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駱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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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錄
妙說紅樓人物（下）

上海|駱玉明

摘 要：《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其信息結(jié)構(gòu)復(fù)雜，含義豐富，展開空間很大。本文從《紅樓夢》的人物形象塑造入手，分析其不同類型的人物所具有的不同性格特點，以及由此決定的在對其做影視演繹時所需掌握的分寸與尺度；并以此為切入點分析《紅樓夢》塑造人物的不同角度和方法，以及里面包含的值得我們深思的東西。

關(guān)鍵詞：《紅樓夢》人物類型

《紅樓夢》中還有一類人物，基本上是寫實的。但是作者的評價方式，和時代評價人物的方式是互相沖突的，這一類人物也是不好把握的。這一類人物，正體現(xiàn)了作者偉大的地方。在學(xué)校，我們會談?wù)撘粋€話題：中國第一篇用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眼光寫的文章是什么呢？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可以說是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第一篇用現(xiàn)代文學(xué)觀念評價古代小說人物的文章。但是為什么王國維用《紅樓夢》來寫這篇評論，而不用《三國演義》或《水滸傳》呢？因為《紅樓夢》是帶有現(xiàn)代性的。什么叫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性的概念，本身就不那么清楚。換一個方法，我來解釋清楚：每一個作者，在構(gòu)建一個故事、塑造人物的時候，必然受到時代價值觀的限制和影響，在這個時代價值觀里面，只能這樣評價人物；換一個時代，就會用另一種方式。人總是有局限的，人的有限性體現(xiàn)在對事物的認(rèn)識、對人的認(rèn)識受制于時代的價值觀；但是人又是無限的，人可能擺脫這個時代的價值觀，從人類的歷史、未來來理解人類，這又是人的另一種可能性。一個偉大的作家之所以偉大，就是他在看待事物、看待人物的時候，具有一種穿透力。什么叫穿透力？就是能夠打破這個時代價值所造成的限制，他所描寫的人物，是那個時代人們不能理解的，也許下個時代，人們也不能理解。偉大的作家，具有一種穿透力?！都t樓夢》中，有一些人物，到現(xiàn)代都讓我們覺得評價起來很猶豫，不知道說是好是壞，會發(fā)生爭議。

秦可卿是一個寫了一半被取消掉的人物。我們現(xiàn)在讀到《紅樓夢》秦可卿的一段，是殘缺的。原來關(guān)于秦可卿一段，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是秦可卿與賈珍的事情敗露之后，秦可卿上吊自殺了。這一部分，后來被刪除了。原因是我們現(xiàn)在看《紅樓夢》脂本里面有一段畸笏叟寫的評語。今天沒有很多時間講《紅樓夢》版本的事情，脂本里面就是有很多評語，針對主要的人物。一個是脂硯齋，一個是畸笏叟，這兩個人跟作者關(guān)系特別密切，他們不僅僅對小說進(jìn)行評價，還影響了小說的寫作過程，他們參與了作品的寫作討論，題寫了評語。畸笏叟從語氣來說，很明顯是曹雪芹的長輩，是他提出來把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全部刪掉。《紅樓夢》每一章回字?jǐn)?shù)都差不多，所以這一回刪掉之后，比較短。為什么要刪掉呢？在畸笏叟的評語里面，說這個人可能有現(xiàn)實的影子，這樣寫秦可卿的死，會使人把秦可卿這個人物與現(xiàn)實生活中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掛號，會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對這個人有損害，所以他命令作者把它刪掉。這樣也不是很好理解，秦可卿本身就是不容易被理解的人物，她身上有很多復(fù)雜性的東西，這和一個時代的價值觀有關(guān)系。

