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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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外國文論新動態(tài)——從四部著作看外國文論四個取向的進展
周啟超
[摘要]后理論時代的外國文論研究并未終結(jié)。文學理論的基礎研究與前沿研究都在推進。文學學、文學地理學、文學文本分析學、理論學派與集群發(fā)育學都有新的進展。我們用德文、法文、俄文、英文撰寫的四部文論著作為例證,描述出當代外國文論在這幾個取向上的新收獲。
[關鍵詞]文學學文學地理學集群發(fā)育學文本分析學
文學學(literatur wissenschaft,文學科學)發(fā)源于德國。當代德語文論著作在中國的譯介,主要集中于接受美學與法蘭克福學派著作,譯介時間主要在20世紀80—90年代。本義或狹義的德語文論著作,在非德語專業(yè)讀者的接受視野里,如果不算其身份主要是哲學家的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哈貝馬斯等人,或主要是美學家的本雅明、阿多諾、馬爾庫塞等人,主要有耀斯、伊瑟爾、凱塞爾、施泰格爾的著作。以漢斯·羅伯特·耀斯與沃爾夫?qū)ひ辽獱枮闃酥镜目邓固勾膶W派的著作,得到了當代中國文論界積極關注。伊瑟爾的著作尤其受到當代中國譯者青睞,出版界一度競相推出其漢譯本,甚至是英譯本的轉(zhuǎn)譯。在此之前,當代中國對德語文論的引進,主要有《語言的藝術》與《詩學的基本概念》。
1984年,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沃爾夫?qū)P塞爾(W.Kayser)(1906—1960)《語言的藝術作品——文藝學引論》的漢譯本,該書1948年在伯爾尼初版后多次再版,1992年,圖賓根第20版;南京大學陳銓先生還在1965年就據(jù)該書1956年第4版將其譯出,“文革”使得這本德語文論著作漢譯本被延遲了20年,改革開放才得見天日。1992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推出埃米爾·施塔格爾(E.Staiger)(1908—1987)《詩學的基本概念》,該書1946年在蘇黎世初版后重版多次;199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胡其鼎據(jù)該書第5版將其譯出?!墩Z言的藝術作品——文藝學引論》與《詩學的基本概念》為其代表作,一度成為德語國家與地區(qū)大學里相關系科的必讀參考書。兩著提出的基本概念被不少文學術語辭典收入,成為文學學入門必讀。埃米爾·施塔格爾和沃爾夫?qū)P塞爾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德語文論界在文學學方法史方面最具影響力的學者,他們堅定地承續(xù)了20世紀上半葉“思想史—形式分析”流派。
然而,這兩部著作的成書年代距今相隔70多年,即便是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康斯坦茨學派,距今也相隔半個世紀了。凱塞爾與施塔格爾之后,德語世界的文學學有什么新進展?耀斯與伊瑟爾的接受美學以降,當代德語文學學有什么新氣象?一部優(yōu)秀的德語文論教材也許就是觀察德語文學學進展的一個窗口。帶著這樣一份希冀,我們開始了對當代德語文論教材力作的搜索。
首先進入我們視野的是《新文學理論:西歐文學學導論》(西德出版社,1997)。該書是德國著名學者克勞斯—米歇爾·波哥達主編的《新文學理論——導論》的第2版。導論對20世紀70年代以降西歐文學學主要流派的重要學說加以評述,對德國新闡釋學、文學作用與文學接受理論(狄爾泰、伽達默爾、耀斯、伊瑟爾)與法國后結(jié)構(gòu)主義(???、拉康、巴爾特、阿爾都塞、德里達)進行概述,回顧20世紀德國文學學歷程(世紀初在方法學上的多元論、50年代學院派文學學危機、60年代去神秘化等),對話語分析這一方法作了闡釋?!秾д摗饭彩?,均由德國學界本領域著名學者撰文,簡明而清晰地介紹和評價了當代文論十個主要流派。這部文學學導論其實是當代德國學者視野中的歐陸文論。
