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仿
(河南工程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教學部,河南 鄭州 451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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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再受命”讖言的演變與光武帝劉秀的中興之路
陳冬仿
(河南工程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教學部,河南 鄭州 451191)
“漢再受命”是兩漢之際影響頗為深遠的一句讖語。漢昭帝時公羊?qū)W家睦弘首發(fā)其端,甘忠可、夏賀良將之進一步系統(tǒng)化。其本意是要求改朝換代,革除漢朝的“天命”,這成為王莽代漢的有力理論武器。隨著托古改制的失敗和“人心思漢”思潮的推動,“漢再受命”之說重新抬頭,中心內(nèi)容演變?yōu)椤皠⑹蠌团d”,即推翻莽朝暴政,重建劉氏江山。光武帝劉秀充分利用這一讖言和自己名見讖書的巨大優(yōu)勢,神化自己,成功地消滅和招降各支政治勢力,再續(xù)漢祚,成為一代中興之主。
“漢再受命”;王莽;人心思漢;劉氏復興;劉秀;光武中興
“漢再受命”是兩漢之際影響極為深遠的一句讖語,不同的政治集團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而竭力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讀。光武帝劉秀雖為劉漢宗室之后,卻以布衣起兵,平定天下,名為中興,實同創(chuàng)革。這一方面緣于劉秀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出色的軍事才能,另一方面也與“漢再受命”“劉氏當復興”等讖語的廣泛傳播有關(guān),使劉秀在社會輿論方面占足優(yōu)勢,最終在群雄逐鹿中脫穎而出,再續(xù)漢祚。
帝王受命是中國古代社會根深蒂固的政治觀念。董仲舒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1]卷七·三代改制質(zhì)文:185又曰:“故受命而海內(nèi)順之,猶眾星之共北辰,流水之宗滄海也?!盵1]卷九·觀德:270隨著儒學獨尊地位的確立與春秋公羊?qū)W的興盛,“王者必受命而后王”之說也日漸深入人心,尤其受到帝王和社會精英階層的高度關(guān)注。是否承天受命,成為當時人們判斷一個王朝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依據(jù)。漢武帝所進行的改正朔、易服色、定歷數(shù)、封禪泰山、改水德為土德等舉措,都是彰顯漢王朝“受命而王”的行為。
漢武帝之后,帝王受命之說被一再演繹。漢昭帝元鳳三年(公元前78年),睦弘借泰山大石自立、上林苑枯柳復起,“有蟲食樹葉成文字,曰‘公孫病已立’”[2]卷七十五·睦弘傳:3153,而推《春秋》之意,提出“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2]卷七十五·睦弘傳:3154。這首次涉及“漢更受命”、禪讓天下的命題。睦弘是董仲舒的再傳弟子,在當時只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公羊?qū)W家,官職不過是符節(jié)令,連給皇帝上書的資格都沒有,按說是沒有立傳的身份和條件的,而且整個傳記也不過區(qū)區(qū)四百余字,主要記載的就這么一件事。但班固為什么要給他立傳呢?其實,班固給他立傳的目的并不是論證漢有“傳國之運”,重點是強調(diào)兩句話:一是“漢家堯后”,二是蟲食文字“公孫病已立”。前者是為了突出劉漢為圣王帝堯之苗裔,這也是西漢后期和東漢統(tǒng)治者一再強調(diào)的家譜淵源。班固在《漢書·高帝紀》“贊曰”中指出:
