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丹(南寧學院,廣西 南寧 530200)
莫言《蛙》的生命張力
黎丹
(南寧學院,廣西 南寧530200)
莫言筆觸向來詭異奇特。在《蛙》中,莫言創(chuàng)新文本形式,敘述了中國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前后民間生育問題的現(xiàn)狀,展現(xiàn)了作者從“蛙”到“娃”到“媧”的生命思考,揭示了計劃生育這一歷史產(chǎn)物背后,國與民、意志與情感、生命與人性等的矛盾與糾結(jié),展示出了生命張力的堅韌和生命意識的頑強,將中國近代生育史的講述提升到對生命的反思、對人性和生命價值的思考。
《蛙》生命張力生命意識
“創(chuàng)作者要有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無論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還是在藝術(shù)風格上,都必須有點邪勁兒”[1],莫言的作品既有對傳統(tǒng)的傳承,又有著意打破傳統(tǒng)桎梏的“邪勁兒”。他的敘述恣肆深沉,他的想象詭異荒誕。直面人生,展現(xiàn)了其對生命意義和生命價值的思考,具有很強的生命張力和澎湃的生命激情,形成獨特的莫氏風格。
但在長篇小說《蛙》中,作家轉(zhuǎn)激情描述為理性反思,采用了書信敘事和話劇表現(xiàn)結(jié)合的模式,編織了多元繁復的敘事網(wǎng)絡[2],以蝌蚪姑姑萬心的傳奇人生為線索,圍繞著“生育”這一節(jié)點,洞察人物,體察生命,講述國家六十年生育政策下百姓的生存、生育和精神生存狀態(tài),表達作家對人的生命的關(guān)照和反思、對人性的關(guān)懷、對生命的感悟。基于此,以“生命張力”為方向進行探索。
1.莫言小說《蛙》的生命韻味
在《紅高粱》、《檀香刑》等特別“莫言化”的小說中,獨具特色的生命描寫,極具生命張力的酒國文化,神秘熾烈的高粱地和象征生命力的野合等都已成為高密東北鄉(xiāng)生命的象征和特征。但在小說《蛙》中,跳出讀者的固化印象,用樸拙庸常的筆觸,將高密東北鄉(xiāng)渲染成了“蛙”的圖騰之地,賦高密予生命綿延的隱喻,讓這個鄉(xiāng)村世界充滿生命氣息。
“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們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圖騰,我們的泥塑、年畫里都有蛙崇拜的實例”[3],作品中的“蛙”無疑具有極強的隱喻性,蝌蚪對劇本的命名構(gòu)成了“蛙—娃—媧—生命”的隱喻鏈,道出了當?shù)爻绨萆车娘L俗。而現(xiàn)實生活中,“蛙”是壯族的圖騰。這一南一北對“蛙”的供奉,應和了我國傳統(tǒng)農(nóng)耕民族“上事宗廟、下繼后世”的宗廟文化,生育因而不止于繁衍,更深植于社會文化的各個層面,成為人們生存的意義和價值。《蛙》再現(xiàn)了這種來自民間的生殖崇拜與生育觀、植根于人們精神世界的信仰?!拔覀兡堑胤?,曾有一個古老的風氣,生下孩子,好以身體部位和人體器官命名,譬如陳鼻、趙眼、吳大腸、孫肩。這風氣因何而生,我沒有研究,大約是那種以賤名者長生的心理使然,抑或母親認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塊肉的心理演變”[3]。用這種知識分子的敘事體介紹風俗,于細微處展現(xiàn)了我國對生殖的崇拜由來已久;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之“后”,指的就是男性子嗣。因此,多生孩子,尤其男孩,延續(xù)家族、傳根香火成為很多中國人的共愿。小說中,張拳老婆、王膽等不惜犧牲生命生育孩子的母親形象,秦河泥娃娃等無不體現(xiàn)出中國千百年來生育至上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出生命在無限循環(huán)中的張力和回歸。而對生育隨意和褻瀆的人——那些吃青蛙的人及破壞了自從有人類以來,自然的生育方式和生育規(guī)律的代孕公司——以報應的描繪[3],也從反面驗證了人類生育的神圣,這是作者對人類自身生命的思考,表現(xiàn)了作家對生命力的哲思。
2.生命意識
莫言是一位生命意識極強的作家。這種生命意識在《蛙》中貫穿始終。從故事的切入點到內(nèi)容的書寫再到人物的塑造,《蛙》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鄉(xiāng)土中國小人物的眾生相:饑餓年代啃煤塊,居然啃出“燃燒松香的味兒,又仿佛是燒烤土豆的味兒”[3],這是生的苦難;
懷孕的女人為了腹中的孩子,不惜對抗國家律令,躲進地窖、跳入河中以逃避檢查,甚至在木筏上生產(chǎn),或挑戰(zhàn)倫常,代孕或包二奶生育,這是生命在重壓下的執(zhí)著延續(xù),是對生命孕育的執(zhí)著與虔誠,也是對生的渴望;
在姑姑心中孩子們的哭聲,“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是姑姑的安魂曲”[3],這是對生命的愛;姑姑鐵面無私地執(zhí)行生育政策,蛙群夜襲姑姑、姑姑捏制供奉泥娃娃,是生命的精神折磨,是生命的自我救贖;只是逝者依然堅硬如錐、椎心泣血。這時讀者終于明白,所謂“好以身體部位和人體器官命名”的風俗,只是提醒人們生命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小說《蛙》的敘事者為蝌蚪,而故事的主人卻是他的姑姑,作家莫言用蝌蚪姑姑的一生為小說的線索,風雨幾十年,通過與姑姑相關(guān)的一系列女性,展現(xiàn)了這群人,尤其是女人對生命的體會及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生命張力。