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今日德國哲學文學學(文選)》(圣—彼得堡大學出版社,2001)。這部德語文論選,由接受美學發(fā)祥地康斯坦茨大學兩位青年學者迪克·烏菲利曼(1969—)、卡羅琳·施拉姆(1967—)編選,收入當代德國人文學界最著名的學者16篇文章(其中有沃爾夫?qū)ひ辽獱枴墩撎摌?gòu)行為》、曼弗雷德·弗蘭克《論寓言與反諷》、萊納塔·拉赫曼《論記憶與失憶》),對當代德語文學學的發(fā)展傾向作了相當全面的展示:對精神分析、互文性、互媒體性、女性主義文學學、解構(gòu)主義、文學社會學、哲學美學等作了一一介紹,對德國文學學的歷史、體裁理論、功能理論、虛構(gòu)理論、系統(tǒng)理論以及記憶、神秘、圣像等一一加以概述。這部文選定位于高校語文系、哲學系以及所有對當代文學學感興趣的學生和教師。從這部《今日德國哲學文學學(文選)》,可以窺見當代德國文論的風貌??墒?,我們得到的是這部德國文論選的俄譯本。我們多年倡導并踐行國外文論著作的引進要自源語種直譯的譯介理念。于是,我們請北京大學主攻德語文論的王建博士出馬,終于找到《新德語文學學導論》(Einführung in die Neuere deutsche Literaturwissenschaft,Stuttgart & Weimar:Verlag J.B.Metzler,2007)。這部文學學導論由德國波鴻魯爾大學德語系的兩位教授聯(lián)袂撰寫。兩位作者均為1961年出生,其專業(yè)方向又很近。貝內(nèi)迪克特·耶辛(Benedikt Jeβing)主要研究歌德及其時代和20世紀德語文學及文學理論,拉爾夫·克南(Ralph K?hnen)主要研究18至20世紀德語文學及文學理論。兩位德語系教授以導論的形式,深入淺出地介紹這門以文學現(xiàn)象為研究對象的現(xiàn)代學科,介紹文學學的各種研究角度、理論方向與文學的各類體裁,介紹描述修辭學、風格學和詩學的基本理論,探討文學與其他藝術門類(如造型藝術、音樂、電影、廣播)的關系,闡釋20世紀各種文學理論與方法。全書的分章結(jié)構(gòu)再現(xiàn)了新德語文學學的輪廓,力求中立地展現(xiàn)文學學反思對象本身的全部景象。敘述系統(tǒng),表述精細,使得這部文學學導論甚稱當代德語文學學著作的代表。它不僅僅追求全面論述文學學的各個層面,而且追求通過字體設置、頁邊標題和文本框等方法,使得全書顯得結(jié)構(gòu)清晰,條理分明,關系明確,使用方便。作為大學文學類專業(yè)的文學學教材,此書屬于同類書籍的佼佼者。
《導論》對于當代中國讀者的價值,在于它是德國學者繪出的當代德語文論流變?nèi)皥D,我們從中看到:當代德語文論中,與接受美學一同出場的還有其他學派;接受美學本身也還有后續(xù)發(fā)展。
經(jīng)驗性的接受研究關注特定的閱讀方式如何產(chǎn)生,為什么某些讀者偏愛某些文本,讀者如何建構(gòu)文本的意義;研究者讓讀者對文本進行自由聯(lián)想,總結(jié)內(nèi)容提要,進行改寫或者詞匯填空。由此出發(fā),格勒本借用英加登的概念,提出“具體化的振幅”(Konkretisation samplituden),用這個概念來形象地展示閱讀中主觀要素的偏離作用。結(jié)果顯示,多義性和不確定性不僅局限于現(xiàn)代文本,而是作為機動要素原則上適用于“所有文學作品”。在后來的經(jīng)驗性—建構(gòu)主義的研究框架中,格勒本指出,即使在學術領域中意義也不僅被接受,而且以意義修辭格的形式被建構(gòu),闡釋的標準不是“正確性”,而是“生存力”,這就是說取決于一個闡釋如何可以被接受,多大程度上有效,可帶來什么樣的視角,推導出來的結(jié)論是否可行。
