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寧
席勒游戲理論的政治表達與權力追求
張秀寧
游戲理論是席勒的一個重要貢獻,他進一步探討了游戲與自由之間的可能,同時也在這一基礎上重新劃定了審美的邊界,由此創(chuàng)造性地將游戲和審美聯(lián)結起來。又通過審美與自由之間的關聯(lián),建立了游戲與政治之間的聯(lián)系,從而使游戲成為通往其理想政治乃至理想社會的門戶和通途。席勒在極大程度上重塑了政治表達和權力追求的形式,為藝術的權力表達功能建立了合法性,雖然在席勒本人的理論表述之中,游戲理論僅僅是一種話語操作,但卻為日后的政治實踐奠定了基石。
游戲理論;審美;詩性政治;席勒
在席勒之前,康德曾經對游戲有所發(fā)掘,在《判斷力批判》中,康德將游戲視為“一種本身就使人快適的事情而得出合乎目的的結果”,*[德]康德:《判斷力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7頁。開啟了將藝術視為游戲的大門,進而打通了游戲與自由之間的通途。席勒對游戲沖動的描述實際上已經超越了康德,“在康德那里,一切價值歸根到底從屬于倫理的品格,而在席勒那里出現(xiàn)了美的內在價值,雖然他還沒有拋棄康德的道德化觀點。”*[德]文德爾班:《哲學史教程》(上),羅達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826頁。
席勒所言之“游戲沖動”建立在歷史悠久的二元思維的基礎之上——“感性沖動要求變化,要求時間有一個內容;形式沖動要廢棄時間,不要求變化。因此,這兩個沖動在其中結合在一起進行活動的那個沖動,即游戲沖動……所指向的目標就是,在時間中揚棄時間,使演變與絕對存在、變與不變合而為一?!?[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3頁。也就是說感性沖動與形式沖動的結合,形成了游戲沖動。追求調和、均衡、和諧幾乎是席勒的標志性態(tài)度,所以,對于這個由感性——理性、物質——精神、肉——靈的彼此妥協(xié)所形成的概念,最關鍵的問題是被想象為對立的雙方是如何糅合在一起的。在論述這一問題時,席勒認為“兩個沖動都必須強制人心,一個通過自然法則,一個通過精神法則。當兩個沖動在游戲沖動中結合在一起活動時,游戲沖動就同時從精神方面和物質方面強制人心,而且因為游戲沖動揚棄了一切偶然性,因而也就揚棄了強制,使人在精神方面和物質方面都得到自由?!?[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114頁。也就是說席勒首先開掘了感性沖動與形式沖動的共通性,這種共通性在于兩者都是基于“人”而生發(fā)的,或者說,所謂游戲理論的二元基礎并非席勒關心的要點,“人”才是他極力思索、真正關心的要點?!跋照怯纱顺霭l(fā),并直接看到古希臘人由于更尊重藝術的游戲目的本身,并保持著游戲生活的自由特質。因此希臘文化意義上的人才可以稱為完善而自由的人,而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由于受制于工業(yè)化生產,人性發(fā)生分裂,生存的目的和生存的重壓剝奪了審美藝術活動的正常地位,藝術自身也受制于各種各樣的目的,變成了單面人?!?李詠吟:《解釋與真理》,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342頁。席勒認為,無論感性沖動還是形式沖動,對于人而言,其共同特征在于其強制性。這也就是說無論外在于人的是理性還是感性、精神還是物質,都按照其固有的法則對人提出要求,因此,如果僅以這兩者為人立法,那么人就只能在兩者之間徘徊折沖,要么陷于物欲不可自拔,要么以戕滅自身的方式去追索精神世界,顯然,這與席勒想象和認同的人的自由、解放極為相悖。故而,席勒將游戲和游戲沖動設計為解決兩者對立的更高級的實踐與概念。
