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俊 杰
(臺灣大學 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臺灣 臺北 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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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亞視域論德川日本儒者的倫理學立場
黃 俊 杰
(臺灣大學 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臺灣 臺北 10617)
[內(nèi)容摘要]本文分析德川時代日本儒者之倫理學的本質、主要論點及其潛在問題。本文第一節(jié)首先指出日本儒者的倫理學之基本性質是一種“功效倫理學”,主張“善”不建立在行為者的“存心”之上(因此,他們也反對“治心”),而是在“善”所達成的效用之上。本文第二節(jié)以日本儒者的管仲論與唐太宗論為例證,分析日本儒者主張“德行”必落實在“功業(yè)”之上,所以“功業(yè)”先于“德行”。本文第三節(jié)再以儒家核心價值“仁”與“道”為中心,析論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立場,使他們將德行義的“仁”與“道”轉化為效用義的“仁”與“道”。本文第四節(jié)說明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實浸潤在廣袤的德川實學思想脈絡之中,他們所持的“功業(yè)”優(yōu)先論與“仁”之效用義,皆是德川實學精神的表現(xiàn)。此種“實學”脈絡中的“功效倫理學”之問題在于:只關懷“善能產(chǎn)生何種效果”,而忽視“善如何可能”,可能使“理想”被“現(xiàn)實”所出賣。本文結論認為: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因為忽視“善”之內(nèi)在價值,從而使“善”之主體性與自主性難以建立。
[關鍵詞]功效倫理學;存心倫理學;管仲;唐太宗;伊藤仁齋;荻生徂徠;太宰春臺
一、引言
德川時代(1603—1867)日本儒者的倫理學立場,雖然個別儒者之間有其差異,但是他們的主流立場卻明顯地傾向于“功效倫理學”*李明輝對這兩種倫理學說提出定義,他說:“功效倫理學主張:一個行為的道德價值之最后判準在于該行為所產(chǎn)生或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反之,存心倫理學則堅持:我們判定一個行為之道德意義時所根據(jù)的主要判準,并非該行為所產(chǎn)生或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而是行為主體之存心。”見李明輝:《孟子王霸之辨重探》,《孟子重探》,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1年,第47頁。,尤其以古學派與徂徠學派儒者最為明顯。從“功效倫理學”立場出發(fā),德川日本儒者多半強調(diào)“功業(yè)”(achievement)優(yōu)先于“德行”(virtue),也從“功效倫理學”立場對儒家核心價值“仁”與“道”,提出新的詮釋。凡此皆有其德川時代實學思想作為背景,也蘊涵一些值得探索的倫理學問題。
為了論證以上基本論旨,本文第二節(jié)首先以日本儒者的管仲論為中心,在東亞儒學的視野中,分析日本儒者所采取的“功業(yè)”先于“德行”之主張,第三節(jié)則析論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的另一個面向:強調(diào)功效義的“仁”或“道”遠過于價值義的“仁”或“道”。第四節(jié)探討日本儒者的倫理學立場與日本實學思想脈絡之關系,并檢討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中的問題。第五節(jié)提出結論。
二、“功效倫理學”視野中的“功業(yè)”優(yōu)先論
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立場,首先表現(xiàn)為主張“功業(yè)”優(yōu)先于“德行”。德川日本儒者雖然人自為說,家自為書,一門之中眾說兼采,而各派之間又互相攻訐,但是他們共同使用的關鍵詞就是“人倫日用”。所以,德川日本儒者多認為德行必須見于功業(yè)之中,他們對“善的性質是什么”以及“善如何可能”之類的問題并不關心,他們大多不接受“道義倫理”(deontological ethic)而強調(diào)“功利倫理”(utilitarian ethic)。