當代德語文論的多形態(tài)性提示我們:不應把當代德語文論簡化為接受美學。即便是接受美學,我們對她的接受也還有不小的空間?!秾д摗吩谡摷?0世紀后半葉的德語文學學結(jié)構(gòu)形態(tài)時指出,自50年代起,德語文學學就不再是鐵板一塊。思想史、闡釋學和形式分析學派是直到60年代三種最重要的趨勢。隨后,文學學的方法最終變得越來越多樣,更迭越來越迅速,使得這一學科時至今日呈現(xiàn)出多層次的方法多元性?!秾д摗纷髡呤崂沓?965年以來的德語文學學方法豐富多彩的趨勢:1965年起的接受史和接受美學,同時期開始的文學社會史;結(jié)構(gòu)主義的開端;70年代下半期的心理分析文學學;80年代初話語分析完成了這一學科的根本范式轉(zhuǎn)換;90年代初以尼克拉斯·盧曼為代表的系統(tǒng)論;最新方法論構(gòu)想是最晚于90年代末發(fā)現(xiàn)的文化研究/文化學、女性主義文學理論/性別研究和新歷史主義,它們成為文學學的主導范式?!秾д摗纷髡呖闯觯涸谶^去35年中,文學學的問題越來越多樣化,文學學的方法和時尚變幻紛呈,文學學的范式更迭越來越快——這一切只是文學學200年來發(fā)展歷史的最新階段?!秾д摗窔w納出當代文學學的10大范式:闡釋學;形式分析學派;接受美學;心理分析文學學;結(jié)構(gòu)主義、后結(jié)構(gòu)主義和解構(gòu);文學的社會史/文學社會學;話語分析;系統(tǒng)論;傳播學;文化學。
《新德語文學學導論》對中國讀者的價值,更體現(xiàn)于本體與反思層面:有助于推進我們對文學學這門學科的反思。文學研究作為一個學科,其命名應當是文藝學還是文學學?它是一門人文學科還是一門人文科學?這些問題,關乎文學研究的性質(zhì)與宗旨、路徑與方式、價值實現(xiàn)、社會使命、文化功能的定位。德語文論界對文學學有自己獨特的建構(gòu),對文學學之理論問題的研究一向頗為重視。馬克斯·維爾利(M.Wehrli,1909—1998)曾著有《文學學導論》(維爾茨堡,1948)、《普通文學學》(伯爾尼,1951;俄文版,1957)。后者主要描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歐諸國的文學學現(xiàn)狀。該書第一編“總論”逐一論及文學學地位、文學學系統(tǒng)、文學學歷史。該書不僅提供一個關于新德語文學學基本知識的概覽,“按照對象、程序、方法和術語諸方面再現(xiàn)了新德語文學學的輪廓”,而且還“中立地展現(xiàn)文學學反思對象本身的全部景象”。對文學學的起源與發(fā)展、對象與手段、方法與技術,均有清晰的論述。
文學學(literatur wissenschaft)既不是指具體的文學個案研究,也有別于文學理論(literatur theorie)和文學批評(literatur kritik),前者主要關注文學理論各種流派,后者不屬于學術研究范疇,而是指出現(xiàn)于報刊雜志的印象式評論,主要是書評形式。文學學則是關于文學的各個方面的科學。
文學學這一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18世紀下半葉,最初是作為法語étude de la littérature的德語翻譯,當時的表述是文學的科學(wissenschaft der litteratur),尚未形成一個復合詞。要到19世紀上半葉才出現(xiàn)文學學一詞,成為文獻索引中的一個分類,包括文學史和文學學方面的著作,同時用來指專業(yè)性的文學研究。19世紀80—90年代,在文學史和語文學專業(yè)化和學科化的過程中,文學學由于文學科學這一字面含義被用來作為綱領性的口號,成為這一學科自我定位的直接反映。不過,大學的文學專業(yè)實際上還是按照語種或國別劃分,文學學這一概念的真正確立要到20世紀,此后又逐漸出現(xiàn)普通文學學和比較文學學的專業(yè)和相應的理論體系。雖然這一概念產(chǎn)生較晚,尤其是作為學科很晚才得以確立,但是在內(nèi)容上它表現(xiàn)為各個國別或者語種的文學研究,在德國主要表現(xiàn)為德語文學學,通常表述為“日耳曼語文學”或“德語語文學”,這一學科在19世紀上半葉就已逐步確立起自己的地位。
德國的文學學首先是讀者文學學,它對當代世界文論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德國文學學何以能在讀者文學學上有如此豐厚建樹?這與德國人文學術中極為豐厚的“哲學—闡釋學”的涵養(yǎng)緊密相關。
