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曉
(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公共管理系,北京100048;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北京100872)
中國現代國家建設中的民族主義
楊洪曉
(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公共管理系,北京100048;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北京100872)
國家視角是理解民族主義的基本視角,民族主義是現代國家產生的主要動力,也是現代國家建設的重要內容。民族國家建設是中國近代政治發(fā)展的一項優(yōu)先任務,民族主義的發(fā)生機制決定了其應激性和國家性的基本特征。民族主義在不斷加深的危機面前迅速發(fā)展,對中國的革命和建設做出了貢獻。當代中國民族主義復興于后冷戰(zhàn)時代,是世界新民族主義浪潮的組成部分,是中國崛起和中外矛盾雙重刺激的結果。當代民族主義延續(xù)了近代以來國家性和應激性的特征,總體上是一種積極的、推進國家建設的力量。
中國;現代國家建設;民族主義
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興起了一股民族主義的巨大潮流,它以滾滾之勢很快席卷了整個中國,成為最具影響的一股力量。普通民眾為此歡欣鼓舞,一些學者也為之搖旗吶喊,更多的學者則表達了謹慎、批評的態(tài)度。國際社會也對中國民族主義的發(fā)展表示關切,但更為普遍的是誤解、恐慌和敵視。無論歡迎還是批評,理解還是誤解,民族主義都已成為一種現實,對中國乃至對國際社會帶來了重要影響。遺憾的是,學界目前對民族主義的認識遠遠落后于實際,既不能有效地解釋當前民族主義的狀況,也不能對今后的發(fā)展提供合理的預期。實際上,學界對民族主義的許多基本方面都沒有形成共識,大量的爭論停留在膚淺的層面,立場和情感常常影響判斷,理性的聲音淹沒在喧囂的潮流中。這很大程度是因為基礎研究的不足。對民族主義的合理研究仍然有較長的路要走。
本文認為,國家視角是民族主義研究的基本視角,將民族主義置于現代國家的視角之下,有利于廓清民族主義的一些基本問題,形成對民族主義的合理判斷。民族主義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其與現代國家的關聯:現代國家的典型形態(tài)是民族國家(nation state),民族主義推動了現代國家的產生,現代國家則以民族主義作為自身身份構建和認同的基礎,民族主義是現代國家建設的重要內容。對于中國來說,其現代國家建設的使命并沒有完成,民族主義在這一過程中仍然是一個重要的影響力量。從這一角度來說,民族主義的發(fā)展目前正處于“進行時”中,其對國家的影響還會繼續(xù)增長。本文將把對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認識置于現代國家建設的視角之下,試圖對民族主義的一些基本問題作出粗略的闡述。
民族、民族主義與現代國家都是晚近的事物,最早出現于歐美早期的現代化進程中,隨后逐漸擴散到全世界。雖然它們是塑造現代世界的重要力量,但是關于它們的研究卻向來眾說紛紜,沒有統(tǒng)一的理論。在論述中國民族主義之前,有必要先對這些基本概念和問題進行說明。
民族國家是現代國家的典型形態(tài),現代國家一般是以民族為基礎構建起來的主權國家。所謂民族(nation)是指居于一定地域范圍內與主權國家要求緊密相聯的人類集體,民族的最大特點就是它與現代主權國家的關聯性?;舨妓辊U姆指出:“‘民族’的建立跟當代基于特定領土而創(chuàng)生的主權國家(territorial nation)是息息相關的?!保?]吉登斯認為:“‘民族’是指居于擁有明確邊界的領土上的集體,此集體隸屬于統(tǒng)一的行政機構,其反思監(jiān)控的源泉既有國內的國家機構又有國外的國家機構?!保?]民族實為一種政治組織單位,它擁有進行政治自治的權力或至少宣稱擁有,與主權國家相聯是民族的最大特點。政治意義上的民族(nation)容易與社會民俗意義上的民族或族群(ethnic group)相混淆。一方面,二者的區(qū)別主要在于:民族是與主權國家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政治單位,民族共同體與其構成個體之間有著極為緊密的聯系,他們分享共同的政治命運;族群則主要是依血緣、歷史和文化等構建起來的社會單位,族群共同體與個體之間不必具有直接的、密切的聯系,事實上,現代以前大部分的個體并未意識到自己與族群的關系。另一方面,民族和族群的聯系又相當緊密,現代民族在形成和強化自身認同時,常常借助族群的因素,比如共同的血緣、宗教信仰、語言文字、歷史傳統(tǒng)等。正是在族群的松散的基礎上,形成了現代的緊密的民族。進入民族國家時代以來,民族主義的流傳加速了族群向民族的轉化,當一個族群自我認同強化并提出政治獨立或自治的要求時,它實際上就成為了民族。
