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玉
現(xiàn)代漢語“死活+VP”格式考察
□王婉玉
“死活”一詞經(jīng)過虛化成為現(xiàn)代漢語中具有意愿態(tài)的語氣副詞,多見于口語中,常與謂語動詞搭配使用。這一格式多為否定形式,核心謂語多見能愿動詞與使令動詞,常出現(xiàn)在轉折語境中,也可以與副詞“也/都”搭配使用。一系列句法特征使“死活+VP”格式帶有主觀意愿,在語用功能方面取得了反預期的表達效果。
死活+VP主觀意愿背離對抗反預期
現(xiàn)代漢語中的“死活”一詞在古代漢語中曾是“死”和“活”兩個詞。根據(jù)王天佑(2010)的調(diào)查,從兩漢、魏晉開始,兩字開始結合成詞,主要作主賓語,此時它表示實在的詞匯意義。例如:
(1)臣別家鄉(xiāng)已經(jīng)九載,慈母死活不知。
(2)困了浮在中心,死活不定。
從唐宋至今,“死活”一詞的用法逐漸分化,一種是名詞用作主賓語,另一種是虛化為語氣副詞用作狀語。例如:
(3)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
(4)如此沒用的老東西,也來厭世,死活纏人做甚么?
我們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中檢索到現(xiàn)代漢語中的500例①包含“死活”的用例,其中187例中的“死活”是名詞,跟在體詞性定語“人民的”“患者的”“他的”“我們的”之后作賓語,或者跟在謂詞性結構“不知”“不知道”后作賓語;26例中的“死活”與“不管”“不顧”或“無論”組成謂詞性結構在句中作狀語;213例中的“死活”是副詞,作狀語,起修飾作用。這是本文的研究范圍,由此可見“死活”一詞的用法變化軌跡。在檢索出的用例中,“死活”用作副詞的句子往往是行為主體背離了其他語境參與者的意愿,或者情況的發(fā)生背離了行為主體的意愿,傳達出一種“對抗義”,反映了說話者的無奈與尋求認同的心理。本文考察“死活+VP”格式的句法與語義特征,探索其認知機制。
(一)主觀性情態(tài)
“死活+VP”格式中的“死活”作副詞,修飾后面的謂詞性成分“VP”。張誼生(2000)在《現(xiàn)代漢語副詞研究》中提到使用語氣副詞是表示漢語情態(tài)的一條重要途徑,“死活”是具有意愿態(tài)的副詞?!皣栏竦刂v,情態(tài)是句中命題之外的成分,也是句中的非事實性成分,是說話人主觀態(tài)度的語法化,也是說話人對句子命題和情景的觀點和態(tài)度。”②“死活”的出現(xiàn)與否不會影響句子命題的真值意義的表達,刪去后句義不會發(fā)生改變。例如:
(5)我問嫂子怎么稱呼,她怕“賣名譽”,(死活)不說,只說他們家不窮。
(6)兩個合伙人(死活)不認賬,把債務全部推到出面貸款的鄭東慶身上。
(7)杭州動物園的一位熊貓媽媽擺架子,(死活)不給新生的小寶寶喂奶,多虧杭州的產(chǎn)婦熱心相助,才解了大圍。
(二)否定形式居多
“死活+VP”中的“VP”多為否定形式,含有“不”“沒”等否定副詞。在我們檢索到的213例“死活+VP”的用例中,有187例為否定形式,頻率占到87.8%左右。例如:
(8)警衛(wèi)人員一見,死活不敢讓軍長一個人去冒險。
(9)一聽說要開刀,既害怕又急躁的米瑪死活不依,待他俯身為病人解衣服時,病人突然一拳擊向他的頭部,李炎庭當場昏了過去。
(10)沈陽市查獲了一起假茅臺案,到貴陽取證,人生地不熟又沒人配合,死活找不到證人,空空而歸。
(三)謂語動詞常見助動詞或使令動詞
“死活”所修飾的謂詞性核心成分常出現(xiàn)表示動力情態(tài)或道義情態(tài)的“要、愿意、肯、敢、同意”等助動詞③以及具有使令意義的“叫、讓、請求”等使令動詞。在檢索到的213例“死活+VP”的用例中,“V”是能愿動詞的有95例,是使令動詞的有13例。例如:
(11)當青青聽說父親必須領他回家時,他嚎啕大哭,死活不肯隨父親走。
(12)有了這次經(jīng)歷,妻死活不愿再住農(nóng)村。
(13)湯感激涕零地跪下磕頭不肯起來,死活請求入軍校。
(四)可與副詞“也”或“都”搭配使用