“漢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劉。涉魏而東,遂為豐公?!必S公,蓋太上皇父。其遷日淺,墳墓在豐鮮焉。及高祖即位,置祠祀官,則有秦、晉、梁、荊之巫,世祠天地,綴之以祀,豈不信哉!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xié)于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tǒng)矣。[2]卷一下·高帝紀下:81-82
后者則為說明漢宣帝有“受命之符”,以此來神化漢王朝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地位。
當然,睦弘的推論和建議是不可能被最高統(tǒng)治者所接受的,結(jié)果以“妄設(shè)祅言惑眾,大逆不道”[2]卷七十五·睦弘傳:3154的罪名被處死。但這一思潮在社會上不斷蔓延和發(fā)酵。漢宣帝時,司隸校尉蓋寬饒?zhí)岢觯骸拔宓酃偬煜拢跫姨煜?,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盵2]卷七十七·蓋寬饒傳:3247-3248以非常隱晦的方式暗示漢宣帝禪位賢人,被執(zhí)金吾指責為“意欲求禪,大逆不道”,其本人被迫“引佩刀自剄北闕下”[2]卷七十七·蓋寬饒傳:3247-3248。
漢成帝、漢哀帝之時,“漢更受命”學說進一步系統(tǒng)化,一度被付諸實踐。漢成帝時,齊人甘忠可偽造《天官歷》《包元太平經(jīng)》十二卷,宣稱:“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于天。”[2]卷七十五·李尋傳:3192被中壘校尉劉向揭發(fā),病死獄中。甘忠可雖死,其弟子夏賀良等人繼續(xù)傳播他的理論。漢哀帝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經(jīng)司隸校尉解光、黃門侍郎李尋、長安令郭昌的舉薦,夏賀良得以待詔黃門,向漢哀帝獻《赤精子之讖》,認為“漢歷中衰,當更受命。成帝不應天命,故絕嗣。今陛下久疾,變異屢數(shù),天所以譴告人也。宜急改元易號,乃得延年益壽,皇子生,災異息矣。得道不得行,咎殃且亡,不有洪水將出,災火且起,滌蕩(人民)[民人]”[2]卷七十五·李尋傳:3192。
漢哀帝“即位痿痹,末年寖劇”[2]卷十一·哀帝紀:345,成為這位年輕皇帝的心病和難言之痛,病急亂投醫(yī),他還真的相信并接受了夏賀良的建議,發(fā)布“改元易號”詔書:“漢興二百載,歷數(shù)開元?;侍旖捣遣闹樱瑵h國再獲受命之符,朕之不德,曷敢不通!夫基事之元命,必與天下自新,其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為太初元將元年。號曰陳圣劉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為度。”[2]卷十一·哀帝紀:340漢哀帝還曾打算效法堯舜禪位于寵臣董賢。
無奈此招不靈,過了一個多月,不僅仍無嘉瑞出現(xiàn),而且宿疾依舊。感覺上當受騙的漢哀帝收回改制成命,以“執(zhí)左道,亂朝政,傾覆國家,誣罔主上”[2]卷七十五·李尋傳:3193的罪名處死夏賀良及其黨徒。
