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成金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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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悲劇意識審美類型論要
冷成金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872)
[摘要]中國文化中的悲劇意識主要來源于人要“活著”的內(nèi)在親證與人生有限性之間的沖突,對待悲劇意識的思考追索、奮斗抗爭、默認消解、妥協(xié)屈服和審美超越等不同的態(tài)度構(gòu)成了不同的悲劇精神,唐詩則是其重要的載體。依據(jù)唐詩中表現(xiàn)出的悲劇意識及其精神指向等諸方面的特征,可以將其分為生存真相的暴露與彌合、在悲劇真相中深情地追詢、在對人生與歷史的深沉體認中進行質(zhì)疑、在虛空與絕望中導向價值的崛立、歷史悲劇意識的興起與價值建構(gòu)等諸多審美類型。唐詩悲劇意識對于民族文化心理和精神價值的建構(gòu)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唐詩; 悲劇意識; 審美類型
審美類型是審美主體在審美活動中所產(chǎn)生的對審美對象的形態(tài)分類,在西方美學史上影響較大的審美類型有悲劇、喜劇、崇高、滑稽、荒誕等等。中國古代詩詞具有極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在閱讀欣賞時審美主體產(chǎn)生的各種審美感受也有著很大的差異,如對詩詞中表現(xiàn)出的悲劇意識、歷史本體意識、宇宙情懷、化時間為空間的運思模式、向空而有的價值建構(gòu)方式以及富有歷史合理性的情理結(jié)構(gòu)等不同的思想文化觀念的審美體認都會產(chǎn)生差異很大的審美感受,因而構(gòu)成了唐詩的不同審美類型。實際上,由于可以從不同的視角和不同的層面上來研究這些審美類型,每個基本審美類型也可分梳成更加細致的小的審美類型。本文即從唐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悲劇意識入手,簡要分析唐詩悲劇意識的不同審美類型。
中國主流文化中的悲劇意識主要來源于人要“活著”的內(nèi)在親證與人生有限性之間的磨嚙與沖突。人的動物性的生本能是人要“活著”的生物性基礎,人要“活著”是人的動物性與社會性相互融合的不依賴于外在事物的內(nèi)在親證,而人生的有限性時刻提撕著人是一種悲劇性存在,北宋詞人晏殊的一句“人生有限情無限”*張草紉箋注:《二晏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頁??芍^揭示了中國文化中悲劇意識的實質(zhì)。*參見冷成金:《論孔子的內(nèi)在親證價值建構(gòu)思想》,《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在中國文化,尤其在唐詩中,對待悲劇意識的態(tài)度有著多種不同的精神指向,如思考追索、奮斗抗爭、默認消解、妥協(xié)屈服和審美超越等等,由此構(gòu)成了不同的悲劇精神。本文依據(jù)不同的悲劇精神來分梳唐詩中的悲劇意識。
一、生存真相的暴露與彌合
人的生存真相是指人生的有限性與人的追求的無限性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的暴露必定興起強烈的悲劇意識。與古希臘悲劇中的悲劇意識不同,唐詩中的悲劇意識往往在撕開人的生存悲劇真相的同時,又指出獲得超越性價值的出路,彌合人生困境。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寫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著、徐鵬校點:《陳子昂集》,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32頁。該詩為陳子昂跟隨武則天的侄子武攸宜北征來到現(xiàn)在北京附近時所作,原意是看不到像燕昭王那樣高筑黃金臺以求賢納士的賢明君主,天地悠悠,人生找不到歸宿,抒發(fā)了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情緒。但真正好的藝術(shù)品一定能訴諸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登幽州臺歌》就是以其多重文化內(nèi)涵而不受寫作背景的拘囿,超越時空,直指當下,使不了解該詩時代背景的當代讀者也能感到心靈的震撼。