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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爾在那里(短篇小說)

        2016-02-23 18:06:33方曉
        南方文學 2015年9期

        方曉

        天黑時她離開家,決定在分道揚鑣前去見一次皮爾。秦谷跟在她身后,看著她坐上公交車,沒有阻攔。這是她第一次穿過半個城市到達那個陌生的郊外,一路上卻仿佛在重溫驚險而熟悉的夢境。那幢木頭房子也一如她想象,像個隨時準備逃離的藏污納垢的倉庫。她站到臺階上時,卻無力舉起敲門的手,似乎突然喪失了面對整個往昔的勇氣。

        門開了,皮爾對她說:“你是蘇藍?”

        皮爾固執(zhí)地保持著側(cè)身邀請的姿勢。她要求自己鎮(zhèn)靜,她并不是來求他的。她能看出來,皮爾對她的到來并不吃驚,相反,倒像是得償所愿。所有人都不輕松,她明白。他當然對她很熟悉,一想到兩個男人在相擁的夜里以她作為交談對象,她就感覺作嘔。她看清了皮爾是個光頭。這是為了讓自己的性特征更為醒目。她記起秦谷曾經(jīng)說過,我們這類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彼此來。

        “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逼柕穆曇袈犐先ビ行┥n老,與那些明信片里的他大為不同。他每到一個新奇的地方就會給秦谷寄來明信片,上面的他都精神得像一只剛開叫的小公雞。三天前,她為迎接臘八節(jié)打掃房間時,發(fā)現(xiàn)了層層包裹的它們?,F(xiàn)在她幾乎確定,是秦谷故意讓她發(fā)現(xiàn)的。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像大病初愈,但面容沉靜,舉止溫和,土黃色休閑襯衫不松不緊地扎在藍色牛仔褲里,在亂風中散漫而飄逸。他盡力使自己顯得年輕,身上還散發(fā)著隱約的香氣,是阿瑪尼獨特的新木氣味,略帶一點刺激而干燥的腥膻。這是秦谷六年來一直威逼利誘她用的香水品牌。

        她一時有些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他距離她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遠。三天來,在她暴怒卻頗有心計的盤問下,秦谷這樣告訴她,那是一個穿紅色高跟鞋,涂抹紫色口紅,喜歡穿黃藍相間的花格子衣服的男人。秦谷甚至說到,神經(jīng)質(zhì)已經(jīng)在他的日常行為中隨處可見,他竟然幻想自己會懷孕,而且真的吃起避孕藥來??墒?,現(xiàn)在他直視著她的眼睛里正泛著死魚般渾濁的光,又像一個明知犯錯的老人那樣苦澀而忍氣吞聲,也就是說,再正常不過了。

        我并不是來怪罪你的,她對皮爾說,對我來講這只是一個必須要走的形式,好像如此。她想不到對自己這份顯而易見的善意,皮爾竟然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姿態(tài)。于是,在克服羞于啟齒的卑怯之后,她終究還是問出口:“你們,我是說,誰上誰下?”

        “這重要嗎,”皮爾回答,“相互的?!睅缀踔皇菫榱讼麥p她突然漫上臉龐的悲傷,他方才補充道,“有時候,他多些。”

        蘇藍感覺好受了些,畢竟秦谷更多扮演著男性角色,但立即又為這種輕松而自我惱怒。“他愛你嗎?”她閉上眼睛急促地問,她害怕所有可能的答案都會讓自己無以面對六年的全部感情生活,但皮爾點燃了不知何時夾在手指間快凍僵了的香煙,什么也沒有說。在渾濁的煙霧中,蘇藍確信,這代表他不屑于回答。

        “我很抱歉。”皮爾對著她的背影說。

        “道歉沒用?!?/p>

        像是有誰惡作劇似的將公交車站搬走了,在蘇藍企圖破除勢必影響她此后生活的心魔的短暫時間里。她沿著來時的路往南走過四個轉(zhuǎn)角,確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它。月亮剛才還在云上行走,現(xiàn)在不見了,天空蒙著一層潰爛似的光芒。片刻后,下起了骯臟的細雨,昭示著今年冬天第一場雪的即將來臨。她覺得腳下陰影重重的地面上滿是干燥的硫黃,而雨點是火星。她似乎被一生的悲痛壓彎了腰,佝僂著背,像一把刀斜刺進狂風中往前趕,她決定就這樣走回城市去。雪花終于落下來,像沉重的記憶般砸在她的腦門上,此行并沒有解決她的問題,但她已經(jīng)不認為自己還有問題非要解決不可。

