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紅宇，郭建斌

（1.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湖南常德　415000，2.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　230601）

《經(jīng)典釋文》“重”字音義辨

沈紅宇1，2，郭建斌1

（1.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湖南常德415000，2.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重”字在中古《經(jīng)典釋文》和《廣韻》中有多組音義匹配。表“分量大”及其衍生義，讀上聲直隴切，為其常用音義；重牙又作崇牙，為重疊之牙，既指懸掛編鐘編磬之類樂器的木架上端所刻的鋸齒、鐘磬架，又指旌旗的齒狀邊飾，讀平聲直容切；喪禮中臨時作主位之用的重，讀平聲直容切；“一似重有憂者”之“重”為副詞，指再次，反復，讀去聲柱用切。

重；《經(jīng)典釋文》；禮記；音義；中古音

重，《廣韻》有平上去三聲：多也，厚也，善也，慎也，直隴切；更為也，柱用切；復也，迭也，直容切。前賢如孫玉文、雷昌蛟①分別就變調(diào)構(gòu)詞和上去異讀的意義進行了辨析。本文予以補充辨析。

一、常用音義

《經(jīng)典釋文》（下簡稱《釋文》，其后括號內(nèi)的數(shù)字為引用頁碼及條序）除“依注音童”1次本字為“童”外，為“重”字注獨音者，平聲共128字次（下文省略“字次”二字），其中“直恭反”5、“直龍反”111、“直容反”12；注去聲共130，皆“直用反”；注上聲共3，其中“直勇反”“輕重之重”“直冢反”各1［1］。

注獨音上聲者見于下列語境中：

《周易·系辭上》：“茍錯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慎之至也。夫茅之為物薄，而用可重也”。薄，指物之微薄，“重”與“薄”相對，謂“茅草作為物是微薄的，但可以發(fā)揮重大作用?！保?］《漢語大字典》以此作為“厚”義例證［3］?！夺屛摹罚?24.21）：“可重，直勇反?！?/p>

《尚書·呂刑》：“王曰：嗟！四方司政典獄，非爾惟作天牧？”傳：“主政典獄，謂諸侯也。非汝惟為天牧民乎？言任重是汝。”重，指（為天牧民之）重大責任，即責任分量大，與“輕”相對?！夺屛摹罚?98.22）：“重，輕重之重?！?/p>

《爾雅·釋樂》：“宮謂之重，商謂之敏，角謂之經(jīng)，徵謂之迭，羽謂之柳?！弊ⅲ骸敖晕逡糁畡e名，其義未詳?！薄夺屛摹罚?637.13）：“宮謂之重，直冢反。劉歆云：‘宮，中也，居中央，暢四方，唱始施生，為四聲綱也。’孫云：‘宮音濁而遲，故曰重也?！鄙w宮音重濁，故名。

《釋樂》為專有名詞，故陸氏注音?！秴涡獭凡⒎亲⒁?，乃辨詞義而已。陸德明以為既為“輕重之重”，則讀音自曉，無需更注讀音?！夺屛摹烦?處外，皆不獨注上聲。重指分量大，厚，是很常用的意義，在各經(jīng)中頻率很高。如《禮記·曲禮》注“不敢受重賜者，心也”“輕重不在刑書”，《檀弓上》“別輕重也”“恩重，宜有施惠”，《檀弓下》“任之雖重也”，《王制》“剛?cè)彷p重”“輕任并重任分”，《明堂位》“大刑，重罪也”等等，不一而足，《釋文》皆不注音。此《系辭上》例亦為常用義，《釋文》注音，可視為例外。

“分量大”之衍生義重視、擔心、程度深、莊重等義，《釋文》亦不注音。如《曲禮上》“志重玉也”“尊師重道也”“皆為重別，防淫亂”，《曲禮下》“不務變其故俗，重本也”“生乳之時重傷其類”，《月令》“重祭禮”“天子必親往視漁，明漁非常事，重之也”，《文王世子》“乃欲赦之，重刑殺其類也”“以其不敢以庶守君所重”，《禮運》“奠之不同處，重古略近也”，《玉藻》“重寶瑞也”“足容重”等等。