我們先把《紅樓夢》里面一般認(rèn)為秦可卿值得贊美的地方列舉出來。第一，《紅樓夢》的第一美女是誰呢？是秦可卿。她是兼美，兼有林黛玉和薛寶釵之美。林黛玉是林黛玉的美，薛寶釵是薛寶釵的美，兩個是不一樣的，融合在一個人身上，漂亮不漂亮，和人好不好沒關(guān)系，如果把一個女性描寫得很美，本身就意味著作者對她的好感。在任何文學(xué)作品中，把一個人物寫得極其美麗，但是毫無可取之處的，據(jù)我的閱讀經(jīng)驗來看，是沒有的。這本身就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物感性上的喜好。第二，她是賈寶玉的性偶像。我們看兩條就可以看出來，一個是夢游警幻，在秦可卿的屋子里面，警幻仙子讓她的妹妹給賈寶玉性啟蒙，夢里的對象，是警幻仙子的妹妹，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對象是襲人，兩個人都給他做性啟蒙。他醒過來的時候，大叫一聲：“可卿，救我！”這個可卿的名字是警幻仙子的名字，又是秦可卿的字，所以秦可卿聽了大吃一驚，怎么叫出我的名字來？還有一條，秦可卿死的消息傳來之后，賈寶玉當(dāng)時就覺得胸口像被大錘打了一下，當(dāng)場就吐出一口血來。不知道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來說，一個人受到打擊之后，會不會吐出血來，醫(yī)生可能有別的看法；但是從傳統(tǒng)的詩文角度來看，一個人受到打擊之后，猛地吐出血來，就是表現(xiàn)他的感情之深，這件事情對他精神影響之大。這就暗示了秦可卿是賈寶玉的性幻想對象，這是第二點。第三點，寫了秦可卿的聰明賢惠，她是賈老太太第一得意的重孫媳婦，在這一輩里面，是賈母最喜歡的媳婦。從小說來看，賈母是一個有見識、有趣味的老太太，是一個非常有眼光的人，她喜歡的女子，一定有她的長處。同時，小說寫到，秦可卿跟薛寶釵有一點相似的地方，她待人接物，可以獲得幾乎所有人的喜歡。當(dāng)然，獲得喜歡的方法和薛寶釵并不相同，作者也不會把它寫得相同。秦可卿的性格形象和寶釵不一樣，她是一個善于理解他人、善于和他人打交道、善于尊重別人的人。

這是一個極端賢惠、聰明的女子，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她是一個有見識的人。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她臨死之前，托夢給王熙鳳，講了一個非常大的事情。我們可以認(rèn)為，如果王熙鳳能聽得進(jìn)去秦可卿的話，賈府的衰敗，不至于這么快、這么慘。秦可卿提醒她幾點：一個是沒有不敗的世家，到最后都可能走向衰敗，其實賈府已經(jīng)走向衰敗，所以要防著這一點，要預(yù)先做一點安排。安排非常重要的措施，就是多買祭田，當(dāng)賈家衰敗的時候，第一可以維持宗族的祭祀，意義在于可以維持這個家族的血緣聯(lián)系，不至于分崩離析，不至于單個的分支謀生無路；第二可以用祭田的收入興辦家塾，即家族的私塾，使子弟維持必要的教育。懂一點中國歷史就會知道，一個大家族，要維系不敗，不是說永遠(yuǎn)在政治上不敗，這很難保證，也很難保證一個大家族在經(jīng)濟(jì)上不受到?jīng)_擊，而是說一個大家族能夠世代延續(xù)的根本，在于保持文化優(yōu)越性。只要這個家族保持了文化優(yōu)越性，那么它在歷史的風(fēng)波中，在起落的過程中，總會有起來和浮動的過程。如果連教育都不能維持，這個家族就徹底完蛋了。所以歷代大家族都對家族非常重視。還有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按照古代政治制度，抄家的時候，祭田是不充公的。舉例子來說，一個富豪，不能保證他的金銀永遠(yuǎn)不遭受風(fēng)險，不能保證會不會有一天傾家蕩產(chǎn)，可能所有財產(chǎn)都要拿出來抵債，但是有一個財產(chǎn)是不會拿出來的，那就是人身保險。大富豪往往去買上億的保險，因為所有的金銀都有風(fēng)險，但是這個財產(chǎn)可以確定保存下來。古代祭田不被查抄，也與其有相似的地方。這個地方，作者要展示秦可卿的見識非常高。這個人物留下來的痕跡，都是滴滴答答不清楚的，但是我們這樣一分析，她是《紅樓夢》里面最漂亮的女子，是主人公的性偶像，而且賢惠聰明，從老太太到丫鬟都喜歡她，是很有見識的女人。在古代，大部分時候，女性見識不能表現(xiàn)出來，因為她們不參與政治，說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這是不一定的，女性頭發(fā)確實長，但是見識呢，不知道！在古代，如果一個女性非常有見識，這是很不平凡的，似乎是作者要強(qiáng)烈贊美的人。

