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樂田,費雪萊(湖北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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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及其政治意蘊
高樂田,費雪萊
(湖北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摘要]性別操演理論是朱迪斯·巴特勒女性主義性別理論的核心。在她看來,即使是人的生理性別也不是純粹的“自然事實”,而是建構性“文化操演”的結果。為具體論證這一觀點,她區(qū)分出人的文化活動的多個維度,來分別說明文化的操演過程對于性別的控制與塑造。語言維度說明了在言語行為中權力與性別的關系;戲劇維度側重于展示操演行為的動態(tài)性,以對固化了的性別本體實行戲仿式解構;儀式維度則意在指出操演行為的重復性,只有在不斷的重復中才能鞏固和穩(wěn)定權力作為內在規(guī)定性的自身效力。表面上看,性別操演理論似乎不帶有任何直接的政治目的,實際上卻內含有深刻的政治意蘊,它通過性別身份的解構,從后結構主義立場暗示出顛覆或置換性別霸權的可能性。
[關鍵詞]朱迪斯·巴特勒;性別操演;性別解構;政治意蘊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是當代著名的女性主義學者,她因提出性別操演理論(Gender Performativity)①對于Gender Performativity,有些學者也把它翻譯為“性別述行”、“性別表演”、“性別施為”等。本文采用了《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的譯者宋素鳳的譯法,即“性別操演”,以突出性別在巴特勒的理論中所具有的動態(tài)性特點。而備受關注。在巴特勒看來,性別身份不過是形而上學話語下的一個理論設定,在實踐層面,并不存在一個固化的性別實體。不論生理性別還是社會性別,都是動態(tài)的“成為”(becoming),而非本質性的“是”(be)。以往的女性主義性別理論雖然關注到了文化對于性別的塑造作用,但是由于無法回避生理性別作為一種“自然事實”對于人的文化活動的預先制約,從而導致了生理上性別化的身體和文化建構的性別之間的根本斷裂,進而造成女性主義在實踐中的“麻煩”和理論上的悖謬。巴特勒進一步指出,一旦打破僵化的男女性別二元結構模式,恢復性別身份在實踐中的流動性,就不難發(fā)現,在性別二元性建構的“前話語”領域,其實隱藏著一個文化運作背后的權力關系以及整個結構機制本身的策略目的。她把這種權利支配下的性別建構過程稱作“性別操演”。
巴特勒性別操演論的提出是以女性主義內部對于性別身份問題的探討和爭論為背景的。這個問題的淵源可以追溯到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什么是女性?女性身份與女性氣質是如何形成的?帶著這些問題,波伏娃將其探索的目光投向了歷史與文化,并實證性地得出結論,“一個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1]1。在她看來,一部女性受壓迫的歷史就是女性失去自身的主體身份淪落為“他者”的異化過程。這樣,在波伏娃眼中,重構女性主體就成為了女性解放根本的文化邏輯。然而,巴特勒認為,由于波伏娃的女性主義顛覆策略始終訴求一種外在權力的重新調配或者女性性別身份的重塑,難免引起新的權力爭奪,這不僅存在理論上的困難,從其實行的實際效果看,也并不成功。