“游戲”這一概念被席勒表述為“一切在主觀和客觀上都非偶然的、但又既不從內在方面也不從外在方面進行強制的東西。在美的觀照中,心情處在法則與需要之間的一種恰到好處的中間位置,正因為它分身于二者之間,所以它既脫開了法則的強迫,也脫開了需要的強迫。它對于物質沖動和形式沖動的要求都是嚴肅的,因為在認識時前者與事實的現(xiàn)實性有關,后者與事實的必然性有關,在行動時前者以維持生命為目標,后者以保持尊嚴為目標,二者都以真實與完善為目標。”*[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121頁。也即是具有必然性和非強制性的東西,都是游戲,而游戲也必定要具有必然性和非強制性。席勒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人類游戲活動對其他行為的悖反,無論其外在形式還是內在追求,似乎都與其他行為有著不小的距離。游戲毫無疑問與現(xiàn)實生活有著不可割裂的聯(lián)系,游戲中所應用的所有資源、所有技藝無不來自于現(xiàn)實,但在現(xiàn)實與游戲之間卻橫亙著模仿、隱喻、象征……,游戲中的許多內容都可以視為現(xiàn)實的鏡像,但這遠遠不足以涵蓋游戲的所有內涵。游戲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緊張關系,由于其先天的非現(xiàn)實性和先天的隱喻性,游戲內在地具有超越現(xiàn)實的動力,游戲總是疏離于現(xiàn)實以保障其存在的獨特性,而這種疏離又促成了游戲遠離現(xiàn)實的推動性力量。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游戲總是與現(xiàn)實不同的,這種“不同”內在地決定了游戲擁有疏離現(xiàn)實的力量,可以保持緊張的關系。這也就是席勒所說的“主觀和客觀上都非偶然的”,即游戲的必然性。
此外,游戲的動力是內在的、先天的同時也是唯一的,這就意味著以強制力量進行的游戲必然遠離游戲的先天屬性,意味著對游戲的反動和背叛,更直接地說,強制進行的游戲不是游戲,無論這種強制力量是來自于外在的壓迫還是內在的本能。外在的壓迫意味著主體性參與的缺失,意味著主體迫于某種強制性力量不得不進入“游戲”之中。在此,外在的強制性力量——例如暴力雖然可以迫使主體進入游戲的操作層,但卻無法決定游戲主體的主動性參與,于是,在這種游戲行為中主體實際上處于取消或壓抑的地位,而無主體的游戲顯然是無法成立的,正如不能將一具肝臟稱之為人一樣。內在的強制力量則往往意味著對人類動物屬性的利用,意味著人在生理和精神上遭到外在力量的控制,實際上仍然是主體非自主地進入“游戲”。正如阿片類物質對人腦的影響——“大腦垂體分泌內啡肽,而內啡肽能夠使人興奮。人腦有自我調節(jié)能力,內啡肽的分泌量是受大腦控制的,能夠限制人的興奮在正常范圍內。經常吸毒抑制了自我分泌內啡肽的能力,而變成依靠外來的毒品,打亂了人體機能的自我平衡”,*馮雪:《多巴胺受體與毒品依賴》,《中國行為醫(yī)學與腦科學雜志》2004年第6期。從而最終導致人的行為遭到了毒品與藥物的控制。遭到生理控制的人自然也可以看似主動地參與游戲,但無疑其自由意志已經遭到了損害甚至取消,其“游戲”也不能稱之為游戲。同樣地,精神依賴也會消磨主體的自由意志,而且所有的精神依賴都最終連接著人腦垂體。內啡肽的發(fā)現(xiàn)是在20世紀70年代,席勒在300年前對此作出的預見和努力不能不令人由衷贊嘆?!爱斝那榕c觀念相結合時,一切現(xiàn)實的東西都失去了它的嚴肅性,因為它變小了;當心情與感覺相遇合時,一切必然的東西就放棄了它的嚴肅性,因為它變得輕松了?!?[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121-122頁。所以,主體性參與、主體性建構成為游戲的重要特征,這也是席勒所稱的“非強制性”的內涵所在。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席勒在思考和定義“游戲”概念的時候,極為重視人的主體性參與,這種主體性參與的另外一個名稱其實就是自由。同時,席勒也極力反對任何外在力量對主體自由意志的干涉,無論這種外在力量來自于暴力還是精神、其機制是強迫還是誘惑。也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席勒使游戲理論為人的自由、解放奠基成為可能,使游戲理論和權利爭取、權力斗爭聯(lián)結了起來。正如他所說:“在人的一切狀態(tài)中,正是游戲而且只有游戲才使人成為完全的人,使人的雙重天性一下子發(fā)揮出來”*[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122頁。,“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124頁。他的游戲理論實際上也是他的自由宣言。