在《漢書·李尋傳》中,甘忠可、夏賀良提的都是“更受命”,只有《哀帝紀》記的是“當再受命”?!案保墩f文解字》曰:“改也?!盵3]68“更受命”就是要求改朝換代,從睦弘、甘忠可到夏賀良等,其本意都是如此。只是夏賀良親蒙漢哀帝召見,又鑒于前人慘死的教訓,當然不可能再提禪讓天下、異姓受命之類的主張,只能采取“改元易號”的變通辦法,以示除舊布新,使?jié)h祚重獲天命。其實,在漢元帝時期,精通律歷陰陽之占的郎官翼奉還提出過通過“遷都正本”的辦法來消除災咎,“與天下更始”。他在上疏中說:
今東方連年饑饉,加之以疾疫,百姓菜色,或至相食。地比震動,天氣混濁,日光侵奪。繇此言之,執(zhí)國政者豈可以不懷怵惕而戒萬分之一乎!故臣愿陛下因天變而徙都,所謂與天下更始者也。天道終而復始,窮則反本,故能延長而亡窮也。今漢道未終,陛下本而始之,于以永世延祚,不亦優(yōu)乎![2]卷七十五·翼奉傳3177
企圖在不廢天命的前提下實現(xiàn)漢王朝的自我更新,以“永世延祚”。
不管是“更受命”還是“遷都正本”,都以失敗告終。這反映出西漢王朝自漢武帝之后社會矛盾日益加深、江河日下的社會現(xiàn)實,再加上連年的災荒,“歲比不登,天下空虛,百姓饑饉,父子分散,流離道路,以十萬數(shù)”[2]卷八十一·孔光傳:3358。整個社會都處在動蕩不安、驚魂不定的環(huán)境之下,稍有風吹草動,就有可能引發(fā)巨大的社會危機。建始四年(公元前30年)的京城大水訛言、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的“行西王母籌”事件,[4]都反映出社會各階層人士惶恐萬狀、憂心忡忡的焦灼心態(tài)。對“漢德”已徹底失去信心,渴望出現(xiàn)一個新的天子、新的朝代,幫助自己擺脫生存困境。
自從中國進入階級社會之后,改朝換代無怪乎兩種方式,即禪讓和戰(zhàn)爭。除去堯、舜、禹傳說時代,真正通過禪讓實現(xiàn)朝代更替是從王莽開始的。從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來看,王莽無疑是承繼漢朝“天命”的理想和期待人物。首先,在輔政時期,王莽“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2]卷九十九下·王莽傳:4191,把自己塑造成再世周公,由此贏得廣大臣民和知識分子階層的廣泛認可,就連對王莽持苛刻否定態(tài)度的班固也承認:“孝平之世,政自莽出,褒善顯功,以自尊盛。觀其文辭,方外百蠻,亡思不服;休征嘉應,頌聲并作?!盵2]卷十二·平帝紀:360其次,為達到篡漢的目的,向世人證明自己是天命所歸,王莽大肆偽造祥瑞、符命、歌謠,“麟鳳龜龍,眾祥之瑞,七百有余”[2]卷九十九上·王莽傳上:4074。元始元年(1年)四月,派大司徒司直陳崇等八人“分行天下,覽觀風俗”,次年秋,這八名風俗使還京,“詐為郡國造歌謠,頌功德,凡三萬言”[2]卷九十九上·王莽傳上:4076。對于這些祥瑞、符命、歌謠的制作過程和內(nèi)幕,一般的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在天人感應思想和讖緯神學極其泛濫的社會氛圍之下,絕大多數(shù)人都信以為真?!氨娛浞罘?,指議群臣博議別奏,以視即真之漸矣。”[2]卷九十九上·王莽傳上:4094再次,王莽利用社會大眾對讖言的迷信心理,將“漢更受命”之說嫁接到自己身上。為此,把當年甘忠可、夏賀良等人的讖書從蘭臺中翻出,作為自己承順天命的依據(jù)和鋪墊。居攝三年(8年)十一月,王莽上奏王太后,在詳細列舉了種種符命之后說:“前孝哀皇帝建平二年六月甲子下詔書,更為太初元將元年,案其本事,甘忠可、夏賀良讖書臧蘭臺。臣莽以為元將元年者,大將居攝改元之文也,于今信矣。”[2]卷九十九上·王莽傳上:4094把當年漢哀帝“改元易號”的把戲重新上演一遍,“以居攝三年為初始元年,漏刻以百二十為度,用應天命”[2]卷九十九上·王莽傳上:4094。只不過王莽這次不再是“易號”,而是易姓,由此實現(xiàn)由“假皇帝”向真天子的華麗變身,輕而易舉地將劉家的江山據(jù)為己有。