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一句話就將人拋到價值的虛空當中,一個人獨立于天地、歷史之間,絕無依傍,因此價值空虛的悲劇意識油然而生。但它并不把人引向絕望和毀滅,而是接著彌合困境,架起了通向“彼岸”的橋梁:“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薄拔摇眰€人也許是沒有希望的,但把“我”個人融入悠悠不絕的天道(人道)中去,“我”就超越了自身的有限性,獲得了永恒。這就是我們常說的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不會干涸,只有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當中去才能獲得價值。所以,“念天地之悠悠”是對上面悲劇真相的彌合,至于“獨愴然而涕下”,則是獲得“新生”以后的感動、感慨和感傷:生命有限不能超越,而獲得超越性的價值卻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中國主流文化中,人生來未必是有價值的,但卻是必須有價值的,是必須自己給自己建立價值的,這就是“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張燕嬰譯注:《論語》,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99頁。,“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張燕嬰譯注:《論語》,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71頁。。那么,建構(gòu)價值的依據(jù)是什么呢?就是有利于人類總體存在與發(fā)展的歷史合理因素。*參見冷成金:《論孔子的內(nèi)在親證價值建構(gòu)思想》,《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人生無價值,但人為了人類總體的存在與發(fā)展就必定要建立價值,這就是《登幽州臺歌》前后兩句對人的生存真相暴露與彌合的內(nèi)在文化邏輯。
在唐詩中,體現(xiàn)這種悲劇意識的詩句很多。如杜甫的《登高》與之具有相似的理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66頁。首聯(lián)寫大化流行,宇宙中性,并不能給人提供價值和依托。頷聯(lián)雖表面上仍是寫景,但第二句已經(jīng)扭轉(zhuǎn)了宇宙自然的走向?!盁o邊落木蕭蕭下”,在寫景中流溢的是無限的生命悲情:人如長江兩岸無邊的落葉,沒有價值,沒有歸宿,沒有希望;“不盡長江滾滾來”卻猛然兜回,將個人轉(zhuǎn)向永恒的天道(人道),開辟出嶄新的境界,為人提供了價值和歸宿,彌合了上句揭示的人生困境。劉禹錫的《烏衣巷》之所以千百年來傳誦不絕,同樣是因其詩思內(nèi)蘊與中國式的悲劇意識相契合。詩云:“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來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著、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10頁。在野草與夕陽中,歷史中的浮華與喧囂已成陳跡,但作為本真歷史而存在的“尋常百姓家”卻顯示出其永恒性;詩作運思的過程,就是撥開浮華,撕開真相,尋找永恒的過程。在這里,強烈的歷史悲劇意識被輕輕地彌合起來,建構(gòu)起更加富有合理性的“以民為本”的歷史觀念。
在很多情況下,人的生存真相的暴露與彌合并不一定像《登幽州臺歌》和《登高》中表現(xiàn)得那樣劇烈和鮮明,而是相對溫和,有時甚至難以察覺。如劉長卿的《餞別王十一南游》:“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長江一帆遠,落日五湖春。誰見汀洲上,相思愁白蘋。”*劉長卿著、儲仲君撰:《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32-133頁。首聯(lián)寫送別的情景,頷聯(lián)寫送別時不見友人后惆悵的心情,頸聯(lián)第一句仍是承接了上兩聯(lián)的情緒,是悲劇意識的集中興起,第二句則托底兜住了前面五句,在新的精神境界中找到了歸宿。前三聯(lián)是在情與理的交融中彌合了悲劇困境,而尾聯(lián)卻又興起了新的悲劇意識——對“落日五湖春”精神境界的新的追詢。這種往復不斷的追詢是對現(xiàn)實悲劇性品格的不斷提升,也是詩由“境”到“韻”的轉(zhuǎn)化機理。再如劉長卿《卻赴南邑留別蘇臺知己》:“又過梅嶺上,歲歲北枝寒。落日孤舟去,青山萬里看。猿聲湘水靜,草色洞庭寬。已料生涯事,唯應把釣竿。”*劉長卿著、儲仲君撰:《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10頁?!