一心要走向世界的當代中國作家、批評家以及理論家們,總在追問世界文學是如何形成的?總要探討文學的民族性與世界性之關系。近些年,民族性與世界性的二元對立問題獲得新的話語形式:本土化與全球化。有人堅守“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這一鐵律,有人則主張必須實現(xiàn)對民族性的超越,必須實現(xiàn)身份轉(zhuǎn)換,才能躋身于世界文學。在各種各樣對世界文學的生成方式、世界文學之發(fā)育機制的理論思考中,法國當代批評家巴斯卡爾·卡薩諾瓦(Pascale Casanova, 1959—),可謂獨辟蹊徑。她將其對世界文學的考察轉(zhuǎn)換成對文學世界的勘探。在其于2000年獲法蘭西人文協(xié)會獎,已被譯為多種文字的力作《文學世界共和國》(La République mondiale des lettres,Paris:Edition du Seuil,1999)中,她將世界文學看成是一個整一的、在時間中流變發(fā)展著的文學空間,擁有中心與邊緣,首都與邊疆。這些中心與邊緣并不總是與世界政治版圖相吻合。文學世界猶如以其自身體制與機制運作的共和國。
卡薩諾娃認為,文學與世界之間存在一個中介空間,專屬于特定文學性質(zhì)的爭論和創(chuàng)新問題的討論和斗爭;在這個空間中,政治、社會、民族、性別、倫理等“各類斗爭最終依照某種文學邏輯,并且通過文學形式得到折射、變形或改造。”基于這樣一種新穎的世界文學觀,卡薩諾娃沉潛于充滿競爭、博弈的“文學共和國”,細致地勘探一些作家與流派進入世界文學的路徑與模式,分析文學資本的積累過程與方式。她以喬伊斯、卡夫卡、福克納、貝克特、易卜生、米肖、陀思妥耶夫斯基、納博科夫等已經(jīng)成為世界文學精華的大作家創(chuàng)作為例,探討一些民族文學在文學共和國里的身份認同問題,探討民族文學與民族之外的文學語境、世界文學語境之間復雜的互動機制,建構(gòu)其令人耳目一新的“民族文學的文化空間”理論:一種旨在探索“世界文學空間生成機制與運作機理”的文學地理學。
《文學世界共和國》的立意具有鮮明的針對性。作者看出,“直至今日,在不同的民族文學教材中,對世界文學的描述只是一個簡單的并列”。作者認為,應將文學空間作為一個總體現(xiàn)實來理解。應該與所有幻想特殊性和島國性的,與獨一無二的民族主義習慣相分離,尤其應該終結(jié)文學民族主義造成的局限性,這就需要在世界范圍的比較。世界文學這個概念本身說明事實上已出現(xiàn)了一個跨民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要討論文學的跨文化性。正是文學的跨文化性在建構(gòu)文學世界共和國。文學世界共和國的結(jié)構(gòu)機理猶如亨利·詹姆斯的一個隱喻——飛毯上的圖案。一切被寫出來的、被翻譯出來的、發(fā)表了的,一切理論的、評論的、出名了的書都是這種飛毯構(gòu)成中的一部分。每部作品都像飛毯那樣,只有從構(gòu)成的整體出發(fā)才能被解碼;只有與文學世界相聯(lián)系,才能在其一致性中凸現(xiàn)出來。每部作品都是整個世界文學的龐大而復雜組合中的一個小構(gòu)件。而跨民族的文學世界共和國有自己的運行模式和生成機制:
在17世紀,阿姆斯特丹成為歐洲最大的商業(yè)中心,但在藝術及文學上卻是羅馬和馬德里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在18世紀,倫敦成為世界的中心,但占據(jù)文化霸權地位的卻是巴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經(jīng)濟上,法國在歐洲經(jīng)濟中排名靠后,但卻不容置疑地是西方文學及繪畫中心;而意大利及后來德國的音樂統(tǒng)治地位也不是發(fā)生在意大利或德國經(jīng)濟很強盛的時候;現(xiàn)在仍然如此,美國經(jīng)濟上的巨大成功并沒能讓美國成為文學或藝術之首。
卡薩諾瓦走向了一種對世界文學空間運行相對自主自律的機制的考察。她以動態(tài)模式挑戰(zhàn)全球化的平靜模式。這一視界,對于動輒套用經(jīng)濟全球化模式來考察全球化語境中的民族文學之簡單化做法,是一種警醒。文學資本的積累與經(jīng)濟資本的積累自有關聯(lián),但并不能直接劃等號??ㄋ_諾瓦在其文學地理學的勘察中,還看出中心與邊緣的互動。