王莽代漢,建立新朝,既是王氏外戚集團長期經(jīng)營的結(jié)果,也反映出人心厭漢的普遍社會心態(tài)。應該說,社會大眾一開始對莽朝還是抱有很大希望的,期望新朝有新的氣象,真正實現(xiàn)天下治平。王莽從安漢公到廢掉孺子嬰南面稱帝,其間并沒有受到太大的阻力,而且?guī)ь^勸進的還都是漢室宗親,除泉陵侯劉慶、紅休侯劉歆、廣饒侯劉京外,其他劉姓諸侯王莫不“厥角稽首,奉上璽韨,惟恐在后,或乃稱美頌德,以求容媚”[2]卷十四·諸侯王表:396。
在王莽篡位前后,雖然也發(fā)生過數(shù)次劉氏宗族忠于漢室官僚發(fā)動的反莽武裝斗爭,如居攝元年(6年)安眾侯劉崇起兵攻宛,居攝二年(7年)東郡太守翟義擁立嚴鄉(xiāng)侯劉信為天子起兵反莽,居攝三年(8年)東郡都尉劉宇、武平侯劉璜起兵,始建國元年(9年)徐鄉(xiāng)侯劉快進攻即墨,劉都在真定密謀舉兵等,但都很快被鎮(zhèn)壓,完全沒有出現(xiàn)他們所期望的一呼而天下應的局面。
應該說,歷史和人民是給了王莽機會的,希望通過禪讓、改制、自我調(diào)節(jié)而不是戰(zhàn)爭的辦法來緩和社會矛盾和危機,無奈王莽太不爭氣,他實行的托古改制一項也沒有成功。其實,王莽對當時社會矛盾的癥結(jié)所在是非常清楚的,他推行的王田、奴婢、五均六筦等改革措施就是針對西漢末年土地高度集中、奴婢與牛馬同欄等時弊而發(fā)的。問題是王莽作為禮學大家,其應對策略一味仿照《周禮》,違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與社會現(xiàn)實嚴重脫節(jié),不合時宜。其他措施如幣制改革、制禮作樂、民族政策等莫不如此,所謂的“新政”幾乎全以徹底失敗而告終。舊的問題沒有解決,新的問題又層出不窮,社會矛盾不但沒有緩和,反而更加尖銳,老百姓所憧憬的太平盛世并未出現(xiàn)。更糟糕的是從天鳳元年(14年)開始,災荒、疾疫累年,人禍和天災聯(lián)襲,民不堪命,“元元無聊,饑寒并臻,父子流亡,夫婦離散,廬落丘墟,田疇蕪穢,疾疫大興,災異蜂起。于是江湖之上,海岱之濱,風騰波涌,更相駘藉,四垂之人,肝腦涂地,死亡之數(shù),不啻太半,殃咎之毒,痛入骨髓,匹夫僮婦,咸懷怨怒”[5]卷二十八上·馮衍傳:966。
清人趙翼曰:“人但知莽之敗由于人心思漢,而不知人心之所以思漢,實莽之激而成之也”。[6]卷三·王莽之?。?1-72王莽的倒行逆施搞得天下大亂,人民從一個深淵跌入另一個更加苦難的深淵。巨大的心理落差使百姓對新朝很快由希望變成失望,甚至是絕望。失望之余,又開始懷念曾經(jīng)被他們厭棄的劉漢王朝的“深仁厚澤”,尤其是對文景之治的美好回憶?!逗鬂h書·王常傳》載,王莽“政令苛酷,積失百姓之心。民之謳吟思漢,非一日也”。[5]卷十五·王常傳:579《公孫述傳》:“天下同苦新室,思劉氏久矣?!盵5]卷十三·公孫述傳:534《馮異傳》:“天下同苦王氏,思漢久矣。”[5]卷十七·馮異傳:640《馮衍傳》:“今海內(nèi)潰亂,人懷漢德,甚于詩人思召公也?!盵5]卷二十八上·馮衍傳:963這雖有夸張之辭,但從中亦可以看出當時的人心所向。
