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獻峰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
論紅樓夢詩社與宋人“白戰(zhàn)體”的關系
王獻峰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摘要:起于杜甫、韓愈,興盛于歐陽修、蘇軾的“白戰(zhàn)體”,以其新奇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在宋代詩壇自成一體。盡管這種新的表現(xiàn)方法因自身和其他方面的種種原因在后來并沒有獲得太大的發(fā)展,但不可否認的是它的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對后世詩歌藝術形成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文學巨著《紅樓夢》中的詩歌雖然按定義要求無法列入“白戰(zhàn)體”詩歌,然而細細體察揣摩“白戰(zhàn)體”的源流和性質,卻會驟然發(fā)現(xiàn)二者又未必不存在著一定的關系。
關鍵詞:“白戰(zhàn)體”;《紅樓夢》;詩社;競爭;新變
所謂“白戰(zhàn)體”,又稱“禁體物詩”,得名于蘇軾的“白戰(zhàn)不許持寸鐵”。被世人公認的“白戰(zhàn)體”詩的代表作品,首先是歐陽修在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年)寫的《雪》,其次是蘇軾的兩篇,一篇題為《江上值雪,效歐公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另一篇則是《聚星堂雪》。文學巨著《紅樓夢》中的詩歌雖然按定義要求無法列入“白戰(zhàn)體”詩歌,然而細細體察揣摩“白戰(zhàn)體”的源流和性質,卻會驟然發(fā)現(xiàn)二者又未必不存在著一定的關系。
一、競爭意識
細細考察“白戰(zhàn)體”的幾首代表詩歌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都具有一個共同的場合問題。元祐六年(1091)蘇軾知潁州,這年冬,作為歐陽修的門生和繼任者,他再次“效歐陽體”,寫下《聚星堂雪》。詩序曰:
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后,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2]
這里所舉“前令”,就是指皇祐二年歐陽修在聚星堂會客時作的《雪》詩所說:“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鶴、鵝、銀等字皆請勿用?!盵1]可見,蘇軾的“禁體物詩”提出于文人宴集的獨特場合,也就是“與客會飲”“各賦一篇”,可以說是一種文人娛樂的唱和規(guī)則,具有一種文字游戲甚至詩藝競技的意思。正如《石林詩話》所說,也使它雖然令人“往往閣筆不能下”,“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3]從此評價我們不難看出蘊含于“白戰(zhàn)體”之中的文人的競爭逞才意識,只不過更加含蓄,不直言臧否好壞,在作詩“能與不能”間高下已判??刹还芎钜埠?,直白也罷,不可否認的是“白戰(zhàn)體”承繼了文人賦詩的競爭意識、品比之風,并且通過這種新穎獨特的方式將之表現(xiàn)出來。
《紅樓夢》中偶結海棠社及一系列社團作詩活動可以說是《紅樓夢》中的一大觀目,也是《紅樓夢》主要人物性情命運的昭示。這些都姑且不論,本文只是從這個社團的詩歌活動來探討其與宋人“白戰(zhàn)體”的關系。上文已經(jīng)提及,“白戰(zhàn)體”可以說是當時文人詩歌唱酬品比的一種獨特方式,那么《紅樓夢》中成立的海棠社作為一個詩歌唱和的場所,自然也可以看作文人結社活動的場所,只不過是成員換作了閨閣秀媛而已。下文筆者首先簡單介紹下海棠社的結社緣起和發(fā)展脈絡,為更好地探討做鋪墊準備。
《紅樓夢》中詩社的成立得緣于探春病中無聊時的偶然一念,所以可以說是成立于探春的提議,并得到大觀園中其他姐妹和寶玉的積極響應,迅速發(fā)展成了頗具規(guī)模的海棠社:以李紈為社長,迎春、惜春作為副社長相協(xié)助,成員主要有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賈探春,后面陸續(xù)有史湘云、香菱、薛寶琴甚至王熙鳳、妙玉等人的加入,并定期發(fā)起海棠詩、菊花詩、詠螃蟹詩、香菱詠月詩、雪中聯(lián)詩、詠紅梅詩、燈謎詩、桃花詩和中秋聯(lián)詩等一系列詩社活動,推動著詩社不斷蓬勃發(fā)展。大觀園成立的這個頗具文人性質的詩社實際上有較量詩作、競爭品比的意思,這從詩社成立之初的約法和一系列活動就不難看出。所以詩社的每次活動,都要根據(jù)詩作情況評定優(yōu)劣,酌定名次,只不過這種評比又具有多樣的形式和主觀性:或以大家公推定名,或李紈以社長之權一錘定音,但不論何種評比方式,其中蘊含的文人結社式的那種競爭品比的思想是確鑿無疑的。