最能說明日本儒者之傾向“功效倫理學”立場的,莫過于日本儒者的管仲(730-645BCE)論。我最近曾撰文研究日本儒者的管仲論,*黃俊杰:《德川日本孟子學論辯中的管仲論及其相關問題》,鄭宗義等編:《全球與本土之間的哲學探索:劉述先先生八秩壽慶論文集》,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14年,第407—436頁。所以細節(jié)不再贅述,謹在此綜述其大要。就日本儒者管仲論之大趨勢而言,日本儒者論管仲基本上都傾向于“功利倫理”之立場。孔子(551-479BCE)雖然批評“管仲之器小哉”(《論語·八佾·22》),*朱熹:《論語集注》,《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7頁。但孔子也認可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的成就為“如其仁!如其仁!”(《論語·憲問·17》),到了孟子(371-289BCE)才批評管仲未能施行王道。*朱熹:《孟子集注》,《四書章句集注》,第227—229頁。朱子(晦庵,1130—1200)雖認為“管仲未得為仁人”,但“其利澤及人,則有仁之功矣”。*朱熹:《論語集注》,《四書章句集注》,第153頁。德川時代日本儒者對管仲之評價與中國儒者差距甚大,17世紀伊藤仁齋(1627—1705)認為管仲之“仁”雖不及堯舜之“仁”,但均同為“仁”,*伊藤仁斎:《童子問》,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5巻,古學派の部(中),第52章,東京:育成會,1903年,第100頁。荻生徂徠(1666—1728)也認為管仲的事功應可稱為“大器”,*荻生徂徠:《論語徴》,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論語部5,乙?guī)?,東京:鳳出版,1973年,第68頁。松村九山(1743—1822)說管仲可稱為“仁者”,*松村棲雲(yún):《管仲孟子論》,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第12卷,東京:鳳出版,1973年,第1―7頁。引文見第7頁。東條一堂(1778—1857)稱贊管仲以其“利澤恩惠,遠被后世,豐功偉績”之“大功”,*東條一堂:《論語知言》,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論語部6,第403頁。應稱為仁者。
日本儒者評論管仲的主流意見,都稱許管仲的功業(yè)而不稱許管仲的存心或德行。日本儒者這種“功效倫理學”立場,也與朝鮮時代(1392—1910)朝鮮儒者的意見遙相呼應。朝鮮儒者都認為管仲行霸者之術,但卻也都稱許管仲的政治功業(yè),18世紀朝鮮朱子學大師丁若鏞(茶山,1762—1836)反對朱子對管仲的批判,他強調(diào)“事功之所成”*丁若鏞:《論語古今注》卷7《憲問》,茶山學術文化財團編:《(??薄它c)定本與猶堂全書》第7冊,首爾:茶山學術文化財團,2012年,第133—134頁。即應稱為“仁”者。日韓儒者所采取的“功效倫理學”立場,使他們重視外顯的政治事業(yè),而不是內(nèi)隱的存心問題。這一點與宋代以后中國儒者的“存心倫理學”立場構成鮮明對比。
為了進一步解釋中日儒者之倫理學立場之對比,我想再以唐太宗(598—649,在位于626—649年)為例加以分析。唐太宗李世民雖在玄武門事變之后登上皇位,卻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留名青史。但是,唐太宗在日本儒者與朱子的評價中,形象南轅北轍,勢同水火,彰顯“功效倫理學”與“存心倫理學”兩種立場的差異。