奥淙展轮廴?,青山萬里看”,將極小與極大的兩個事物放在一起,把孤舟放在宇宙中來探究其價值和意義,孤舟之“去”,實際是找不到意義,但孤舟到了窮途末路,突然境界打開——“青山萬里看”。如果沒有這種境界的開啟,尾聯(lián)“已料生涯事,唯應把釣竿”就會有衰憊之氣和無奈之感,有局促之意和嘆老嗟卑、自怨自艾之嫌,但因為有了“青山萬里看”,尾聯(lián)的生活就富有超越性。就像“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是宿命論而是境界的開啟一樣,“落日孤舟去,青山萬里看”也正是中國文化中由現(xiàn)實悲劇性向超越性價值轉(zhuǎn)化的詩性表達。又如《春草宮懷古》:“君王不可見,芳草舊宮春。猶帶羅裙色,青青向楚人?!?劉長卿著、儲仲君撰:《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21-322頁。春草宮是隋煬帝所建離宮,宮以春草命名,足見此地芳草之盛。君王是暫時的,芳草作為人、人情的象征則是永恒的;詩作在對不合理歷史的否棄中流溢出對被壓抑的像草一樣的人、人情的信仰,使得情染天地,情與天地同一,從而獲得了超越性的價值。該詩悲劇意識的興起與彌合之間已經(jīng)不露痕跡、冥然合一。
二、在悲劇真相中深情地追詢
盛唐是政治本體(以現(xiàn)實政治為根本出發(fā)點和精神歸宿)樂感最為充分的時代,在這一歷史時期,人的自信心空前高漲,對現(xiàn)實政治的功能、價值和意義的信仰達到了歷史的最高峰,即便是對現(xiàn)實政治的質(zhì)疑,也是建立在對政治本體觀照下的現(xiàn)實認同和熱愛的前提下的。在文化上,這是漢唐政治本體化歷史進程中政治本體的合理性展示得最為充分的時期。中唐以降,政治本體衰微,文化本體(不以現(xiàn)實政治為依據(jù)的價值與意義的追詢)逐漸興起,唐宋文學的分野也由此明確。
盛唐的浪漫主義在實質(zhì)上是對政治本體的最強烈的樂感,是政治本體的合理性因素最集中的詩性釋放。在這種情形下,人可以忽視一切困難,甚至無視一切不可能,直接抒發(fā)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愿望和情感,即使清醒地意識到了人生的悲劇真相,也不愿意承認,而是深情地追詢,希求突破悲劇性。在這方面,李白的詩最為典型。如《月下獨酌四首》(其一):“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63頁?;ㄩg置酒,獨酌無親,這時候最容易敞開本真的心靈直視自我,與自己的生命本質(zhì)對話。于是,李白舉酒邀月,欲與天地同飲,結(jié)果是只能與影子和明月為伴,但這不是與天地同在,而是天地間的絕對孤獨。“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不是消極的及時行樂,而是要沖出孤獨,尋找歡樂,但最終仍然是一個人在天地間獨舞:明月如人影,于我何有哉!人生悲劇真相一層層地揭示,至此顯豁,但詩人并不放棄追求,明知明月無情、不可湊泊,仍要直接突破與人共生共在的現(xiàn)實悲劇性:“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边@是真正的青春氣質(zhì),也是浪漫主義的實質(zhì)。再如李白的《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41頁。該詩呈現(xiàn)的是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追詢結(jié)構(gòu)。開篇把酒問月,是中國自古以來追詢價值的方式,“人攀明月不可得”,描繪的是人與月亮的距離,也是人與自然的疏離,但在盛唐的李白那里,情感改變自然,“月行卻與人相隨”,凸顯的是一個有情的宇宙。接著,李白放開想象,以無限的熱情和信心將大自然描繪得無比美好,李白不僅溫暖了自然,還有“嫦娥孤棲與誰鄰”之憂,可以說情滿天地、情動天地、情變天地。但是,對于人生的悲劇真相,李白畢竟是清醒的,所以有“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之問。這是唐詩宋詞中一種典型的追詢方式,以月亮的永恒與人生、人事的短暫進行對比,經(jīng)過對宇宙自然無限的深情美好的體認之后,無情地撕開人生困境,使人的價值空虛無所遁形。但接著李白又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突破現(xiàn)實悲劇性:“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边@是一種消解,但這種消解不是悲劇意識的消除,而是面對金樽中的月光又興起了新的悲劇意識,又進行了新的情感與價值的追詢,并在追詢中實現(xiàn)永恒。該詩在循環(huán)往復的結(jié)構(gòu)中對人的價值與意義進行深情的追詢,這種循環(huán)往復的追詢恰恰是我們在不斷的心靈追詢中建構(gòu)價值的重要方式。
