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蕊

（湖南省邵陽市第一中學(xué) 湖南邵陽 422000）

山城雨

陳 蕊

（湖南省邵陽市第一中學(xué) 湖南邵陽 422000）

山城的雨終于一鼓作氣倒下來了。滿滿載載，足足夠夠，毫無保留，一反白日里雨水纏綿逗留于陰云的吝嗇，白日間不容易的幾滴雨水都帶著灼熱呼吸，像是太陽沸過后的浪濺。此時慷慨的雨水忽喇喇打在鋪陳錯落的屋檐上，打在綠影叢叢的林葉中，打在鋼筋水泥建筑的橋上，打在夜深未歸倉促奔走的行人身上。一道悶雷驚起，把我從迷迷糊糊中扯醒，我看了看時間，晚上兩點，誰知道我竟再睡不著，而聽了一夜的雨。那些雨聲一滴滴融在了我的心里，最后丟在山河胡海里。

說起來，從小到大我和雨似乎有種莫名的緣分?；貞浿心切┟篮玫臅r光似乎少有驕陽暖風(fēng)，明月朗星，反而總是春雨綿綿，帶著股化都化不開的濕意，溫潤著我的經(jīng)歷。猶記得去年踏青，本是草長鶯飛，細柳拂面之佳節(jié)，幾個玩伴沿溪而坐開始聊天，人生、家常有一句沒一句搭著。忽然間，我見對面山上幾點嫩紅隱隱，一時玩興大發(fā)，想要登山瞭望。幾位玩伴毫無興致，癱坐在地，可我也實在按捺不住心中沖動，遂一人前往。山看起來不高，卻也著實難爬，一條曲曲折折，蜿蜿蜒蜒的土泥路又平添了幾里路程。爬至半坡，天色恁的就暗了下來，烏云凝聚，更遠處更是一片漆黑，像一張巨大的帷幕陡然披了下來，并以極快的速度開拔而來，李賀那句“黑云壓城城欲摧”倒是無比契合此情此景。我回望了一下岸邊玩伴，他們倒是聰明，見天勢不好，轉(zhuǎn)移到了涼亭上，仍暢聊甚歡。我暗忖，此時回去必會遭受群嘲，惟今之計，只有向上一途。我見山頂也有一座八角涼亭，便加快腳步上趕，所幸我和天公默契十足，到得涼亭雨霎時潑了下來。整個天空籠在一片霧蒙蒙中，山倒愈發(fā)青翠了起來。便在此時，我周遭那些隱隱約約的嫩紅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綻開，先是一朵，兩朵，繼而一片，兩片，大團大團，成簇成簇，連綴成滿目殷紅。天地間色彩明快鮮艷了起來，桃花遇雨，開始了生命的燦爛，一瞬間，我深深感動于“桃花灼灼”四個字，人們看到的只是花盛物美，卻忽略了造物主呈美之前的醞釀。譬如這滿山桃花開，難道不是幸賴這一場急雨的滋潤催發(fā)？也賴得這場急雨，春意便可感可觸，可念可想。下不多時，雨散云開，太陽金光萬丈，普照大地，樹葉上的雨露一經(jīng)照射，閃耀出黃金璀璨，倒又是應(yīng)了李賀那句“甲光向日金鱗開”。下山前我亦回頭望望，漫山遍野的紅確實可愛，我慶幸于自己的決定，從心而為得到了自然的饋贈，也遺憾于同伴的選擇，錯過了此番盛景。

諸如此類的關(guān)于雨的印象倒是不少，春夏秋冬四季有之，喜怒哀樂四時有之，但都是發(fā)生在白天，我從未在深夜與雨如此親密過。山城深夜的這番雨讓我聽出了和白日里不一樣的味道。白日的雨有色無聲。說它有色，是因為白日里無所遮攔，再透明的雨也能看出水的影子；說它無聲，是因為白日里喧雜吵鬧，再大的雨也會被人聲所淹沒，即便有片刻的寧靜，雨聲也斑駁不純，更何況那些與雨聲呼應(yīng)而微小的自然之聲呢。深夜的雨恰恰相反，無色有聲。說它無色，是因為黑夜遮蔽萬物，再著色的雨都消融在黑色背景里；說它有聲，是因為人們把寧靜歸還給了天地，那些細微的渺小的不容易察覺的都開始顯現(xiàn)了出來。夜晚的雨下起來是一場交響音樂會，它敲在山中是山音，山若高，則山音高，山若低，則山音低；滴在水間是水音，水若深，則水音深，水若淺，則水音淺；擊在木上是木音，木若厚，木音厚，木若薄，木音薄，萬物逢雨有聲，豈是人間宮商角徵羽五音所能涵蓋。與此同時，青蛙應(yīng)和，蛙鳴陣陣；知了識趣，或間鳴，或齊鳴，偶爾伴著一兩聲雞鳴狗吠，馬嘶牛哞，不正如交響之中鋼琴流瀉，薩克斯、大小提琴齊作鏗鏘，分工井然又各逞其能，一曲下來，豈不快哉？好不快哉！

深夜聽雨似乎是古人的專利。李煜有詞，“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毕胧撬寄罟蕠共荒苊?，雨聲是斷續(xù)的哀愁；商隱有詩，“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心有所寄夜半而起，雨聲是不絕的情意。若說起聽雨最有名的，莫過于蔣捷那首虞美人了，詩人一生所歷都和深夜之雨關(guān)聯(lián)緊密，“少年聽雨歌樓上”，何等意氣輕狂，逍遙灑脫；“壯年聽雨客舟中“，又是閱歷已富，飽受跌宕，‘而今聽雨僧廬下”，則是心有所悟，意有所念。時間跨度之長，層次之豐富令人動容。我想古人是愛雨的，他們不把雨簡單看做水氣蒸騰的物理現(xiàn)象，他們像對待朋友、戀人、親人一樣把雨“人格化”，他們把不能言說的秘密，因距離產(chǎn)生的缺憾等種種人類至深至微之情傾訴給雨聽，所以雨成了一種獨特的意象，一種唯一的渠道，跨過時間空間，牽連有情有義。因而許多關(guān)于雨的詩歌是不能讀的，一讀為之心傷，一讀為之迷醉。尤其是深夜之雨只有深夜無眠之人才能聽才能感，因此又格外容易激起人的孤獨苦悶，這份孤獨苦悶難以與人言說，與人共享，連綿不斷的雨聲沖緩了孤獨的沉默，又使孤獨與沉默有聲有響。

山城的雨勢漸漸小了，我倒不是因為苦悶睡不著而賞雨，單單因明日的旅程感到興奮而睡不著，又因睡不著想東想西才對古人聽深夜雨有所感想，我想這番雨過后，明日肯定會陽光明媚，空氣也不再沉悶。正如此想，一縷干凈而帶著麥香的陽光撫在了我的臉上，我想這也算“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