日本儒者論唐太宗都對唐太宗的政治功業(yè)推崇備至。西島蘭溪(1780—1852)說:“唐太宗文皇帝者,創(chuàng)業(yè)守成,一代英武之賢君也”。*西島蘭渓:《清暑閑談》,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隨筆部第1卷,第114頁。荻生徂徠(物茂卿,1666—1728)弟子太宰春臺(1680—1747)也推唐太宗的文采與功業(yè)說:“自秦漢而下,人主有文辭而不失其英烈者,唯漢世祖、唐太宗為然”。*太宰春臺:《文論·詩論》,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続編,隨筆部及雑部第12卷,第6頁。長野豐山(1783—1837)推崇唐太宗說:“人主之德在知人,而知人堯舜難之,況其他乎?至愚之君,必悅媚己者。故人主能悅其不媚己者,亦可以為英明矣,如唐太宗是也”。*長野豊山:《松陰快談》,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儒林雑纂第14卷,第14編,第5頁。綜觀日本儒者的唐太宗論,完全聚焦于唐太宗的功業(yè)與文采,欣羨唐太宗獲禽之多,而未計及其田獵之出于邪心或正心。
與日本儒者比較之下,朱子對唐太宗的批判很能顯示其所采“存心倫理學”之立場。朱子認為唐太宗的功業(yè)“能富其民則有之,至于教則猶未及也,又安能使其化民而一于人乎?”*朱熹:《論語或問》,《四書或問》第13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1—312頁。朱子之所以不以“仁”推許唐太宗,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朱子認為唐太宗存“心”不正。朱子與陳亮(同甫,1143—1194)論王霸之辨時說:*朱熹:《朱子文集》卷36《答陳同甫六》,第4冊,臺北:德富文教基金會,2000年,第1458頁。
太宗之心,則吾恐其無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直以其能假仁借義以行其私,而當時與之爭者才能知術既出其下,又不知有仁義之可借,是以彼善于此而得以成其功耳。
朱子批評唐太宗之“心”“無一念之不出于人欲”,因此唐太宗之“心”不能與“道”“合而為一”,朱子說:*朱熹:《朱子文集》卷36《答陳同甫八》,第4冊,第1464頁。
夫人只是這個人,道只是這個道,豈有三代、漢、唐之別?但以儒者之學不傳,而堯、舜、禹、湯、文、武以來,轉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故漢唐之君雖或不能無暗合之時,而其全體卻只在利欲上。此其所以堯、舜、三代自堯、舜、三代,漢祖、唐宗自漢祖、唐宗,終不能合而為一也。今若必欲撤去限隔,無古無今,則莫若深考堯舜相傳之心法,湯武反之之功夫,以為準則而求諸身。
朱子認為唐太宗因為存“心”不正,所以偏離“道”,因而所成就之功業(yè)只是霸道而非王道。誠如李明輝(1953—)所指出,朱子強調(diào)“道”之理想性,所以視漢武帝、唐太宗為霸者;但陳亮強調(diào)“道”的現(xiàn)實性,所以視漢武帝、唐太宗為合乎王道。*李明輝:《孟子重探》,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1年,第55頁。
朱子批評唐太宗時所采取的哲學立場,明顯地傾向某種觀念論(idealism)的立場,預設世間萬事萬物包括政治功業(yè)都與歷史上行為者的存“心”密切相關,朱子堅持“天下之事,其本在于一人,而一人之身其主在于一心,故人主之心一正,則天下之事無有不正;人主之心一邪,則天下之事無有不邪”,*朱熹:《朱子文集》卷12《己酉擬上封事》,第2冊,第394頁。因此,用韋伯(Max Weber,1864—1920)的話來說,朱子堅定主張政治人物(如唐太宗)的“存心倫理”(ethic of intention)比“責任倫理”(ethic of responsibility)*Max Weber,Politics as a Vocation, in W.G.Runciman ed.and E.Matthews tr.,Max Weber: Selections in Translation,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p.212-225。日本前輩學者湯淺幸孫(1917—2003)認為,在中國思想史中,春秋公羊學與程朱學派以及宋代以后民間道教都傾向于“存心倫理學”(日語所謂“心情倫理”しんじょうりんり),但是他認為一般儒家知識分子因為作為官員必須承擔行政責任,所以多半傾向“責任倫理”。參看湯淺幸孫:《心情倫理と責任倫理》條,收入日原利國編:《中國思想史辭典》,東京:研文出版,1984年,第230頁。更重要。如果與朱子論唐太宗所采取的“存心倫理學”立場對照,日本儒者評價管仲與唐太宗時特重功業(yè)而非其德行,他們所顯示的“功效倫理學”立場就豁然彰顯了。