可見，與去聲、平聲注音相比，注上聲獨音者比例實在很小。此為陸德明于常用音義大多不注音的處理方式。上聲注音以同條異讀為常，在陸德明看來，屬于“音堪互用，義可并行”者。“如字，又直龍反”1，“直勇反，徐治恭反”1，“直勇反，徐治龍反”2，“直勇反，又直恭反”2，“直勇反，又直容反”1，“直勇反，又直用反”3，“直用反，又直勇反”2。

二、重牙

《禮記·明堂位》：“夏后氏之龍簨虡，殷之崇牙，周之璧翣。”注：“簨虡，所以縣鐘磬也，橫曰簨，飾之以鱗屬；植曰虡，飾之以臝屬、羽屬。簨以大版為之，謂之業(yè)，殷又于龍上，刻畫之為重牙，以掛縣纮也。周又畫繒為翣，載以璧，垂五采羽于其下，樹于簨之角上，飾彌多也?！吨茼灐吩唬骸O(shè)業(yè)設(shè)虡，崇牙樹羽?！?/p>

此條經(jīng)及注，《釋文》（753）依次列“重”“璧翣”“植”“臝”“重牙”“以掛”“縣纮”“載以”等詞條音義?！爸亍薄爸匮馈睏l皆注“直龍反”。通志堂本同。依陸氏體例，同字同音義出現(xiàn)于同條經(jīng)注中，則往往以“注同”等方式間接注釋，無須重出。此“重”二注反切相同，與陸氏體例相悖。故盧本、阮本刪第一條。黃焯曰：“盧謂因下文“重牙”誤衍，遂從刪汰。段云，此似音崇為重，崇重也?！保?］黃坤堯?qū)⒃~條以“崇？”標記為有疑［5］。對于盧、段及黃坤堯之說，筆者有以下看法：

首先，《釋文》首處字頭當非“崇”字。

崇牙，《漢語大詞典》一義為“懸掛編鐘編磬之類樂器的木架上端所刻的鋸齒。亦代指鐘磬架”［6］。其他經(jīng)典之經(jīng)注中亦有“崇牙”者：

《詩·大雅·靈臺》：“虡業(yè)維樅，賁鼓維鏞”，傳：“樅，崇牙也。”

《詩·周頌·有瞽》：“設(shè)業(yè)設(shè)虡，崇牙樹羽”，傳：“崇牙上飾卷然，可以縣也?！?/p>

另一義為“旌旗的齒狀邊飾”。

此《明堂位》下文間隔476字亦有“崇牙”：“有虞氏之綏，夏后氏之綢練，殷之崇牙，周之璧翣”，注：“殷又刻繒為重牙（阮校曰：“岳本‘重’作‘崇’……盧文弨校曰‘案前注亦作重牙’”［7］），以飾其側(cè)，亦飾彌多也”。

《禮記·檀弓》：“孔子之喪，公西赤為志焉，飾棺墻，置翣，設(shè)披，周也；設(shè)崇，殷也；綢練設(shè)旐，夏也”，注：“崇，崇牙，旌旗飾也?！?/p>

崇，《切韻》（箋注本切韻S2055、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王仁昫刊繆補缺切韻、北京故宮博物院舊藏裴務齊正字本刊繆補缺切韻）鋤隆反，無異讀。十四種經(jīng)典之經(jīng)注中所有“崇牙”《釋文》皆不音，且全書中含“崇”字的全部17個詞條，都沒有為該字注音?？梢?，在陸氏心目中，該字為常見易識的字，此處陸氏亦當不是為“崇”字注音，故盧說為上。

