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澍
給王維中先生的一封信
□曹澍
維中兄你好,見信如面。
四年前,一家報社以“專家”之美譽、予五倍之稿酬,邀請身為中國辭賦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你、市委宣傳部的一位老領(lǐng)導(dǎo)和我一起寫時評。報社領(lǐng)導(dǎo)總想找個時間把咱們?nèi)死谝黄鹱h議,根據(jù)每個人熟悉的領(lǐng)域分分工,但終因大家都忙,緣慳一面,但活兒還是干起來了。由此,我從文字上認(rèn)識了你,覺得你為文角度刁、下筆狠,頗具殺傷力。十幾篇下來,你我高下已分:維中兄真是騏驥,把我這匹駑馬甩得老遠(yuǎn)。后來,陸續(xù)在幾本雜志中瞻仰到你的“真容”,但終究未能見及“真人”。這沒什么。我這輩子雖見不著李白,但并不影響我喜歡他的《蜀道難》是吧?
最近,一位酷愛古典文學(xué)的朋友,知道我經(jīng)常隨身帶本古舊的《中華活頁文選》合訂本,便給我傳來你的《雅雨賦》電子版,讓我欣賞。一讀之下,不禁贊嘆維中兄舊學(xué)底子如此之好,遂反復(fù)吟誦,尤喜“欲聽雅雨之韻,且畫橋停棹,古鎮(zhèn)盤桓”和“若尋夫雅雨之靈,當(dāng)去瀟瀟雨巷,靄靄茶園”兩段?!堆庞曩x》令我想起余光中先生的名篇《聽聽那冷雨》,兩文并讀,妙不可言。雅安的“雅雨”和臺北的“冷雨”,點點滴滴,淅淅瀝瀝,灑在我心頭,灑在我書桌,交匯編織成密密的雨網(wǎng)罩住我,我陶醉其間。
第二天,朋友應(yīng)邀送來幾本你主編的《新建安詩刊》,第三期就有你的《雅雨賦》。把所有《新建安詩刊》瀏覽一遍,我真為河北驕傲——在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的大潮中,還有這么多清心寡欲的高尚之士,在詩詞歌賦里流連徜徉,追求心靈的安寧,那種境界那份心境,讓我想起范仲淹《嚴(yán)先生祠堂記》的嚴(yán)子陵和蘇軾《放鶴亭記》的云龍山人張君,令人敬佩。我還在讀書筆記里抄錄了你的《勉志聯(lián)三則》——
做人是第一學(xué)問,吃苦為不二法門。
披古通今,不過做人二字;經(jīng)天緯地,必經(jīng)吃苦一途。
家國樂憂皆堪入論,古今賢圣也可懷疑。
維中兄,不知你有無這種閱讀體會:許多文章在報紙上初看,還覺不錯;放在刊物里,就顯遜色;編在書里,更覺不妥。此種情況,我稱之為刊物、書籍具有某種“放大性”——“放大”了文章的優(yōu)點和缺點,而真正的美文放在書刊里會更好看。大概是報紙、刊物、書籍,一個會比一個“高級”些,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有意無意地對閱讀物提出同樣遞進的階梯式的心理期待吧。
手捧典雅的《新建安詩刊》,再次吟誦《雅雨賦》,更加喜愛“欲聽雅雨之韻”和“若尋夫雅雨之靈”兩段,還特別欣賞結(jié)尾對文章主題的升華:“嗚呼,當(dāng)世多以新奇迅疾為尚,存雅裕遺風(fēng)如雅安者幾希。心為物役,利使膝攣,終不知心之適歸,更無往而不舛。今日之所逐,或為昨日之所棄焉!”如范仲淹《岳陽樓記》最后一段,此結(jié)尾乃畫龍點睛之筆。無此,此文至多為中品;有此,則成上品,拿全國辭賦最高獎“屈原獎”當(dāng)是實至名歸。
維中兄,下面開始“然而”了——然而,即使現(xiàn)代文學(xué)巨匠迅翁的文章,在學(xué)人眼里也不是篇篇錦繡字字珠璣,也有高下良莠之分,而維中兄更是曾“教導(dǎo)”我們“古今賢圣也可懷疑”。對《雅雨賦》,老曹吟誦再三,總覺得小序尚有可改之處;當(dāng)然這只是老曹的一孔之見,未必對。對文章的感受評議本是見仁見智,尤其是對無傷大雅的細(xì)微末處;但有時細(xì)微末處推敲起來更耐人尋味,蠻有意思,也很有說道。
《雅雨賦》小序原文如下:
癸已年三月,雅安地震,舉國銜悲。方家張友茂編《雅安詩賦集》以志紀(jì)念,約余屬文。余每游歷巴蜀,必于雅安勾留。雅安以雨得名,曰雅雨。猶記雨中古樸淳和景象,常使人我兩忘,恍如世外。今夜對風(fēng)雨飄搖,臨窗懷遠(yuǎn),慨然為雅雨賦辭曰。
對這段小序,老曹以為可改之處有三。