在很多情況下,悲劇真相中的深情追詢?nèi)诨谡自姷囊饩持校豢删湔?。如李白的《灞陵行送別》:“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我向秦人問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云生。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797頁。人生不能長聚,前途不能預卜,情感又不知著落何處,家園更不知歸于何方?前四句就將這種具有普遍性的人生之“愁”——亦即人存在的悲劇性——展示得淋漓盡致。盡管如此,面對當年王粲漂泊流浪的富有象征意味的“南登之古道”,李白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堅定地登上漫漫征途。最后四句表面上是寫離別的懷念和傷感,實際上,“古道連綿走西京”與“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739頁。一樣,滿懷的是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深情,給人的是前進的力量。因此,這樣的詩作是在整體上表現(xiàn)了悲劇真相中深情追詢的特點。
三、在對人生與歷史的深沉體認中質(zhì)疑
杜甫雖然比李白只小十歲多一點,但杜詩和李詩就顯出了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究其原因,一是杜甫家世顯赫而早年仕途蹭蹬,二是安史之亂時杜甫還比較年輕。在悲劇意識上,杜甫的詩往往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特征:一方面,對人生和歷史進行深沉的體認;另一方面,又不相信這種人生、歷史能夠提供價值和意義,故而對此進行質(zhì)疑。如《懷灞上游》:“悵望東陵道,平生灞上游。春濃停野騎,夜敞宿云樓。離別人誰在,經(jīng)過老自休。眼前今古意,江漢一歸舟?!?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06頁。仇兆鰲《杜詩詳注》解釋說:“上四憶舊游景事,下則念同游而動歸思也。晝停騎,夜宿樓,極盡一時游興,惟聚散無常,故有古今之慨?!?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06頁。這種解釋,大有不盡意處,僅僅是“聚散無?!?,恐怕不值得發(fā)此“古今之慨”。前兩聯(lián)描寫少年時代的意氣風發(fā),年輕時極盡歡娛的灞上之游,體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的認同。然而,分別后,當年的游伴各自老去,默默地死掉,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眼前也要輪到我了。至于尾聯(lián),則可謂千古之嘆:今古一意,人就像江漢之中一葉飄零的扁舟,這葉扁舟也許是要歸家,但真的有家可歸嗎?“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29頁。,“相看萬里外,同是一浮萍”*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05頁。,有時,這種執(zhí)著現(xiàn)實然后又無家可歸的悲劇感正是杜甫的精神狀態(tài)。
在這方面,較有代表性的是杜甫的《詠懷古跡》(其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02頁。開篇并非簡單的地理形勢的描寫,而是說天地鐘靈毓秀,乃生王昭君,至今昭君村仍存,更是人們喜愛王昭君的確證,這是對宇宙自然和歷史人生的應有狀態(tài)的深沉體認。集天地之精華的王昭君,又選在代表天地之正道的君王之側(cè),其命運本該應天符人,但現(xiàn)實中恰恰相反:“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蔽猜?lián)直是將對命運不公的憤慨化為怨恨,又將怨恨揉入綿綿的歷史情感中。這不僅是對生活和價值的絕望,更是對天道——政治本體的質(zhì)疑和否棄。再如《詠懷古跡》(其二):“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01頁。杜甫的遭遇與宋玉何其相似,懷才不遇、直士遭誣似乎成了一條歷史規(guī)律,二人成了隔代知音,故有“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之嘆,同時也表現(xiàn)出對明君美政的向往和對個人美好命運的祈盼。