中,阮籍越名教以展現對儒家真禮教的堅守。魏晉南北朝是文學開始獨立走向自覺的時代,文人對文法體式的討論、修辭聲律的探索和蘊境藝術的追求潛力都在這個時代被挖掘出來。因此,蓬草意象的運用與選取至此才進入初始階段,文人試圖將自己的所有情感傾盡其中,或是將自己與蓬草緊密結合,使其產生色彩濃厚的象征意義。唐宋時期,文人創(chuàng)作無論從藝術美感到規(guī)模數量都達到了巔峰,這是詩詞藝術的黃金時代,無數文人踔厲風發(fā),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其或激昂或愁苦,或風流或深邃的筆觸。當然,許多詩人詞人在抒情達意的同時也往往少不了蓬草意象的佐助。此時期詩人詞人在蓬草意象的運用中終于沖破了前代局促的藩籬,他們基于蓬草生長狀貌多樣的特點,為其賦予了形形色色的姿態(tài)。如李白,曾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12]句以表現自己不愿拘囿于一時一地而心懷天下的遠大抱負;杜甫有“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12]352句來表現自己的飄搖不定,仕路艱辛;李商隱有“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12]850句來表現官場事務的紛繁雜擾和自己的應接不暇,而周邦彥曾用“野外一聲鐘起,送孤蓬”[13]來渲染自己寥落清寂的心緒……由此可見,同樣的一株蓬草,在詩人詞人們的眼中幻化出千差萬別的意蘊,這與唐宋文學形態(tài)與風格的多樣性不無關系,正是有了這萬千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詩心詞緒,才有了蓬草意象靈活多變的闡釋。
接續(xù)前代蓬草意象的闡釋與應用經驗,元明清三朝文人對這一意象的運用愈發(fā)趨近格規(guī)化,他們自然地為蓬草拈連出許多固定詞語,用以表達固定的心緒,這種固定情感也漸漸為其受眾所認同。如提及“蓬門”“蓬戶”便知詩人的隱居遁世之志,如鄭板橋的“一朝勢落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14],再如長筌子的“竹疃梅村蓬戶悄,這幽閑,世間難勝”[15];如若提及 “蓬瀛”“蓬島”則必有求道化外之心境,如姬翼的“乘此清風,歸去蓬瀛”[15]366,再如王哲的“蓬島現光華,翠霧紅霞”[15]379;如若提及“孤蓬”“轉蓬”便不禁令人感喟世路多艱、身不由己,如元好問的“自笑此身無定在,風蓬易轉孤根”[16],再如曾國藩的“讀書識字知何益,贏得行蹤似轉蓬”[17];若提及“蓬蒿”“蓬頭”等詞便見雜亂無章的狀貌,進而勾畫出人生的困頓索寞,如明人趙南星的“一壺濁酒自飲,竟日蓬頭不冠”[18],再如劉基的“高門大宅化灰燼,蓬蒿瓦礫塞道周”[18]216……可見,元明清三朝文人始終恪守蓬草意象運用的格規(guī),溫不增華,寒不改葉地將這些蓬草生發(fā)的詞語延續(xù)著。這與該時期文人的刻板與堅守不無關系,程式化的嬗遞確令蓬草意象抒情脈絡得以延續(xù),然而缺乏新意的創(chuàng)造與不甚靈活的運用也令這一意象失去前代應有的光輝。
此后文人仍在孜孜不倦地將自己化身蓬草,如現當代文人錢鐘書曾有“辜負垂楊綰轉蓬”和“風里孤蓬不自由”句,雖在用法和用意上未脫前人之藩籬,但也足見蓬草意象所具備的強大生命力。
蓬草是自然界最底層的象征,卻最貼合于文人的本心,因為在他們眼中,肆意生長、隨處翻飛、漫天蓋地的蓬草才是整個大自然最貼切的象征。“蓬”這個意象被千古文人寄予個體生命體驗后的真性情,他生于天地而立于天地,飽經霧靄、風霜、晨露,不染瑣屑之事,不爭微薄之名,生于塵內而超然塵外。因此蓬草圍繞下的文人們自身也成為一株蓬草,在詩篇中、在文賦里闡釋著自己對政與教、禮與法、仕與隱的遠見卓識?;虺劣?,或委屈,或苦悶,或彷徨,也無論顧影自憐、自怨自艾,抑或是時乖命蹇、形影相吊,蓬草總能以一種飄搖、零落、不禁風霜的姿態(tài)出現在文人的詩賦中,在經過抒情主體的反復皴染、雕琢后,成為其形神合一的代言者。綜上,文人們總能在舉手投足間注意到蓬草的存在,它隨流水飄零,它與狂風并舉,它于亂石間、山林里、溪流畔、戈壁上肆意生長,無止無盡。它有多重品質,或顛沛流離令人惋惜,或奮發(fā)向上令人贊嘆,或隱逸無蹤令人欽羨……它漫天蓋地而又多姿多彩。正是由于蓬草的狀態(tài)習性,恰切地貼合了文人的風氣,才使其成為文人詩詞文賦里極為鐘愛的意象。由此,于細微處觀照一個時代文人的風尚,洞察一個時代文人的內心,也變得極具意義。
[1] 郭璞.爾雅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6.
[2] 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136.
[3] 陸佃.埤雅[M].浙江: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77.
[4] 郝懿行.爾雅義疏·四部備要本下之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5:549.
[5] 程瑤田.中國叢書綜錄·通訊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793.
[6] 戴圣.禮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27.
[7] 朱熹.《詩經》集傳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8.
[8] 屈原.楚辭[M].北京:中華書局,20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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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夏傳才.曹植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39.
[11] 倪其心.阮籍詩文選譯[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107.
[12] 彭定求等.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237.
[13] 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2000:1236.
[14] 卞孝萱.鄭板橋全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76.
[15] 顧詞立.元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7:574.
[16] 狄寶心.元好問詩詞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78.
[17] 何貽焜.曾國藩評傳[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94.
[18] 王夫之.明詩評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435.
[責任編輯 陳希紅]
Discussion on the Transmutation and Evolution of Peng Grass Imagery in the Past Dynasties by Examples
MU Biao, ZUO Hong-ge
(Literature and History College, North National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21, China)
In the ancient poetry, Peng grass has important images, and the literati are in different moods while pondering the images of Peng grass. The Image terms, such as "dishelved Peng", "wandering Peng", "solitary Peng" and "Peng heart", etc., reveal their favor and recollections about "Peng". Therefore, the research of Peng grass imagery transmutation becomes a microcosm of the literati culture study. From the corner of the entire literature, it gives us a glimpse of the structure of the literature and also aptly echoes the new trend of literary research with great significance of the times.
Peng grass; literati culture; image research; transmutation and evolution
2015-10-01
北方民族大學2014年研究生創(chuàng)新項目(項目編號:YJSCXXM201402)。
牟 彪(1990-),男,河南開封人,中國古代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及隋唐五代史。
I206.2
A
1008-6021(2016)02-01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