隨著席勒的步步推演,藝術與游戲之間的關系逐漸成為一個越來越值得探討的問題,作為與審美之間存在著深刻聯(lián)系的重要存在,藝術與游戲之間的重合與差異對席勒的審美教育理念造成了根本性的影響。
在席勒的《審美教育書簡》中,審美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席勒宣稱“在力的可怕王國與法則的神圣王國之間,審美的創(chuàng)造沖動不知不覺地建立起第三個王國,即游戲和假象的快樂王國。”*[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5頁?!八囆g被看作是某種終極,其教化作用頗受重視,用以刺激人的審美能力?!?Herta Pauly,“Aesthetics Decadence Today Viewed in Terms of Schiller’s Three Impulses”,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of and Art Criticism,1973,No.3.也即是說,席勒認為經過藝術創(chuàng)作和審美活動,憑籍模仿、隱喻和象征,藝術得以建構起一套平行而又獨立于感性法則和理性法則的全新體系。這一體系的建立提供了消除現(xiàn)實的粗野與腐朽、規(guī)避感性欲望與理性戒律從而解放人類的可能。而席勒又曾經斷言“人同美只應是游戲,人只應同美游戲。”*[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123頁。他所宣稱的審美的第三王國,也就是一個游戲的王國,同樣是經由藝術創(chuàng)造而來,于是,藝術創(chuàng)造與游戲體驗就建立了聯(lián)系,但同時,藝術與游戲之間的種種差異也隱藏于其中造成了審美教育論的內在問題,席勒本人對此并未給予明確的闡釋,因此對其進行明晰的辯正就顯得尤為必要。
在藝術與游戲之間,既有大量的重合之處,同樣也有不少的不夠周延之處,重合與周延塑造了藝術王國與游戲王國之間的迷津。兩者在愉悅性、想象性、隱喻性方面的共通與批判性、政治性、意識形態(tài)性方面的差異是這一迷津的主要面貌。
藝術與游戲同樣能夠帶來愉悅性,而且這種愉悅性往往能夠擺脫外在的理性和感性限制,進入所謂“第三王國”。藝術與游戲的同構性和同質性與這種愉悅感受密不可分,席勒以朱諾雕像為譬喻,稱“這個完整的形體就靜息和居住在它自身之中,是一個完全不可分割的創(chuàng)造,仿佛是在空間的彼岸。既不退讓也不反抗;這里沒有與眾力相爭的力,沒有時間能夠侵入的空隙。我們一方面不由自主地被女性的優(yōu)美所感動、所吸引,另一方面又由于神的尊嚴而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我們就處在同時是最平靜和最激動的狀態(tài),這樣就產生了那種奇異的感觸,對于這種感觸知性沒有概念,語言沒有名稱。”*[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125頁。其感受恰如凌空虛度,正如《老子》所云之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美不言。此外,這種愉悅必須在一種對立的背景之下才能夠存在。英國著名批評家羅杰·弗萊在討論這種感受的時候強調:“當藝術家靜觀某個特殊視閾時,諸形狀與色彩(審美上)混亂而偶然的組合便開始凝結成一種和諧;當這一和諧漸漸在藝術家面前明晰起來時,他內心確立的強烈節(jié)奏便會歪曲其實際視覺。這時對他來說線條諸方面的種種關系變得充滿了意義,他不再是漫不經心或純屬好奇地理解它們,而是充滿激情地理解它們……描繪對象本身似乎消失了,失去了它們各自的和諧統(tǒng)一,在整個視覺的鑲嵌組合中像無數色點一樣各得其所?!?[法]???、哈貝馬斯、布爾迪厄等:《激進的美學鋒芒》,周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05-406頁。也就是說,主體與對象、活動之間的關系得到了徹底的重新構造,愉悅體驗占據了這個新鑄世界的全部,這是游戲體驗與藝術體驗的共同之處。
