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濤
泰山廟這座唐代風格的建筑,是鹽城迄今唯一的國家一級文物。長期以來,人們都習慣地認同“其廟始建于明嘉靖年間”。
嘉靖年間的時空概念,便是46年的區(qū)間。46年,在歷史的長河中不算什么,但對一座建筑來講,卻是一個不短的過程。且不說是不是嘉靖年間所建,即便嘉靖年間,是嘉靖之初,還是垂晚,或是其中?這過程卻涉及幾任知縣和幾經(jīng)的時世變遷,又為哪位知縣所建,又曾有些什么故事呢?正是這些粗略和懸疑,令我二十多年來始終對泰山廟心懷探奇撰文的夙愿。
鹽阜大地,曾經(jīng)命運多舛,黃河奪淮后的漫長歲月,這里每20年左右就要承受一次洪水的肆虐,這塊碩大的鹽堿地不知被“格式化”了多少遍。嘉靖時的鹽城叫鹽瀆,還是一座“四周皆水”的“瓢樣小鎮(zhèn)”,史書稱之為“瓢城”。明代進士楊瑞云有詩云:“鹽瀆不堪問,蕭蕭風葦間。繞城惟見水,臨海故無山?!背怂荨⑻J葦和海岸,鹽城沒有一處居高臨下的山包。只是“瓢城”河西有一叫小海灘的土丘,高高隆起,似有山形味兒,算是鹽阜平原的最高點。再往西去,則是溝壑縱橫、地廣人稀的鹽城西鄉(xiāng)。
泰山廟的誕生,相傳始于“狀元宰相”李春芳的報德之愿。李春芳,興化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36歲的李春芳懷揣報國之志,雇船北上,進京趕考。開拔的第一個晚上,泊船龍岡(時稱岡門)。這個鹽城西北部的小鎮(zhèn),當時卻是古代漕運通道上的重要驛所和商鹽、糶米的集散地。小鎮(zhèn)內(nèi)外廟宇座座、家學興盛。清代詩人孔尚任以“岸草經(jīng)秋長,商船薄暮連”,描述此地河運時代的盛年繁華。據(jù)傳李春芳在此遇神女點撥得以高中狀元。隆慶二年(1568)李春芳接任宰相首輔,史稱“狀元宰相”。
建廟銀兩既然是朝廷“撥出”,那么,該廟想來應是在李春芳接任首輔之后派員來鹽城選址建設的。依據(jù)這一史實,我寧可相信,泰山廟始建于隆慶年間,而非嘉靖年間。這便使得泰山廟的建造時空至少由嘉靖的“46年”之間,驟然縮短在隆慶的“6年”時光里。
宗教盛行的年代,以朝廷的名義在鹽城的“海西頭”建座廟,比現(xiàn)在海邊建個港口容易多了。頭疼的是選址。據(jù)說廟址本選在龍岡,但當時這里已有大小廟宇十余座。廟宇不同于其它建筑,除了風水外,講究的是“氣場”。李春芳便提出到上風上水的東南方向再選佳地,有“紫氣東來”之意,最后選定鹽城河西“小海灘”。雖說是海灘,卻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的至高之地,與龍岡陸地相接水路相連,與“瓢城”隔水相望氣場相通。
也許是“朝廷項目”,也許是首輔的直接交辦,僅用一年多時間,一座氣魄雄渾的唐式廟宇便聳立在高高的孤灘之上。瓢城上下為小海灘上落成這樣一座規(guī)??涨?、級別最高的大廟而欣喜不已。征求廟名時,鄉(xiāng)賢或出于平安之愿,或以為“東岳”乃五岳之首,便以“東岳廟”一名冠之。但因龍岡等地已有東岳廟名在先,此廟又位居鹽城地勢之極,故有地方賢達謂之“東岳高廟”,意在區(qū)別于他處的東岳廟。
為小海灘上新廟開門的正是首輔李春芳。李春芳對“東岳高廟”之稱似有遲疑。他是飽學之士,且承天子之命周游名山大川,自然熟知東岳泰山。這天清晨,李春芳懷著興致登廟遠眺。但見朝陽裹著紫氣噴薄而出,猶如金佛一般閃現(xiàn)萬道霞光。他又想到東岳泰山。泰山雄奇險峻,吞云吐霧,神逸鐘秀。自秦始皇首度登山封禪后,歷朝帝王皆效仿封禪祭祀,號稱“五岳獨尊”。在他看來,東岳已是極限,廟的蘊意和氣勢,不在于有無一個“高”字。幾番斟酌,徑直題書“東岳廟”。而廟內(nèi)專設的女神殿,則被定名為“碧霞宮”。中規(guī)中矩的顏體匾額即是李春芳親筆所題。
提及泰山廟,不能不說到另外一位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人物,這次倒不是朝廷重臣這樣的大人物了,而是萬歷年間鹽城縣的父母官——楊瑞云。他是明代進士,于萬歷七年從遠隔千山萬水的海南來到了鹽城任知縣。在其任上,楊瑞云在主持重修陸公祠(宋代宰相陸秀夫的故居)之后,又重修東岳廟。重修后,楊瑞云對此廟名又有了一番思忖,他覺得鹽城周圍已有多座名曰“東岳”之廟宇,而這高灘之廟系由宰相首輔提議,由朝廷撥款所建,不可同日而語。他也想到東岳泰山,既然叫東岳,何不直接叫泰山?豈不更有蘊意和氣勢?便改名曰“泰山廟”。在他親自編撰的鹽城見之于史、現(xiàn)存于世的最早的一部《鹽瀆縣志》中,將包括東岳廟在內(nèi)的鹽城諸多遺存收錄其中,為后人留存了包括泰山廟在內(nèi)的歷史記憶。如果沒有他的努力,至少關(guān)于泰山廟之初的許多事情杳無可尋。
