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見風月
王 亞
安陵書院和唱《牡丹亭》的雷玲是我此行乘高鐵前往郴州的因由,除此,再無他。
安陵書院的夜半和清晨就譬如“人一立小庭深院”與“裊晴絲吹來閑庭院”,鶯啼婉轉里自可撩起春情。身邊的高床軟臥宮燈紗帳倒翻出微微暖黃,讓你疑心上一世做的小姐還是丫鬟,抑或是停在紗帳上的蚊蚋,正做一個不著邊際的夢。而清晨的清潔里是帶露的,稍遠的山與環(huán)抱的江,切近的園林,都氤氳著一層青碧的水氣。雷玲便在這氤氳的水氣里曼聲嘆得一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雷玲與安陵書院,不恰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或者昆曲之與郴州這座小城,于明萬歷年間“相見”,便相看四百余年。
正如我須由不著邊際的夢回到現實來處,雷玲也須返回戲臺,那是她的來處。
不在戲臺的雷玲,即便上妝開腔,亦戲是戲,她是她。唯獨在臺上,她是戲,戲亦是她。這是她的來處,為戲而生。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同樣一嘆,便臺上素白背景,園子虛無,也有了春風搖曳,春情駘蕩。雷玲已然是杜麗娘,于軟擲煙羅間,欣欣然可見可感。此處她偏又拿捏適度,仿佛將絲線緩緩悠悠捻至最細微處,又略略開闔,驚喜又收斂著,直聽得春色合了水韻,撲面便至。
昆曲是水磨腔,一句念白亦有水的姿媚。
待唱到“皂羅袍”,簡直流出風了,而風又曳起一折柔柳,于春水面上輕輕一掠,皴皺了一些漣漪,漸次蕩開。你也跟著那風那柳那漣漪蕩著,心被揉搓得軟軟糯糯,忍不住也要曼聲一嘆——呀——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曾看電影版《游園驚夢》,宮澤理惠唱這段時分明頹而又頹。雷玲的杜麗娘不如此,她是含蓄又活潑的,眼見得春色如許,卻偏嘆年華似水,一些兒話不知與誰說,手中折扇開闔竟也亦喜亦嗔亦愁。唱“頹垣”而并不曾頹,見良辰美景嘆一句“奈何天”,也只可見她惜春?!妒勒f新語》里有則小故事,說的是擅笛的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安聽聞后,說:“子野對音樂一往有深情?!倍披惸锖螄L不是桓子野的心性?唯其有深情方能得見春色無邊之外的荒蕪,從而傷春思春,也才有了后來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再看麗娘與春香游園,雷玲的聲音里似乎仍舊斂著,你卻直可眼見雕梁畫閣朝云暮雨,有煙波飄渺云霞流光,也有風扶弱柳雨打芭蕉,一個園子的陰晴晦明便在她們一掩面一挪移一個蘭指半分淺笑里。
杜麗娘此刻渾然由高門閨閣內卷簾之后緩緩行出,看春光蔓延竟覺心驚?!板\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币琅f是那樣熟軟的唱,無限溫柔的,愁緒卻漸次明晰,各樣錦繡不過終了一個錦灰堆,怎么不是韶光賤?雷玲便是那“錦屏人”,在杜麗娘的錦繡里尋夢。
真正開始驚心要至《尋夢》。雷玲聲容涼楚,唯盡其妙。雖輕吟淺唱,卻形容、眼神,香肩一轉,蘭指一揉,都是悱惻凄迷。杜麗娘的眉眼里春愁汗漫,唱道:“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蔽揖乖诘紫麓袅耍瑴I也漫漶得不能自抑,如自己發(fā)了一夢。
自《冥判》始,杜麗娘換了模樣,由那個情思滿懷的變成了一個游魂,一襲白色長帔,水袖亦白,而襯得眉眼益發(fā)幽艷。若說前情里杜麗娘眼角含春,這忽兒竟更風流起來,果然一副嬌怯怯魂靈無依之狀,連冥王見了亦憐,許她“隨風游戲”。
幸而中國戲曲為免了追問的糾葛,最后總愛大團圓了事,柳夢梅“拾畫”“叫畫”,杜麗娘回生與他締結百年之好。終是《牡丹亭》序言里湯顯祖所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p>
則見風月,一世消磨。
至此,我竟悵然若失,恐怕跟了杜麗娘的風神去了。好在雷玲在側,便伴著在安陵書院游園,比杜麗娘更嬌俏。
彼時正三月,園內滿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