第二，崇，重也，重迭。故崇牙即重牙，即重迭之牙，多牙。

釋“崇”為“重”，始自《爾雅·釋詁》：“從、申、神、加、弼、崇，重也”，注：“隨從、弼輔、增崇，皆所以為重迭”。《釋文》（1625.37）“重也，直龍反，注同?！焙蟪楦髯⒓乙?。義指重迭、多，則陸德明音平聲?！对姟ご笱拧D鹥》：“既燕于宗，福祿攸降。公尸燕飲，福祿來崇?！眰鳎骸俺纾匾??！惫{云：“既，盡也。宗，社宗也。群臣下及民，盡有祭社之禮而燕飲焉，為福祿所下也。今王祭社，又以尸燕，福祿之來，乃重厚也。天子以下其社神同，故云然?！泵珎饕浴爸亍弊ⅰ俺纭?，鄭箋進一步疏為“重厚”，指福與祿重迭雙至。《釋文》（365.23）：“崇重，直龍反，下同?！?/p>

《公羊傳·僖公三十一年》：“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爾?！弊ⅲ骸俺纾匾?。不重朝，言一朝也?！敝刂付嗟囊馑?，《釋文》（1232.16）注平聲：“崇重，直龍反，下同?！?/p>

《明堂位》孔疏引皇氏曰：“崇牙者，崇，重也，謂刻畫大版，重疊為牙。”

《尚書·盤庚》：“失于政，陳于茲，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傳：“崇，重也。今既失政，而陳久于此而不徙，湯必大重下罪疾于我，曰：‘何為虐我民而不徙乎？’”《釋文》（168.26）：“重，直勇反，又直恭反。”傳以“重”釋“崇”，疏句又以“大重”對應“崇”，一為重迭，一為不輕，陸氏以為二義可并行，故注平上二讀，以“不輕”義上聲讀為首音?！俺纾匾病睂忠糁惫Х?，指重迭。

《漢語大詞典》收詞條“崇牙”與“重牙”?！俺缪馈倍x上文已述，“重牙”不收此二義［8］374。《詩》《禮記》經(jīng)文固然是作“崇牙”，然多處注文卻作“重牙”，且崇即重，崇牙即重牙，故《漢語大詞典》“重牙”條當補充“崇牙”義。

三、重木

“重”有指古代喪禮在木主未及雕制之前代以受祭之木的意義，于《廣韻》《集韻》中未收。喪禮中的重，臨時作主位之用?！抖Y記·檀弓下》：“重，主道也?！弊ⅲ骸笆妓牢醋髦鳎灾刂髌渖褚?。重既虞而埋之，乃后作主，《春秋傳》曰：‘虞主用桑，練主用栗’?！?/p>

《禮記》經(jīng)注首次出現(xiàn)此義之“重”者，為此文上句“愛之，斯錄之矣；敬之，斯盡其道焉耳”之注“謂重與奠”。今本《禮記》音義于首見不音，且自此往下，有“重”8次，其中經(jīng)文3次，注文5次，皆同義，未注音。《釋文》一般于常用音義不注音。此多處“重”字皆不注音，易讓人誤以為讀上聲。而《雜記》：“重既虞而埋之”，《釋文》（782.11）：“重，直龍反”，讀平聲。孫玉文［9］102-111對“重”字的變調(diào)構(gòu)詞音義作了比較詳盡的分析，以動詞“重迭起來”為原始詞，讀平聲，分別衍生出“厚，重量大”和“增加、加上”二義，分別讀上聲、去聲。但未提及“受祭之木”之音義。

要考此“重”字讀音，僅依《禮記》音義將有失偏頗，還需參考《周禮》《儀禮》音義。《周禮·春官宗伯下·小?！罚骸霸O(shè)熬，置銘”，注引鄭司農(nóng)曰：“重木置于中庭，參分庭一在南。粥余飯，盛以二鬲，縣于重，冪用葦席。取銘置于重?！庇忠抛哟涸疲骸鞍局^重也……”《釋文》（485.13）：“重木，直龍反，下同?！薄秲x禮·士喪禮》：“重，木刊鑿之。甸人置重于中庭。”注：“木也，縣物焉曰重?？街?，鑿之為縣簪孔也。士重木長三尺。”疏：“以其木有物縣于下，相重累，故得重名?！薄夺屛摹罚?09.17）：“重木，直容反，下及注同?！币馈秲x禮》疏，重以“相重累”而得名，故《周禮》《儀禮》音義皆注平聲，讀與原始音義同?！稘h語大詞典》以《廣韻》直容切匹配此義，是也［8］372-373。今本《禮記》音義于《檀弓下》重木義不注音，或為陸德明之疏，或為傳本誤脫也。