但后面兩聯(lián)運思反轉(zhuǎn),寫的是文華成空、宮室不見,詩中隱含的這些對人生與歷史的質(zhì)疑和追問,必然為由政治本體向文化本體過渡發(fā)軔。在杜甫詩集中,先體認后質(zhì)疑的詩還有很多。如在《行次昭陵》中,前面用十句篇幅描寫唐太宗李世民的赫赫威勢和豐功偉績,最后四句卻這樣寫道:“松柏瞻虛殿,塵沙立暝途。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10頁。在《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中,杜甫先用二十句的篇幅極寫詩酒之快意,其中有這樣的句子:“近來海內(nèi)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絕倒。諸生頗盡新知樂,萬事終傷不自保。氣酣日落西風來,愿吹野水添金杯。如澠之酒??煲猓嘀F愁安在哉?!?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94頁。但接下來卻說:“忽憶雨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94頁。這種結(jié)尾猛然翻出的寫作手法,已經(jīng)成為杜甫詩歌的一個顯著特點,并為后來的李賀繼承和發(fā)展。
奸臣當?shù)篮屯醭乃∈嵌鸥υ姼璞瘎∫庾R的主要現(xiàn)實來源。中老年時期的杜甫對自己青年時期的生活和情感總是充滿著回憶,但這種回憶又總是成為“老杜”表達悲劇意識的手段?!袄隙拧敝袄稀?,不只是在年齡上,更是在對浮華和浪漫的沉靜思考和對政治本體的深沉質(zhì)疑上,而這些,又都與個人的命運緊密相連。《秋興八首》(其七)這樣寫:“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椗畽C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關(guān)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94頁。前三聯(lián)借武帝的宏大功業(yè)來寫浮華歷史,尾聯(lián)直寫個人沒有任何出路,找不到歸宿,以個人的渺小、迷惘與無奈對歷史進行了最為深刻的質(zhì)疑。再如《秋興八首》(其三):“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锖饪故韫γ。瑒⑾騻鹘?jīng)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87頁。不相信天道和歷史,在對匡衡、劉向的贊揚中,導向了人的自證。在《樂游園歌》中,杜甫更是先盡情抒寫游園的無上之樂,最后卻是“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3頁。,其人生的失落、孤獨與彷徨,躍然紙上。在《秋風二首》(其二)中,杜甫這樣寫:“秋風淅淅吹我衣,東流之外西日微。天清小城搗練急,石古細路行人稀。不知明月為誰好,早晚孤帆他夜歸。會將白發(fā)倚庭樹,故園池臺今是非?!?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82頁。該詩前兩聯(lián)是對自然和人事的深切體認,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情與執(zhí)著;后兩聯(lián)則是對宇宙自然的追詢和對家園的質(zhì)疑,表現(xiàn)的是無家可歸的情緒。該詩將體認、追詢與質(zhì)疑融為一體,也是杜詩悲劇意識的一個特點。
杜甫的詩歌在思想史上也有著重要的意義。對人道與天道的深切關(guān)懷,對政治本體自覺不自覺的懷疑,貫穿于杜甫創(chuàng)作的始終,使杜甫詩歌具有了深刻的思想文化意義。與李白對政治本體的充分認同不一樣,杜甫一生都在追詢?nèi)松膬r值與意義,可以說開啟了對文化本體的探詢。所以,宋人以道眼觀杜甫,認為宋代理學從杜甫開始,是極有見地的。
四、在虛空與絕望中導向價值的崛立
在中國主流文化中,價值空虛,天地中性,人生有限,這是人進行價值追詢時必然產(chǎn)生的感受和感慨,當然這也是價值建構(gòu)的起點。由于中國文化的這一基本特點,唐詩中的悲劇意識往往表現(xiàn)出對歷史和人生的空沒感,尤其是在詠詩史和懷古詩中,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如劉禹錫的《臺城懷古》寫王朝的衰敗與消隱:“清江悠悠王氣沉,六朝遺事何處尋。宮墻隱嶙圍野澤,鸛鶂夜鳴秋色深?!?劉禹錫著、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33頁。許渾的《凌歊臺》寫歷史的價值與意義之空:“宋祖凌歊樂未回,三千歌舞宿層臺。湘潭云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行殿有基荒薺合,寢園無主野棠開。