但是，她卻和賈珍——她的公公要好了。她跟公公的行為敗露之后，不得不自殺。這樣的結(jié)局讓人不能接受，這和前面的都不能結(jié)合在一起，如果她是一個淫蕩的女人，她不應(yīng)該那么優(yōu)秀。按照作者在一定時代形成的價值觀，如果她在道德上有這么多罪惡，她不應(yīng)該被描寫得那么美好，不能夠用美好迷惑讀者。有人可能這么覺得，她是被迫無奈，秦家勢單力薄，賈府位高權(quán)重。但是作者早就把一切都取消掉了，秦家可能比賈府地位低一點，但是她的父親，是一個有實權(quán)的五品官，并不是一個很單弱的家庭。她是她父親抱養(yǎng)來的孩子，但是在禮法上，她的地位并不受影響。也就是說，你不能在這個地方找到證據(jù)，說秦家勢單力薄，不得不屈服于賈珍。作者用了很多筆墨證明這一點，不是賈珍強(qiáng)迫的結(jié)果。我們再讀一下相關(guān)的文字，賈寶玉在夢游警幻仙境的時候，看到了十二釵的判詞，這都是有寓言性質(zhì)的。有一幅畫是高樓上有個美人，懸梁自盡，講的就是秦可卿的死。“情天情?；们樯睿榧认喾瓯刂饕?，這個意思說得很清楚，這兩個人是陷在夢幻化的情當(dāng)中?？赡苡械娜藭f，這個淫不一定是淫蕩的意思，我們讀過中文系的人知道，淫的本意就是“過度”的意思。但是在這個地方，恐怕還就是淫蕩的意思。后面兩句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賈珍和秦可卿的行為，實際上是賈府?dāng)牡拈_始。

而且，大家如果仔細(xì)讀《紅樓夢》，可能覺得很奇怪，有一段，第五回，賈寶玉到秦可卿的房間去午睡，她的房間種種陳設(shè)，都涉及縱欲、浪漫、奢華。例如：“武則天當(dāng)日鏡室中設(shè)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shè)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lián)珠帳?！蹦銜l(fā)現(xiàn)，這個寫法很奇怪，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這就牽涉《紅樓夢》寫作的特點，基本上是寫實，根據(jù)生活真實可能性來寫，但是有時候，會有強(qiáng)烈的暗示。寫秦可卿臥房的擺設(shè)，這就是暗示的寫法，暗示秦可卿身上的淫蕩。作者排除了你的那種猜想，認(rèn)為秦家勢單力薄，其實秦家雖然比不上賈府，但是勢力還是相當(dāng)?shù)?。秦可卿嫁給賈蓉，還是門當(dāng)戶對的。這和賈珍戲弄尤二姐、尤三姐，是不一樣的。作者非常強(qiáng)烈地暗示了秦可卿對這件事情是有責(zé)任的。于是乎，你會覺得這個人物讓你難以評判、難以把握，如果真的要表演，有些地方宣傳部門可能不同意你那么拍?，F(xiàn)在的電視劇有這個內(nèi)容，就是賈珍和秦可卿的孽情，拍得比較模糊，但是如果盡情去拍，會很不一樣。這樣一個人物，你如果去讀西方文學(xué)史，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些東西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并不矛盾，并不是不可理解。這個人物的設(shè)立，實際上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小說傳統(tǒng)相沖突。至于她和賈珍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關(guān)系，過程是什么，小說里面沒有很好交代，被刪掉的那一部分，對他們的關(guān)系描寫，我們現(xiàn)在也看不到。