民族主義(nationalism)也是一種現代事物,它的出現與現代國家的生成有關。民族主義的基本原則就是“建立民族國家,并在此后維護或增長本民族國家的權勢、威望和內部凝聚力”[3]。英國學者安東尼·史密斯將民族主義的基本原則概括為如下三點。自治:不受他人干涉地自主管理自身事務;統(tǒng)一:消除各種阻隔,實現民族內部統(tǒng)一;認同:以獨特的民族特質和文化塑造集體認同[4]。民族主義遠比民族復雜,民族大致可被看作某種實體存在,盡管如安德森所說它需要一定的想象的成分,但民族主義是否可被看作實體存在則并不明確,它既能夠是一種社會運動,也可以指代一種意識形態(tài)理論或是情感[3]。在筆者看來,盡管民族主義的表現形式復雜,但其基本形態(tài)可概括為三種:情感、意識形態(tài)和運動。作為情感的民族主義主要是一種樸素的、直觀的民族情感,即認同本民族并為本民族感到驕傲、愿意為本民族奉獻的情感偏向,這種情感為本民族所有成員所共有。作為思想或意識形態(tài)的民族主義主要是一種思想體系和價值動員,即認同民族主義的價值,對民族主義進行系統(tǒng)理論構建,并以民族主義進行宣傳動員。這種形式的民族主義主要存在于少數精英那里。作為運動的民族主義主要是一種政治行動,即社會大眾為民族主義所動員,為實現其民族目標而采取的集體行動,這種集體行動往往因其暴力性特征而出名。民族主義運動的主體是一般民眾。民族主義的這三種形式具有密切的聯系,其程度是逐漸深入的,經歷了從少數精英到普通大眾的發(fā)展過程,其中民族情感是基礎,意識形態(tài)是動員,社會運動是行動。在實際活動中,這三種形式往往是交叉在一起的,相互交融的,民族主義運動作為其最激烈的表現而獲得了最多的關注。
就民族主義與現代國家的關系來說,它們幾乎同時誕生于西歐早期的現代化進程中,民族主義催生了以民族國家作為形式的現代國家,并取代了之前所有的城邦國家、封建國家和帝國等其他國家形式,現代國家從產生之日起就是民族國家?,F代國家包括兩個層面,一是作為權力的民族—國家層面,一是作為權利的民主—國家層面。前者是現代國家的組織形式,以主權為核心,解決的是國家統(tǒng)治權行使范圍的問題;后者是現代國家的制度體系,以主權在民為合法性基礎,解決的是國家以什么方式實施統(tǒng)治和管理的問題。這兩個層面構成相互依存的統(tǒng)一體[4]。民族主義作為現代國家的一個核心原則,同民主原則一道深刻影響著現代國家產生和發(fā)展的邏輯。從歷史的角度看,民族主義最先產生于17、18世紀的英、美、法等國,這些國家在建立現代民主的同時,也實現了自身民族國家的建構,其民族主義的發(fā)展往往是建立在承認公民權利的基礎上的,其現代國家發(fā)展的過程是民族主義和民主兼容的過程。法國大革命的影響尤其重大,它將民主革命和民族主義革命的火種傳遍了歐洲,德國的國家建設即是在法國大革命的直接影響下進行的。德國現代國家建設表現出濃厚的國家主義色彩,政府主導了現代國家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的過程,其日耳曼民族主義的色彩非常強烈,最終走向了軍國主義和擴張主義。在歐洲國家殖民擴張的過程中,殖民地國家的民族主義逐漸蘇醒,并在二戰(zhàn)后隨著宗主國勢力的削弱而形成獨立運動的高潮。這些新興國家?guī)缀醵际敲褡鍑?,以民族主義作為反抗侵略和實現獨立的號召,在隨后的國家建設中也逐漸突出了其民族性的特點,盡管許多國家在民族國家建設的過程中出現了很多問題和困難。新興國家民族主義的發(fā)展表現出更強烈的國家主導特征,這是其后發(fā)邏輯所致。當然,民族主義在這些國家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并不一樣,正如許多學者所言,它是一柄“雙刃劍”,民族主義既可能是一股積極的推動國家建設的力量,也可能成為一股撕裂國家的力量。
從國家的角度說,近代中國的歷史就是從傳統(tǒng)國家向現代國家轉變的歷史,也就是中國現代國家的建設史?,F代國家建設包括民族國家建設和民主國家建設兩個方面,李澤厚稱近代中國的兩大主題是“救亡”與“啟蒙”,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在日益深重的國家危機面前,救亡逐漸壓倒啟蒙,民族國家建設成為一項優(yōu)先任務。中國近代國家發(fā)展的歷史同時也是民族主義產生和發(fā)展的歷史,民族主義提供了理解中國近代國家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線索。
