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雪萍

車燈前的雨水

黑暗中，車燈前的雨水

異常明亮，也異常瘋狂。

你的手緊握方向盤。

刮雨器在左右搖擺。

雜樹林，山谷，以及夜晚

和村莊掠過。我閉上眼睛。

一段生命的時光

駛向記憶的深谷。

今天早晨，灰蒙蒙的

雨一直在下。

我聽到有人，在陰霾中

打開刮雨器。

是你嗎？

我睜大眼睛，小心而警醒。

在看不見的地方，引擎戰(zhàn)栗

發(fā)出攪拌機打碎核桃的巨響。

那異常刺目的亮急速掃來，

不斷飛濺在車窗前的雨水。

像從空中扔下的炸彈

——我們躲不開記憶的襲擊。

這些年

醒來時，還想睡一會。那種還要再一會的

困倦和慵懶，真讓人難以抗拒。

但鬧鐘適時響起。

像冷猛然灌進骨頭里。

“系好你的鞋帶?！备赣H的聲音

似風(fēng)忽地鉆進空谷。

蕨草叢和山毛雞在耳邊疾跑。

以最快的速度——

仿佛七歲的清晨

他在紫荊花落下的路口。仿佛二十歲的某些

深夜

他和雨中的山楊樹站在一起。

總在某個地方。催促著

等候著——

漣漪般的光波，令我迅速而果斷。

這些年，我覺得我父親

他沒有躺在那片靜謐的松樹林里

他沒有安靜地沉睡在泥土下面。

滿月

南風(fēng)穿過低矮的灌木叢，

在這春分的曠野。

多少次，我渴望

穿越萬物來到你的面前——

面對你，我將不再泣不成聲。

像平靜的光，我要告訴你：

不必為誰而苦苦支撐，不必

牽念于必將消逝的一切。

生命終如飛鳥，消逝于空中。

如果你想哭泣，只管放聲大哭。甚至不必

戴著父親的面具。

我將握著你的手

聆聽你的羞愧，你的遺憾

甚至你的絕望。

這窸窸窣窣存在于山中的風(fēng)聲

存在于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

幽暗和明滅，我要肯定地

告訴你

它們很平淡，它們亦很精彩。

然后，如同那輪莊嚴的滿月

放下丘壑，山谷，松林

掙脫暗黑的云層，端莊地

步上

那高高的山岡。

我想念你——

此刻，你睡在林子深處

睡得可真沉啊。

陽光一閃一閃，像指路的燈火。

我上山的喘息聲，踩著干枯的草梗聲

——也不能驚醒你。

什么也不能驚醒你

粉色的野櫻暗暗綻放于山野

默默熄滅在暮秋。

你的世界那么沉寂，鳥的鳴叫

蟲的鳴叫，每一種聲音

——都是如此沉寂。

如此沉寂的記憶

存在于這個波瀾起伏的世上。

存在于這個不死的荒野。

存在于唯有我，才能抵達的

內(nèi)心。

在秋天之前

烏云滿天，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天。

窗外的薔薇還沒有開。

鳥兒在鳴叫。暴雨就要來臨。

一切正常。夏天該發(fā)生的事情

都在行進中。

萬物沒有脫軌。

但我決心，遠離外部的繁華

進入內(nèi)心的旅程

讓疼痛和悲哀

成為某種果實。

懸鈴木的果實

一場酣睡之后醒來，

雨正落在干凈的大地上。

山岡光滑的脊背發(fā)亮，

似浴中的女人。

你嘴里的煙蒂一閃一閃，

時間在燃燒。

一切多么美好，

任溫柔的光瘋狂涌來。

在漸漸風(fēng)干的靜默中，

我們變成兩顆

懸鈴木的果實。

墜落在荒草中，

泥土里，

不再分開。

夏日，漸近夜晚

渴望某種旅行。像溪水

穿行在石頭與石頭之間。

什么也不帶走。

野花開滿凹地。只有

此刻，它才成為

想念的一部分。

斑鳩的叫聲，還有月牙

我愿意為它們返身

迂回在幽暗的深谷。

爾后，在清涼的孤獨中，刷去

泥塵和浮躁。

緩慢沉入睡眠——

進入麥地和水蓮

的根須，浮游于身體之外。

在遠遠亮起的星光中。

記憶

傍晚，他們從河灣的麥地回來

談?wù)撍劳觥?/p>

那匹馬兒要回家，它急匆匆

穿過馬路。

一輛趕路的車子，也急匆匆

穿過彎道。

從傍晚到午夜，他們喝酒聊天

談?wù)撨@件事。

后來，夜深了。

他們散去。村子全黑了。

幾天后的夜晚，我一個人

經(jīng)過馬廄。空蕩蕩的馬廄

深陷在

空蕩蕩的院子。

他們談?wù)摰漠嬅嫔饋?/p>

它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我哀傷地低下頭。但記憶轉(zhuǎn)過彎道

它打著響鼻，張著嘴慢慢靠近

我的手心。

哦，它熱乎乎的，溫軟的氣息

這比任何時候都清晰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