我們回到問題上：這一段為什么會被刪掉？畸笏叟提出來，這些內(nèi)容對人物有傷害，其實恐怕真正的原因不是這樣，恐怕是這個人物的這種寫法不符合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不符合那個時代評價人物的常規(guī)，這樣塑造出來，會讓人不安，讓人難以接受?！都t樓夢》里面有很多東西讓人難以接受，因為作者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讓你感到疑惑。雖然被刪掉了，但是作者又很猶豫，不知道這個人物要怎么寫。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到秦可卿的故事，其實是比較混亂的，只是她生病而已。但是第五回的語言、畫和判詞都沒有改掉，小說里面也還有一些痕跡。秦可卿死了以后，全府上下都大吃了一驚，也就是說，這個事情，大家是知道的?！都t樓夢》寫完了前八十回，后四十回沒有寫，前八十回其實也沒有處理干凈。有一次，我讀到張愛玲談《紅樓夢》，有一回談得非常好。張愛玲非常喜歡《紅樓夢》，她說心情煩的時候，就端起《紅樓夢》，心里就舒服了，《紅樓夢》里面有很多信息，第一遍讀不出來，第二遍也未必，讀得越多，看到的越多。張愛玲有一段講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所有主要女性的出現(xiàn)，都有長相的描寫，我們看一講到林黛玉、王熙鳳、薛寶釵，就知道她們長什么樣子，作者都有描寫，但是史湘云沒有。史湘云長什么樣子，我們不知道。張愛玲是這樣說的，肯定是作者在某個地方寫了，但是不滿意，把它刪掉了，打算在后面加回去，但是一直沒有加，所以史湘云的長相是沒有的。我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寫史湘云的長相，八個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可以推出史湘云長相。臂寬厚，胸脯也比較豐厚，腰很細(xì)，腿很長，臀部比較大，結(jié)合起來，史湘云是有點像現(xiàn)代模特的長相，很健康，跟其他女性好像有點不一樣。史湘云吃肉，一吃一大塊。如果你要問我：一個女孩子長成什么樣子，做你的女兒，你會比較滿意？我會說，史湘云那個樣子，我會比較滿意，因為她比較樂觀、快樂、健康。不要認(rèn)為一個女孩子整天悲悲戚戚的是因為心理問題，那首先是身體問題，一個人長得人高馬大的，想悲悲戚戚，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健康才是最重要的。《紅樓夢》前八十回，其實沒有全部修理干凈，這種小的漏洞，還是挺多的。

回到人物身上，這個人物作者沒有辦法按照他預(yù)設(shè)的想法來完成，寫到后來，他自己也很猶豫。他內(nèi)心里面有一種創(chuàng)作的沖動，把她寫得非常復(fù)雜，在當(dāng)時與道德觀完全沖突的東西，他要寫進(jìn)去。但是他身邊最體貼的讀者都不能接受，放到社會當(dāng)中，肯定更不能被接受了。我覺得這樣的人物，是值得被深思的。講到秦可卿，就想到了賈珍，好像沒有人對他有好感，賈珍是賈府?dāng)牡囊粋€起因。我們要批判《紅樓夢》里面的人物，反映了人物的墮落、腐朽，反映了階級斗爭，都會把賈珍當(dāng)作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反面形象。問題真的這么簡單嗎？我說的不一定對，但是大家可以想一想。秦可卿死了以后，賈珍大辦喪事。我剛剛說了，關(guān)于秦可卿和賈珍的關(guān)系，沒有處理干凈，保留了很多賈珍和秦可卿亂倫關(guān)系的痕跡?！都t樓夢》現(xiàn)在是寫秦可卿最后病死了，但是其實保留了很多原來的設(shè)計，他們兩個人是亂倫的關(guān)系。秦可卿死了以后，賈珍大辦喪事，這是《紅樓夢》一開始最熱鬧的場面，寫得那么鋪張，那么大，有問題嗎？大家可能覺得這是賈珍的胡鬧、任性、可笑。兒媳婦死了，婆婆尤氏不管這個事情，胃疼，住院去了；賈蓉，是秦可卿的丈夫，他當(dāng)然也辦事，但是老頭子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好像這個人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秦可卿死封龍禁尉”，這個標(biāo)題當(dāng)中好像缺了一個主語，秦可卿死了，賈蓉封了龍禁尉。為了給兒媳婦辦喪事辦得好看，老爹給兒子捐了一個五品官，也就是說，賈蓉是因為他老婆死了，貪了一個便宜，當(dāng)了官。整個喪事都是賈珍在操辦，公公操辦兒媳婦的喪事，而且傷心得沒有力氣，都拄著拐杖走路。而且喪事要辦得好，特地把王熙鳳從榮國府接過來，把喪事辦得體面。

