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學者的品質
□韓石山
來的人不少呀。謝謝同學們。
本來我想講怎樣做學問,但這個題目太大了,不是一兩個小時能講透的,所以還是講學者的品質吧。
前些日子讀《張岱詩文集》,有詩有文。文這一部分,主要是《瑯嬛文集》。張岱是個典型的晚明文人,好像中學課本上選過他的《西湖七月半》,收在他的《西湖夢尋》里,不在《瑯嬛文集》里?!冬構治募肥撬囊槐倦s著。他的文采,他的氣節(jié),那是沒說的。在讀的過程中,我覺得張岱這個人,實在了不起,數(shù)學好,腦子清楚。他是專攻了歷史與文學,要是專攻數(shù)學,也會有成績的。
為什么說他的數(shù)學好呢?聽聽他寫泰山的《岱志》里一段話的大意——他說,一座山啊,要是高數(shù)十仞的話,離上十里遠就看不見了;要是高數(shù)百仞的話,離上一百里遠也就看不見了??商┥侥兀瑥奶┌渤抢锟慈?,不覺得多么高,可是到了黃河的船上,七百里遠了,還能看到泰山像女人的螺髻一樣。這樣一想,泰山的高度就是可以計算的了。再算一下:山東的地勢,高出江南不知幾千萬仞,而泰山又高出山東幾千萬仞,這樣一來,要是從江南出發(fā)步行到泰山頂上,腳下每高出一咫尺,都是泰山的高度?!憧矗@腦子多清楚,數(shù)學多好!多少人寫泰山,只是感嘆登臨怎樣的艱辛,登上了怎樣的一覽眾山小,從沒有一個人用數(shù)學的方法算出泰山的巍峨高聳。如果有人編《泰山詩文集》,張岱的這篇是非收不可的。這不是寫文章,這是做研究、做學問啊。
《傳記文學》上有一篇懷念陳省身的文章。陳省身是數(shù)學大師,得過世界數(shù)學最高獎項沃爾夫獎;諾貝爾獎沒有數(shù)學獎,要是有,他肯定得了。他晚年回國住在天津。文章寫了作者與陳省身二人的一次對話。作者問:“人們對大師之產生各有所說,你做何解?”陳說:“一半機遇,一半天賦?!庇謫枺骸芭ζ錈o用乎?”陳略停數(shù)秒,出人意外地回答說:“每一個人都在努力,與成為大師關系不大的,成功與成為大師是兩回事。”作者接下來說,以他的體會,成為大師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智,二是慧,三是靈。實際上,這三個條件都是一個意思,只是表現(xiàn)在不同的方面,說白了就是聰明,就是智商高,有慧根,有靈氣。
有人會問:那勤奮好學不頂用嗎?不是這個意思,是說勤奮好學是學者的本分,任何人若能做到,也許會獲得某種成功,但與能否成為大師關系不大。我們常說一句名言: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加上百分之一的天賦。這話是愛迪生還是什么人說的,學校老師就常用這句話勉勵學生。實際上,人家這句話后面還有半句是:這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還不及那百分之一的天賦?!吨杏埂防镉幸痪湓捊小昂脤W近于智”,這就說的更明白了:勤奮好學,只可以“接近”智、“近似”智,還不能說就“是”智。可見,智是另外一種東西。
大家可能聽出來了,我要說的學者的品質,絕不是什么謙虛呀、誠實呀、忠誠呀、耿直呀這些。這些也是要的,只不過理解的層面不同,它們的意義也就不同。對普通人來說,有了這些優(yōu)點,就可以說品質好、品質優(yōu)秀了,但對于一個學者,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有這些“品”,是遠遠不夠的。這只是表面的東西,不能說明你作為一個學者、一個作家的“質”——我有時說學者,有時說作家,有時作家學者連起來說,都是一樣的,是指那些有專攻的、有抱負的,想為自己也為國家民族做一番事業(yè)的文化人讀書人。