想象在游戲與藝術之中都承擔了重要角色,無論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之間,還是游戲參與者與游戲活動之間,想象的存在都是不可更易和質疑的。想象意味著在具有任意性的多元個體中建構聯(lián)系的努力,意味著個體超越實存憑借想象重塑世界的可能。在這里,想象既是自由本體,也是自由的手段,達到了自由這一目的,前所未有的和諧統(tǒng)一出現(xiàn)在想象之中。游戲與藝術的共通之處在于,無論審美行為還是游戲行為,其內部機制在很大程度上是想象的,也就是說參與者憑借想象建立起一種虛擬性的聯(lián)系,模仿但又超越現(xiàn)實邏輯。在這一想象過程之中,聲音、線條、色彩、符號……統(tǒng)統(tǒng)遭到重組,如果沒有想象,這些基本要素就無力構建藝術與游戲的王國。想象是彌合游戲破綻與藝術的黏合劑,正如兒童將沙粒作為“米飯”喂給洋娃娃,達利將繪畫中的一切剛性物體都塑造為柔性的,其可能性與合法性只能依賴于想象。想象巧妙地將自身與現(xiàn)實分割開來,仿佛它具有先天的合法性,而現(xiàn)實又很難在機制上對想象施加影響力,于是想象成為一塊“飛地”,為游戲和藝術提供了種種可能。鮑姆加登聲稱:“對于想以美的方式進行思維的人來說,較為重要的、而且是自然地發(fā)展起來的低級認識能力是不可缺少的。這種能力不僅可以同以自然的方式發(fā)展起來的更高級的能力共處,而其后者還是前者的必要前提?!?[德]鮑姆加登:《美學》,簡明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第26頁。在這里,所謂的“低級認識能力”就是想象。席勒稱,“人的想象力也有自己的自由運動和物質游戲,在這種游戲中它與形象不發(fā)生關系,只是為有自主性和不受束縛而快樂?!鹊较胂罅υ囉靡环N自由形式的時候,物質性的游戲就最終飛躍到審美游戲了”。*[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0-231頁。
隱喻幾乎是構筑物理世界與符號世界、思維世界最為普遍和有效的手段,同時也是整個世界存在的普遍方式,甚至在相當程度上就是世界本身。隱喻聯(lián)結同時也滲入了人、意識形態(tài)和物質存在,它是如此之龐大,人對于隱喻的依賴是如此之強,以至于人一旦離開了隱喻就失去了言說和實踐的可能。在藝術與游戲中更是如此,隱喻幾乎構成了兩者內部所有的關系。隱喻也打開了由藝術通往政治的大門,政治話語、政治事件、政治理想以隱喻的形式在藝術中得以呈現(xiàn)??偠灾?,隱喻無所不在,無論是在游戲中還是在藝術中,隱喻幾乎都無法忽視。對游戲而言,游戲往往和現(xiàn)實呈現(xiàn)摹仿甚至鏡像關系,這種直接對應式的關聯(lián)往往建立在較為簡單初級的游戲之上,譬如兒童模仿成年人行為所進行的游戲就是典型例證。而隱喻則更多出現(xiàn)于更為大型、復雜的游戲場景之中,譬如大規(guī)模的體育活動。越是復雜的游戲活動,其隱喻性越強。正如奧運會中奏起的國歌、冠軍們勝利后身披國旗、拉拉隊員旗幟鮮明的助威……作為喻體遙指著民族和國家,人們在體育游戲中不斷復習政治激情,從而建立起對國家的普遍性認同。而在藝術之中,隱喻的呈現(xiàn)更加多樣、普遍和深刻。普羅大眾通過文學和影視形象來學習戀愛法則、交談技巧、生活方式甚至幸福人生;畫家們通過政治波普來表現(xiàn)批判性立場;作家們在虛構性作品中夾藏政治訴求……,在藝術領域中,本體和喻體彼此交融匯集而不是涇渭分明,隱喻對上述內容的包容則為審美邁向政治的暗度陳倉提供了準備,正是隱喻的存在才保證了藝術的批判性、意識形態(tài)性和政治性,而這也恰恰是藝術與游戲難以重合之處??梢哉f,隱喻打開了一扇政治的窗子,通過這扇窗,才使得審美超越于游戲。正如席勒將“游戲——藝術”這一過程描述為一個從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一個從“物質游戲”到“審美游戲”的過程,并堅持認為人的游戲沖動只有進入一種超越物質自然的自由形式的創(chuàng)造沖動時,才能稱為真正的審美游戲。正如赫依津哈所說:“作為通例,游戲成分逐漸退至幕后,大部分被宗教范疇吸收,剩余的則結晶為知識、民間故事、詩歌、哲學或各種司法形式及社會生活。這樣,原始的游戲成分就完全隱藏到文化現(xiàn)象的背后?!?[荷]赫伊津哈:《游戲的人》,多人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第50頁。
