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農(nó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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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塊溫?zé)岬氖w麥粑
龔農(nóng)
《一碗清湯蕎麥面》,曾經(jīng)深深感動了億萬人,那是一個在日本廣為流傳的真實故事:大年夜的一碗清湯蕎面,支撐了一個三口之家十四年艱辛努力,成為在逆境中奮起,決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象征。
但感動又溫暖我一輩子心靈的,卻是一塊小小且黝黑的蕎麥粑。
那塊難以下咽的粗食,讓人記憶猶新,早已從生理的感覺升華為心靈的深切感悟,成為烙在我成長旅程中的印記。
在那口糧被限量、以雜糧為主,隔三差五才能吃上米飯或面條的特殊年月,“吃飽”幾乎成為人們的奢求。但幼年的我,依然對那些口感粗糙之食敬而遠之。
一次餓昏的經(jīng)歷,讓普通的蕎麥粑永駐心房。
老家與學(xué)校之間,二十余華里,山路在峰巒重重、溪河縱橫中曲折蜿蜒,一個人跋涉其間,顯得特別的孤單,時常半天遇不到一個同路人。
但我,特別的幸運,始終有一位奔走鄉(xiāng)村郵路的郵遞員相伴。
第一次去公社上“帶帽”初中,算是出遠門,盡管媽媽一再交代,只要沿著油菜花盛開的溪河而上,跟著電線桿子走就是了,大約走兩小時,就能看到河灘邊一排石墻房子,那里就是公社的所在地。但我還是迷茫而膽怯,不敢獨自上路。她最終將我托付給跑這條路的郵遞員——從頭到腳穿一身綠的老袁,才算放下心。
我應(yīng)該叫他袁叔叔。袁叔叔的步伐看似小跑,其實是不緊不慢勻速地快走,且習(xí)慣不說話,可能是長久沒人跟他說話的緣故。在寂寞的大山里穿行,一路全是上坡下坎,好幾處涉水渡河,送一趟郵件來回要五個小時,中途固定在一顆大松樹下歇息,喝山泉水,吃冷蕎麥粑?;蛟S是有了我這個小陪伴,袁叔叔似乎少了許多寂寞,甚至在歇氣時唱上幾句:蕎麥粑粑好翻山,糯米粑粑好過年,高粱粑粑難下咽,包谷粑粑香又甜……
初二的暑假里,我嘗試了人生中唯一一次當(dāng)“挑二哥”的經(jīng)歷。“挑二哥”是大巴山里的一道風(fēng)景線,因為山高路遠,交通極不方便,翻山越嶺運輸貨物全靠肩挑背磨。扁擔(dān)晃悠著那久遠的歌謠:“彎彎扁擔(dān)一只梭,我是巴山挑二哥。太陽接我上山坡,月亮陪我來下河。打一杵來唱支歌,扯張云霧當(dāng)裹腳……”
任務(wù)是挑調(diào)動老師的行李,目的是掙得百斤百里四塊八角的力資。當(dāng)時,我雖然已滿十五歲,但發(fā)育差,個子不高,力氣不大,只挑了八十斤,明知此行艱難,但錢的誘惑太大,只好踉踉蹌蹌上路。因為挑的是蹺扁擔(dān),行李又沉,不敢抄近路,就取里程最遠的大路。挑到目的地,已是傍晚,街上唯一的小食店早已打烊。于是,拖著疲憊的雙腳朝家返。
昏昏沉沉地走著,不知挪到了哪里。極度的饑餓和過度的疲乏,一齊襲來,我倒在了路旁的草叢中,昏睡過去。忽然,我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微睜沉重的眼皮,見身背大郵包的袁叔叔蹲在我身旁,他遞給我一塊蕎麥粑,是用桐子葉包的那種,接過時手還略感溫?zé)?,?yīng)該帶著他的體溫。他用慈愛的眼神示意我趕快吃下。說實話,開初狼吞虎咽沒有感覺出味道,直到最后幾口才覺得無比的粗糙,味道苦澀,顆粒在嘴里亂鉆,不好下咽。即使在那個缺少食物的年代,要在平時我也不愿意吃它的。
溫?zé)岬氖w麥粑下了肚,我漸漸有了些力氣,像山里的生靈一樣,沐浴早晨的陽光,恢復(fù)了生機。原來,我在這里已經(jīng)躺了大半夜,是袁叔叔發(fā)現(xiàn)了路邊餓昏的我。
初嘗掙錢不易、饑餓難耐的滋味,就這一次也讓我銘刻心骨。可是饑餓、勞累、傷痛,對于鄉(xiāng)郵員來說,卻是家常便飯。那時沒有平坦的公路,不可能騎自行車或者摩托車,全憑雙腿丈量每一寸山路,逢到刮風(fēng)下雨、大雪紛飛也不能停下,尤其是來了電報,更不敢耽誤。為此許多老鄉(xiāng)郵員都落下了關(guān)節(jié)炎或嚴重的胃病。
今天,許多粗糧早已華麗轉(zhuǎn)身,一度當(dāng)作貧窮象征的它們,成為極力誘惑人們口欲的精致食品,紛紛登堂入室。以至于粗糧芋艿在鄉(xiāng)間原野的最初模樣,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在饑餓的年代里,缺少食物是撕心裂肺地痛,人們的理想就是能吃飽肚子。在食物充裕的今天,有多少人能像那個年代的人珍惜身邊好吃的東西?
當(dāng)城市日益呈現(xiàn)出華麗精細的外表,晃悠得人們眼花繚亂的時候,我們是否還能記起那些原野上粗糙而樸實的五谷?在人們交往日益頻繁但情感卻愈加隔膜的今天,我們是否還在懷念那些曾經(jīng)給予人點滴溫馨的凡人小事?
懷念蕎麥粑,不僅是那個年代如影隨形的饑餓感,更多的是那與人溫馨的一瞬,一份帶著溫?zé)岷唾|(zhì)感的溫馨。
過去的事情過去了,回想之時酸酸澀澀,卻縈繞著真情的溫馨。
哦,那塊溫?zé)岬氖w麥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