“品”好理解,關于這個“質”,我還得多說幾句。這世上,一個容貌漂亮,一個品質優(yōu)秀,誰都喜歡,自己喜歡別人也喜歡;誰都想要,自己想要,別人也待見。容貌漂亮是天生的,幾乎沒法改變,除非去做美容甚至整形手術,但做得再好,也不是天生麗質,再好看,也打了幾分折扣。而品質優(yōu)秀,是后天的,可以修煉得來的。接下來就可能會問,為什么有的人有,有的人就沒有?為什么人家有,你就沒有?我知道你們會說,是生活逼迫呀,是環(huán)境熏陶呀,總之是客觀造成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嘛。不對,同樣的生活逼迫,同樣的環(huán)境熏陶,怎么有的人愈挫愈勇,出淤泥而不染,最終獲得了絕大的人生成功?有的人還沒怎么逼迫,還沒怎么熏陶,就跟坐滑梯似的出溜下去了?說到底,是品質問題,根子上說是個智商問題。
大家是不是覺得姓韓的凈瞎扯呀?前些日子,我跟一個年輕人談過這個問題。他說,韓老師呀,不能這么說吧?他上高中時,班上有個同學數(shù)理化門門都好,就是品質不好,愛偷東西,老師批評過多次,就是改不了。我聽了笑了,說你這么舉證,不是恰恰證明我說的有道理嗎?你這個同學,只能說他數(shù)理化方面的智商高,不能說他整個的智商高。見了人家的好東西就想偷,一偷就讓人抓住,這能叫智商高?真的智商高,一是不會偷東西,尤其不會是在高中階段偷東西,上了大學畢業(yè)了掙下錢,什么東西買不下,還用得著偷嗎?二是,偷了也不能被抓住;全世界每年都有破不了的案子,如果是案子都能破了,世上就沒有犯罪的人了。
所以我說,品行,品質,說到底都還是智商問題。你把你打造成什么樣的人,具備什么樣的品格,甚至有什么樣的性格,說到底是取決于你的智商。好人,優(yōu)秀的人,智商都高;壞人,賴人,智商肯定都低。道理再明白不過:完美的性格,優(yōu)秀的品行,是社會的公則,誰都清楚,誰都明白,為什么人家學了就成了那樣的好人,那樣優(yōu)秀的人,而你想學也學不會,只能成為壞人、賴人?學當好人也跟學數(shù)理化一樣,笨了肯定學不會,學不像。裝模作樣,怎么都不像,一有機會還是要出壞,還是要耍賴。
還是前幾天看《張岱詩文集》時,有天晚上睡不著,想了許多,就在書的扉頁上寫了這么一兩行字:世上沒有笨人的事業(yè),任何事業(yè)的推進,都是智者的心血。以前我還宣傳過這樣一個觀點:我們在任何事業(yè)上的努力,都不過是要把人類在這方面的智慧再往前推進一步。你們想想,是不是這么個道理?不管是科學技術,還是文學藝術,不管是行政管理,還是商業(yè)經營,不管是帶兵打仗,還是研究學問,凡是可稱之為事業(yè)的,概莫能外。寫小說也是一樣,你說光是一點技巧嗎?不,是智慧。錢鐘書把中國的諷刺小說藝術,往前推進了一點;加西亞·馬爾克斯把拉美的小說藝術,往前推進了一步。這兩個人,也可以說是把世界小說藝術往前推進了一步。
做學問也是一樣的。舉個史學上的例子吧。
一次,我在北京參加活動,晚上住在賓館里沒事,又沒書看,只能是看電視。正好易中天在講“三國”,講到火燒赤壁那一段,說得頭頭是道,一會兒說《三國志》上怎么說,一會兒說蘇東坡怎么說。其中,在說到曹操帶領多少人馬時,他還很是考證了一番,推論了一番,說《三國志》的《周瑜傳》上說,曹軍有數(shù)十萬之眾。接下來,他說:數(shù)十萬是多少?多點說八十萬吧,打個對折是四十萬,再打個對折是二十萬,再打個對折是十萬,也就是說,最少最少也有十萬人馬了,那是十萬大軍哪!然后再說,孫劉聯(lián)軍有多少人?總之是少得可憐,合在一起也沒有曹軍多。我看到這兒就啞然失笑了,心說:這個易中天,真是個“易大膽”!平日里光顧了練口才,沒時間多讀書。他要是讀過楊聯(lián)升的書,就不會說這個話了,甚至,反倒能說出讓全國觀眾都驚訝不已的話呢,或許還會讓那些對他不以為然的人大吃一驚呢。
先得說說楊聯(lián)升。他是1990年去世的,活了76歲。上世紀30年代清華畢業(yè),40年代在哈佛讀碩士,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直到退休。他讀的是經濟系,后來主要治社會經濟史,曾經當過美國的中國史學會會長。海外漢學界對他評價很高,說是海外漢學第一人,是中國文化在海外傳播的媒介。我讀過他的《哈佛遺墨》,商務印書館出版,是他的一個在國內的外孫編的。順便說一下,寫《讀史閱世六十年》的何炳棣也很了不起,在海外漢學界,楊聯(lián)升之后,大概就數(shù)他了。學歷史的,一定要多看看海外和港臺史學家寫的書。開闊眼界是小事,主要是能提高治史的境界。