政治性是藝術作品重要特征之一,正如先哲們把人界定成為“政治的動物”一樣,政治在人類的一切行為中皆有所表現(xiàn),藝術自不例外。就像人類社會中無所不在的隱喻一樣,也同樣存在著無所不在的政治。而且借助于隱喻、象征等手段,在藝術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政治景觀更為復雜多樣,但其核心依然是權力問題。只是在藝術場域中存在著復雜的資本置換,而非如現(xiàn)實的政治斗爭一樣唇槍舌劍或者血流成河。一方面,在藝術場域內部存在著激烈的競爭,以圖謀藝術領導權;另一方面,藝術品往往與實際政治斗爭呈現(xiàn)出映射關系,經過變形的權力問題以隱喻的方式普遍存在。但是,在游戲中政治問題則是另外一重面貌。應該說,游戲無論就其本體還是其歷史來說,它的復雜程度遠遠要遜色于藝術,雖然席勒在其《審美教育書簡》之中將游戲與藝術置于同樣的高度,但不可忽視的是,席勒將游戲認定為一個從低級到高級的過程的產物,但藝術卻并非如此,它是一種具有恒定性的存在。這樣,政治在游戲中的分布就呈現(xiàn)出一種正態(tài)關系,隨著游戲從物質層次過渡到審美層次,其政治存在也愈加豐富和多樣。
批判性幾乎是政治性必然的產物,人類對恒定價值——尤其是倫理價值的追求,導致了藝術成為一種觀念表達和價值判斷的路徑,批判性暗示著衡量正義、良善追求的倫理指向與激烈程度,于是,藝術在與態(tài)度、立場捆綁在一起的同時,也同公平、正義、平等捆綁在一起。正如藝術內在地有美的追求一樣,它同樣也有善的追求,前者極力使其形式化,后者極力使其工具化。這兩種取向的博弈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藝術的組成部分,而批判性也如影隨形,不可抗拒地附著于藝術之上。藝術本身的開放性導致其無論對內還是對外,都存在著激烈的博弈,這就為批判性的存在提供了可能。而在游戲中,批判性就比較罕見了。蓋因游戲的倫理訴求相對較弱,尤其是在所謂“物質游戲”的階段,想象以及模仿所起到的作用遠大于隱喻,游戲內在的矛盾張力不足,難以拓展到倫理層面,這自然而然地就削弱了游戲的政治性和批判性。而在“審美游戲”階段,游戲與藝術之間的重合度愈加提高,其批判性就更為強烈了。
而“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個龐然大物,毫無疑問地覆蓋了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藝術和游戲自不待言。意識形態(tài)在任何時候都與利益相關,無論是馬克思的上層建筑理論,還是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亦或曼海姆的意識形態(tài)——烏托邦理論,都是圍繞著“利益——思想”這一結構建立起來的。于是,游戲、藝術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可以轉換為它們與利益問題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在利益問題上,游戲與藝術各有不同。對于游戲而言,由于想象壓倒了隱喻,愉悅壓倒了權力,游戲中的“利益”通常都是想象性的,與現(xiàn)實利益的關聯(lián)不大,“它是一種與物質利益無關的活動,靠它不能獲得利潤”,*[荷]赫伊津哈:《游戲的人》,多人譯,第15頁。尤其是“物質游戲”,在席勒看來往往是自然而然的精力發(fā)泄和從屬于人的動物性生活。