        市區(qū)邊緣的小鎮(zhèn)上,亮著炫彩而曖昧的燈光,一個坐在門口的女人正在抽煙,她經(jīng)過時立即沖出來,但看清她也是個女人后一言不發(fā)。一個急需客人謀生的小姐,但那張黑洞洞的嘴暴露了她的年齡,至少有五十歲了。蘇藍認真想了想,然后問:“有男人嗎?”老小姐很肯定地回答說有,但又問為什么她不行,她歡樂的笑聲讓皺巴巴的臉皮都綻放出一朵黑色的花來?!捌鋵嵍家粯??!?/p>

        她走遠了,還聽到身后干柴燃燒似的聲音:“你明天來,我給你準備好,真有?!?/p>

        到達戲苑公寓時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此前,她在自家小區(qū)附近轉(zhuǎn)悠了兩個鐘頭,五樓的房間里還亮著一盞燈,秦谷說不定還在等待她的歸來。她不想回去,因為此刻面對任何人她都不知道何以自處。而她竟然連身份證和錢包都沒帶,所以在沈繡的門前她說服了自己,來這里是因為自己實在無處可去。站在半掩門后的沈繡披著一件印花壁毯,滿頭紅色的卷發(fā)像馬蜂窩,中間已經(jīng)脫落,露出白色的頭皮,在身后暗黃燈光的映射下仿若朽壞的半透明薄膜。對她的深夜造訪,沈繡似乎一點也不吃驚,在那突然閃亮的眼睛里,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迷途知返的孩子,被等待多年,隨時準備重新接納。

        “我什么也不想說,”蘇藍說,“我只想找個地方睡覺?!?/p>

        蘇藍記不起來是哪個冬天,她來杭州參加一場鋼琴賽事,她選擇拉赫瑪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作為彈奏曲目,震驚四座。她對一個演奏趙季平的《琵琶協(xié)奏曲》的女孩印象深刻。晚上,喜歡捉弄人的命運將她們安排在一個房間。女孩向她自我介紹名叫沈繡時,眼里有種掩飾不住炙熱的光。那年,蘇藍應(yīng)該十八歲,而沈繡大她一歲。夜里三點,她被驚醒,發(fā)現(xiàn)沈繡的手在她的身上游動。此后,比心中的害怕更擺脫不了的是沈繡的糾纏,似乎在每一個她必然獨自出現(xiàn)的地方,沈繡都未卜先知地等在那里。直到她遇上秦谷。

        蘇藍從未來過這里,對環(huán)境的不熟悉更讓她覺得房間凌亂無比,像是埋滿了地雷,幾乎沒有一腳能夠踩在地板上。她躺在床上,能聽到客廳里沈繡如鋸木般的呼吸,多年的煙齡已殘害了她的肺,壓抑的咳嗽聲不時傳來。她想起剛才為她鋪床的沈繡的手指,干瘦得像骨節(jié)曲折的蝦米,胳膊上的皮膚黃得酷似老去的橙皮,一種被關(guān)懷的暖意從棉絮里緩慢升騰出來。她突然有推開門去擁抱一下沈繡的沖動,但立即克制住了。為了轉(zhuǎn)換念頭,她決定回顧一下與秦谷的六年生活,同時理清明天的行動計劃,可是自然而然來臨的睡眠在瞬息之間就將她吞滅了。

