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鳴++郭麗媚
晚上10點,深圳南山大道旁,一棟服務式公寓內,張曉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兩個小時后,她將陷入失眠。
她很瘦,有著精致的面容,上千人在網(wǎng)絡那頭陪著她。打開一款直播伴侶軟件,外置的聲卡、攝像頭、話筒自動開啟,她的美瞳開始反光,對著屏幕說了一句:“hi,我來了。”
粉絲們以“董”“總”“壕”稱呼著彼此,他們可能是駕校教練、專業(yè)股民、企業(yè)主、富二代、獄警、藍領或者小學生。大部分的時間她會唱歌并自任DJ,一首三分鐘的歌可以唱到10分鐘,穿插著叫出粉絲的名字,感謝他們送來的禮物,分享在學校期間的見聞。
“你們知道嗎,我那個同學,整容整得,鼻子都透明了”,她迎著臺燈的光,給粉絲看自己的鼻梁、下頜骨,曲線自然。她還加上了“哄笑”的音效,粉絲在對話框里叫好,“天生麗質”。她是表演系的學生,知道觀眾喜歡什么。
張曉是一名頗為成功的網(wǎng)絡主播,某天,一位名叫“貝吉塔”的玩家為她購買了價值17萬元人民幣的禮物。那是由網(wǎng)站定期舉辦的賽票大會——按禮物多少排名,張曉拿到了第六名。她很開心。按照分成原則,直播平臺分去40%,帶她出道的公會從剩余部分再分去40%,扣稅之后,剩下就是張曉的收入。
她20歲,已經(jīng)體會到比多數(shù)人賺錢容易意味著什么。她是深圳這座移民城市的第二代,家庭經(jīng)濟條件一般,還有弟弟妹妹,她早早獨立,高中時期就是攝影圈里的小名人,好的時候外拍一天能賺兩三千。她還想在深圳買房。
無聊者與陪伴者
攝像頭里的張曉顯得更為年輕,直播時也非常規(guī)矩,歌聲也平常。按照她的解釋,連著幾個月上麥,唱累了,嗓子啞了,粉絲們很體貼,簡單聊著就行,張曉很多時候在重復,“你們支持我就要有所表示,點關注在屏幕左邊,送禮物在下邊”,直白的粉絲經(jīng)濟學,透過虛擬的聯(lián)系,這樣實現(xiàn)了。
這種默契并非一蹴而就,按照她和粉絲的說法,“畢竟我們走心”。在這個直播間內,形成了“家族”意識,粉絲也像滾雪球,老人帶新人,主播陪伴著他們,幾位大玩家撐起臺柱子,圍觀者會感到興奮,屏幕上反復出現(xiàn)高手的座駕、高手刷出的禮物,特效極多,滿耳主播的“謝謝”聲,滿屏幕圍觀者的贊嘆。
張曉的成功也代表了相當一部分網(wǎng)絡主播的成名之路。從初出茅廬到站穩(wěn)腳跟,除了自身條件之外,如何調動起觀眾的興趣,產(chǎn)生“陪伴感”,對主播來說,是個學問。這其中有兩種力量起著作用。
為了管理及招募主播,直播平臺之下往往會有眾多的主播公會,他們和主播簽有協(xié)議,怎么分成、多少底薪、哪些內容是紅線,都有約定。什么時候上首頁、什么時候需要助推一把人氣,他們攪動、調和著產(chǎn)出和需求,并從中抽取報酬。
主播本身能否撬動更多的資源,捕獲野生土豪、籠絡更多中層消費者與圍觀者,則需要努力和運氣:貝吉塔是張曉做平模時認識的朋友,30多歲,股市里的淘金者,現(xiàn)金充裕,號稱以億計。他已經(jīng)在平臺花了200多萬,其中80多萬在張曉身上。
主播和大玩家之間的這種關系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不良投射:在其他一些平臺上,一些主播也的確會在私下發(fā)送更為出格的內容,這被稱作“走私”,或者以情人的形式伴其左右。在行業(yè)的初創(chuàng)階段,存在這樣的原始積累。經(jīng)過幾輪的凈網(wǎng)行動,明顯的越界行為減少許多,玩家的熱情卻依然高漲,或可被解釋為“虛榮”,或“人群中的存在感”。