相對而言,藝術作為一種社會行為必然與利益存在著千絲萬縷、不可割裂的聯(lián)系,一方面,在于藝術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圍繞著利益和權力建立起來的復雜體系,它就沒有可能自外于其他的上層建筑,必然會圍繞著藝術世界內部的權力與利益結構建立起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雖然有其自身結構上的特殊性(如布迪厄所言之“顛倒的經濟世界”),但是在本質上并無特殊之處;另一方面,由于藝術與現(xiàn)實之間強大而緊密的隱喻關系,藝術深深地楔入了現(xiàn)實之中,而現(xiàn)實也深刻地影響了藝術,于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權力與利益問題也同樣成為藝術中的問題,“盡管在文學(等)場內部進行的斗爭在原則上是極其獨立的,但在起源上,無論是幸福的起源還是不幸的起源上,總是依靠它們與外部斗爭保持的聯(lián)系和這類人或那類人能從中找到的支持?!?[法]布迪厄:《藝術的法則》,劉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301頁。藝術與現(xiàn)實之間出現(xiàn)了同構化的力量,這在馬克思的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理論中已經得到了非常充分的闡釋。
游戲在批判性、政治性、意識形態(tài)性方面的匱乏揭示了它與藝術的重大差異,而前面提到的席勒對“物質游戲”與“審美游戲”的劃分表現(xiàn)出了他對整合兩者所付出的努力——“自然從需求的強制或物質的嚴肅開始,再經過剩余的強制或物質游戲,然后再轉入審美游戲?!?[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0頁。他認為“只要這種幻想游戲一點也不受到形式的干預,它的全部魅力都是由無拘無束的形象交替組成,那么這種游戲雖是人所特有的,但它仍僅僅屬于人的動物生活,它僅僅表明人已從一切外在的感性強制中解放出來,但還不能由它推斷出在人身上已有一種獨立的創(chuàng)造力。這種觀念自由交替的游戲還是物質性的,用純粹的自然法則就可以說明”*[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0-231頁。在這里,必須首先對參與游戲和藝術的主體詳加區(qū)別,個體性的游戲、審美與非個體性的游戲、審美存在著重大差異,構成群體是產生政治性、公共性的前提所在,只有在群體中才涉及到權力的獨占、分享、認同、制衡、博弈;才涉及到權利的爭取、保障、捍衛(wèi),因此,參與到游戲活動中的游戲者數量是非常關鍵的,它決定了批判性、意識形態(tài)性和政治性是否可能。
在唯一個體參與游戲活動和藝術審美的時候,批判性、意識形態(tài)性和政治性往往更容易是匱乏的,但同時也是更為自由的。在“單一游戲者—游戲”和“單一審美者—藝術品”之間,由于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社會性這一影響因素,使得游戲行為和審美行為所開辟出來的新世界僅僅由這兩者構成,正如圣·??诵跖謇锕P下的小王子和星球上的唯一一株玫瑰,在這樣一個理想化的世界里,暴力和非暴力的爭斗被最大限度地摘除,權力問題遭到懸置和取消,批判的對象與批判本身就煙消云散,意識形態(tài)作為權力控制機制無需存在,更加復雜綜合的政治更是失去了存在的基礎。
而在多個個體參與游戲活動和藝術審美的時候,其焦點所在、運作機制、影響范圍無不與前一種情況大相徑庭,權力問題在游戲與審美之中占據了一席之地,并持續(xù)性地對整個游戲和審美的主體、對象、場域產生影響。也正是因為權力的介入,游戲與審美漸行漸遠,藝術品作為人工的造物,不可避免地擁有更為廣大的隱喻空間,這也導致了權力之流更大范圍地滲入和淹沒藝術品,使得幾乎所有的藝術品都不無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的意味,使幾乎所有的作品都能得到意識形態(tài)的和政治的闡釋。而在游戲領域內,由于其運作機制往往相對而言更多地仰賴于生理的、物質的條件,這樣對于權力問題的容納就會大打折扣,其政治性和意識形態(tài)性也不可避免地遭到削弱。