百年便作萬年計,巖畔古碑空綠苔?!?許渾著、羅時進箋:《丁卯集箋證》,中華書局 2012年版,第302頁。在這方面具有代表性的還有杜牧,他的《悲吳王城》寫道:“二月春風江上來,水精波動碎樓臺。吳王宮殿柳含翠,蘇小宅房花正開。解舞細腰何處往,能歌姹女逐誰回。千秋萬古無消息,國作荒原人作灰?!?杜牧著、吳在慶撰:《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206頁??芍^將絕望情緒寫到了極致。再如他的《登樂游原》:“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慈h家何事業(yè),五陵無樹起秋風?!?杜牧著、吳在慶撰:《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29頁。將煊赫的歷史置于無限的時空之中,通過讓人無法逃避的理性追問,使歷史的價值與意義顯得無限渺小甚至徹底消失。
在唐詩悲劇意識的諸多審美類型中,最能表現(xiàn)上述特點的當推李賀的詩。李賀的很多詩作只注重對生命有限性和無意義性的徹底暴露,幾乎不提供對悲劇意識的消解、彌合或超越的精神指向,但其并不導向空虛與毀滅,而是通過復雜深微的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指向新的價值建構(gòu)。
李賀詩歌悲劇意識的徹底性往往來源于對歷史、人生意義的徹底否定。他在《官街鼓》中這些寫道:“曉聲隆隆催轉(zhuǎn)日,暮聲隆隆催月出。漢城黃柳映新簾,柏陵飛燕埋香骨。磓碎千年日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從君翠發(fā)蘆花色,獨共南山守中國。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98頁。在無限的時間面前,無論是美好的生命還是雄才大略的帝王,甚至是神仙,最終都要灰飛煙滅。著名的《天上謠》更是如此:“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10頁。該詩前十句將天上的美麗與美好描繪得無以復加,正當讀者沉浸其中的時候,最后一句卻猛然翻出,形成了最為強烈的對比,使人看到永恒的時間還在、無常還在,無可逃避的悲劇真相豁然抖落在人的面前,讓人不禁顫栗。李賀詩極善于使用這種對比手法,造成了強烈的悲劇效果,如《大堤曲》前面盡寫青春美好,使人留戀,最后一句“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79頁。頓然使人回到現(xiàn)實的悲劇性中;《二月》一詩前面也都是寫春天的歡樂,但最后一句“津頭送別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1頁。彰顯的是生活情景的極度不和諧;《三月》的開篇之句是“東方風來滿眼春”*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3頁。,最后一句是“曲水漂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4頁。,讓人悲慨莫名。
李賀詩更善于直接描寫生命的悲劇性。如《王濬墓下作》:“人間無阿童,猶唱水中龍。白草侵煙死,秋藜繞地紅。古書平黑石,神劍斷青銅。耕勢魚鱗起,墳科馬鬣封。菊花垂?jié)衤?,棘徑臥干蓬。松柏愁香澀,南原幾夜風?!?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2頁。這些詭秘而又綺麗的意象表面上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錯亂,實際上是對英雄與人生價值的追問。在李賀詩集中,那些描寫生命之悲的詩句幾乎俯拾即是,如“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飄。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展膺h流浪,銅柱從年消”*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05頁。、“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88頁。等等。有時,李賀甚至直接營造墓景象:“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低迷黃昏徑,裊裊青櫟道。月午樹立影,一山惟白曉。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66頁。人的生命之悲,莫過于此。