在此背景下,“漢再受命”之說重新抬頭。其本質(zhì)要義就是用武力革去莽朝的“天命”,重建劉氏江山,以“遵高祖之舊制,修孝文之遺德”[5]卷十三·隗囂傳:519,中心內(nèi)容就是“劉氏復興”。對此,范曄指出:“觀更始之際,劉氏之遺恩余烈,英雄豈能抗之哉!然則知高祖、孝文之寬仁,結(jié)于人心深矣。周人之思邵公,愛其甘棠,又況其子孫哉!劉氏之再受命,蓋以此乎!”[5]卷十二·王劉張李彭盧列傳 “論曰”:508-509
地皇元年(20年),郅惲根據(jù)分野學說推斷:“方今鎮(zhèn)、歲、熒惑并在漢分翼、軫之域,去而復來,漢必再受命,福歸有德。如有順天發(fā)策者,必成大功?!盵5]卷二十九·郅惲傳:1024據(jù)此上書王莽,要求還位劉氏,“漢歷久長,孔為赤制……上天垂戒,欲悟陛下,令就臣位,轉(zhuǎn)禍為福。劉氏享天永命,陛下順節(jié)盛衰,取之以天,還之以天,可謂知命矣。若不早圖,是不免于竊位也。且堯、舜不以天顯自與,故禪天下,陛下何貪非天顯以自累也?”[5]卷二十九·郅惲傳:1025地皇二年(21年),卜者王況對魏城大尹李焉說:“新室即位以來,民田奴婢不得賣買,數(shù)改錢貨,征發(fā)煩數(shù),軍旅騷動,四夷并侵,百姓怨恨,盜賊并起,漢家當復興。”[2]卷九十九下·王莽傳下:4166更始三年(25年)正月,平陵人方望曰:“今皆云劉氏真人,當更受命?!盵5]卷十一·劉玄傳:473從“皆云”可以看出,“漢再受命”在當時有著相當廣泛的社會影響。
在“漢再受命”“漢家當復興”思潮的推動下,“劉氏復興”“劉氏當復”等讖語風靡一時,成為“漢再受命”的經(jīng)典性表述。早在始建國二年(10年),一個叫武仲的男子自稱是漢成帝的兒子劉子輿,攔住立國將軍孫建的車子喊叫:“劉氏當復,趣空宮。”[2]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4119王莽的宗卿師李守借讖言說:“劉氏復興,李氏為輔?!盵5]卷十五·李通傳:573
基于這樣的社會氛圍,王莽敗亡前后的各支農(nóng)民起義軍和割據(jù)一方的地方實力派大都打出“尊劉”“復漢”“輔漢”的旗幟,或擁立劉氏后裔,或冒充劉氏子孫,一時間正宗的和冒牌的劉姓天子在各地紛紛出現(xiàn),“十余年間,外內(nèi)騷擾,遠近俱發(fā),假號云合,咸稱劉氏,不謀而同辭”[2]卷一百上·敘傳上:4207。綠林軍擁立漢裔劉玄為天子,建元更始。為與綠林軍相抗衡,赤眉軍立牧童劉盆子為帝,年號建世。前鐘武侯劉望在汝南自立為天子,方望立前孺子嬰稱帝于平陵,梁孝王八世孫劉永稱帝于睢陽,卜者王朗冒充成帝之子劉子輿稱帝于邯鄲,盧芳詐稱漢武帝的曾孫劉文伯稱帝于九原等。隗囂起兵時,以“允承天道,興輔劉宗”相號召,立廟邑東,祀高祖、太宗、世宗,“稱臣執(zhí)事”[5]卷十三·隗囂傳:514。割據(jù)蜀地的公孫述起事之初,也是打著漢家的旗號,“使人詐稱漢使者自東方來,假述輔漢將軍、蜀郡太守兼益州牧印綬”[5]卷十三·公孫述傳:534。對此,趙翼總結(jié)道:“歷觀諸起事者,非自稱劉氏子孫, 即以輔漢為名,可見是時人心思漢,舉天下不謀而同。”[6]卷三·王莽時起兵者皆稱漢后:73
在人心思漢社會浪潮的強力影響下,這些真的或假的劉姓天子都能在一時蠱惑部分民眾。劉玄稱帝后,“是時海內(nèi)豪桀翕然響應,皆殺其牧守,自稱將軍,用漢年號,以待詔命,旬月之閑,遍于天下”[5]卷十一·劉玄傳:469。王朗在邯鄲稱帝,“于是趙國以北,遼東以西,皆從風而靡”[5]卷十二·王朗傳:492。