我們將日本儒者與朱子的倫理學加以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日本儒者采“功效倫理學”立場,主張:行為的“結果”比行為者“存心”重要,而且,“善”的判準在于其所創(chuàng)造之效益。日本儒者基本上采取“氣一元論”思路,切斷行為者的“心”與行為的“功效”之間的必然性關系。相對而言,朱子認為“理”可以從圣人“心”中“流出來”,*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7冊,卷98,《義剛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321頁。世界的萬事萬物之作為“氣”,必須接受“理”的統(tǒng)轄。朱子從“理氣二元論”推衍出“倫理二元論”(ethical duality),主張“存心”對“功效”具有優(yōu)先性。但是,日本儒者則采取“氣一元論”之立場,傾向于從宋儒所謂“氣質之性”論人性,伊藤仁齋就說孔孟的人性論“皆就生質論之,而非以理當之也”。*伊藤仁斎:《論語古義》,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論語部1,東京:鳳出版,1973年,第256―257頁。洎乎19世紀的山田方谷(名球,字琳卿,號方谷,1805—1877)更提出所謂“氣生理”之說。山田方谷說:“宇宙間一大氣而已。唯有此氣,故生此理,氣生理也,非理制氣也”。*山田球著、岡本巍校:《孟子養(yǎng)気章或問図解》,宇野哲人、安岡正篤監(jiān)修、荒木見悟等編:《陽明學大系》第9卷,日本の陽明學·中,東京:明徳出版社,1973年,第258頁。我在新書中有專章討論山田方谷,參看Chun-Chieh Huang,East Asian Confucianisms: Texts in Contexts,G?ttingen and Taipei: V&R Unipress and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15,Chapter 11,pp.199-214。從伊藤仁齋的“天地之間一元氣”*伊藤仁斎:《語孟字義》,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5巻,古學派の部,東京:育成會,1903年,第12頁。說,到山田方谷的“宇宙間一大氣”說一脈相承。在日本儒者的思想世界里,“倫理二元論”既已被“氣一元論”所架空,一切的“善”當然只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被考量。日本儒者主張“善”之“結果”比“存心”更重要,乃事所必至,理所當然。
三、“功效倫理學”視野中儒家的“仁”與“道”
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立場,不僅表現(xiàn)在他們評論歷史人物時,所持的“功業(yè)”先于“德行”的主張,也表現(xiàn)在他們對儒家核心價值如“仁”或“道”的新詮釋之中。
在東亞儒家傳統(tǒng)中,最重要的核心價值就是“仁”。“仁”字在《論語》全書58章中共出現(xiàn)105次。中國儒學史中的“仁”之涵義,可以大略分為四類:(1)作為身心安頓場所的“仁”,(2)作為生生不已的價值判斷能力的“仁”,(3)作為社會倫理的“仁”,(4)作為政治事業(yè)的“仁”。前二者屬于“仁”的“內(nèi)在范疇”,后二者則屬于“仁”的“外在范疇”。儒家主張“仁”必然通貫內(nèi)外兩個范疇,而“仁政”尤以“仁心”為其基礎。先秦儒家“仁”學始于“修身”,層層推擴,修己以安人、安百姓,內(nèi)外兼修,顯微無間。洎乎南宋,朱子在孝宗乾道九年(1173)撰《仁說》,并在《四書章句集注》、《四書或問》及《克齋記》中,以“心之德,愛之理”釋“仁”*朱熹:《朱子文集》卷67《仁說》,第3390頁。例如《孟子集注》,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卷1,《梁惠王章句上·1》注,第201頁;《論語集注》卷1《學而·2》注:“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第48頁。并以“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朱熹:《朱子文集》卷77《克齋記》,第3861—3869頁。此文寫于1173年寫《仁說》之前一年。之說,將“仁”提升到宇宙論及形上學的高度。
雖然德川時代多數(shù)日本儒者在中年以前都浸潤在朱子學之中,但是,朱子的“仁”學論述東傳日本之后,卻引來日本儒者一致的批判。日本儒者對朱子的批判,非常鮮明地展現(xiàn)他們的“功效倫理學”立場。