在中國,民族主義是反抗外來侵略危機的產物,相比于歐洲國家來說,中國的民族主義具有后發(fā)—外生型的特點。這一民族主義發(fā)生機制,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民族主義的特點:首先,中國民族主義是應激性的,是應對外來侵略刺激的產物,因此它主要是一種防御機制,旨在維護本國的獨立和尊嚴,而不是擴張性、侵略性的。這種應激性往往隨著外來刺激的強烈而相應增強。其次,中國民族主義是國家主義的,因為中國所面臨的是一種總體性危機,事關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只有全國全民族上下一心才能化解。長期全民族生死危機的結果,最后必然是國家主義的民族主義。(如果沒能經受住,結果就是國家的分崩離析。)這兩個特征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發(fā)展的最重要的特征。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界,民族主義對中國的革命和建設都做出了巨大貢獻。
雖然中國傳統(tǒng)中沒有現代民族國家的觀念,所存在的是一種文化主義的國家觀以及建立于其上的朝貢秩序,但這一傳統(tǒng)對中國民族主義的產生和發(fā)展卻具有重要影響:一方面這一傳統(tǒng)決定了中國應對國家危機的方式及其有效程度,另一方面?zhèn)鹘y(tǒng)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民族主義的內容。中國文化的優(yōu)越性在某種程度上延滯了中國對外來刺激的反應,導致相當一段時間內中國人都不能接受向西方學習的現實,直到這種優(yōu)越性被現實徹底擊碎。中國傳統(tǒng)觀念和體系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受到嚴重挑戰(zhàn),中國開始了有限的向西方學習的洋務運動,但直到1894年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統(tǒng)治階層才不得不放下優(yōu)越感,加快了政治改革的腳步。從民族主義的歷史發(fā)展來說,以保衛(wèi)傳統(tǒng)文化為核心的文化民族主義,在很長時間里都是民族主義的主要內容,在逐漸深入的關于民族國家身份的界定中,傳統(tǒng)更是塑造這一認同的基本內容,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在這一方面無疑具有強大的動員和凝聚作用。
19世紀晚期,民族主義首先在一些上層精英中產生。早期的民族主義具有種族主義和文化主義的特點,強調對滿族統(tǒng)治者的反抗,在國內民族關系上帶有大漢族主義的特點,早期的民族主義也經常強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越性和獨特性,號召保衛(wèi)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后來,隨著國家危機的加深,民族主義超越國內族群和文化等方面的差異,提出了具有高度整合性的“中華民族”的概念,民族主義乃逐漸明確了其國家性特征。梁啟超和孫中山是此種意義的民族主義的代表者,他們的思想都經歷了這樣一個轉變。但不管怎樣,早期的民族主義仍然主要局限于少數精英中,主要是作為一種思想意識形態(tài)而出現的,尚未實現與下層的結合。孫中山所領導的辛亥革命的成果是建立了中華民國,這在中國現代國家建設史上是一個重要里程碑,但其意義仍然是有限的,此時民族主義還沒有深入大眾中,民族國家的基礎仍然是不穩(wěn)固的,其脆弱性在隨后的軍閥割據混戰(zhàn)中清楚地表現了出來。
民族主義與草根大眾的結合,往往是嚴重國家危機的結果,戰(zhàn)爭能夠最強烈地刺激民族主義,戰(zhàn)爭的刺激越強烈,由此所鍛造的民族主義往往也越強烈,締造出來的國家也更有能力。在中國民族主義向下層大眾的發(fā)展中,1919年的五四運動是一個重要標志性事件,五四運動起因于巴黎和會的外交失敗,其結果是實現了青年學生和勞工大眾的結合,民族主義從此不再僅僅是一種思潮,而是開始轉變?yōu)橐环N群眾運動。1925年開始的北伐戰(zhàn)爭,表明民族主義在下層民眾中獲得了一定的發(fā)展。革命戰(zhàn)爭的勝利與一定的大眾動員是分不開的,北伐軍與舊軍閥的一個重要區(qū)別,就是他們具有更為明顯的民族色彩和大眾色彩。北伐勝利的結果是建立了新的統(tǒng)一政權——南京國民政府,這為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提供了新的機遇。