四、重有憂

《禮記·檀弓下》：“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貢問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憂者?！唬骸弧Ｎ粽呶峋怂烙诨?，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釋文》（676.19）：“重，直用反。”

“重”于《廣韻》三音皆作小韻首字，可見三音于時皆常見。其中，平去二音意義緊密相關(guān)，只不過平聲為動詞，去聲為形容詞或副詞。作副詞修飾動詞而《釋文》讀去聲的，比如：

《左傳·昭公十年》記載，晉平公死，各國諸侯咸來吊喪。安葬完畢后，諸侯的大夫想乘機拜見新國君?！笆逑蜣o之曰：‘……孤斬焉在衰绖之中，其以嘉服見，則喪禮未畢；其以喪服見，是重受吊也。大夫?qū)⑷糁?？’”叔孫昭子的意思是，如果以喪服相見，就是再受一次吊唁。重，再次，表示動作行為的重復?！夺屛摹罚?096.30）：“是重，直用反”。

《禮記·學記》“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后盡其聲；不善答問者反此?！弊ⅲ骸皬?，讀如‘富父舂戈’之舂。舂容，謂重撞擊也。始者一聲而已，學者既開其端，意進而復問，乃極說之，如撞鐘之成聲矣?！敝刈矒簦^反復多次撞擊，對比于始者之“一聲而已”，照應學者之“意進而復問”。重，即再次、更為也，作副詞?！夺屛摹罚?67.38）：“重撞，直用反?！?/p>

對于《檀弓下》“重”字音義，孔疏：“言子之哭也，一似重迭有憂喪者也。一者，決定之辭也……是重迭有憂也?！睏钐煊罘g為：“聽您的聲音，很像有深重的憂傷?！保?0］孔、楊有不同的理解。筆者以為，楊先生的翻譯雖然于上下文意講得通，但畢竟于音于義皆無據(jù)。婦人答孔子之言，曰昔者婦人舅死于虎，夫又死焉，今子又死焉，與孔子之言“重有憂”者相照應，亦即孔疏之“重迭有憂喪”，指再次、多次有憂喪。《釋文》讀為去聲。楊譯中的“深重”，古音讀為上聲而非去聲。故，楊譯于音于義皆無據(jù)。孫玉文［9］109-110指出了“重”字有“頻繁多次，反復”的形容詞用法，把《檀弓下》例及《漢書·杜周傳》“欽復重言”列入其中，似不妥，當補充其副詞的用法。

注釋：

①分別參見孫玉文《漢語變調(diào)構(gòu)詞研究》，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雷昌蛟《廣韻》“重”字異讀音性質(zhì)考辨，《遵義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6期第37-39頁。

［1］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宋元遞修本，1985.

［2］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37.

［3］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88：3680.

［4］黃焯.經(jīng)典釋文匯校［M］.北京：中華書局，1980：134.

［5］黃坤堯.新校經(jīng)典釋文［M］.臺北：學海出版社，2011：192.

［6］羅竹風.漢語大詞典：第3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843.

［7］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洠跰］.北京：中華書局，1980：1493.

［8］羅竹風：漢語大詞典：第10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

［9］孫玉文.漢語變調(diào)構(gòu)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10］楊天宇.禮記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29.

（責任編輯：劉英玲）

H131.6

A

1674-9014（2016）05-0117-03

2016-08-04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經(jīng)典釋文》文獻與語言研究”（14ZDB097）；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陸德明《禮記音義》研究”（13YBA254）。

沈紅宇，女，湖南長沙人，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講師，安徽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史和漢語音韻學；

郭建斌，男，湖南桂東人，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2013級本科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