在眾多的劉姓天子(包括假冒的)中,一開始被大家寄予厚望、最能代表“劉氏復興”的當屬更始帝劉玄,“更始舉尊號而天下響應,三輔清宮除道以迎之。一夫荷戟大呼,則千里之將無不捐城遁逃,虜伏請降。自上古以來,亦未有感物動民其如此者也”[5]卷二十·邳彤傳:758。“更始西都,四方響應,天下喁喁,謂之太平?!盵5]卷十三·隗囂傳:524-525但劉玄懦弱無能,毫無開國帝王的氣魄、視野和雄才大略,在占領(lǐng)長安之后,分封20名功臣為王,“納趙萌女為夫人,有寵,遂委政于萌,日夜與婦人飲宴后庭。群臣欲言事,輒醉不能見,時不得已,乃令侍中坐帷內(nèi)與語”。趙萌恃寵專權(quán),“威福自己”[5]卷十一·劉玄傳:471。其他諸將“從橫暴虐,所至虜掠,百姓失望,無所依戴”[5]卷十七·馮異傳:640。更始君臣的胡作非為,使“關(guān)中離心,四方怨叛”[5]卷十一·劉玄傳:472。
其后攻入長安的赤眉軍,兩入兩出,使繁華一時的長安城遭到空前的浩劫,“三輔大饑,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5]卷十一·劉盆子傳:484。這樣的局面顯然不是百姓心目中所思的“漢”。更始之敗、赤眉之亂不僅葬送了人心思漢的大好形勢,也使“漢再受命”讖言受到嚴重的質(zhì)疑和沖擊,致使“元元叩心,更思莽朝”[5]卷十九·耿弇傳:705。辯士張玄在游說竇融時說:“更始事業(yè)已成,尋復亡滅,此一姓不再興之效?!盵5]卷二十三·竇融傳:798在此情況下,還有希望能夠復興劉氏的只剩下?lián)肀颖钡膭⑿懔恕?/p>
劉秀在平定河北、稱雄一方之后,充分利用“劉秀當為天子”的傳言和名字見于讖書這一有利形勢,發(fā)起強大的輿論攻勢,極力向天下人證明自己才是順天應人的真命天子、“劉氏當復”的應驗者。
“劉秀當為天子”之說在王莽末年就開始在社會上流傳。不過一開始人們普遍認為此“劉秀”最有可能是國師劉歆[他于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改名為劉秀],而非后來的光武帝?!稘h書·王莽傳下》記載,當時道士西門君惠根據(jù)天文讖記對衛(wèi)將軍王涉說:“星孛掃宮室,劉氏當復興,國師公姓名是也?!泵苤\反莽,事泄被殺,臨刑之前,還對圍觀的百姓大喊:“劉秀真汝主也?!盵5]卷二十三·竇融傳:798《后漢書·鄧晨傳》載,劉秀早年,精通圖讖的穰人蔡少公在宴語時稱“劉秀當為天子”?!盎蛟唬骸菄鴰煿珓⑿愫酰俊馕鋺蛟唬骸斡弥瞧托??’坐者皆大笑?!盵5]卷十五·鄧晨傳:582由此來看,不僅劉秀本人在當時沒有相應的思想和心理準備,在座眾人多數(shù)也不認為會驗證在他這個“性勤于稼穡”的糧商身上。
孫家洲先生認為:“秀,有出類拔萃、優(yōu)秀之意。如此,漢家宗室中,任一杰出人物,都可視為‘劉氏之秀’,而不必坐實即以劉秀為姓名?!盵7]這個分析是有道理的。自己被指名道姓的寫入圖讖,預示著將擁有“受命之符”,這不僅極大地增強了劉秀本人的自信心,對追隨者產(chǎn)生強大的號召力,對觀望者產(chǎn)生強大的影響力,而且對覬覦者也產(chǎn)生了無形的心理壓力。尤其是劉歆自殺、更始敗亡之后,劉秀自然就成了復興漢室的不二人選。當麾下一再勸進時,劉秀再三推辭。直到他在長安太學的同學強華來到河北獻上《赤伏符》,內(nèi)有“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之語,劉秀才接受群臣的請求,在鄗南千秋亭正式登基稱帝,在祝文中再次引用讖記曰:“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作為自己“上當天地之心,下為元元所歸”[5]卷一上·光武帝紀上:22最有力的證據(jù),這與其說是群臣用圖讖說服了劉秀,不如說是劉秀用圖讖折服了群臣?!逗鬂h書·竇融傳》載,是歸屬劉秀,還是割據(jù)一方,竇融召集豪杰及諸郡守商議,其中智者皆曰:“漢承堯運,歷數(shù)延長。今皇帝姓號見于圖書,自前世博物道術(shù)之士谷子云、夏賀良等,建明漢有再受命之符,言之久矣,故劉子駿改易名字,冀應其占……觀符命而察人事,它姓殆未能當也?!苯?jīng)過慎重考慮,竇融遂“決策東向”[5]卷二十三·竇融傳:798。在這個過程中,“漢再受命”讖言和劉秀名見圖讖無疑對竇融心理上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