廟堂與學堂共處一室,是中國古代教育的一道祥和風景。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鹽城知縣陳樹涵為振興教育,開始在泰山廟的前兩進興辦縣學。自此,泰山廟這一“修佛、皈依、頌經(jīng)”之地,從此注入了授文、習書和啟蒙教育的新內(nèi)涵,成為“傳道、授業(yè)、解惑”之所。
泰山廟孕育了鹽城重文崇教、耕讀傳家的文脈基因。木魚聲聲、書聲朗朗的大廟腳下,一個又一個鹽阜兒女懷著理想帶著責任,邁出了走向時代前沿的第一步。他們作為全國耳熟能詳?shù)拇蠹颐?,至少有十余人永載中國文化史冊。許多翹楚者毫不諱言泰山廟是他們終生不渝的鄉(xiāng)愁。
如今的泰山廟洗卻了塵世的香火,她身旁的瓢城,亦已蛻變?yōu)榘俸又恰⒂⑿壑?,是名聞遐邇的“讓人打開心扉的地方”。遠古洪荒淡化成大海的背景,戰(zhàn)爭硝煙抹進歷史的碑文。大廟一如鹽城革命斗爭風云的浩瀚長廊,向我們聳起一座血肉筑就的永恒豐碑。
當歷史走進20世紀40年代,泰山廟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硝煙里,高舉民族大義之旗幟,責無旁貸地承載起新四軍軍部和“抗大五分校”的使命。
1941年,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使國共合作再度陷于危機,1月20日,中共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針鋒相對,宣布在鹽城重建新四軍軍部。重建的新四軍軍部設在泰山廟。3月8日,新四軍軍部掛牌,泰山廟不再是廟,而是一個事關(guān)民族命運的軍機重地。四進的廟堂,第一進為警衛(wèi)連駐地,第二進為教學樓,第三進為作戰(zhàn)處,第四進為劉少奇、陳毅的臥室和會議室。
自此,泰山廟成了華東和華中抗戰(zhàn)指揮所,也成了敵寇的眼中釘肉中刺。是年夏季,蓄謀已久的日軍高層,集結(jié)日偽軍1.7萬余人,從四路合擊鹽城,企圖一舉殲滅新四軍指揮所及其麾下的隊伍。泰山廟開始了一次空前的歷險,也創(chuàng)下了壯觀的奇功。由于地處制高點,總能及時準確地發(fā)現(xiàn)敵人的行蹤,使掃蕩鹽城的日偽軍不僅連連撲空,還常常首尾不顧丟盔棄甲。用曾隨日軍偷襲過鹽城的日本情報士官佐田雅人的話說:“明明知道有軍隊駐扎鹽城,可當我們追擊他們時,我們根本找不到他們。”在日軍一次次狙擊、襲擊、伏擊失敗,傷亡慘重的情況下,一架架飛機又對鹽城進行了狂轟濫炸和火炮襲擊,但始終未能炸平這一方高地。斷壁殘垣的泰山廟以其不屈的雄姿挺立到1945年8月,見證了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
將泰山廟幾乎夷為平地的是偽軍團第四軍軍長趙云祥。在與新四軍的決戰(zhàn)時,他竟下令拆下泰山廟的木料,構(gòu)筑防御工事,作困獸之斗。盡管趙云祥后來率部起義,促成了鹽城的和平解放,使得古城人民免受一次涂炭,但拆廟之事,令趙云祥抱憾終身。
好在小海灘在,泰山廟的根就在,泰山廟就在。任何力量都無法把她從鹽城大地上拔去,也無法從人們的記憶中抹掉。泰山廟作為中國人民抗戰(zhàn)史上重大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地與見證物,我們從她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回望那段珍貴的歷史,仿佛看到陳毅代軍長和劉少奇政委被歷史定格在這里的身影。1985年5月,鹽城市人民政府根據(jù)中共中央宣傳部和江蘇省委決定,依照原樣重建泰山廟,于次年10月建成并對外開放。重建的泰山廟,既有古廟文脈,又是紅色紀念地。大門口立有張愛萍將軍題寫的“新四軍重建軍部舊址”石碑。廟內(nèi)陳列著劉少奇、陳毅等領(lǐng)導人曾經(jīng)的舊居。新四軍“N4A”臂章在這里誕生,雪松法師在這里成為“革命和尚”,《彩云追月》的悠揚旋律在這里回響……數(shù)千件文物、史料、照片等布滿了一個偌大的新四軍陳列館。
2006年5月,新四軍重建軍部舊址泰山廟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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