游戲與政治之間呈現(xiàn)出復雜的相擬相斥的關系。一方面,游戲中普遍存在著對政治權力結構、政治權力角色、政治權力話語的摹擬;另一方面,游戲又普遍地被宣布超越于政治之上,擁有某種非功利、超現(xiàn)實的特質。席勒所努力追求的,恰恰是以一種“整一”“和諧”的終極性境界為指向,試圖達到游戲王國與政治王國的完美對接與融合。對于游戲的初級階段,席勒的態(tài)度是貶抑的,“因為感性沖動以其我行我素的習性和粗野的欲求不斷地進行干擾。所以我們看到初級趣味抓住的首先是新奇、光怪陸離和稀奇古怪以及粗野激烈,惟獨一遇到質樸與寧靜就逃避了。這種趣味創(chuàng)造的形象荒誕不經,它喜歡急速的轉變、浮華的形式、鮮明的對照、耀眼的光線、激昂的歌唱?!?[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2頁。這種“物質游戲”無法構建起他想象中的游戲王國,而只有當另外一種美好的必然性把“盲目力的放縱”和“形式的勝利和法則的淳樸威嚴”*[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4頁。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才使另外一個王國,即審美游戲的王國得以誕生。
席勒想象的游戲王國毫無疑問地表現(xiàn)出其法相莊嚴,席勒進一步將其與群體、公共、政治聯(lián)系起來,認為“惟獨美的溝通能使社會統(tǒng)一,因為它是同所有成員的共同點發(fā)生關系的。感性的快樂,我們只能作為個體來享受……認識的快樂,我們只能作為族類來享受……惟有美,我們是同時作為個體與族類來享受的”,*[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7頁。而相對于初級階段的、物質的游戲則是不屑一顧,“赤裸裸的物質需要有損于自由精神的尊嚴,趣味給它罩上一層它自己的柔和的面紗,使我們在可愛的自由幻影中看不到它同物質的可恥的親緣關系。”*[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9頁。顯然,在席勒的美學世界里,審美游戲所帶來的政治格局是勻稱、整一、和諧的,通過審美游戲,人才能夠獲得自由,建構良好的政治秩序、保障——“在審美王國中,一切東西,甚至供使用的工具,都是自由的公民,他同最高貴者具有平等的權利;知性本來總是強行使馴從的未成形的物體屈服于它的目的,但在這里也得征詢未成形物體的意見。因此,在這里,即在審美的假象王國里,平等的理想得到實現(xiàn),而這種理想,就是狂熱者也很愿意看到它得到實現(xiàn)?!?[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39頁。也就是說,席勒的政治關懷——自由、平等只有在這一審美王國中才能得到實現(xiàn)。
在此,席勒設想和描述了一個完美卓絕的狀態(tài),在《審美教育書簡》的第十六到二十六封信中,席勒提出了一個階段論式的發(fā)展圖景:感性的人—審美的人—理性的人,在這一進程之中,審美的價值被置于極高的位置,而游戲既是達成這一目標的手段,其自身的發(fā)展亦與審美重合。“他將生命主體性與生命和諧性統(tǒng)一起來,將審美目的論與生命目的論統(tǒng)一起來。于是,審美游戲論被提升到生命本體論和價值論的高度,并作為一種審美自由理論而被充分肯定?!?李詠吟:《解釋與真理》,第342頁。席勒對于審美游戲的推崇是高昂的,但審美游戲自身也分為兩個階段“最初以外界事物為樂,最后以自己為樂,而這又分為兩步:開始是通過屬于人的東西,最后是通過人本身。”*[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226頁。宏觀來看,在從物質游戲到審美游戲的發(fā)展變化之中,其政治訴求本身也有一個內在的運動過程。游戲的政治作用就范圍而言由外在的公共世界逐漸隱入個體的內心領域,就影響力而言逐漸由一種權力虛無轉為一種權力主張,這一內在的運動軌跡頗值得玩味探索。
前文曾經說過,在所謂“物質游戲”階段,在游戲內部,無論是其利益訴求、權利主張還是權力爭奪,都是比較有限的。游戲自身由于其利益的虛幻性、權利的想象性和權力的非實存性,致使游戲很難在政治層面有較大的影響。這也是被席勒所認定的。但是,從宏觀角度來看,當把游戲納入整個社會全局中進行思考的時候,不難看出,游戲本身具備相當的政治消解作用,這種先天的消解功能在某些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中尤其顯得力量強大,別開生面。