這類詩歌徹底撕開人生的悲劇真相,極為充分地體現(xiàn)了人生價值之“空”,似乎容易使人走向空虛和毀滅。但是,這類詩歌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卻很高,有些還被推為名作,原因何在?實際上,這類詩歌可以分為兩種不同的情形,一種是導向消極情緒的,如宋人高翥的《清明日對酒》:“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胡蜨,淚血染成紅杜鵑。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35頁。寫人生價值之“空”,但全詩彌漫的是人生無意義、要及時行樂的消極情緒,不能給人提供向上的動力。另一種情形則是雖寫人生價值之“空”,但卻給人在絕望中建構(gòu)價值的強烈沖動,促進價值的崛立。如李賀的許多詩,前面描寫美好的情景,最后轉(zhuǎn)寫人生短暫,激發(fā)的恰是人對美好情景追求的強烈欲望。經(jīng)過悲劇意識洗禮的價值建構(gòu),更多地會依據(jù)人類總體原則,指向有利于人類總體存在與發(fā)展的維度。
五、歷史悲劇意識的興起與價值建構(gòu)
在唐詩中,有很多詩以歷史人物、事件和王朝興衰為吟詠對象,這類詩中比較典型的一般被稱為詠史詩和懷古詩。詠史詩發(fā)源較早,大約在漢代就已成型,與懷古詩的主要區(qū)別是在時空方面不受限制,可以較為自由地發(fā)揮想象和議論;懷古詩成型并興盛于唐代,在寫作上往往限于吟詠對象自身,所以寫景與抒情的成分較多。在唐詩中,詠史、懷古類詩作往往具有強烈的歷史悲劇意識,并在興起歷史悲劇意識的同時指向價值的建構(gòu)。所謂歷史悲劇意識,是指人對歷史的應然狀態(tài)與實然狀態(tài)之間的差距而產(chǎn)生的悲劇感。歷史應然狀態(tài)(本真歷史)實質(zhì)上是在道德史觀的觀照下對歷史的認知和想象,把道德看成歷史的本質(zhì),把歷史當作道德的歸宿,我們把這種道德與歷史合一的富有合理性的歷史文化觀念稱作歷史本體。唐詩中許多詠史、懷古類詩都將真實歷史中的不合理因素加以剔除,將其合理因素加以顯揚,使得歷史具有合理性與合法性,并以人類歷史的應然狀態(tài)為歸宿,將人的價值與意義建立在對歷史合理性因素的體認上。如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著、李云逸注:《王昌齡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0頁。首句用秦月漢關(guān)的典型意象為我們展示了無垠的歷史時空,在這個背景上我們來尋找和確定人與歷史的價值和意義,下兩句的回答告訴我們只有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爭才是正義的,同時,“不教胡馬度陰山”也將道德歷史化。對這種歷史本體的體認是這類詩作的積極意義所在。
但這類詠史、懷古類詩在更多的情形下體現(xiàn)的是歷史悲劇意識。如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86頁。首聯(lián)借典故寫繁華已逝,江水自流,人事短暫而自然永恒,這是歷史悲劇意識的興起,同時也隱含著價值的崛立,并為尾聯(lián)作出了鋪墊。頷聯(lián)是對浮華歷史(本真歷史的對立面)結(jié)局的描述,是歷史悲劇意識的具體化。頸聯(lián)是在上聯(lián)找不到價值歸宿的情況下要歸向宇宙自然的必然選擇,為浮華的歷史找到本真狀態(tài),找到歸宿。有了頸聯(lián)的點化,整首詩才活了起來,才有了價值的支撐,尾聯(lián)的“浮云蔽日”、忠奸顛倒就讓人覺得不會長久,“愁”也不會使人覺得絕望。在詩中,詩人重置歷史,以歷史的應然狀態(tài)來取代歷史的現(xiàn)實狀態(tài),建構(gòu)富有合理性的歷史觀。
在運思方式上,詠史、懷古類詩往往以宇宙自然永恒及其自然而然的運行規(guī)律來矯正戰(zhàn)亂、浮華等非本真的歷史狀態(tài)。如許渾的《金陵懷古》:“玉樹歌愁王氣終,景陽兵合畫樓空。梧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英雄一去豪華盡,唯有青山似洛中?!?許渾著、羅時進箋:《丁卯集箋證》,中華書局 2012年版,第295頁。首聯(lián)寫隋軍攻陷金陵,直逼景陽宮外,陳在《玉樹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覆滅;頷聯(lián)寫宮闕成土,極言金陵的衰敗;頸聯(lián)則寫金陵的自然運行依舊,不因金陵的盛衰而改變;尾聯(lián)寫六朝中所謂的英雄都逝去了,“唯有青山似洛中”,沒有改變。再如他的《咸陽西門城樓晚眺》:“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前朝事,渭水寒聲晝夜流?!?許渾著、羅時進箋:《丁卯集箋證》,中華書局 2012年版,第311頁。首聯(lián)寫詩人登上咸陽城樓南望,遠處煙籠蒹葭,猶似自己的家鄉(xiāng);頷聯(lián)寫登樓時環(huán)境的變化,蘊含著對政治局勢的深刻體驗和預測,引出下聯(lián);頸聯(lián)寫秦、漢兩朝故都的頹敗景象,展示出巨大的歷史滄桑感。尾聯(lián)以停止追問的方式引起追問,否定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的喧囂,追求與自然親和的本真歷史情態(tài)。該詩典型地體現(xiàn)了對歷史“空而有”的價值建構(gòu)方式——通過對浮華喧囂歷史的否定和對永恒不變的宇宙自然的肯定建立具有合理因素的歷史觀。