另外,詩社活動中出題創(chuàng)作每次都呈現(xiàn)出豐富的形式感。詠白海棠詩限韻限體,一題分詠;菊花詩則是事先擬題,限體不限韻,數(shù)題分詠;寶黛釵三人的詠螃蟹詩原是即興之作,算得上是同題分詠;香菱詠月詩是限題限韻又限體,恰是一人三詠;雪中聯(lián)詩是出題限韻,有別于前數(shù)次之七律而特設五言排律,眾釵加寶玉聯(lián)吟而成;詠紅梅詩則又還原為七律,雖限韻卻以“紅梅花”三字分別為韻,同中有變;燈謎詩則以七絕為主,用韻和詩題均無限制;《桃花行》令人耳目一新,以歌行體翻轉原先以律絕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雖有各作桃花詩一百韻的提議,終因諸媛力不能逮作罷,故成黛玉一人一題一體之勢然;史湘云偶成一令,調寄《如夢令》,促發(fā)了起社填詞之興,于是要改新鮮樣兒,與黛玉擬了柳絮之題,限《臨江仙》《西江月》《南柯子》《唐多令》《蝶戀花》等各色小調,請來眾釵拈鬮分詠。[4]每次結社作詩時不同的形式要求恰恰更加神似于“白戰(zhàn)體”詩歌方式,不同之處或許是一個新穎獨特并最終以一種詩體的方式進行文士的唱酬,另一個則是努力地以多源的方式去表現(xiàn)相同的競爭意識。
二、新變意識
“白戰(zhàn)體”詩歌的出現(xiàn)雖有一種文人雅士詩藝競技文字游戲的意思,但更多是適應了詩歌發(fā)展規(guī)律和時代要求,具有一定的必然性。每代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都擁有一種求新求變的意識,希望賦予自己的詩歌一種新的獨特的不同于前人的生命力。這種求新求變的意識早在西晉陸機談論寫作理論的著作《文賦》中就得到了詳細的論述和體現(xiàn):“謝朝華之以披,啟夕秀之未開?!薄瓣憴C雖認為構思時對于古人的辭采意象等必當旁搜遠紹,但又應博觀約取,務去陳言熟套,而取其未濫用者尤當別出心裁,自鑄偉辭,萌發(fā)新意。”[5]后世詩人對此更是不斷地探索,在藝術技巧上講究趨避:趨新避舊,趨生避熟,在句法上講究新變,并提出了“言其用而不言其名”[6]的詩句評語。
“白戰(zhàn)體”可謂是這些新變意識和理論探索下的產物?!鞍讘?zhàn)體”又名“禁體物詩”,顧名思義,就是和傳統(tǒng)的體物詩相悖:傳統(tǒng)的體物詩其體物多屬于局部描寫,即抓住物體的某一個特征進行描摹,重在巧似,所謂“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7]。而“禁體物詩”無論是句法上還是藝術技巧上都對體物詩做了有意的創(chuàng)新:句法上故意排除熟悉和容易的字眼,“于艱難中特出奇麗”;藝術技巧上則主要采取遺貌取神的表達方式,以虛代實;多方刻畫,而避免涉及物的外形。所以從中不難看出,“白戰(zhàn)體”就是詩人在尋求創(chuàng)新的意識刺激下形成的獨特詩體。
統(tǒng)觀《紅樓夢》中的詩社,更是不難看出這種新變意識的蹤跡,且不言在詠海棠詩、菊花詩等重要篇章中那些奪得魁首的詩歌中的這種思想意識,單單是香菱學詩這個回目中,這種要求詩歌出新求變的意識就呼之欲出。
香菱,原乃甄士隱家的千金,小時罹禍被拐賣而去,輾轉做了薛蟠側室,以作陪薛寶釵的緣故入住大觀園,得緣向黛玉學詩,并加入海棠社。正是在教與學的環(huán)節(jié)上,《紅樓夢》中詩社的詩歌新變意識得到了淋漓的體現(xiàn)。且看作為師傅的林黛玉在教導香菱入門學詩時的看法:“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幅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盵8]580這里黛玉指點香菱的全是指七言律詩而言,可以看出,黛玉將作詩的第一重點不是放在平仄法則上,而是重在“奇句”。后面更是以香菱領悟的意思對其作了詮釋:“原來這些格調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盵8]580所謂詞句新奇,自然是追求詩歌新變意識的一種重要體現(xiàn)。學習詩歌指導的理論是這樣,那么實際的創(chuàng)作中是不是出現(xiàn)了“實踐脫離理論”的情況呢?我們姑且先看一下香菱在學詩過程中所做的三首詠月詩及詩社成員們對每首詩的評價。暫將三首詩羅列在此:
一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姣姣影團團。
詩人助興長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聯(lián)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二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客馀猶可隔簾看。
三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巧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簔江上秋笛聞,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何緣不使詠團圓。[7]583-586