1.質(zhì)樸的母性
舞臺上的超生游擊隊或笑料百出,生活中的他們卻惶恐悲苦。張拳老婆和王膽無疑是超生游擊隊的再版。她們或許沒有大局觀,家國甚于國家;只追求生命過程完整,“傳宗接代”茲事體大;她們沒有自我,也沒有文化,甚至可以用“愚昧”斥責她們。但在她們心里,女性的全部生理機體都是為了生命延續(xù)、為了物種延續(xù)做準備[4]?!芭松鷣硎歉墒裁吹??女人歸根到底是為了生孩子而來的。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尊嚴也是生孩子生出來的,農(nóng)村人的幸福和榮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來的”[3]。為了給家里多生孩子、為了延續(xù)香火,他們東躲西藏、拼盡全力,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而指引她們的,是母親的天性,而非后天的仁義道德。
在《蛙》中不乏這樣的女性,其中幾乎所有女性,都在認真貫徹和履行這一天然的使命。她們甘愿放棄自我,甚或不知道什么是自我。在某種角度看,這是她們的悲哀,怒其不爭、讓人不屑;但也正是這種不加修飾的質(zhì)樸的母性,這樣的女性的本能,彰顯出人之所以作為人的生命張力。母親不屈不撓的生命意志讓讀者動容和敬重。
2.人性的回歸
如果上述兩個人物,作者想彰顯偉大質(zhì)樸的母愛生命力的話,那么蝌蚪姑姑則是一個幡然醒悟的人。她的生命張力表現(xiàn)在對生命的敬畏和自身清醒上。
姑姑出生烈士之家,有膽有識有能力:作為接生醫(yī)生,她“腦子里有靈感,手上有感覺”,一度被百姓視為“活菩薩”。但在那樣的年代,作為黨員,她身上不可避免地烙下時代印記,和民族、國家的走向、發(fā)展糾纏在一起。她熱愛事業(yè),欣慰于每一個新生命的降生,有著單純的熱愛新生命的人類情感,接生讓她感到光榮和神圣;但她又是一個黨員,階級觀念、責任意識極強,自身愛情帶來的所謂政治污點,促使她毅然決然投身于計劃生育政策的落實中。堅決不讓一個超生嬰兒來到人間,認真嚴苛地執(zhí)行我國生育政策,親手結(jié)束了兩千多個孩子稚嫩的生命,也間接逼殺了張拳老婆和王膽等人?!盎钇兴_”變成了奪取性命的“活閻王”。用蝌蚪父親的話說,“責任心強到這種程度,你說她還是個人嗎?成了神了,成了魔啦!”
當政治高壓漸漸淡遠,加上索命群蛙,偏執(zhí)的姑姑陷入精神危機,良心無處安置。她懺悔自己對生命的粗暴扼殺、傷害太多家庭,覺得會遭到報應和懲罰。當姑姑心里惡念散去,她的心也回到母性本位,充滿對生命的敬畏和祈愿。她以泥塑娃娃開始自我救贖,不再執(zhí)著于強制,而是用心體味生命帶來的美好,體味生命的張力?!案杏X能力就是生命機能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不是生命機能引起的,生命本身就是感覺能力”[5]。
姑姑形象的塑造復雜,大愛大恨、大善大惡,不同時段表現(xiàn)出不同的生命張力。以善心為始、以惡心前行,終又回歸為善,回歸對生命的敬畏和人性的善本源。
3.生命的繁衍
在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中,歷朝歷代不乏母憑子貴現(xiàn)象。孩子,特別是兒子,是母親地位、尊嚴包括生命完整等幾乎一切的保障與象征。即使沒有丈夫或得不到丈夫的心,有了孩子,女人就有了生存的理由和價值,就能夠在性和社會中實現(xiàn)自我實現(xiàn)。
小獅子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以計劃生育執(zhí)行為天職,盡管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卻依然渴盼成為完整的女人,實現(xiàn)自身的女性意義和價值;她尋求現(xiàn)代化的代孕公司,在幻想中“生下了”一個男孩,并運用各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分泌奶水,因而得到了社會認可,了卻了心愿。這種心愿的得償卻是以另一位母親的痛苦為代價的。
陳眉,年輕美麗,一度不愿以自己的身體取悅于人、換取富貴。火災毀容的意外和父親的賬務推著她面對用身體換取富貴的現(xiàn)實。在為他人代孕的過程中,腹中的孩子為陳眉帶來了新生,使她懂得了生命的意義。孩子成了陳眉的生活寄托和生存意義。當孩子被抱走后,陳眉被逼瘋了。
同樣是女人,同樣是生命延續(xù),因為代孕走到一起的兩個母親一個孩子,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結(jié)局。然而殘酷、虛偽、齷齪卻擋不住對生命的渴求,擋不住生命的力量、生命帶來的樂趣和希望。
《蛙》是莫言精神家園高密東北鄉(xiāng)一段關(guān)于生命的傳奇。莫言以理性筆觸,以女性角色探究人類存在的必要保證——生育,作品流露出作者的滿懷矛盾:歷史與現(xiàn)實、國家與個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罪感與救贖。這些矛盾喚起讀者對人生和社會、生命的思考,對人類自身生命意識的反思。在這些矛盾、困境中屈伸夭矯,顯示出生命的頑強與不屈的張力。
[1]莫言.天馬行空[J].解放軍文藝,1985(2):88.
[2]張勐.生命在民間——莫言《蛙》剖析[J].南方文壇,2010(3):52-54.
[3]莫言.莫言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法]西蒙·波伏娃,著.李強,譯.第二性[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5]蘇珊·朗格,著.李澤厚,譯.藝術(shù)問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