在中國儒學傳統(tǒng)中,孔子(551-479BCE)與弟子言“仁”,特重“為仁之方”,而非“解仁之義”。*11世紀北宋儒者楊時(字中立,人稱龜山先生,1053—1135)答學生問《論語》言仁處,何語最為親切時說:“皆仁之方也。若正所謂仁,則未之嘗言也?!币姉顣r:《龜山先生集》,舒大剛主編,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29冊,卷11,《語錄二》,第368頁上。18世紀日本儒者大田錦城(名元貞,1765—1825)說:“……夫子答弟子問仁,皆為仁之方,而非解仁之義也?!贝筇镥\城:《仁説要義》,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9巻,折衷學派の部,東京:育成會,1903年,第488―535頁。引文見第504頁。勞思光(1927—2012)先生也說:“孔子講‘仁’并不是提供一認知上的定義,而是要求對現(xiàn)實中問仁的你,怎樣可有一最近切的道德轉化——即如何進入仁的境界?!币妱谒脊猓骸吨袊幕废騿栴}的新檢討》,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3年,第26頁。楊龜山、大田錦城與勞思光之說均一針見血,切中儒家仁學之核心。。南宋朱子本于“理氣二元論”而取“倫理二元論”(ethical duality)之立場,主張“所以求仁者蓋亦多術,而一言足以舉其要,曰‘克己復禮’而已”*朱熹:《朱子文集》卷77《克齋記》,第3861—3869頁。
德川日本儒者批判朱子“仁”說時,將中國朱子學的“理在事上”翻轉為“理在事中”,并在“存在”(existence)之中探索“本質”(essence)。*黃俊杰:《東亞文化交流中的儒家經(jīng)典與理念:互動、轉化與融合》,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0年,第三章,第61—84頁。日本儒者均拒斥朱子以“愛之理”言“仁”而將倫理學建立在形上學基礎之上。日本儒者所關心的問題是:“仁”如何在人倫日用之中實踐。17世紀貝原益軒(名篤信,1630—1714)主張“為仁之道,在厚仁倫而已”。*貝原益軒:《慎思録》第1巻,《益軒全集》第2冊,東京:國書刊行會,1973年,第4頁。18世紀豐島豐洲(1737—1814)以《仁說》為題撰文批評宋儒“專以仁為性之所完具,竟不辯夫外形及物見形,而后仁名始成焉”。*豊島豊洲:《仁説》,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第6巻,東京:鳳出版,1978年,第5頁。最具代表性的當然是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的古文辭學派大師荻生徂徠(1666—1728)的言論,徂徠說:“仁者,謂長人安民之德也”*荻生徂徠:《辨名》,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6巻,《仁》第1條,第37頁。,徂徠又說:“孔門之教,仁為至大,何也?能舉先王之道而體之者,仁也。先王之道,安天下之道也,……”。*荻生徂徠:《辨名》,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6巻,第15頁。就徂徠之批判朱子學的“倫理二元論”而言,丸山真男(1914—1996)所說:“徂徠學是朱子學的反命題,因為‘窮理’的能力被迫停止;圣人成了不同于一般人的異質存在;規(guī)范與自然的連續(xù)性被一刀兩斷;嚴厲作風被廢止;治國平天下從修身齊家中獨立出來另立門戶”*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第115頁。中譯文見丸山真男著,王中江譯:《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74頁。是正確的說法。徂徠將朱子所關心的“‘仁’如何可能”這個問題,置換為“‘仁’有何政治效益”這個問題,確實具有強烈的功利主義的傾向。
德川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立場,也顯示在他們對儒家核心價值“道”的新詮釋之上。孔子提出:“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6》)*朱熹:《論語集注》,《四書章句集注》,卷4,《述而》,第94頁。為“君子”之理想,孔門弟子有子(508/518—?BCE)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2》。*朱熹:《論語集注》,《四書章句集注》,卷1,《學而》,第48頁。中國儒家所說的“道”,固然兼攝內(nèi)外兩面,但畢竟始于“修身”。