張曉也在保護貝吉塔,“不是所有人都抱著想要和主播發(fā)生什么才刷禮物的,那些人很庸俗”,貝吉塔經(jīng)常在直播間里短暫出現(xiàn),在刷掉幾百上千的禮物后,瀟灑地留一句:“才知道你今天改了直播時間,刷一點,先下了?!?/p>
人已走,禮物的特效還留在房間,“貝吉塔給張曉贈送了一臺跑車、飛機”,類似這樣的,較昂貴的贈送信息會在整個平臺滾動廣播,對贈予者來說,這感覺不錯。
一位前主播將這叫做“愛慕行業(yè)”,有著難以言說的微妙。而大玩家們的解釋往往是這樣的,“你只有花錢進去,才知道樂趣所在、和不花錢有什么不同?!彼麄兒芮宄@里面有外力的作用,直播平臺、家族公會、圍觀的人都在拱火、加油、助威,而他們不需要半推半就,只為更純粹的體驗。
貝吉塔僅排在富豪榜的第九位,那些賺錢更為容易的人、生活更為穩(wěn)定無趣的人,傾向用這種方式釋放多余的、無所謂的數(shù)字。
24歲的應子是另外一位代表。他的父母忙于經(jīng)營公司,對于他們來說,給兒子的愛就是給他最好的,比如錢。隨著年紀增長,數(shù)目日漸膨脹。阿諾是應子喜歡的一位主播,連接他們的是游戲,他曾以為她是“靠顏、靠脫、技巧為零”的花瓶,她卻在屏幕上流利地解說著一場比賽,輕松地闡釋自己的看法。好像她的聲線和樣子都更為順心了。
直播間里,每周都能看到應子的賬號排在貢獻榜的頭幾位?!盎ㄥX只是買陪伴?!碑敱粏柕綖楹紊岬霉潭ㄍ度氩环频慕疱X,應子說:“與其撒著錢和并不熟悉的人泡吧、唱歌,我更愿意花錢幫阿諾刷收入,只要玩累了,都會打開阿諾的直播間,哪怕只是看她玩游戲,聽她唱唱歌也好。如果說這筆錢是對阿諾好,倒不如說是對自己的一種安慰。讓自己知道,父母不在的時候,還有這樣一個人,在屏幕的對面,陪伴著自己?!?/p>
每個成功的阿諾或張曉的背后,都站著若干個應子或貝吉塔,“愛慕”的快樂隱形于這種難以量化的喜愛與付出之間,隨時轉換。
12點了,說了幾次“byebye”之后,張曉也下線了,她開始為剛才的一幕不開心,一位挺漂亮的主播進入她的房間,竟然直接對著土豪喊話,“有空就來看我哦”。主人一肚子的火,喊道,“直播的時候能不能不要跑來跑去”,她沒有踢掉那位競爭者,克制地在自己的地盤重申了“同行莫入,面斥不雅”的江湖規(guī)矩。
“我不會踢人,我很少跟主播拉仇恨,去拉人家的土豪。你愿意呆就呆著,我不喜歡強迫別人”,張曉重申自己的情懷,她的風格如此:要上課了,調整一下時間;要出國和男朋友旅游,再消失幾天,粉絲們等著。
“除了打發(fā)無聊,我還真挺喜歡她的”,一位張曉家族的“守護”這么說道。
轉型的生意經(jīng)
在主播的房間里,成為按月計算的“守護”,需要588元,每個主播最多可以擁有32個守護。如果填滿這些守護,主播就有了相當于城市白領的穩(wěn)定收入,不用風吹日曬。
據(jù)業(yè)內人士估算,中國大約有20萬網(wǎng)絡主播。他們中的多數(shù)懷抱著工作強度“更為輕松”的期待,津津樂道于各種成功的先例:四川的沈曼用了一年時間從月薪兩千的護士變成頭等艙出行、五星級住宿、存折百萬的小明星。打開一線游戲主播的簽約價,看得到與暢銷書版稅、一流明星片酬類似的數(shù)目,以千萬計。
最大的平臺叫做YY,中國公司、美國上市,市場份額在八成左右,根據(jù)它最新的財報,在線音樂和娛樂仍然是營收主要來源,超過7億元人民幣,付費用戶超過180萬。巨大的市場空間自然吸引強烈的競爭,也壓縮著利潤的空間,“抽成比”影響著主播的進退。其中有人想出了新的辦法,盤活這種人力資源。
去年剛從星海音樂學院畢業(yè)的韓俊是其中之一,他是聲樂表演系的科班生,從大二開始在外兼職,教人唱歌,參加過很多選秀比賽,后來又到北京,艱難地出了張個人專輯,又打道回府。這是不少音樂學院學生的路徑。不過娛樂工業(yè)造星機制垂青的只是少數(shù),公司動輒花費千萬,才能捧出一個三四線的明星。