為什么說易中天要是讀過楊先生的書,就不會說那個話了?臺灣史學家嚴耕望寫過一本書叫《唐代交通圖考》,說敦煌發(fā)現(xiàn)的資料《水部式》上說,黃河“會寧關有船五十只”;而《唐六典》則說,“白馬津船四艘,龍門、會寧、合河等闕船并三艘……會寧船別五人”。嚴先生不信《唐六典》上的說法,而信敦煌資料上的說法,說“五十”二字大字甚明,蓋與《唐六典》時代不同也;并據(jù)之推定,若每艘船上有船夫三到五人,則會寧一津渡,就有船夫二百人,每天來往的渡河人當在千人以上,可見會寧渡口的交通行旅多么繁忙昌盛。在臺灣“中研院”史語所的一次討論會上,楊聯(lián)升先生就對此提出自己的看法,認為敦煌資料中的“五十”若讀斷作“五、十”,其數(shù)字就跟《唐六典》上的數(shù)字相差無多。楊先生《哈佛遺墨》里有篇小文章,叫《五、十新解》。他認為,中國史書上常說的“五十”,不是五個十,而是五或十、五到十的意思。為了證實自己的看法,楊先生還舉了幾個史書上的例子。最著名的一個例子,不是他發(fā)現(xiàn)的,是另一位著名學者毛子水先生早先說過的——《論語》上有句話,好多人都莫名其妙:“子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亦(或作《易》),可以無大過矣?!鼻懊婷髅髡f是“加我數(shù)年”,怎么后面就成了五十才學《易》,就可以無大過了?那樣,孔子學《易》的時間,不是太晚了嗎?毛子水認為,五十當讀斷,這樣整句的意思,就清楚且合乎情理了,意思是說:再給我?guī)啄甑臅r間,五年到十年,我來學《易》,就沒有大錯了。
《哈佛遺墨》中另一個例子,是說史書中的“數(shù)十”也應當讀斷。在清華,《新唐書·魏元忠傳》說到魏建議當時邊防上的馬政,要出師遠征,必須憑借馬力,沒有數(shù)十萬,不足以與虜爭。如果政府從現(xiàn)在開始就在全國征馬稅,每人百錢,同時放開馬禁,讓民間隨意養(yǎng)馬,不用三年的時間,民間養(yǎng)馬可達到五十萬,然后下令各州縣用征來的口錢(即馬稅),把這些馬買下來,若王師大舉,一朝可用。
可別小看了這個“五十讀斷”,沒有大學問,你連想都不敢想。這是中國古代計數(shù)的一個方法。知道了它,好多疑難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回到易中天的“品三國”?!度龂萘x》是由《三國志》來的,《三國志》的《周瑜傳》上既然說曹軍當時不過數(shù)十萬,羅貫中的“史識”不行,為了夸大周瑜的戰(zhàn)績,只能是往多里說,就說成是八十三萬人馬了。易中天也是一樣的,出口就是八十萬,打個對折是四十萬,再打兩次折扣還有十萬。他就不知道,按楊先生考證出的算法,曹操的人馬,僅僅是數(shù)萬到十萬之間,也就是六七萬、七八萬的樣子,比孫劉聯(lián)軍多不了多少。人數(shù)沒占了絕對優(yōu)勢,又是勞師遠征,不服水土,赤壁一戰(zhàn)打敗,也不是多么的丟人。
再說戰(zhàn)國時,秦將白起長平之戰(zhàn),打敗了趙國,坑殺趙卒四十萬。用前面的計數(shù)法,也就是四到十萬,說足了就七八萬吧。
治史如此,做別的學問也一樣,不在乎看書多少;看少了是不行,但也不能說越多就越好。天下書是看不完的。學過平面幾何的人都知道,不在同一條直錢的三個點,就可以確定一個平面,俗稱“三點定一面”,多了也沒用,關鍵是你能不能找到這么三個點。你找到的點是不少,可都在一條直線上,就是千點萬點,也沒法確定一個面。一般的方法,老師會教給你,真要做起來,帶創(chuàng)意的方法,就得自己悟了。能不能悟出來,就看你靈醒不靈醒,有沒有那么高的智慧,有沒有真正的學者的品質了。