法國當代女性主義學者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對波伏娃的性別身份理論作了重大推進,她以拉康精神分析理論為參照,提出了“符號態(tài)”概念。在她看來,符號態(tài)通過元音省略、重復、純聲音,以及借由意指不明確的意象與隱喻使意義增衍,從而干擾秩序的形成過程。在符號態(tài)模式中,語言以詩化的方式投入對母性身體的恢復??死锼沟偻蘩碚摰膶嵸|在于試圖以內驅力的異質性作為對文化的顛覆手段,并且經由釋放語言內部受到壓抑的多元性來置換父系律法。但是巴特勒指出,由于克里斯蒂娃在符號態(tài)的表達中將回歸母性領域意指為一種前話語的同性情欲,既然母性是趨近于多元的內驅力,那么這個同性情欲就是精神錯亂的。這說明克里斯蒂娃還是以象征秩序——父系律法——的異性戀機制為理論前提的。權力機制仍然作為文化上的異性戀霸權將同性戀情欲視為一個律法之外的“他者”。可見,克里斯蒂娃的女性理論并沒有走出結構主義理論的矛盾與局限,它以一個被認可的異性戀位置來描述母性身體和女同性戀經驗,而這個位置卻無法察覺到它本身對權力運作機制的倚賴。巴特勒認為,其理論局限性源自于她有意訴諸一個“前文化”的母性身體,并賦予這個母性身體一種先于文化本身的意義。這個結果就造成了作為顛覆手段的母性身體在政治場域的不徹底性。
在巴特勒看來,相比之下,莫尼克·維蒂格(Monique Wittig)的理論顯得更加激進。維蒂格提出了“一個人不是天生就是女人(one is not born a women)”這樣一個命題,以與波伏娃的“一個女人不是天生的”這個著名命題相對照。表面上看兩者似乎差別不大,都以反對社會性別的文化構建為意指。但是,在維蒂格那里,兩者卻有著根本的不同。后一個命題由于預設了生理意義上的“一個女人”的存在,必然造成女性身體的分裂和被物化,從而走不出生物決定論的泥沼。而前一個命題則表達的是對于一切自然范疇下的生理性別的根本質疑。維蒂格指出:“女人一定要把她們自身同強加給她們的‘女人’定義區(qū)別開來”[2]191?!芭恕边@個身份一開始就不屬于“前話語”領域,生理性別是一個純粹的文化虛構,正是以歷史偶然性為認識體制的語言系統(tǒng)使得“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分成為了一個“自然事實”。這個語言體系不僅帶有異性戀的強制性特征并且是不對稱的,它將普遍而權威的言語權力分派給男性,而女性則被貶低為一種特殊的存有。因而她得出結論,性別“真實”其實是一個制度操演的結果,因此女性解放的任務就是要爭取言說的主體位置,并且同時推翻生理性別范疇及其源頭——異性戀體系。
盡管維蒂格的這種操演性顛覆策略給了巴特勒極大的理論啟發(fā),但是巴特勒仍然從后結構主義視角敏銳地察覺到了其操演策略的不徹底性。巴特勒的質疑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維蒂格將語言視為一個先在的存有,并把這個存有作為一個普遍的、權威的主體預設,從而陷入了“傳統(tǒng)本體論的神學話語”窠臼,這也必然導致一種極權化的政治后果。二是企圖構造一種極端的同性戀情態(tài)來取代傳統(tǒng)的異性戀語境,這樣不但否認了人們理論上自覺選擇異性戀的可能性,也絕對分割了同性戀與異性戀。在巴特勒看來,這種分割無疑又一次退回到女性主義一直以來所批判的“二元論”立場中來??傊?,由于維蒂格的女同性戀式的女性主義(lesbian-feminism)切斷了所有與異性戀的關系,并且把女同性戀視為女性主義在邏輯上和政治上的必然結果,最終難免陷入一種新型的排他性強權政治中。
正是通過對上述女性主義理論的質疑和批判,巴特勒找到了走出女性主義現實困境的根本出路,并給出了兩個相互關聯、依次展開的策略步驟:一是從后結構主義立場完成對作為女性主義共同基礎與政治前提的女性主體身份的解構;二是超越二元論的性別理論框架,在一種徹底的操演論立場上,來展現原有的性別身份符號中所隱含的具有顛覆性的政治結論。