所有遠離中心的作家不是注定一定會落后,所有的中心地區(qū)作家也不一定必然是現(xiàn)代的。文學世界的特殊邏輯,忽略了普通的地理因素,建立了與政治標記完全不同的領土和邊界,比如,這一種特殊邏輯可以將愛爾蘭人喬伊斯和德國人阿爾諾·施密特聯(lián)系在一起,讓南斯拉夫人達尼洛·金斯與阿根廷人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走得很近;或者相反……致力于將文學定義為統(tǒng)一的世界領域(或者正在走向統(tǒng)一的世界領域),人們就再也不能借用“影響”,也不能借用“接受”的語言來描述特殊的重大革命在世界上的流通和輸出(比如自然主義,或者浪漫主義)。
卡薩諾瓦對文學世界的特殊邏輯的這種清理,對那些執(zhí)著于梳理某些大國文學對小國文學、某些大作家對小作家之創(chuàng)作的影響軌跡的比較文學者的思維定勢,也是一個挑戰(zhàn)。身處邊緣的民族文學要走向中心,自然要借助于翻譯。然而,翻譯并不是簡單的語言轉(zhuǎn)換和平行轉(zhuǎn)換。翻譯并不是中性的。她強調(diào),翻譯在民族文學的跨文化運作中具有工程師地位,所謂翻譯的中立性是表面的。所謂美學標準的普世性其實是握有文學“祝圣”之話語權的普世性。由邊緣走向中心是要講究策略的。
在世界文學領域形成和統(tǒng)一的四個世紀中,各國作家為了創(chuàng)造和收集各自的文學資源,或多或少都是根據(jù)相同的邏輯進行斗爭和采取策略的。兩大策略是各民族文學中所有爭斗的根基,一種是同化,通過一切原初差異的淡化或抹煞達至融合;另一種是分化或差異化,根據(jù)民族性的要求肯定各自的差異。
卡薩諾娃對同化與分化這兩大策略的分析,對于我們習慣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一原理,是一種超越,也是一種補充?!段膶W世界共和國》在其文學地理學的建構(gòu)中,將世界文學的探討轉(zhuǎn)換成文學世界的勘察,力圖“解決內(nèi)批評——只在文本內(nèi)部尋找意義要素——和外批評——只描述文本生產(chǎn)的歷史條件——之間被認為不可解決的自相矛盾”,嘗試在文學跨文化空間中定位作家和作品,提出一系列富有挑戰(zhàn)性的新說,有助于開闊觀察世界文學的視野,可以作為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專業(yè)教材。
《藝術話語·文學理論導論》(Художественный дискурс·Введение в теоию литературы,Тверь:Твер.гос.ун-т, 2002)系俄羅斯國立人文大學理論詩學與歷史詩學教研室主任,敘事學與比較詩學研究中心主任瓦列里·秋帕教授(Валерий Тюпа,1945—)的一部講稿,其授課對象為高校文科教師和研究生。講稿的主題是“文學何謂?”作者在這里致力于克服文論教材中圍繞這一問題而常常高頭講章的通病,選取簡約而不簡單的入思路徑,深入淺出地闡述文學的符號性、審美性、交際性。如文學的符號性,作者說:
文學在其他的藝術樣式中明顯地得以突出,這是由于它采用已然現(xiàn)成的、完全成型而最為完備的符號系統(tǒng)——自然的人類語言??墒?,……文學本身乃是“非直接言說”。作者訴諸于我們的并不是自然的話語語言,而是派生性的藝術語言。文學文本并不是直接地訴諸于我們的意識,就像在非藝術的言語里發(fā)生的那樣,而是要經(jīng)由中介——經(jīng)由我們內(nèi)在的視覺與內(nèi)在的聽覺于內(nèi)在的言語形式展開的那些對文學文本的思考。這一類作用,乃是由作者的符號學活動來組織的,作者由這些或那些原初的表述——建構(gòu)成派生性表述:作為“藝術印象諸因素之集合”的整一的作品。
在閱讀文學文本時,藝術性表述的這一特征容易被視而不見:文本的民族語言通常是已經(jīng)為我們所熟悉的。但不是藝術語言。譬如,在果戈理的中篇小說《鼻子》里,作為某個涵義況且也是基本涵義之最重要的符號而顯現(xiàn)的,毫無疑問,乃是少??峦吡畏虻谋亲硬灰矶w這件事本身。鼻子丟了這一情節(jié)——這自然是個符號,但這是什么東西的符號呢?并不存在同果戈理的中篇小說脫離開來的那樣一種語言,在這種語言的詞典里,人的面孔的該種變化會對應著一種特定的意義。每一次例行的閱讀便類似于用個體化的語言進行一次例行的表述。