南京國民政府取得了一定的國家建設成果,但是這一發(fā)展進程卻被日軍入侵打斷??谷諔?zhàn)爭打斷了中國和平建設的進程,但卻也最大程度地磨煉了民族主義,使其獲得了最充分的發(fā)展??谷諔?zhàn)爭對中國民族主義有幾大作用:第一,實現了與草根社會的徹底結合,民族主義真正發(fā)展為大眾的。第二,抗日戰(zhàn)爭作為一場長期的全民族的戰(zhàn)爭,奠定了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的基本屬性。在抗戰(zhàn)中國共雙方動員模式的不同直接影響到了內戰(zhàn)的結果,最終更為重視大眾動員的共產黨獲得了勝利。第三,抗日戰(zhàn)爭還使中國民族主義具有非同一般的強韌性,能夠經受嚴峻的考驗。對于中國革命來說,革命形勢催生了民族主義,而民族主義則是革命勝利的決定性力量。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政治發(fā)展的任務由革命轉為建設,民族主義仍然是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力量,盡管意識形態(tài)斗爭在此后變得越來越突出,但在實踐中二者卻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混合在一起。中國一方面堅持共產主義道路,抵制資本主義的影響,批判修正主義,另一方面,也尋求獨立自主的發(fā)展道路,根據本國的利益決定國際關系。在國內發(fā)展中,中國常常采取群眾運動的方式來推進經濟發(fā)展和思想政治教育,這有明顯的民族動員的傳統(tǒng)遺留,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因素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盡管有些運動帶來了破壞,但是它也大大密切了民眾和國家之間的聯系,建立起一套獨特的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在如何對待傳統(tǒng)方面,中國呈現出矛盾的姿態(tài):一方面大力破壞傳統(tǒng),把傳統(tǒng)視為落后的象征;另一方面又不時借鑒傳統(tǒng),強調中國文化的獨特性。雖然冷戰(zhàn)背景下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是這一時期最突出的特征,但為其所遮掩的民族主義和傳統(tǒng)的因素絕不可忽視。國家政權之所以能夠動員大量的民眾進行各種運動,比如抗美援朝、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等,并不只是因為意識形態(tài)工作出色,而且還有常常借用傳統(tǒng)的和民族主義的因素。麥克法夸爾和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認為,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并不完全是意識形態(tài)的,傳統(tǒng)因素和務實主義也是其重要特征,中國一直試圖尋找一條獨立自主的“中國式道路”,即使這意味著中國會同時面臨來自蘇、美兩大國的壓力[5]。隨著意識形態(tài)極端化的發(fā)展,意識形態(tài)沖突最終掩蓋了民族主義的色彩,中國陷入階級斗爭的混亂中。在此后相當一段時間里,民族主義都不惹人注意,直到20世紀90年代民族主義以噴薄之勢再度爆發(fā)。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民族主義在中國全面復興,在短短的十年時間之內,民族主義已發(fā)展為席卷全國的一股潮流,對中國社會各方面都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也帶來了國際關系方面的一些顯著變化。國內外都對中國民族主義的發(fā)展表達了關切,但其中存在相當多的誤解、不理解和敵視。對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在許多方面都沒有達成共識?;镜膯栴}是,民族主義為什么復興(發(fā)展勢頭如此迅猛),民族主義的基本性質怎樣,以及中國民族主義復興對中國以及其他國家?guī)硎裁从绊憽?/p>