黛玉說第一首詩“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是看的詩少,被他縛主了”[8]584。所謂讀詩太少,即今謂詞匯貧乏,如詠月只知道有輪玉盤,而無法擺脫此等修辭格調,被它所限??梢姡谝皇自娮鞑灰f語句新奇,就是一般詩作都難以達到。第二首黛玉則云“這也算難為你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作”[8]586。第三首則先由眾人評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8]586。從中可看到香菱的詠月詩一二兩首大抵不是措詞不雅就是過于穿鑿,都不能算是好詩,所謂“措詞不雅”“穿鑿”,不難理解為太過落入窠臼,沒有創(chuàng)新獨到之處。而第三首眾人評為“新巧有意趣”,即周汝昌先生所評:“蓋早已脫離月之形狀,光色,全從虛處傳月之神。如首句精華便與月色不同。如第二句月影,月魄即是從虛處落筆。如頷聯(lián)全從因見月而勾起離別之情,也是從虛處落筆?!盵8]586可見,第三首詠月詩已經(jīng)符合黛玉開始所授的“詞句新奇”,脫離了俗筆的詠月,而充滿了新變的意識,故深得詩社成員的贊賞并使香菱得以加入大觀園這個閨閣文人的詩社。
三、結語
綜述可知,宋人“白戰(zhàn)體”實際形成于當時盛行的文人唱酬宴歡的場合,故其潛在依然會有文人的競比之風,而作為文人對于詩歌藝術新變意識的不斷探索追求下形成的一代獨立詩體,詩歌創(chuàng)作中又必然包含和反映了這種求新追奇的理論思想?!都t樓夢》中的詩社作為一個閨閣文人性質的詩歌社團,必然受到當時社會文人結社風氣的影響,所以宋人“白戰(zhàn)體”對于《紅樓夢》中的詩社的評比規(guī)則和詩歌創(chuàng)作應該說不無影響。
[參 考 文 獻]
[1]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363.
[2](宋)蘇軾.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1813.
[3](宋)葉夢得.石林詩話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4]俞曉紅.《紅樓夢》詩社與明清江南閨媛結社小識[J].紅樓夢學刊,2009(5):256.
[5]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通史·魏晉南北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99.
[6]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三[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
[7]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24.
[8](清)曹雪芹,著.周汝昌,點校.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0.
Relations between Poet Society inDreamsofRedMansionsand "Baizhan Style" of Song Dynasty
WANG Xianfeng
(SchoolofLiterature,HebeiUniversity,Baoding071000,China)
Abstract:Originated from Du Fu and Han Yu, and flourished by Ouyang Xiu and Su Shi, "Baizhan Style" has a style of its own in the poetry of Song Dynasty with its unique skills of expression. Although this new method has not too much development later because of its own performance and other reasons, it is undeniable that its emergence has a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the later poetic art to some extent. In this paper, we take the poems in Dreams of the Red Mansions as an example to explore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Baizhan Style" in Song Dynasty and the poems.
Key words:"Baizhan Style"; Dreams of Red Mansions; poet society; competition; new changes
中圖分類號:I207.4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318(2016)01-0066-03
作者簡介:王獻峰(1989-),男,河南商丘人,河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明清小說。
收稿日期:2015-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