那么,作為“職業(yè)讀者”的文學學家,究竟應該如何分析文學文本呢?《藝術分析·文學學分析導論》(Аналитика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го·введение в литературоведческий анализ,М.:Лабиринт.РГГУ, 2001)則是這位著名文學教授的一種現(xiàn)身說法。在這里,多年在文學理論教學與研究一線耕耘的瓦列里·秋帕力圖建構(gòu)了獨具一格的文學文本分析學。作者以科學性為文學文本分析的旨趣,將文學看成藝術現(xiàn)實來具體地解讀文本的意義與涵義,致力于闡明科學性與藝術性、文本與意蘊、分析與闡釋之間的相互關系,提出“記錄、體系化、同一化、解釋、觀念化”5個逐漸遞進的分析層級,以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普希金的《別爾金小說集》、阿赫瑪托娃的名篇《繆斯》為例,用清晰的語言詳加分析,有理據(jù)地演繹自己的理論。其解讀緊扣文本,其論述深入淺出,其路徑令人耳目一新,深得學生和教師的歡迎。瓦列里·秋帕的力作《藝術話語·文學理論導論》與《藝術分析·文學學分析導論》,篇幅不大但內(nèi)涵豐厚,既以新視界闡述文學原理,也以新維度展示文本分析,彼此有內(nèi)在關聯(lián),堪稱相得益彰的姊妹篇,在文學理論教材建設上具有開拓精神與創(chuàng)新銳氣。
《20世紀人文學科的理論學派與集群——文學理論、歷史及哲學》[1]是英國Routledge出版社“跨學科視界下的文學研究”系列叢書之一,2015年初版。兩位主編來自愛沙尼亞塔爾圖大學。瑪麗娜·格里莎科娃是塔爾圖大學比較文學副教授,著有《納博科夫小說中的空間、時間及視覺模式》(2012年第二版),并與瑪麗—勞里瑞安合作出版《媒體間性與故事講述》(2010),在《敘事》《符號系統(tǒng)研究》《比較文學雜志》(法語)等雜志發(fā)表論文數(shù)篇。西爾維·薩魯皮爾在塔爾圖大學符號學系任教,合作編輯出版了《符號系統(tǒng)研究》《塔爾圖符號學圖書館》《塔爾圖—莫斯科符號學派概念詞典》等書刊。
理論學派和集群是20世紀學術運動的主要推動力,它們促進了學科內(nèi)部和學科之間的思想交流,從而改變了學術研究的內(nèi)容。該書關注一系列看似聯(lián)系松散的理論學派,認為它們有非常明顯的文學學、語言學和符號學內(nèi)涵,同時又涉及哲學和歷史學,因此從概念所屬上形成了一種跨學科的聯(lián)系。該書主編在前言里描述編撰目的時,鮮明地指出“本書旨在提供一種了解20世紀人文學科理論學派、集群及組織的新視界。它不僅促成概念性知識,還是一種文化與社會現(xiàn)象?!敝骶幟鞔_提出該書探討的主要問題:“學派與集群對20世紀的學術氛圍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某一集群內(nèi)部或集群與其學術環(huán)境之間交流的模式是什么?概念性知識如何轉(zhuǎn)換為文化環(huán)境?學派或集群延續(xù)著一套什么樣的解釋性約定以及認識論上的偏好?學派或集群內(nèi)部以及外部接受其運作方式會帶來何種影響?學派與集群如何形成、怎樣瓦解?緣由何在?”[2]簡而言之,其主題堪稱“理論學派或集群發(fā)育學”。該書共由14章組成,涉及的理論學派有:俄羅斯形式論學派、巴赫金及其文學集群、布拉格文學集群、波蘭結(jié)構(gòu)主義學派、格雷馬斯符號學集群、泰凱爾學派、耶魯學派、芝加哥學派、日內(nèi)瓦學派、塔爾圖—莫斯科符號學學派、特拉維夫詩學與符號學學派、詩學與闡釋學學派以及法國年鑒學派等。該著將文學理論置于人文學科大框架之中來考量其發(fā)育,具有以下特點:1.強調(diào)文學理論的跨學科性;2.關注文學理論學派或集群之間的關聯(lián)性,而非僅僅逐一介紹;3.各章作者都為業(yè)內(nèi)專家,因此能夠提供內(nèi)部觀點,體現(xiàn)了觀點的專業(yè)性。