劉秀利用圖讖、符命來塑造自己的權(quán)威,當然最害怕、最恨別人用同樣的手段來挑戰(zhàn)、威脅自己的地位。《后漢書·公孫述傳》記載,公孫述在蜀稱帝,援引讖記來否定“漢再受命”之說,為自己的政治合法性尋找理論依據(jù)。
以為孔子作《春秋》,為赤制而斷十二公,明漢至平帝十二代,歷數(shù)盡也,一姓不得再受命。又引《錄運法》曰:“廢昌帝,立公孫?!薄独ǖ叵蟆吩唬骸暗圮庌@受命,公孫氏握?!薄对衿酢吩唬骸拔魈?,乙卯金?!敝^西方太守而乙絕卯金也。五德之運,黃承赤而白繼黃,金據(jù)西方為白德,而代王氏,得其正序。又自言手文有奇,及得龍興之瑞。[5]卷十三·公孫述傳:538
并且公孫述多次移書中原,“冀以感動眾心”[5]卷十三·公孫述傳:538。
公孫述所引皆為當時頗為流行的讖書,有理有據(jù),合情合理,條條都戳到要害和劉秀的痛處,引起劉秀的極大擔憂,親自寫信給公孫述,引述圖讖予以批駁。
圖讖言“公孫”,即宣帝也。代漢者當涂高,君豈高之身邪?乃復以掌文為瑞,王莽何足效乎!君非吾賊臣亂子,倉卒時人皆欲為君事耳,何足數(shù)也。君日月已逝,妻子弱小,當早為定計,可以無憂。天下神器,不可力爭,宜留三思。[5]卷十三·公孫述傳:538
末尾還鄭重其事地署名:“公孫皇帝。”[5]卷十三·公孫述傳:538
總之,劉秀在新莽末年和東漢初年的政治角力中,充分利用“漢再受命”“劉氏復興”“劉秀當為天子”等廣泛流傳的讖言,積極搶占輿論的制高點,神化自己,東征西討,逐漸消滅和招降各支政治勢力,重建劉漢帝國,成為一代中興之主。正因如此,劉秀一生都篤信圖讖,稱帝之后的用人行政等軍國大事,多以讖文為據(jù)。建武三十二年(56年),劉秀封禪泰山,在刻石記文中,前后引用《河圖赤伏符》《河圖會昌符》《河圖合古篇》《河圖提劉予》《雒書甄曜度》《孝經(jīng)鉤命決》等多部圖讖,無非就是向天下人再次證明自己是“《河》《雒》命后,經(jīng)讖所傳”[5]志七·祭祀志上:3165-3166,是皇天眷顧的真主。在去世的前一年,正式“宣布圖讖于天下”[5]卷一下·光武帝紀下:84。將圖讖定型化、規(guī)范化、制度化,成為國家的根本大法,從而對東漢王朝的政治走向和社會思想文化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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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01
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15BLS021),河南工程學院博士基金資助項目(D2015036)
陳冬仿(1978-),女,河南西平人,河南工程學院思想政治理論教學部講師,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思想史、社會史。
K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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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318(2016)04-002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