無論是席勒所處的300年前還是當今時代,專制權力的殺傷力都并未減小。雖然與席勒的時代相比,專制力量的施展空間已經不得不有所收斂,但是它給人們帶來的恐懼、禁錮、傷害并不會因為時間的更易而改變。相反,借助于技術的進步,專制力量對個體的行為、思想的控制反倒比若干年前更為強大。專制的力量會深深嵌入每個個體的生活,不僅控制人們的政治選擇,也控制人們的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在喬治·奧威爾的名作《1984》中,這種無所不在的專制權力和普遍遭到權力轄制的私人生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描繪。也就是在這一條件下,游戲的作用往往能夠得到更為明確的凸顯。當專制權力全面控制了個人的私域時,人對于游戲的參與、投入甚至癡迷往往意味著在專制范圍以外另開辟一個自由的空間。而這一空間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對專制權力的拒絕和消解。正如茨威格筆下的象棋、昆德拉筆下的性愛、王小波筆下的數學……,它們都是專制權力的軟化劑、專制秩序的破壞者,盡管他們采用的都是非?!胺钦巍钡膽B(tài)度。也就是說,游戲憑借其“非政治性”的特性達到了一種政治性的后果。無論是席勒所言之“物質游戲”,還是“審美游戲”都能起到以上的作用。本雅明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敏銳地寫到了“浪蕩游民”,他們可能是文學家,可能是密謀者,也可能是撿拾垃圾的人,他們“或多或少地處在一種反抗社會的騷動中,并或多或少地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而在適當的時候,他們會“動搖這個社會根基”*[法]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王才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頁。這種浪蕩者和席勒筆下游戲的人有很大的相似之處,或許可以說,“浪蕩”本身就是一種社會化的游戲?!皩τ趥€體而言,美學經驗成為一種合法的表達,積聚了反社會的趨向和沖動?!?Hilde Hein,“Aesthetics Consciousness:The Ground of Politics Experience”,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of and Art Criticism,1976,No.2.
游戲的這種功能為通往尊嚴的個人生活與公共生活提供了可能,雖然游戲往往不能甚至不可能對政治產生直接的、有力的影響,而政治本身所要求的權利與權力也并非游戲所能承當。但在抵御專制權力對個人生活空間和公共空間的壓制時,游戲幾乎是不二之選,在通往自由、正義的路途上,游戲所起到的作用功不可沒。
游戲既是想象的,也是權力的,席勒對游戲理論的使用,海涅的分析或可作為恰當的注腳,他“以驚人的洞察力指出,在德國,由于一開頭就缺乏實際行動的可能,所以出現(xiàn)了一個升華的過程:沒有見諸行動的社會積極性,把它的光芒折射到幻想上面,折射到由音樂、書本和繪畫所表現(xiàn)的藝術形象上面,由各種思想原則構成的精巧花紋上面去了?!?[蘇]盧那察爾斯基:《論文學》,蔣路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564頁。游戲與審美的合一是構筑席勒詩性政治的基本法則,“理性說:美的事物不應該是純粹的生活,不應該是純粹的形象,而應是活的形象,這就是說,之所以美,是因為美強迫人接受絕對的形式性與絕對的實在性這雙重的法則。因而理性做出了斷言:人同美只應是游戲,人只應同美游戲?!?[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第123頁。也就是說,通過對人、美、游戲三者之間關系的確認,使詩性政治的邏輯框架得到鞏固,最終使整個詩性政治的邏輯得到確立。
文化部文化藝術科學研究項目(13DB04)。
張秀寧(1978-),女,文學博士,南京郵電大學期刊社編輯(南京 21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