找不到好棺材，薛蟠告訴他：“我們鋪子里面有一口好棺材，原來是一個王爺定下的，一千兩銀子也買不到的好棺材?！币磺稍谀莻€時代算什么價格呢？大概可以買一個小四合院。北京的四合院，現(xiàn)在都要上億，就去買那個棺材。一個王爺定下的棺材，因為出了事，所以沒有拿走，一般人也不敢用，賈珍就拿來給他兒媳婦用。整個過程你會覺得賈珍非常任性，可是背后沒有什么問題，秦可卿死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因為事情敗露了。如果秦可卿死了，一個對自己比較有利的方法，就是讓事情辦得小一點，使這件事情悄無聲息過去。一個為了公公上吊死的女人，不值得張揚。這意味著什么？污名隨著死者而去了。當(dāng)賈珍這樣大肆張揚的時候，看起來是暗的，實際上明著告訴所有人，這是什么人，這是誰的女人。干壞事，要有膽量，也要有擔(dān)當(dāng)！這是他自己擔(dān)下來的。我寫了一篇文章，寫到這兒，不得不拍著桌子，大叫一聲，好你個混蛋！這混蛋混得有力氣啊！我們當(dāng)然不是說這件事情上作者對賈珍有什么好感，但是《紅樓夢》處理人物，從來不是很簡單的，所謂絕對的壞人，絕對的好人，其實是不存在的。好和壞，其實是一個時代下人們建立的標(biāo)準(zhǔn)，這個標(biāo)準(zhǔn)，也是在不斷轉(zhuǎn)移、變化的。如果盡曹雪芹的才氣，全心全意寫，他寫出的賈珍和秦可卿，可能真的不是這部小說可以裝得下的東西，中國小說里面裝不下這樣的人物，這也是小說現(xiàn)代性的問題。這樣的人物要去演，就會很困難，你很難把握這個尺寸，你很難充滿信心地向觀眾傳達(dá)你的理解。讀秦可卿就讓人很為難，讀賈珍也會為難。

類似的情節(jié)還有尤三姐。尤三姐的故事，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故事，尤三姐非常難以把握。我們現(xiàn)在看到《紅樓夢》里面的尤三姐，其實有兩個，一個是程本系統(tǒng)的尤三姐，一個是脂本系統(tǒng)的尤三姐?！都t樓夢》的兩大版本系統(tǒng)，脂本系統(tǒng)原來以抄本系統(tǒng)流行，是八十回的，實際上現(xiàn)在能看到的還丟了兩本，這是比較接近作者的原稿的；還有一個是程本系統(tǒng)的，這是一百二十回的，不僅僅后面加了四十回，前面也對作者認(rèn)為不合適的地方進(jìn)行了改動，改動得比較多的，就是尤三姐。為什么要改尤三姐呢？程本系統(tǒng)的尤三姐和脂本系統(tǒng)的尤三姐有什么不同呢？我們先講程本系統(tǒng)的尤三姐。我剛剛已經(jīng)解釋了尤二姐、尤三姐和賈珍、尤氏的關(guān)系。說起來是小姨子，其實是社會地位相差很遠(yuǎn)的親戚。所以，尤二姐和尤三姐在賈府里面，生活上是得到賈珍的資助的。尤老娘在名義上來講，是賈珍的丈母娘，丈母娘還帶著兩個女兒在外面過日子，有時候要投奔賈珍，賈珍去資助也是順理成章的。但是怎么資助，資助多少，要看性情。這和兩個小姨子有關(guān)系，她們都是絕世美人。所以在寧國府形成了一種很亂的狀態(tài)：賈珍和賈蓉與這兩個小姨子同時有關(guān)系。賈璉素來聽聞二姐的美貌，后來通過秦可卿名義上的丈夫賈蓉，去從中促成，娶了尤二姐，他對尤二姐還挺好的。小說中，賈璉把自己多年的私房錢都交給了尤二姐。一個男人，要把自己的私房錢交給一個女人的話，說明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比較深了。賈璉之所以特別喜歡尤二姐，很簡單，尤二姐的性格，基本上都是王熙鳳的反面。同樣的例子，你看《西游記》，牛魔王喜歡玉面小狐貍，為什么呢？因為她所有的性格特征，都是鐵扇公主的反面。