在巴特勒看來,只有消解掉固化的性別身份,權力本身才能在操演行為中得到重新調度。比如,在同性戀文化中,同樣也有“男”“女”雙方的稱呼,但這并不是對異性戀語境的復制,反之是對異性戀語言的擴增,它揭露了能指與所指之間關系的任意性,始終使性別符號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并能夠被隨意調用,從而顯現出性別身份所具有的復雜可能性。我們看到,在同性戀場景下,無論是女同性戀中的“男朋友”,還是男同性戀中的“女朋友”,都出現了身體與身份的倒置,這容易讓人聯想到異性戀,但卻已經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異性戀,因為這個異性戀情景已經進行了性別置換。顯然,在后結構主義視角下,巴特勒已然看出了性別身份的操演性質及其互相置換的可能。這樣一來,性別的一個新的維度——表演的性別,就呈現出來,它既可以作為操演的結果而暫時穩(wěn)固,也可以隨著操演的需要而隨時解構。所以巴特勒斷言,“性別不會是正確的,也不會是錯誤的;既不是真實的,也不是表象的;既不是原初的,也不是后天獲得的。然而,作為那些屬性的可信的承載者,性別也可以變得完全、徹底不可信”[3]185。
既然在巴特勒看來“性別操演”本身帶有強烈的實踐性特征,就使得一切諸如“操演是什么”、“誰之操演”、“為什么操演”之類的形而上學問題都先天地不得要領。為此,她反復聲明“要說明操演到底是什么是有難度的,這不僅是因為對‘操演性’可能有什么含義,我自己的看法隨著時間而改變”[3]8①本書有多個序言,且都是單獨編碼,此處為“序(1999)”。。其實,真正讓她的操演理論搖擺不定的還不在于“時間的改變”,而是操演過程發(fā)生的文化場域的不同。我們注意到,巴特勒并不滿足于對于形而上學性別身份的消極解構,她還刻意區(qū)分出語言維度、戲劇維度和儀式維度等幾個不同的文化視域,以具體展示不同的文化活動在性別身份塑造中的積極作用和不同側重。
首先,就語言維度而言,巴特勒的操演理論明顯受到了奧斯?。↗.L Austin)“言語行為理論”(Speech act Theory)的影響。奧斯丁認為語言是一種行為操演(performing of an action),因此,他尤其關注具體語境中的話語語效。比如,當牧師宣稱“你們可以結婚”的時候,不僅僅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更在于宣布了一個行為的結果,或者說一個“以言行事”的話語語效。這給了巴特勒很大的理論啟發(fā),她認為言語行為理論的意義在于重新修正了能指與所指的關系,強調了能指對于所指的邏輯在先與實質把控。進而,巴特勒把這種語言理論具體運用到性別問題的探討上來,她認為在言說某一性別的時候,并不存在一個所謂“前語言”的形而上學性別預設,話語本身就是一種實踐性的操演行為,性別只能依據言語行為而被指涉、被塑造。但同時她又指出,這樣的操演性語言還是需要先決條件的,因為“操演”本身即是某種穩(wěn)定的、管控性權威的施為。因此,我們在提及性別的時候,就是在通過語言展示性別范疇(gender categories)和最終的性別事實(gender truth)之間發(fā)生的關系,而這種關于性別的言談行動則需要權威、權力或者是規(guī)范、律法的支持。為論證這一點,巴特勒大量地援引了??碌挠^點。??碌淖V系學分析展示了不同的話語實踐是怎樣塑造身體的。在福柯的分析中,身體被置放在權力機制中,構成一種文化的表征,由表面和強力的語言所描述。對福柯而言,這不是某種獨特而有別于其他歷史的權宜之計,而是一個展示了它受到本源性壓抑的姿態(tài)的“歷史”。據此,在??履抢?,性別已經不是身體的靜態(tài)狀況,而是權力對身體施為的結果。權力通過知識體系、語言系統(tǒng)來分化和制造性別,并通過差異化的生理語言操控來維系身體的異性戀欲望。巴特勒認同??碌姆椒ㄅc結論,她明確指出,性別是一種行動,但卻不是任何先在的主體所行使的一個行動,即是說性別既不是操演行為的邏輯前提,也不是一個固化的文化后果,而就是操演過程中通過言語活動登場并逐漸清晰的一個形象展現,是一個正在進行時的表達,因此在操演的背后就不存在一個先于操演而存在的主體的性別身份。比如,我們在生活中習慣以“陰柔”和“陽剛”來明確區(qū)分“女性”和“男性”氣質,這種社會性別的區(qū)分實際上是通過語言或者話語的扭曲性操演活動而達成的。