但是,德川儒者闡釋孔子的“道”,特重人倫日用之效用,伊藤仁齋定義“道”為“人倫日用當行之道”,*伊藤仁斎:《語孟字義》,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5巻,古學派の部(中),巻上,道,第19頁。又說:“若夫欲外人倫而求道者,猶捕風捉影,必不可得矣”。*伊藤仁斎:《童子問》,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5巻,古學派の部(中),第8章,東京:育成會,1903年,第80頁。荻生徂徠進一步說:*荻生徂徠:《辨道》,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巖波書店,1973年,第201頁上。
道者,統(tǒng)名也。舉禮樂刑政,凡先王所建者,合而命之也,非離禮樂刑政別有所謂道者也。
徂徠又說:*荻生徂徠:《辨名》,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6巻,恭敬荘慎獨,第98―99頁。
大抵先王之道在外,其禮與義,皆多以施于人者言之?!氏韧踔蹋ㄓ卸Y以制心耳。外此而妄作,豈不杜撰乎?
仁齋與徂徠所解釋的“道”,特重“道”的社會政治作用,明顯地呈現(xiàn)“功效倫理學”立場。
四、德川實學思想脈絡中的功效倫理學及其問題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探討德川日本儒家“功效倫理學”的思想脈絡。一言以蔽之,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實浸潤在德川時代實學思想的脈絡之中。
根據(jù)源了圓(1920—)的研究,近世日本實學思想主要是由儒者所建構。*源了円:《近世初期実學思想の研究》序文,東京:創(chuàng)文社,1980年,第5頁。所謂“實學”,指人所追求的真實的學問,也是道德實踐的學問,以及以政治為主的實用性學問?!皩崒W”的“實”這個字,既是real,又是true,包括“實踐性的實學”與“實證性的實學”兩種類型。前者又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個人性的“道德實踐的實學”,一是“政治實踐的實學”或“經(jīng)世濟民的實學”。*源了円:《近世初期実學思想の研究》,第59、64頁。源了圓認為,荻生徂徠建立了具有實證性的實學觀。*源了円:《近世初期実學思想の研究》,第66―67頁。日本儒者所主張的“功效倫理學”,正是在這種實學思想氛圍中所形成。
作為“實學”的日本儒家“功效倫理學”,表現(xiàn)以下兩項特征。第一,日本儒者所采取的思維方法是反形上學的(anti-metaphysical)思維方式,他們不能接受朱子學在“氣”的世界之上安立一個“理”的世界,他們以“氣一元論”拆毀朱子學的“理氣二元論”。伊藤仁齋的說法頗有代表性,仁齋說:*伊藤仁斎:《語孟字義》,《日本倫理彙編》第5卷,古學派の部,第12頁。
何謂天地之間一元氣而已耶?此不可以空言曉,請以譬喻明之。今若以版六片相合作匣,密以蓋加其上,則自有氣盈于其內(nèi)。有氣盈于其內(nèi),則自生白醭,則又自生蛀蟫,此自然之理也。蓋天地一大匣也,陰陽匣中之氣也,萬物白醭蛀蟫也,是氣也。無所從而生,亦無所從而來,有匣則有氣,無匣則無氣。故之天地之間,只是此一元氣而已矣,可見非有理而后生斯氣。所謂理者,反是氣中之條理而已。
仁齋主張“理”“反是氣中之條理而已”,將朱子學的“理在氣上”翻轉成為“理在氣中”,徹底解構朱子的倫理學之形上學基礎,所以,仁齋可以強有力地宣稱“夫道者,人之所以為人之道也”以及“俗即是道”。*伊藤仁斎:《論語古義》,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論語部1,東京:鳳出版,1973年,第50、130頁。
第二項特征是: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本質上是反觀念論的(anti-idealistic)倫理學。這項倫理學特質,在荻生徂徠的論述中,以最鮮明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徂徠說:*荻生徂徠:《辨名》,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6巻,恭敬荘慎獨,第4條,第98、99頁。
大抵先王之道在外,其禮與義,皆多以施于人者言之。……故先王之教,唯有禮以制心耳。外此而妄作,豈不杜撰乎?