“死活”可以與副詞“也”或“都”搭配使用。在檢索到的213條用例中,與副詞“也”或“都”搭配使用的共16例。例如:
(14)鐵了心要離開共產(chǎn)黨的張國燾,死活也不肯住進辦事處。
(15)反正我是死活都不肯信了。
(一)整體概念“無論如何”
“死活”一詞從賓語位置移至狀語位置后,語義發(fā)生了虛化,雖然是由兩個反義語素“死”和“活”構成的合成詞,語義卻不再是構成語素義的簡單相加,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死與活”,而是在其基礎上通過隱喻獲得了引申義。按照《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2012)的解釋,副詞“死活”義為“無論如何”。諸如此類的反義合成詞還有“反正、早晚”等,它們通常借事物特征的兩端來表達整體概念。這樣的反義語素合成詞有獨特的修辭效果,也反映了中國人對立統(tǒng)一的認知思維模式。④“死活”這一反義語素合成詞作為語氣副詞,在“死活+VP”格式中起到強調(diào)謂語的作用,賦予整個句子形象、夸張的語氣效果。例如:
(16)但住院才半個月,他死活又跑出醫(yī)院,帶著傷痛沖向了雷場,在高溫45度的情況下,仍堅持掃雷。
(17)一位房主把自己的一間空房租給了朋友的一位同事,說好一年為期,可到了期限住者卻死活不搬,鬧得不可開交。
(二)“意愿義”及其形成
“死活+VP”表示某個主體的動作行為具有“意愿義”和主觀性情態(tài),強調(diào)行為主體的自主性。例如:
(18)樊天方真是條硬漢子,站不起來就跪在地里干、爬在地里干,死活不愿離開土地。
(19)他四處奔波,死活要見周璇一面。
(20)售貨員從后邊挑了一籃子最好的菜送來,還死活不肯收錢。
語氣副詞的意愿態(tài)是指比較了兩種情況之后而有所選擇的意向性情態(tài)。⑤以上例句中“樊天方”在“離開土地”和“不離開土地”之間選擇了后者;“他”在“要見周璇”和“不見周璇”之間選擇前者;“他”在“用不用羅馬里奧”這個問題上選擇了“不用”。
這些行為主體的選擇只代表其個人的意愿,通常與語境中其他甚至大多數(shù)參與者的意愿或是客觀事實相背離,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從以上三個例句不難看出,“樊天方”的親人或是朋友都已經(jīng)“離開土地”;實際情況是“他”無法見到“周璇”;“售貨員”不收錢的意愿和買菜人相悖。
(三)“背離義”和“對抗性”
“死活+VP”格式在語義上凸顯句中“VP”行為主體的意愿與其他語境參與者或客觀事實相背離,顯示出“背離義”⑥和“對抗性”。
首先,前文提到的謂語“VP”多為否定形式,對行為主體的描述采用否定形式凸顯了句中觀點或意愿的沖突對立,見例(8)~(10)。其次,該格式常出現(xiàn)在“轉折語境”中,即所在分句或句子與其前后句之間具有“轉折”的邏輯關系。⑦用例中常出現(xiàn)“但”“可”“卻”“然而”等轉折連詞,或者整個句子有表示時間變化的前后對比。在我們檢索到的213條用例中,有63條用例包含轉折連詞或前后語義有轉折變化,能夠幫助傳達“意愿背離”和“對抗性”的語義以及反預期的語用效果(后文再做具體論述)。
吳福祥(2004)指出,預期和反預期是話語-語用界面的概念,不屬于句法-語義層面,集中反映了言語行為中的人際關系,與語言的主觀性密切相關?!八阑?VP”格式的“主觀性情態(tài)”較強,謂語核心成分多為否定形式,也常出現(xiàn)于轉折語境中,有時句子還會出現(xiàn)表示“反預期”的話語標記如“誰知”“沒想到”等,因此我們認為該格式在話語功能上具有傳達反預期信息的作用。
“死活+VP”的核心謂語成為大多為否定形式,而否定常常發(fā)生在“沖突性”的交際情境中,具有反駁、修正、辯解等功能,否定與預設之間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否定取消預設,預設成就了否定的意義。⑧一般來說,句中說明行為主體的動作或意愿之前,讀者或說話人的腦海中便已經(jīng)存在一個預期,預期的源處可能是人們生活經(jīng)驗中的事實常理、文化習俗或是篇章話語本身潛在的期望。例如:
(21)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鍋爐工付炳懷,因懂點化工、修過管道,被金振玉任命為鍍鋅車間副主任,他死活不干:“我只能當好工人,管那么大、那么先進的車間,怕干不好?!?/p>
(22)醫(yī)護人員們的心頭一陣酸楚,他們一面向蘇冠民宣傳醫(yī)學科學知識,一面給蘇桂城進行檢查,懷疑她得的是惡性腫瘤??商K冠民不相信,死活不肯讓女兒住院治療。
(23)一位被兒子遺棄,將其行李扔出門外的劉大娘的兒孫們開車千里迢迢來接她回家,可劉大娘死活不走。
(24)我一邊起身,一邊說道,“不過這筆錢你一定要批的,要是劇院出了人命,就非找你算賬不可?!被氐劫e館,就把情況跟尚奎談了:先念死活不批。
職工升職本來應該是一件光榮的事,生病就應該到醫(yī)院看醫(yī)生,然而以上前兩例中的行為主體都違反了所謂的“事實常理”,所以通過“死活+VP”格式表達了反預期的效果。后兩例中上文都提到了其他情景參與者的預期,而行為主體的選擇卻與他們的預期相反,所以同樣通過“死活+VP”格式表達了反預期的效果。
此外,該格式常出現(xiàn)在“轉折語境”中,所在分句或句子與其前后句之間具有“轉折”的邏輯關系。呂叔湘(1982)從心理預期的角度解釋了“否定”與“轉折”的關系。論及“轉折”,他認為“所說不諧和或背離,多半是因為甲事在我們心中引起一種預期,而乙事卻軼出這個預期,因此由甲事到乙事不是一貫的,其間有一轉折?!蓖蹙S賢(1982)也認為轉折關系傳達了反預期的信息。正是由于二者的關系,“死活+VP”常常出現(xiàn)在轉折語境中,并以否定形式出現(xiàn),語境吸收使該格式獲得反預期的表達效果。例如:
(25)可氣的是,二多子滿腦子掛著他的動畫片圣斗士星矢,死活要坐車回家,鬧得不讓人說安穩(wěn)話。
(26)我就要去拼命,跟他一個對一個,誰也別活算了。我爸爸死活拉住我。
(27)文章里表達得再清楚不過的詞句,認定他批判“海派”的態(tài)度不公正,死活說由他發(fā)難的這場“京海論爭”不是對等的辯論。
以上三例中沒有轉折關系,格式的謂語核心采用了肯定形式,但是仍然能夠傳達反預期的信息,可見格式本身已具有反預期的表達效果。
反義名詞語素“死”與“活”的結合虛化為副詞的過程是一個詞匯化過程,由最初的實在意義發(fā)展為不影響句子真值意義的意愿態(tài)語氣副詞,與謂語動詞的結合多為否定形式,常出現(xiàn)在主觀性較強和對抗性較強的語義環(huán)境中,表達“意愿背離”義,具有反預期的語用效果。除此之外,其他類似的反義語素合成副詞與謂語動詞的結合也可以表達情態(tài)意義。例如:
(28)不知道那個案子最后怎么結的,反正律師再也沒找過審計師。
(29)就是現(xiàn)在,一個三輪車工好歹一個月也掙千元上下。
(30)靈柩下葬以后,有人對秦二世說,機關是由工匠們制造的,他們對隨葬寶物非常了解,如此貴重的寶物,早晚會被他們泄密。
這些詞匯的演變及其與謂語動詞結合后的用法與“死活”一詞大同小異,都值得進一步研究,本文對“死活+ VP”的話語功能考察也有待深入。
注釋:
①本文所有用例均出自CCL語料庫,不再逐一標注。
②參考張誼生(2000)《現(xiàn)代漢語副詞研究》。
③參考董正存(2013)《無條件構式的省縮及其句法-語用后果》。
④參考丁燁(2006)《漢語反義語素合成詞的產(chǎn)生及其文化探析》。
⑤參考張誼生(2000)《現(xiàn)代漢語副詞研究》。
⑥參考王天佑(2007)《“死活+VP”格式及相關問題》。
⑦參考王天佑(2007)《“死活+VP”格式及相關問題》。
⑧參考宋冬冬(2013)《否定與預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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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婉玉上海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