在杜牧的詠史、懷古類詩中,有一些寫得決絕痛徹,如上面引述的《悲吳王城》和《登樂游原》,但有的也寫得深情綿麗,在歷史悲劇意識中隱含著豐富的價值建構(gòu),在這類唐詩中有一定的代表性。如他的名詩《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云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杜牧著、吳在慶撰:《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52頁。首聯(lián)從歷史與宇宙自然處著眼,在天澹云閑的宇宙自然面前,六朝文物不過是過眼煙云,在“大而空”的理性的追詢中蘊含著“空而有”;頷聯(lián)則體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溫暖人情的執(zhí)著,人的生死過程合成了人的現(xiàn)實中的家園。頸聯(lián)既有知命、認命的淡淡的傷感,更有灑脫而悠遠的超越感,以精麗淡遠的意象充分表現(xiàn)了其宇宙情懷,提供了人生的歸宿;尾聯(lián)寫對功成身退的豁達灑脫的人生模式的向往,是在前三聯(lián)的宇宙觀、歷史觀、人生觀共同作用下的必然選擇。
劉長卿以山水田園詩馳名當世,但其中有些詩富有詠史、懷古情味,寫得深邃幽麗。如《秋日登吳公臺上寺遠眺》:“古臺搖落后,秋入望鄉(xiāng)心。野寺來人少,云峰隔水深。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劉長卿著、儲仲君撰:《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20頁。首聯(lián)寫秋日臨古戰(zhàn)場登高遠望,意緒渺茫,不知指向何方;頷聯(lián)具體寫遠望所見,孤寂而清幽,同時也為體味人生和歷史提供了典型環(huán)境;頸聯(lián)挺起,確立價值,以寺院清寒的鐘磬之音來填充價值之“空”;尾聯(lián)以自然比人事,為“望鄉(xiāng)心”提供了歸宿。再如《過桃花夫人廟》:“寂寞應千歲,桃花想一枝。路人看古木,江月向空祠。云雨飛何處,山川是舊時。獨憐春草色,猶似憶佳期?!?劉長卿著、儲仲君撰:《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94頁。首聯(lián)應是寫息君與桃花夫人相互思念,頷聯(lián)則寫桃花夫人的意義之“空”;頸聯(lián)承上聯(lián)提問:山川依舊,難道桃花夫人的忠貞愛情就這樣沒有意義嗎?此問關(guān)聯(lián)上下,激活全詩;尾聯(lián)答問:春草乃情,年年而發(fā);無情不春,有春皆情。全詩以情滿天地作結(jié),確認了情的價值與意義。
悲劇意識是一種文化應對挑戰(zhàn)、建構(gòu)價值和培養(yǎng)韌性的最基本要素,任何一種成熟的文化都必定具有豐富深刻的悲劇意識。中國文化有著自己獨特、深刻和豐富的悲劇意識,唐詩是其重要載體。只有對世事人生富有感情,常常興起豐富而深刻的悲劇意識,才會善于思索和追詢,才能逐漸將富有合理性的價值積淀入人的情感之中,進而提高人格境界,否則人就會麻木。所以,悲劇意識的興起對于人的心靈成長和價值建構(gòu)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這也就是我們要反復吟誦那些優(yōu)秀詩詞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責任編輯:陸曉芳)
[中圖分類號]I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145[2016]05-0037-07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詩宋詞審美類型研究”(項目編號:15BZW09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冷成金(1962—),山東臨沂人,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古代文論研究。
收稿日期:2016-03-08
·文藝美學研究(學術(shù)主持人:譚好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