光說別人,你們覺得太遠:人家是清華的呀,人家上過哈佛呀。王婆賣瓜,韓公也賣賣瓜——不是炫耀自己,我馬上就退休了,還炫耀個什么勁兒?是想讓你們長長志氣,知道咱們山西大學歷史系,還是能出人才,也確實出過人才的。
噢,忘了說我的情況了。我也是咱們山西大學歷史系畢業(yè)的。我們那一屆1965年入學,只上了一學期課,第二學期就去了鄉(xiāng)下,說是“半農半讀”,實際上一天課都沒上過,全是勞動。半農半讀還沒完,“文革”就來了。直到1970年畢業(yè)——那時是五年制——還是一天課都沒上過。這么一說,大家就知道,我的學歷,怎么說也只是個高中畢業(yè)。這是學歷。資質呢?我不是個多聰明的人,頂多算個中等才具吧;也不能說笨,小聰明還是有點的。
別看只上了半年課,課外書我可沒少看。當時,學校圖書館在舊樓上。一開學就發(fā)了個借書證,比現(xiàn)在的身份證大些,是橫著的,一個一個的細長格。每次準借五本,要借什么書,先寫借書條,借下了填在上頭,還的時候再消了。就那半年,我用了兩個借書證,第二個沒有用完。常是借回來挨個翻一翻,認真看了的頂多一兩本,就還了又借新的。那半年不記得上過什么課,記得的是,古代史只講到魏晉,隋唐都沒講就放了寒假。收獲還是有的。有兩點最清楚,一是知道中國的史書,有紀傳體,有編年體,還有一種叫紀事本末體,就是把一件事的相關材料編在一起,來龍去脈看得更為清楚;二是看過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知道寫人物傳記,最好先編年譜,年譜也是學術著作。這一點知識,在你們看來,太小兒科了,可是,就是靠著這點知識,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寫《徐志摩傳》時,就先編年譜,又想到何不用紀傳體來寫?出版之后,大獲好評。有人甚至奇怪:寫人物傳記,怎么就想到了紀傳體?此前我還寫過《李健吾傳》。就是靠著這么兩本人物傳記,我很快就打進學術界,成了一個也還算小有名聲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專家。至于后來寫的《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任誰也得說是學術著作。一個靠寫小說成名的人,一轉身就成了學者,這個身子轉得夠快的吧?
高興吧?我這么個學歷,這么個資質,還能成了薄有聲名的學者,你們比我的本事大得多,聰明得多,條件好得多,還做不成一番事業(yè)嗎?
記不得是哪位古人說過這樣的話:為文必中當世之過。前幾年,我請人刻了一方閑章,印文是:“懼后世責我生于當今”。好多同學都知道,我有個不雅的綽號,叫“文壇刀客”。對這個綽號,我不說好,也不說壞,一笑置之。自從進入文壇,我就沒動過“當文學批評家”這個心思。那為什么又寫了那么多的批評文章呢?說白了,是可惜:那么好的材料擺在手邊,要是不寫,不是太可惜了嗎?——說可惜都輕了,不是太蠢了嗎?寫到后來,也有點厭倦了,怕后人笑話我凈寫些意氣用事的文章??墒怯忠幌?,這樣明顯的錯誤,我不寫,過上五十年,人們說起這個事兒,會說:那時候韓石山不是在世嗎?他怎么不說一句話呢?
知識不能成全人,學問不能成全人,但見識是能成全人的。過去我上學的時候,教我們古代史的杜士鐸先生就常說,才、學、識,“識”最重要;才與學,最后要達到的境界,就是“識”,“識”上頭能見出高低。我的《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就是一本顯示“識”的書。我知道,魯研界的許多人是不服氣的,但是,要否定這本書,對他們來說,也太難了。我用的材料,絕大多數(shù),都是他們見過的,可是,他們連往這上頭想都不敢想一下,有人即便曾經閃過這個念頭,馬上就自個掐滅了。說到底,還是“識”上不行。沒辦法,只能讓山西的這么個村學究出一頭地了。
不覺已講了一個半小時,還是停住吧,不要耽擱了你們休息。
謝謝同學們!
(本文是作者在山西大學約題講座的演講,略有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