賈璉娶了尤二姐以后，尤老娘就帶著三姐住在賈璉在外面買的房子里面，在賈府后面不遠(yuǎn)的地方。賈珍原本和二姐、三姐都有私情，所以賈珍放不下，趁著賈璉不在，賈珍就去偷吃尤三姐?？墒前胫虚g賈璉回來了，賈璉的馬和賈珍的馬在馬房里面鬧，二姐聽到鬧聲，覺得事情很尷尬，就哭哭啼啼地和賈璉說了一通話，意思就是，我妹妹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賈璉就走進(jìn)了賈珍和三姐喝酒的地方說，我們哥們是什么人，你不要和我見外，和我見外就無地自容了，他們就一起坐下來了，叫尤三姐和小叔子喝一杯。賈珍是大爺，賈璉是二爺。（寶二爺為什么是二爺呢？這是在他的小家庭里面來說的，李紈的兒子排行老大，但很早就死了。寶玉排行老二，所以叫寶二爺。）這個話的意思就是說，在場的人每個人想法都很清楚。二姐的想法，就是賈珍老是往她這里來，賈珍和她本來就有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賈璉未免要起疑心。二姐這個時候，一心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賈璉，就要把這個事情說穿，意思就是我和賈珍沒什么事兒，我妹妹和賈珍有事兒，你要好好處理一下。賈璉的意思就是，我既然娶了二姐，你賈珍總是跑來偷吃三姐，這個事情也不好看，你索性把三姐娶回去。誰也不覺得這里面有什么問題，二姐嫁給賈璉，三姐嫁給賈珍，有什么不妥呢？是做小老婆。這個時候，尤三姐發(fā)怒了，這里面有《紅樓夢》里面非常精彩的一段。二姐和賈璉的意思，都是讓賈珍索性把三姐包養(yǎng)起來，賈珍也覺得很好，所有人都覺得很好，讀者可能也沒有讀懂。三姐突然指著兩兄弟罵起來，要他們不要打足了算盤：“花幾個臭錢，把我們姐妹當(dāng)粉頭來取樂?！闭f著摟著賈璉的脖子，給賈璉灌酒，說：“我們兩個要好要好！”老辣無恥。賈璉、賈珍都是在風(fēng)月場上走慣了的，什么場面沒有見過？什么女人沒見過？什么風(fēng)流事沒干過？但是給尤三姐鎮(zhèn)住了。下面有一段描寫：“這尤三姐松松挽著頭發(fā)，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迸某鰜恚瑫亲屓朔浅ｗ然蟮膱雒??！氨臼且浑p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蹦眠@兩個人任意調(diào)笑，把這兩個人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都t樓夢》里面有一句很驚人的話：“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庇热隳昧藘蓚€男人來取樂。

后面的故事，發(fā)展下去，尤三姐就這么任意胡鬧，賈璉沒辦法對付她，就和賈珍商量，花兒雖好，可惜刺大，采不下來，索性讓她自己嫁個人吧，自己做主好了。做夢也沒有想到，尤三姐心里面有一個人，就是柳湘蓮。她跟柳湘蓮是什么關(guān)系呢？五年前看過柳湘蓮演的戲，愛上柳湘蓮了，只肯嫁這個人，不肯嫁別的人。只要能等到柳湘蓮，她什么都愿意，從此以后，一心一意等待柳湘蓮。很多人無法理解，三姐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是一個淫蕩的女人嗎？那她會一心一意等待一個男人嗎？所以程本不得不進(jìn)行改動。在程本的作者看來，尤三姐人物形象是不可理解的。程本的改法，就是盡可能消減三姐和賈珍的關(guān)系，就是說，三姐雖然和賈珍也有隨意的時候，但是她并不是二姐那樣隨意的人。這樣使她的形象比較純潔，后面她認(rèn)為柳湘蓮誤會了她，她就自殺了，這轉(zhuǎn)化成一個非常剛烈的形象，十分貞潔，偶爾有小過失。但是曹雪芹不是這樣寫的。有一個關(guān)鍵的地方，很多人沒能理解，我的理解到底對不對也很難說。三姐是一個放蕩的女人，和男人打交道她很隨便。但是這種行為，是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老娘樂意跟你玩就跟你玩，老娘不樂意跟你玩就不跟你玩，你算什么東西？當(dāng)賈璉試圖給她一個安排，像一個大爺一樣，完全不聽自己的考慮，覺得你就是一個下流女人，你既然和賈珍那么混了，那你就給他做小老婆挺好的??！但是這里面有一個問題：一個放蕩的女人有沒有尊嚴(yán)？也許我們從習(xí)慣、傳統(tǒng)，從我們接受的教育來說，都覺得一個淫蕩的女人沒有尊嚴(yán)，但是曹雪芹認(rèn)為，一個淫蕩的女人有尊嚴(yán)。她要做自己的選擇，你不能強(qiáng)迫她，而且當(dāng)她用放蕩的姿態(tài)映襯出你的局促、猥瑣，徹底墮落給你看的時候，賈璉和賈珍完全應(yīng)對不過來。這是他要寫的尤三姐，這是在康熙時代，程本在接續(xù)《紅樓夢》的時候，所無法接受的東西。不僅僅程本無法接受，現(xiàn)在很多人還是無法接受，他們認(rèn)為程本對尤三姐的改動是成功的，因為他們無法理解曹雪芹。一個偉大的作家，就是不好理解，如果好理解，就不是偉大的作家了。我這里是不是包含了偉大作家對人性的穿透力？他要穿破這個時代價值、觀念的束縛，從更徹底的地方來理解人性。所以這也真的是不好演。