其次,對性別操演戲劇維度的分析。巴特勒指出,語言維度說明了在言語行為中權力與性別的關系,那么戲劇維度則側重于說明操演行為的動態(tài)性。性別是各種行動演繹表達的結果,因而帶有強烈的戲劇性特征。比如,當我們宣稱一個人是“一個女人”的時候,絕不僅僅是在陳述一個“自然事實”,而是把“女人”帶入到一個不斷演化的戲劇性場景中來。在那里,它已經不是一個固定的身份概念,而是一個表演中的戲劇角色。這一點上,巴特勒明顯受到拉康性別身份理論的影響。拉康指出,男女兩性存在于一個符號秩序中,在這個秩序里男人是一個父權文化下對他人欲望的“能指”,為了鞏固自身的霸權地位,除他以外的“他者”都必須以維護“能指”的“意指”身份出現,于是,女性作為他者的“意指”成了男性自我闡發(fā)的場域。據此,巴特勒得出結論,異性戀霸權下的性別操演不過是一出喜鬧劇。巴特勒說,“作為只是強制體系里的一個生存策略,性別是一種具有明顯的懲罰性后果的表演”[3]183,因為“各種行動和姿態(tài),以及表達出來和演繹時間的欲望,創(chuàng)造了一個內在、統(tǒng)籌性的社會性別內核假象,……為的是把性欲管控在以生殖為中心的異性戀強制框架內”[3]178~179。顯然,性別不是生理規(guī)定的自然真品,而是一件沒有“原件”的仿品,因此,“同性戀之于異性戀,并非復制品對真品、而是復制品對復制品的關系”[3]44。這樣,身體就蛻變?yōu)橐粋€靈活、流動的場域,解剖學上的生理性別、社會性別身份和性別表演的僵硬對立也就不存在了,它們在戲劇演繹過程中軟化為各種不同的維度、格調或者姿態(tài)。同時,同性戀體制與異性戀體制在操演的意義上也就獲得了一種真正的對等關系。只要女性主義重新正視一直受到忽略的女性欲望,喚醒對性別本體戲仿式的解構,通過易裝的方式,設置一種新的戲劇化場景,異性戀霸權最終就有了被瓦解和置換的可能。
最后,從操演理論的儀式維度看,性別不可能只在一次演繹中就形成,所以巴特勒認為還有必要在儀式維度上展示操演行為的重復性。巴特勒明確指出,“操演絕不可能被理解為一場單一的或者蓄意的行動,而應該被看做話語生成被宣告之物的重復和征引行為”[4]2。就是說,性別是不斷重復表演的結果,只有在不斷的重復中才能鞏固和穩(wěn)定權力作為內在規(guī)定性的自身效力,這要借助于操演中一系列的程式化規(guī)則來強化和完成。這里巴特勒吸收了阿爾都塞的“詢喚”(interpellation)和德里達的“征引”(recitation)概念。為說明身體性別的形成,在阿爾都塞設想的場景中,個體只有通過某個權威人物或機制的“詢喚”,才能獲得“主體”的位置。對此,巴特勒表示贊同并進一步舉證說,當我們在說一個初生嬰兒是“男孩”或者“女孩”的時候,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陳述,而是一種“詢喚”,經由一種反復進行的“詢喚”程序,他(她)才能進入語言和符號秩序之中。如此一來,一個女孩的身體無非就是一個“女孩化”(girled)的過程。一個女孩在程序中被反復“詢喚”的時候,她不僅知道自己的稱謂,還清楚地知道自己作為女孩所應當遵守的一系列規(guī)則,并以此來要求自己的言行,從而在一個已然為禮儀規(guī)定的情境下,主動地將自己納入權力“表演”的場域中。因此,作為女孩所應當具有的氣質不是選擇的產物,而是對異性戀權力規(guī)范的“征引”。所以巴特勒說,“這種詢喚并不是一次就能完成‘女孩化’的,它會不斷地被重復,從而不斷地加強‘女孩化’的結果”[5]7~8?!罢饕币辉~是德里達對奧斯丁《如何以言行事》一書進行批判性解讀的結果。在奧斯丁所舉的婚禮的例子中,牧師問新郎是否愿意娶新娘為妻,新郎回答“我愿意”,隨后牧師說“我宣布你們結為夫妻”。在這里,德里達注意到,牧師宣布兩人結為夫妻的時候,其合法性是因為牧師所具有的特殊身份。