(一)強調(diào)文學理論的跨學科性。書名的核心詞之一為“人文學科”,而副標題則為“文學理論、歷史及哲學”,因此有必要厘清人文學科的定義,以及人文學科與文學、哲學和歷史學之間的關系,并分清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界限?!逗喢鞑涣蓄嵃倏迫珪吩凇叭宋膶W科”條目指出:“人文學科(humanities),學院或研究院設置的學科之一,特別在美國的綜合性大學。人文學科是那些既非自然科學也非社會科學的學科總和。一般認為人文學科構(gòu)成一種獨特的知識,即關于人類價值和精神表現(xiàn)的人文主義的學科”,[3]人文學科有其特定的研究對象,以人文主義、人的價值、人的精神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這種對于鮮活靈動的人性、人的精神、人的價值與人文主義的研究,顯然不同于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對自然與社會客觀規(guī)律的研究。從人文學科的定義可以看出,哲學、歷史與文學都屬人文學科,而這三者之間從來都不孤立存在,因此探討文學理論,就不能撇開其與哲學、歷史的關系。因此,該書對20世紀文學理論學派或集群的論述,涉及文學理論與哲學、歷史學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跨學科性,將該書收入Routledge出版社“跨學科視角下的文學研究”系列叢書非常切題。前三章展示了20世紀上半葉學術運動的畫面,這些學術運動產(chǎn)生了跨學科的整合,意在構(gòu)建自省式的、在方法論上堅實的人文學科,以期有別于19世紀的實證主義以及盲目的經(jīng)驗主義大潮。正如前言所述,“20世紀早期,各個學科都顯示了知識整合的趨勢和跨學科的轉(zhuǎn)移,認為整體的、描述性的方法優(yōu)于起源性探討。心理學、哲學(以胡塞爾、布倫塔諾、蒂奇那為代表)、語言學(以索緒爾、雅各布森為代表)、文學研究、符號學(俄羅斯形式主義和布拉格學派以及法國結(jié)構(gòu)主義為代表)、數(shù)學、生物學莫不如此。這些早期的學術團體分為闡釋學、哲學和符號學等多個分支,其潛在影響以及多樣性在世紀末達到頂峰。”[4]該書從跨學科的角度來觀照20世紀以來的重要文學理論學派或集群,提供了新視界。
(二)關注文學理論學派或集群之間的關聯(lián)性。本書所論及的各個理論學派或集群并非單孤立現(xiàn)象。美國普渡大學人類學及語言學教授Myrdene Anderson認為本書所論及的文學理論學派或集群之間有著繁復的聯(lián)系:“進入21世紀,西方世界仍繼續(xù)在理解和超越過去。20世紀,在戰(zhàn)爭與和平的交鋒中,在包含英語在內(nèi)的數(shù)種語言之間,學術思想往復跨越北大西洋,錯綜復雜,異彩紛呈。本書的作者們致力于研究這些學術運動,尋求他們獨具特色、交相重疊和經(jīng)久不衰的特征。”該書各章展示了一系列相互關聯(lián)的學術分歧與聚合、聯(lián)系與傳播、相似與分離。較之標準的主流歷史,這部著作對20世紀的文學理論學派或集群開展了更為深入的挖掘。該書認為,俄羅斯形式論學派提出的一些核心概念,如陌生化、情節(jié)編織、動機等,在新批評、后結(jié)構(gòu)主義及其他一些學派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5]再如,巴黎符號學派事實上是不同集群與運動的集合體;而康斯坦斯接受美學學派是以德國科學院改革運動為背景,源自一個較為宏大的詩學及闡釋學集群的微小內(nèi)核。全書聚焦一些看似相互之間松散關聯(lián)的協(xié)會組織,但實際上它們形成了“一種從概念與親屬關系或類似的問題驅(qū)動的直覺感而產(chǎn)生的跨學科領域,揭示了文學理論和文學作為無主物,處于政治、美學和社會制度之間的動蕩地位”。[6]