徂徠主張“以禮制心”,強調(diào)以外在的規(guī)范來矯正人的“心”,他所走的是荀學的道路,荀子說:“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后正,得禮義然后治”,*《荀子·性惡篇第二十三》,引文見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17卷,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35頁。徂徠誠可謂為荀子的未面心友與異域知己。
徂徠弟子太宰春臺(1680—1747)將徂徠的“反觀念論的”倫理學立場,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太宰春臺著《圣學答問》,特別強調(diào)“以義制事,以禮制心”。*太宰春臺:《聖學答問》,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彙編》第6巻,古學派の部(下),巻下,第285頁。春臺宣稱先王之治天下以修身為本,以禮義治外,未聞治心之說,他說:“不論內(nèi)心如何,守護外在之禮義而不犯者,君子也”。*太宰春臺:《聖學答問》,第285頁。“內(nèi)心は如何にもわれ、外面に禮義を守て犯きぬ者を君子とす”。春臺切斷人“心”與“世界”之關系,而專注于“仁”在外在事功上的效果,春臺這樣重新詮釋孔子的“仁”:*太宰春臺:《論語古訓外伝》第5巻,江戸:嵩山房,延享2(1745)年刻本,第5頁,上半頁―下半頁。
仁者德也,藏于內(nèi)而難見,故惟于事功上見之,夫子常言不知其仁,意皆如此??鬃右匀蕿榻?,門人誰不力行者,況仲弓孔門高弟,夫子何不知其仁,惟其有德而未見其功,則夫子亦不敢輕與其仁耳。
又說:*太宰春臺:《論語古訓外伝》第7巻,第24頁,上半頁―下半頁。
仁乃凡百君子之所志,夫子何不敢焉。蓋孔子言仁必以事功言,觀《論語》中論仁諸章可見。夫子平日不敢輕與人仁,其敢輕自許乎?夫君子雖有仁心,茍不行其事,何以見仁之功?茍不見仁之功,則不敢輕稱其仁。
春臺以上所說這兩段話,具體顯示他特重“仁”的效用,也顯示他強調(diào)“功業(yè)”優(yōu)先于“存心”的“功效倫理學”立場。
論述至此,我們可以問: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是否潛藏著那些問題呢?
針對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提出以下兩點:第一,日本儒者因為采取“功效倫理學”之立場,所以不能免于道德之工具化的危機,德行的“內(nèi)在價值”(intrinsic value)在日本儒者的論述中,常常被忽視。
本文第二節(jié)比較日本儒者與朱子對于歷史人物管仲與唐太宗的評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日本儒者將朱子學中的“善如何可能?”這個問題,轉換為“善行能產(chǎn)生何種效益?”這個問題。日本儒者稱許管仲與唐太宗的政治功業(yè),而不計其存心之是否良善。他們皆能同意:行為如能創(chuàng)造“利澤恩惠”,*東條一堂:《論語知言》,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論語部6,第403頁。即為善行。他們也同意:行為之是非對錯,應取決于該行為所產(chǎn)生之結果。因此,日本儒者在稱許管仲與唐太宗的功業(yè)之余,對于這兩位歷史人物人格上的瑕疵,可以予以擱置,存而不論。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只問行為的結果而不論行為之過程或本質,因此,他們的倫理學常淪為政治學,所得實不能償其所失。
第二,由于前項問題,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很容易將人之生命的理想與現(xiàn)實混為一談,使“實然”(to be)(或事實)與“應然”(ought to be)(或“價值”)之界限泯而不彰,在政治判斷上采取“王霸同質論”,而與中國北宋時代功利學派的李覯(泰伯,1009—1059)、王安石(介甫,1021—1086)氣味相投,遙相呼應。*我在拙作中已有所討論,此處不再贅及。