論及中國民族主義的復興,首先涉及時代背景的問題,時代背景為我們理解民族主義的性質提供了基本參照。中國民族主義復興于后冷戰(zhàn)時代,它是當時世界民族主義浪潮的組成部分。蘇東劇變具有重要的世界意義,它標志著以意識形態(tài)斗爭為基礎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各國重新以國家利益作為國際交往的基本原則,民族主義由此在世界范圍內重新泛濫高漲,世界一夜之間重新回到了民族國家的時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復興也是這股浪潮的組成部分,它本身并沒有多少特殊之處。民族主義的發(fā)展之所以讓人覺得危險,是因為這次浪潮正處于全球化時代,全球化的發(fā)展對民族主義提出了特殊的要求:一方面,全球化密切了國家之間的聯系,各國相互依賴的程度越來越高,全球化要求建立超越民族國家的秩序體系,這削弱了民族主義要求的正當性;另一方面,全球化并不是一個均質的過程,伴隨全球化而來的是更大的不平等,民族國家之間的差距被拉大,全球化的發(fā)展也帶來了新的身份認同問題,人們只有強化某種“本土身份”才能不被全球化的浪潮吞沒,這些都加深了對民族主義的需要。
就民族主義復興的主要原因而言,筆者認為其最主要的動力來自兩個矛盾的因素:中國的快速崛起,以及與其他國家的矛盾。民族主義在本國受到威脅的時候最易激發(fā),中國國家地位和尊嚴本應伴隨著中國實力的增長上升,但實際上卻遭到美、日等國的否認和壓制,這自然會激發(fā)中國的民族主義沖動。這種沖突在中國所引起的反應更加強烈,這是因為中國在歷史發(fā)展中形成了獨特的自豪感和屈辱感交加的情況。傳統(tǒng)中國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文明,長期以來一直領先世界,這令中國人一直引以為豪,但是近代之后,中國卻淪為半殖民地,遭受了長達百年的屈辱。自豪感和屈辱感共同塑造了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所有中國人內心深處強烈的夢想。當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迅速發(fā)展為這一夢想的實現提供了非常機遇的時候,其所激發(fā)的民族自豪感是極為強烈的,而與其他國家的矛盾沖突,則激發(fā)了中國人強烈的屈辱感和憤怒感,這樣一來,民族主義就變得尤其強烈甚而是強硬了。正如美國學者彼得·格里斯所言,當代中國民族主義應放在綜合性的歷史背景中去理解,五千年的傳統(tǒng)時期、一百年的近代時期和最近的十年,共同塑造了當前的民族主義[7]。
從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屬性來看,它主要是國家主義的,以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和提升國家的地位作為目標,是一種整合型的、建設性的國家民族主義。新加坡學者王庚武將中國民族主義稱為一種“復興型”的民族主義,其主要內容是對政權問題的關注,對恢復主權、領土完整和民族尊嚴的強調,以及對傳統(tǒng)價值的重視,復興型民族主義的核心目標就是實現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復興[6]。鄭永年認為,當代中國民族主義是一種“國家型民族主義”,“強國情結”(strong state complex)一直是近代以來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主要話題,當代中國民族主義只有在這一背景下才能得到理解和定義[7]。透過民族主義的利益訴求,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國家主義的特征。從民族主義的對外訴求來看,其主要的目標是維護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維護中國的核心國家利益,并提升中國的國際地位,它的突出表現就是,中國堅決反對任何臺獨、藏獨和疆獨等分裂活動,反對一些國家尤其是美、日對中國國家利益的侵犯,中國在許多場合表達了提升國際地位的希望。從對內訴求來說,中國人深知國家的發(fā)展依賴于國內的穩(wěn)定和團結,只有國家內部實現穩(wěn)定和諧,才能為國家的發(fā)展提供堅實的國內基礎,穩(wěn)定和團結成為民族主義對內的主要訴求。