可改之處一:“方家張友茂編《雅安詩賦集》以志紀(jì)念,約余屬文。”“約余屬文”不如改成“囑余作文”,或“囑予作文”。
中華民族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是抑己揚人,處處抬高他人,放低自己的身段?!对狸枠怯洝肥锥尉陀小皩儆枳魑囊杂浿钡闹t辭,盡管范仲淹無論政壇地位還是文壇聲望都遠(yuǎn)遠(yuǎn)高出滕子京。舊時朋友之間寫信,即使對方比自己年齡小,抬頭仍然稱呼對方為“兄”;若對方比自己輩分低,則稱呼為“吾弟”或者“賢弟”“仁弟”等?,F(xiàn)在文人氣息濃厚的人仍然這樣,這也體現(xiàn)了一種文化修養(yǎng)。新文化運動以前的尺牘格式講究更多,但基本原則仍是“敬人加自謙”。
可改之處二:“余每游歷巴蜀,必于雅安勾留?!钡谝粋€短句“余每游歷巴蜀”那個“余”字完全可以刪掉,改為“每游歷巴蜀,必于雅安勾留?!?/p>
仔細(xì)閱讀中國古典文學(xué),會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就是在上下文能看明白的前提下,盡量省略主語;延伸到白話文也應(yīng)該一樣。這樣做的最大好處是,文章干凈利索簡潔流暢,朗朗上口,最土的說法是不啰嗦,讀著舒服。
咱們隨便舉幾個例子。李密《陳情表》首段:“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憫臣孤弱,躬親撫養(yǎng)。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nèi)無應(yīng)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痹谶@里,李密省略了五個主語:“生孩六月”前面省略了一個“母”,“行年四歲”“既無伯叔”“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前面省略了三個“臣”。我們?nèi)绻o他加上這五個主語,文章就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讀了。
再看大家更為熟悉的陶淵明《桃花源記》首段:“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武陵人)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武陵人)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漁人)復(fù)前行,欲窮其林?!崩ㄌ柪锸俏医o補上的原文省略的主語,維中兄你看,加了兩個“武陵人”、一個“漁人”,則不免點金成鐵了,遠(yuǎn)不如原來上口,真可以說,要多蹩腳有多蹩腳。
如今許多人的白話文就是這么寫,隨便翻開任何一本小說類文學(xué)刊物,你都能找到一堆這樣的句子。像“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和“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這樣雄闊霸氣敘事清晰簡潔的句子,我翻遍五年來的《人民文學(xué)》,竟然找不出一句;換個說法,60期《人民文學(xué)》,并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永生的句子。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崛起的那幾茬作家,語言好的哪個不是從小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這個大染缸里泡大腌透的?想當(dāng)年,二十郎當(dāng)歲的退伍兵蛋子沈從文到北平想以碼字為生,懷里也只抱著一套殘缺不全的《史記》,但他后來發(fā)揮的作用之大,可以用當(dāng)今文壇的“野孩子”馮唐的話來說:“沈從文只念過小學(xué),對漢語的貢獻比所有念過中文博士的人加起來還多?!?/p>