韓俊將自己的授課經(jīng)驗,放到了直播平臺上,他的選人標準得到了市場的認可,包括某個中型平臺的投資人,他成立了自己的“家族”,繼而是工作室,然后注冊了公司,被老板注資,成為子公司。這個在全國14個城市布局的大型公會,月流水達到了560萬,他們的身邊很快被投資人、講故事的包圍,娛樂產(chǎn)業(yè)的長尾理論終于最齊全地實現(xiàn)了:“這些主播包齊了觀眾的想象,總有一款觀眾喜歡?!?/p>
韓俊叫來兩個姑娘接受訪問,都是他心目中勤奮的員工,蘇眉是大專的畢業(yè)生,魚蛋是星海的師妹。蘇眉一年前還在仙蹤林工作,三班倒。魚蛋之前會接一些表演、拍攝的活,父母離異,家人偏愛哥哥,盡管父親是公司的老板,她卻總想著獨立生活。她們工作的時間很長,五六個小時左右,精力充沛的蘇眉下了麥還能說笑,魚蛋卻已經(jīng)沒了體力。
韓俊的公司為她們提供了標準化的工作環(huán)境,十平方米見方的小屋被裝飾成溫馨的公主房、琴房模樣;用兩條100兆的網(wǎng)絡保障著速度,五六位工作人員在外面的辦公區(qū)域為主播提供技術支持、房間秩序管理、和直播平臺溝通,他們是助理也是保護者、監(jiān)督者。
韓俊租了一幢在大學城的四層獨立建筑,還為她們裝潢了新的樓層,作為宿舍、休息或排練區(qū)。標準化、公司制的走廊里貼著排班表和通知:“沒關燈、沒關空調的一律警告,下次嚴重處罰?!?/p>
公司入口的一面涂鴉墻上,描繪著成龍、施瓦辛格、李小龍、麥當娜、碧昂斯、鳥叔、貓王、杰克遜等人的卡通形象,星光熠熠地擠在一起,映著墻角主播們的還未拆封的快遞盒,里面多數(shù)是淘來的潮鞋或漂亮的衣服。
蘇眉和魚蛋在這個體系里打拼著,認同韓俊說的,保存自己的特色,等待公司幫著圓夢。蘇眉再去那家仙蹤林喝東西,已經(jīng)沒人認得出來,她化了妝,時髦了許多。魚蛋還是喜歡消費,買些大牌的化妝品,只是不再用精打細算,還自豪地在朋友圈曬了出來:幸福的“敗家”小女人。
韓俊的商業(yè)模式是:用遞推的模式吸引這些學校、服務行業(yè)潛在的藝人,從主播開始做起,并提供場地、培訓。巧妙的是,做主播本身就可以產(chǎn)生收益,養(yǎng)活自己,不用公司掏錢來養(yǎng)活這些藝人。通過這個直播的行業(yè)累積的這些粉絲,再通過一些網(wǎng)劇、網(wǎng)絡綜藝節(jié)目,實現(xiàn)最終的大目標。
“這叫娛樂產(chǎn)業(yè)的互聯(lián)網(wǎng)+”,韓俊和管理層篤定著這是條出路,“這也是UGC到PGC的進步”?!坝脩舢a(chǎn)生內容”和“專業(yè)生產(chǎn)內容”的兩個英文縮寫,是幾乎每個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的口頭法寶,他接著反問:“我們多久沒有產(chǎn)生一個周杰倫了?你又知道上海的SNH48是花了多少錢才捧出來的?”
韓俊的姑娘們,是網(wǎng)絡里的芭比娃娃,經(jīng)過他的包裝,再用上相對專業(yè)的器材、后期手段,她們也輕松地擁有了“大片感”,這些貼地飛行的明星,能陪著嘮嗑,叫出你的名字,好像十分美妙。
“粉絲想看什么,你就給他什么。愛看唱歌跳舞,我就用唱歌跳舞來滿足他。有的人就愛看搞笑,我就用搞怪的東西來滿足他。如果有的人愛看特異功能,那我就搞一個特異功能的產(chǎn)品來滿足。所謂大娛樂,人人都愛的這種,以后還會有,但數(shù)量不會太多了”。更多地集中于細分族群,或是某一個特殊愛好,這里面其實是一個生態(tài)鏈,羊毛出在羊身上,參與感強了,招更新的主播、擴大粉絲群都會變成良性循環(huán),這都是美好的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