當代中國民族主義主要是一種國家型民族主義,它的一個特點是應激性,或者說回應性,即它只有在受到外來刺激的情況下才會應激做出反應,刺激越大民族主義的回應也越大,在缺乏刺激的情況下民族主義的表現不明顯。因此,中外關系矛盾沖突的時期常常是民族主義高漲的時期,關系的緩和期常常也是民族主義的間歇期。中國民族主義的這種應激回應,也表明它是一種防御性的民族主義,而不是進攻性、侵略性的民族主義,它的出發(fā)點是維護本民族國家的利益和尊嚴,而不是侵犯和征服其他國家,它只有在自己受到威脅的時候才會應激做出反應。回應性、被動性、間歇性、防御性,這是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幾個重要特征。一些人對中國民族主義所作出的“非理性”、“仇外”的批評并不恰當,因為基于民族情感基礎之上的民族主義本身并不適用簡單的理性與非理性的標準,何況基于歷史經驗和國家現實而復興的民族主義怎么會是“非理性”的呢?關于民族主義的“仇外”批評更不值一提,中國人非但不仇外、排外,反而擁抱其他國家,擁抱全球化,中國人只是反對任何損害中國國家利益的行為,在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的時候進行回應,這怎么能是“仇外”呢?許多批評者對中國民族主義的錯誤批評,正是因為沒有看到中國民族主義的應激性、防御性等特點。
民族主義是現代國家建設的一種重要資源,當代國家型民族主義對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起到了積極的推進作用,它是一種整合型的國家民族主義,它致力于維護和強化一種共同的民族國家的身份,有利于加強國家的內部整合,維護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促進對中國國家利益的維護。國家型民族主義擁有強大的內部凝聚力,是一股推進經濟建設和發(fā)展的巨大力量,支撐著中國的崛起和夢想的實現。民族主義和國內民主的發(fā)展也推動著中國國內良好的國家與公民關系的構建,推動著國內政治社會結構的現代化轉型。這些都是非常有利于推動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的。當然,民族主義所帶來的一些挑戰(zhàn)也是不可忽視的,剛性的民族主義在國際爭端中傾向于采取強硬立場,拒絕任何妥協(xié)讓步,這可能會給正常的外交活動和國際交往帶來不小的壓力。此外,民族主義中還存在一些分裂主義的成分,給國家的領土完整帶來嚴重威脅,因而對分裂主義的防范和打擊也是非常重要的。
民族主義既是現代國家建設的一個主要動力,也是現代國家建設的一個重要方面,民族主義產生和發(fā)展的狀況深刻影響著國家發(fā)展的前途,不同類型的民族主義會帶來完全不同的國家前景。中國的國家型民族主義對現代國家建設起到了積極的推進作用,既是塑造和增強民族國家身份認同、維護國內社會穩(wěn)定和促進積極的國家與公民關系建構的力量,也是推動中國經濟迅速發(fā)展、提升中國綜合國力和維護國家核心利益的重要力量。中國民族主義主要是防御性的,是在自己的國家利益和尊嚴受到挑戰(zhàn)時的一種應激回應,它不是侵略性、擴張性的,不會對現有的國際秩序形成挑戰(zhàn)。這并不是說中國不想提升在國際體系中的地位,只是說中國不會主動以暴力的方式挑戰(zhàn)現有秩序。中國民族主義發(fā)展目前所存在的最大不足仍然是民族國家整合的不足。民族主義的核心是身份認同,以此為基礎對國家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提供支持,一套好的、行之有效的身份認同必然是多方面的認同,是對多種認同資源的調度和整合,以建立系統(tǒng)的、融洽的、具有包容性的認同體系。中國民族主義在認同資源的整合上還有不少工作要做,例如,經濟方面全國經濟一體化的建設,尤其是落后地區(qū)經濟的加快發(fā)展,政治方面在保證中央權威基礎上更具代表性和靈活性的制度建設,話語方面對中華民族文明體系的構建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吸收借鑒等,這些都是未來更具整合性的民族主義發(fā)展需要改善之處。此外,全球化的發(fā)展也對民族主義提出了限制,如何處理好二者之間關系的“度”,是今后民族主義發(fā)展的另一個重要挑戰(zhàn)。
從民族主義復興的動力機制可以預見,隨著中國的進一步崛起,中國與其他國家的矛盾沖突也將增加和深化,作為回應性的民族主義的發(fā)展也會因此而擴大和深入,民族主義的影響將進一步增強。今后民族主義將獲得怎樣的發(fā)展,這是我們必須積極面對的重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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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繼梅
D63
A
2095-7017(2016)12-0032-07
楊洪曉(1984—),男,山東日照人,中國勞動關系學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政治、比較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