宋代詞人姜夔的代表作《揚州慢》的小序,和維中兄小序最為相似:“淳熙丙申至日,余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余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闭埦S中兄細(xì)觀,第三個長句“入其城四顧蕭條……”前明顯省略一個主語“余”,根本不影響對下文的理解,讀來朗朗上口。白居易長詩《琵琶行》的小序,也省略好幾個“余”,我就不詳細(xì)分析了。
可改之處三:“今夜對風(fēng)雨飄搖,臨窗懷遠(yuǎn),慨然為雅雨賦辭曰”。第一個短句“今夜對風(fēng)雨飄搖”怎么讀怎么別扭,七個字,奇數(shù),但音節(jié)不上口。若把“對”變成雙音節(jié)詞“面對”,效果稍微好些,但仍不令人滿意,不如干脆把“對”刪除。最后的“辭曰”實屬畫蛇添足之筆,完全可以抹掉,會使結(jié)尾變得鏗鏘有力。請聽:“今夜風(fēng)雨飄搖,臨窗懷遠(yuǎn),慨然為雅雨賦?!睔鈩輮Z人,干脆利落,戛然而止,還給人一種前途兀然陡起懸崖絕壁,逼人抬頭仰望之感。有了這種“感覺”,才能恭恭敬敬閱讀欣賞《雅雨賦》。
說到“氣勢”,老曹稍微宕開一筆。古人為了使文章更有氣勢,經(jīng)常使用動詞連用的句式。比如《項羽本紀(jì)》,太史公根據(jù)采訪資料和文獻記載,展開想象的羽翼,對“鴻門宴”做了酣暢淋漓的描寫:張良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就急急忙忙出來找劉邦的警衛(wèi)員樊噲?!皣埣磶矶苋胲婇T”——只有短短九個字的一句話,卻連續(xù)用了三個動詞:帶、擁、入,不光有氣勢,而且格外傳神,有畫面感。我給學(xué)生講課,每講至此,都血脈僨張進入角色,不知不覺把自己想象成勇敢無畏殺氣騰騰的樊噲。這時就怕調(diào)皮的學(xué)生獻上一個生豬腿,老曹可沒有樊將軍牙口好,不能“拔劍切而啖之”。
經(jīng)老曹“外科手術(shù)”的《雅雨賦》小序,是這樣的:
癸已年三月,雅安地震,舉國銜悲。方家張友茂編《雅安詩賦集》以志紀(jì)念,囑余作文。每游歷巴蜀,必于雅安勾留。雅安以雨得名,曰雅雨。猶記雨中古樸淳和景象,常使人我兩忘,恍如世外。今夜風(fēng)雨飄搖,臨窗懷遠(yuǎn),慨然為雅雨賦?!?/p>
維中兄,你瞧瞧,這樣一改多好啊,連文風(fēng)都變了。韓石山先生有個說法:“在文字上用的力氣,總會在意境上得到回報?!泵菜茝男√幹?,實則是從大處著眼,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改完小序,老曹還有個想法與維中兄交流,或?qū)僖叭双I曝,讓你見笑。
當(dāng)代中國能夠直接閱讀古典文學(xué)的人可能越來越少,簡化字幾乎把閱讀豎版繁體字的古籍變成一種專門技能,所以能夠欣賞、寫作詩詞歌賦,越來越成為如圍棋、橋牌一樣的小眾雅好,這是無法改變的發(fā)展趨勢。有人甚至斷言,五十年后,不借助注釋,將沒有人能看懂《古文觀止》,而《古文觀止》只是清人的啟蒙讀物。再如毛筆,那是古人的日常書寫工具,從小就使用,稀松平常,而今天用毛筆寫字卻成為了一種藝術(shù),許多人以此為生,名利雙收。巴蜀怪才魏明倫早就嗅到這點,另辟蹊徑,用白話文寫賦,從劇作家和雜文家,搖身一變而成白話文辭賦大家,很快暴得大名。他的創(chuàng)新作品中,《岳陽樓新景區(qū)記》成就最高,我非常喜歡,常讀常新。維中兄不妨借鑒魏明倫先生的經(jīng)驗,兩條腿走路,傳統(tǒng)辭賦仍寫,白話文辭賦亦可牛刀小試。其實,許多傳統(tǒng)藝術(shù)都面臨此種困境,都在思索變革,中國的京戲和外國的古典音樂都如是。京戲伴奏已經(jīng)加進西洋樂器;摩爾多瓦小提琴家帕特里夏·科帕奇斯卡婭在用自己非凡的想象力,把人們十分熟悉的古典曲目演奏得像從來沒有聽過一樣;黑鴨子演唱的《長征組歌》,也進行了獨樹一幟的處理,給人一種全新感受……這些改變,不但年輕人喜歡,我們這一代人也能接受,這樣,作品的生命力就延長了、旺盛了,也算是一種與時俱進吧。辭賦一道,或亦可以此思路變革,從而走進大眾,獲得新的生命,不知維中兄于意云何?
愚笨之人的愚直之言,尚祈嘉納。
老曹頓首再拜
2016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