        她醒過來,墻上的鐘還在自戕似的鳴叫著,她依稀記得剛才敲了六下,但她無法判斷是下午六點還是早晨。窗外城市的燈火還在亮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影子爬過她的臉,她覺得難以呼吸,仿佛漂浮在鹽度很高的死水里。外面哮喘一般的呼吸突然清晰可聞,讓她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于是她決定暫且什么都不想,最好再睡上一會兒,等待時光自然明朗起來。她又睜開眼時,室內(nèi)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驚人的白光。在外面某個地方,有只鳥兒在唱著冰冷的歌,她開始想著被白雪覆蓋的城市的模樣,令她痛不欲生的屈辱也全被掩埋了,然后隨同雪一起融化。她起床,看見窗外迷霧沉浮,恍若世外桃源。整個房間悄然無聲,沈繡似乎消失了,她忽然感覺很害怕,不知道如果連沈繡的庇護也失去了該如何是好。

        沈繡從衛(wèi)生間里鉆出來,拄著拖把朝她露出微笑,以既不拒絕也不歡迎的平淡口吻說:“你深夜來敲門。我想你會住上幾天。馬桶堵了有陣子了,勉強還可以用?!鄙蚶C從晨曦初顯時就開始收拾房間,但現(xiàn)在看上去并沒有整潔多少,各式各樣的酒瓶已經(jīng)被碼放在屋角,但從它們依舊雜亂的縫隙中仍然能夠看到墻上放射狀的酒漬,也許是褪色的鮮血,產(chǎn)生于某次無法克制的憤怒或自責。此刻,一夜未眠的她像束清絕而枯萎的蘆葦,身體似乎不過是灰燼的堆積。曲譜散落一地,或者被層層疊疊釘在墻上。占去房間四分之一面積的鋼琴上布滿灰塵,只有琴鍵還保留著黑白色,但摸上去油膩膩的。房間里沒有報紙,蘇藍不用問就知道她不會訂閱。這還是婚后她第一次獨自在外過夜。她想也許能從報紙上看到什么信息,在她一夜未歸之后,比如一個男人自殺。

        沈繡開始在酒精爐上煮茶?!坝盟揖涂梢詫Ω兑蝗杖??!彼龑μK藍說。四年前,也是一個冬天,她登門借錢,但被蘇藍拒之門外。和殘忍無關(guān),她只是不想再有任何瓜葛。她那身破爛而單薄的男性夾克在蘇藍的記憶里一直無法抹去。

        “這些年你怎么生活過來的?”蘇藍問。

        “替別人寫一些曲子。每月第一個周五,他們上門來取。”沈繡回答,“基本上能保證溫飽?!倍赵绯课⑺{的光線中,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上二十歲,但昔日的爽朗性格還沒有從皮膚中逃匿干凈。

        沈繡遞過來一只紅色的圓柱狀塑料杯,里面的茶湯像發(fā)酵失敗的醬汁,浮著一層綿厚的白沫。她自己手中的杯子是藍色的,丑陋的造型一致,應(yīng)該是超市的贈品。“沒有更好的茶葉,很抱歉?!鄙蚶C說,“你肯定也不適應(yīng)這樣的杯子吧?!?/p>

        “不,”蘇藍語氣決絕,“那些表面的東西都是假的。你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不都可以作曲嗎?”

        沈繡含義不明地搖搖頭,臉上漸漸有了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拔也恢雷约簽槭裁催€要在乎他。”蘇藍突然說,她同樣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些。你們到底怎么了。沈繡問她。她心里又涌上對沈繡的恨意,是她的糾纏一下子就擊潰了她的單純,而且來得如此猛烈和兇殘,讓她不得不全身心地囫圇成熟起來。她那時想的只是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否則,她可能也會掉進同性的魔窟里,永生都找不到獲救的繩索。

        她二十二歲時遇見秦谷,也是在杭州大劇院,但這一次是里昂國立管弦樂團首度造訪中國,在命名為“王者交響與詩”的音樂會上,她彈奏貝多芬的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即使沉浸在偉大的聾子無以復加的恢宏氣勢之中,她仍然不得不隨時提防身邊的沈繡。她一點也不能指望沈繡在這個宣泄著國際友誼的場合不干出令人側(cè)目的事情來,種種跡象都表明,沈繡對她已經(jīng)由愛生恨,并且也開始嫌惡自己。那時,她覺得音樂真是一個惡魔,她無法擺脫它的束縛和牽引,而它卻把她和沈繡生生地捆綁在一起。誰也不能否認沈繡在音樂上的天賦,盡管她是個同性戀的名聲在圈內(nèi)漸漸傳開,但組織者通常都會看在藝術(shù)的分上對她網(wǎng)開一面。沈繡那天選擇的是理查·施特勞斯的《英雄生涯》,在每個暗藏著幽默而辛辣的諷刺的音節(jié)上都出格地加重力道,似乎是在向她的貝多芬挑逗或宣戰(zhàn),瞞過了聽眾,但她能聽出來。她做出一個決定,今天必須了斷。