(三)體現(xiàn)內(nèi)部觀點的專業(yè)性。本書各章作者都是該理論學派或集群的資深研究者,甚至是學派代表人物。比利時安特衛(wèi)普大學英語文學及敘事理論教授Luc Herman評論該書時稱:“一方面,它簡明易讀地介紹了20世紀重要文學理論學派。另一方面,與這些學派或集群相關的文章作者們給出了內(nèi)部觀點。因此,本書的內(nèi)容既切題又有趣?!崩纾^耶魯學派,指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初,在美國耶魯大學任教并活躍在文學批評領域的幾個有影響的教授,包括保爾·德·曼(Paul de Man)、哈洛德·布羅姆(Harold Bloom)、杰夫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和希利斯·米勒(Joseph Hillis Miller)。曾經(jīng)有人把耶魯大學上述4位最有名氣的批評家稱為“闡釋學黑手黨”(Hermeneutical Mafia)。[7]而闡述耶魯學派的那一章名為《(耶魯)學派的故事》,作者即為希利斯·米勒。作為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從事歐美文學及比較文學研究的知名學者,解構(gòu)主義耶魯批評派的重要代表人物,米勒的重復理論與解構(gòu)批評的實踐展示了經(jīng)典作品豐富多樣的內(nèi)涵和意義,解讀文學作品的無窮可能性與潛在多樣性,對文學批評理論的開拓與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因此由他本人來敘述耶魯學派的故事再合適不過。再有,《芝加哥學派:從新亞里士多德詩學到修辭敘事學》一章由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寫就。費倫是當今國際公認的敘事理論專家,《敘事》雜志主編,他的另一個標簽則是芝加哥學派代表人物之一。歷經(jīng)克蘭(R.S.Crane)、布斯(W.Booth)、費倫,芝加哥學派的觀點在這三代學者的共同努力下不斷擴大影響。從本質(zhì)上看,芝加哥學派的基礎理論為文學是讀者與作者的交流。作為該學派早期的代表人物,克蘭認為,批評家應首先把握小說的情節(jié)類型,然后才能評判小說的人物、意象、措辭、視角等細節(jié)安排;布斯則將敘事看作是作者利用文本與讀者進行交流的行為,他重點探討了多種敘事技巧與敘事效果之間的關系;費倫則在布斯的理論之上,進一步闡述了敘事交流的多層次性,重點探討敘事進程。作為布斯的學生,費倫非常清楚芝加哥學派的來龍去脈,因此他的論述足以令人信服。
該書各章的作者從專業(yè)角度出發(fā),闡釋理論學派或集群的核心概念、思想淵源、發(fā)展流變。這一梳理不僅會促進文學理論觀念史、思想史研究,還會推動文學理論的跨學科研究。書中所論述的結(jié)構(gòu)主義學派、符號學、現(xiàn)象學和闡釋學派,對文學學、哲學、歷史學等學科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該書還涉及一些多年來未得到深度開采的理論學派,譬如波蘭結(jié)構(gòu)主義、特拉維夫詩學與符號學學派、法國年鑒學派等,體現(xiàn)出理論學派或集群之深度研究的新進展與新收獲。
[參考文獻]
[1][2][4][5][6] Grishakova, Marina & Silvi Salupere eds.,Theoretical Schools and Circle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Humanities——Literary Theory, History, Philosophy, New York: Routledge, 2015,p.viii,p.x,p.2,p.xi.
[3]《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6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第760頁。
[7] William H.Pritchard,“The Hermeneutical Mafiaor,After Strange Gods at Yale,”Hudson Review,28(Winter 1975-76).
責任編輯:陶原珂
作者簡介周啟超,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100732)。
〔中圖分類號〕I3/7099、I10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3-014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