還有一種完全無法演的，就是過于詩意化的，包含著過于復(fù)雜的成分的人物。最不好演的就是賈寶玉，表面上看，賈寶玉的細(xì)節(jié)很豐富，故事很多，有的地方也非常有生活氣息，但是整個人物很難演。這既包括作者對自己少年往事的回憶，也包含著作者從后來的人生經(jīng)歷所得到的對歷史的體會，對中國文化的體會，對人生的體會。他把后來的東西，加到了賈寶玉這個少年人身上去。所以賈寶玉身上體現(xiàn)的，并不是他真實年齡的東西。還有，作者把哲學(xué)性的東西，對于歷史、人生哲理性的理解，也加到了賈寶玉身上去。賈寶玉那么喜歡女孩，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這個話，你可能讀成一個奇特的少年，在《紅樓夢》的故事里面，有些細(xì)節(jié)相互矛盾，只能說到八十回的時候，賈寶玉是十六歲。你可能認(rèn)為，這是很奇特的性格說出來的很荒誕的話，其實不是，這里面包含了一種哲理性的東西。我們從人類的文化結(jié)構(gòu)來說，男人是否比女人難看？女人是否一定是美的？你要知道在自然界，雄性動物比雌性動物美，所以我們看楊麗萍跳孔雀舞，就覺得很荒誕，那個孔雀是雄孔雀啊，雌孔雀是灰蒙蒙的，這本身就是把自然界的因素，用人類社會因素扭曲的結(jié)果。在人類的文化結(jié)構(gòu)里面，兩性不僅僅是自然性的東西，還有社會性的東西。一般在女性身上，更多承擔(dān)著人類美麗和感性的因素；而男性身上，更多是勇氣和智慧的因素，是文化分工的結(jié)果。女性所體現(xiàn)的美麗，實際上是人類所追求的美麗。當(dāng)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紅樓夢》，說“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真正表達(dá)的意思是：男性是社會的主體，男性承擔(dān)著這個社會政治和文化的價值，但是，男人所承擔(dān)的東西，在男人身上所體現(xiàn)的價值，不能給生命美好的意義。在作者的理解當(dāng)中，其所處的時代，男人所代表的是主體文化，是沒有價值的，男人變得墮落、猥瑣、骯臟！而女人，更多地體現(xiàn)了人性美好的一面，女人體現(xiàn)著美麗、生命的感性。因此，當(dāng)由男人承擔(dān)的主體文化不能為生命提供價值和意義的時候，生命無從定義的時候，就回到生命的感性、生命的美上。也就是說，如果生命沒有意義，就可以回到生命固有的美好上。這個感性的美，是女人體現(xiàn)的。以上其實包含了這樣一種很復(fù)雜的哲理性東西。如果要演賈寶玉，他身上非寫實的部分太多，會比較難。賈寶玉身上包含著寫實的部分，這一部分又是多層面的、沖突性的，他還包含著很大的非寫實部分，所以賈寶玉幾乎是無法演的。相比較而言，林黛玉要好一點，但是她身上也包含著很多詩意的想象、很多詩化的成分。

我這是從表演的角度來說，什么樣的人物好演，什么樣的人物不好演，實際上，我想分析《紅樓夢》塑造人物的不同角度和方法，以及里面包含的值得我們深思的東西。我也許說得不太好，或者大家跟我的理解不一樣，但是我說了我想的東西，我想的東西可能和別人不一樣，這一點我還是很自信的。

本文是作者于2015年9月19日

在上海圖書館的演講

作 者：駱玉明，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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