對新郎而言,當被問到是否娶新娘為妻的時候,他只能回答“我愿意”,而其他回答,即便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也是無效的,因此,在婚禮場合這句話一直被延續(xù)和引用。這就是德里達“征引”一詞的含義,通過這個詞著重表明“操演性語言”和“語境”之間的關聯性。試想,如果是在一個并非婚禮的場景和語境下,新郎說“我愿意”和牧師宣布“你們成為合法夫妻”的時候,這兩句話就顯得莫名其妙,或者至多是個玩笑和惡作劇。巴特勒據此認為,“操演性語言”是語言符號在不同語境或儀式中的引征和重復,這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方面,在合適的語境中,引征和重復意味著對權力、規(guī)范、律法的遵循;另一方面,在不適宜的語境中,引征和重復則消解了它們先有的效果,并且每一次的重復可能獲得一個新的語境。當我們注意到那些沒有完全回應“詢喚”而形成的“溢出”的身體時,權力的操演是有可能偏離自身目的并拓展成為其他可能的產物。這就暗示出從性別的內在結構出發(fā),來實現顛覆異性戀霸權的某種潛能。
由于長期以來女性地位不論在私人領域,還是在公共領域都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女性身份逐漸淪落為父權制度下一個臣服的符號。正是這個女性飽受壓迫的文化事實構成幾乎一切形態(tài)的女性主義實踐及理論研究的政治動因。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結束,女性主義學者在新型女性主義運動中,除了一如既往地關注參政、就業(yè)、教育等議題之外,還展開了對女性性別本身的理論反思。然而,在巴特勒看來,以往的女性主義政治實踐,都把女性身份的確認和女性主體地位的重構當作最重要的現實任務,但是“身份類型會成為規(guī)則統(tǒng)治的工具,無論是作為壓迫結構的規(guī)范化類型,還是作為對那種壓迫的自由主義競爭的焦點”[6]330。這就使得一切試圖以擴大女性主體的再現范疇而施展政治抱負的女性主義主張和目標都面臨失敗的危險。隨著政治實踐的深入,人們逐漸發(fā)現,在現實生活中所謂的女性身份從來都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概念,“它的意義與‘女人’一樣的麻煩與不定”[3]3①此處為“序(1990)”。。因此,如果我們仍然像以往一樣,企圖不加批判地訴諸某個形而上學體系來“解放”婦女,只能是緣木求魚、自砸陣腳。對此巴特勒明確指出,“在女性主義的政治實踐中,我們必須從根本上重新思考本體論的身份建構,才能夠設想出一種可以在其他基礎上復興女性主義的再現政治”[3]6。在巴特勒眼中,這個所謂的“其他基礎”其實就是后結構主義,或者說后女性主義的解構策略。具體而言,在女性主義實踐中,不僅要推翻異性戀體制,同樣也應當避免同性戀成為另一個強制性范疇。因而,對于巴特勒來說,強化女性主體身份而擺脫“他者”地位,這種做法始終都是一種外在超越,它無法擺脫權力的相互控制與爭奪,因而導致這些女性解放理想大都成為各種形式的政治“烏托邦”。因此,女性主義政治必須要另辟蹊徑,首要任務就是找到一種新的方法以實現對傳統(tǒng)的性別身份理論的內在超越,對此,巴特勒明確指出,“或許在這個文化政治的關鍵時刻,在一些人所說的‘后女性主義’的時代,我們有機會從女性主義的內部,對建構女性主義的主體這樣的指令進行反思”[3]6。并且,對于巴特勒來說,身份建構也不是一個恒常不變的定數,是隨時可以受到質疑的,因此,在談及她自己的女同性戀身份時,她毫不諱言:“把我自己放進一個身份類型中,將會使我轉而反對那個類型所代表的性傾向,而對于任何身份類型都是這樣,只要它想要控制這種情欲傾向的時候,它認為自己可以描述和恩準這種傾向,至少想去‘解放’這種傾向,我就會去反對它?!盵6]330~331所以雖然身份類型不確定性是“麻煩的”,但正是因為這種麻煩“恰恰造成了一種愉悅”,使身份總是處于模糊狀態(tài)之下具有流變的性質。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動機,巴特勒提出了她的性別操演論。