總之,日本儒者的倫理學重“功效”而輕“存心”,常使他們不能據(jù)德以衡史,反而常常循史以遷德,終使“理想”為“現(xiàn)實”所出賣,失去人之生命的高度與厚度,使人淪為“一度空間的人”(one-dimensional man)。
五、結論
本文探討日本儒者的倫理學之特質及其問題。從本文的分析,我們可以提出以下幾點結論:
第一,德川日本儒家雖然流派甚多,思想互異,但是,他們大多傾向采取“功效倫理學”之立場,而與宋儒朱子所堅持的“存心倫理學”構成強烈對比。日本儒者的“功效倫理學”之核心問題在于“善行能產(chǎn)生何種效果?”而不是“善的本質(essence)是什么?”也不是“善如何可能?”日本儒者(尤其是古文辭學派的荻生徂徠與太宰春臺)傾向于主張:凡是具有普遍必然性的道德,必須見諸日用常行或政治施設之中。伊藤仁齋在人倫日用之中推崇《論語》為“最上至極宇宙第一書”,*伊藤仁斎:《論語古義》,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第3冊,論語部1,総論,第4頁。荻生徂徠以“安民”釋“孔子之道”,*荻生徂徠:《論語徴》,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論語部5,乙?guī)啠?3頁。太宰春臺主張“仁”“惟于事功上見之”*荻生徂徠:《論語徴》,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論語部5,乙?guī)啠?3頁。,皆是同一思路之不同表述方式。從德川日本儒者將“善”等同于“安民”或“事功”而言,他們可以被視為犯了謨爾(G.E.Moore,1873—1958)所說的倫理學的“自然論的謬誤”(the naturalistic fallacy)。*G.E.Moore定義“自然論的謬誤”說:“Good, then,denotes one unique simple object of thought among innumerable others; but this object has very commonly been identified with some other — a fallacy which may be called the naturalistic fallacy”參看G.E.Moore,Principia Ethica,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0,pp.viii。從宇宙論或形上學角度來看,日本儒者大多以“氣一元論”批判中國朱子學的“理氣二元論”與“倫理二元論”(ethical duality)。他們將朱子學的“理在事上”轉換為“理在事中”。
第二,日本儒者所采取的“功效倫理學”立場,使他們獲得一把銳利的外科醫(yī)師的手術刀(scalpel),可以深入宋儒(尤其是朱子)的哲學殿堂,解剖并割除朱子倫理學的形上學基礎。因此,日本儒者可以從“效用”的立場賦予“仁”與“道”以新詮,使儒學不只是一套“概念的游戲”(intellectual game),而成為一套有驗可征的、源了圓先生所說的“實證性的實學”。日本儒者認為他們的這一套“功效倫理學”,不僅是true,而且是real。
第三,但是當?shù)麓ㄈ毡救逭哒凑醋韵灿诓鸾馑稳鍌惱韺W中具有超越性的哲學殿堂之時,他們卻也同時將“善”或“善行”轉化為達到其他目的(如“安民”)的工具,使“善”或“善行”的內(nèi)在價值(intrinsic value)*關于“內(nèi)在價值”的涵義,參看G.E.Moore,ed.by William H.Shaw,Ethics,and,‘the Nature of Moral Philosophy’(Oxford: Clarendon Press,2005),Chap.7,pp.116-131?;薅徽茫瑥亩埂吧啤被颉吧菩小笔テ渲黧w性與自主性。其間之得失誠不易言也。
(責任編輯:董灝智)
[收稿日期]2015-09-07
[作者簡介]黃俊杰(1946-),男,臺灣高雄縣人,臺灣大學講座教授;臺大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合聘研究員。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16)01-00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