在性別操演論中,巴特勒不同意將“女人”或者“身體”看作是女性主義思考與實踐的基礎。在她看來,關于“女人是什么”這樣的問題,雖然意識到了女性在父權制度中淪落為一個沒有發(fā)聲權的“他者”的事實,但由于這些問題仍舊停留在形而上學二元結構中來與男性權力周旋,因而必然為一種固化的思維模式所束縛,從而找不到走出這個困境的出路。她在性別操演論中,強化“性別”、“女人”、“身體”這些符號的流動、多元和開放性,就是要脫離企圖在性別二元論模式下爭取女性權利的政治范式。表面上看,她既沒有表達對于女性受壓迫事實的擔憂或義憤,也看不出她對于提高女性現實政治地位所進行的直接呼吁和努力,但如果我們仔細辨別,仍然不難發(fā)現她清晰的女性主義政治意圖。這種意圖在下述兩個層面深刻展現出來:一是從消極意義上看,是要揭露性別“真實”的脆弱本質,帶給一切性別邊緣人群以勇氣,去對抗那些在“權力”、“規(guī)范”、“律法”、“文化”、“歷史”名義下所實施的暴力。用巴特勒自己的話說就是,“試圖瓦解所有一切揮舞著真理話語的大旗,剝奪少數性別實踐與性實踐的合法性的努力”[3]2①此處為“序(1999)”。。二是從積極意義上看,則是要以明確的女性主義立場重新表述后結構主義理論,用譜系學的方法,對那些得到固化的內置范疇,重新加以調動,使之顛覆混淆,并得到意義的增衍。對此,巴特勒明確指出:“作為一種性別本體論的系譜學,這里的探究試圖了解話語如何生產了那個二元關系的合理性,并指出某些性別文化設定如何取得‘真實’的位置,而經由巧妙的自我自然化來鞏固、強化其霸權地位?!盵3]45這可以看作是巴特勒對其性別操演理論政治建構性最清晰的表達。
總之,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開啟了一種新的關于性別的認識方式,避免了對女性二元結構中固定、僵化、單一的認識。巴特勒在《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的序(1999)中說道,“如果要在現在的情況下重寫這本書,我將會加入對跨性別和雙性人的討論”[3]19。不僅如此,“我也會加入種族化性/欲討論”[3]19??梢娫诋斚氯蚧暮暧^格局面前,面對規(guī)范暴力,甚至戰(zhàn)爭暴力、國家暴力,又或者非國家暴力相互交織、錯綜復雜的新局面,巴特勒意欲借性別認識為視角進入更廣闊的政治視野,以她慣有的那種“去自然化”的書寫方式,從霸權領域的內部邏輯入手,去“批判國家權力、反思生命困境,繼而借助責任問題觀照倫理,力圖使權力擺脫否認、區(qū)分、排斥的憂郁邏輯,由此導向平等、承認、普世、包容的政治基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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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文紅]
[收稿日期]2015-06-01
[作者簡介]高樂田(1964-),男,山東臨沂人,湖北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哲學博士,主要從事西方哲學與倫理學研究;費雪萊(1987-),女,青海西寧人,湖北大學哲學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B1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4799(2016)02-006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