        秦谷在散場的門口堵住她。事后她得知,三十一歲的秦谷剛剛和他母親發(fā)生了猛烈的爭執(zhí),母親中途離場,并警告他如果不是和一個女人一起就再也不要踏進家門。昨天,在她問“你為何要選擇我作為傷害對象”之后,秦谷向她解釋說:“那天,我決定選擇最后一個出現(xiàn)在門口的女人?!彼秊榱硕惚苌蚶C,藏在洗手間里等待所有樂隊成員離開。

        他們并肩走在街道上,人流已漸稀落,馬塍路兩側(cè)梧桐樹闊大而深邃的葉片隔絕了路燈,但此后她永遠記住了那晚的月光,像斑駁的白色緞帶似的鋪在路面上。她忍不住在月光中翩翩起舞,因為還沒有從擺脫沈繡的興奮中恢復過來。他的話很少,不停地抽煙,她能聞到香煙燃燒的聲音,還有純正男人的氣息。他告訴她自己是名演員,接著又糾正說,多數(shù)時候不過是個跑龍?zhí)椎?。她覺得這一切都無所謂。他們拐上天目山路,又從莫干山路折回文三路,在武林巷里,時間已近凌晨,她斜靠在一棵苦楝樹上用迷蒙的眼神看著他。今天,她終于承認苦楝樹代表了不幸。他在她的誘惑下俯首稱臣,默默地吻了她一下。能到達樂隊包租旅館的最后一班公交車早就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了,里面空無一人。沒有人提議,但站在武林巷的最后一家旅館面前時,也沒有人反對,看著明心旅館半明半暗的霓虹招牌,她的內(nèi)心霎時有些惶恐,回憶不起來片刻前都發(fā)生了什么,身邊這個男人她還一點都不熟悉。但她知道自己無路可退,因為沈繡已經(jīng)成為無處不在的幽魂。

        在負責夜班登記的一個肥碩的女人面前,他一臉混沌,而她羞云滿面。但這天夜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有生以來從未和陌生的男人共處一室,心房里始終有只強壯而亢奮的鹿在不停地撞擊,有那么片刻,她都差點要昏厥過去?,F(xiàn)在,她當然知道他沒有采取任何動作的原因,他無法適應(yīng)面對的是一個女人。他們相背坐在床上,直到天明。從第二天起,她就從他身上尋找優(yōu)秀的特質(zhì),而且自覺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七天后的夜里,他們又漫步到武林巷,都裝作對時間的流逝視而不見,共同等待最后一班公交車駛過,然后凌晨時分到來。在明心旅館門前,他們像兩個同謀者相對一笑,手牽手跨進去,準備在這里向彼此交付自身。她這樣做仿佛只為了彌補一個缺憾,但又深知,不如此行事似乎就永遠脫不開沈繡的魔咒。然而,在同一個肥碩女人的審視下,他們竟然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兩間房。他住在隔壁,她都能聽到他夸張而粗重的呼吸。房間里的霉氣沉悶刺鼻,床單上散落著顯而易見的圓狀污跡,她不想入睡,明知他也沒有。因為僅有薄如蟬翼的塑膠板充當墻壁,他脫衣的聲息絕不會逃過她的耳朵。她痛恨自己的念頭,更為他的不主動而感覺屈辱,那時她自然無法意識到他內(nèi)心高燒到譫妄般的掙扎。她看見一只蟑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過地板,突然高聲尖叫,“蟑螂”,他幾乎不出三秒鐘就站在了她的房間里。

        直到他們赤裸相對時,她才發(fā)現(xiàn)他臉上密布著硬結(jié)般的褪色雀斑,而且在高潮前夕他的喘息聽上去有些奶聲奶氣,但她覺得這一點都不重要,她可以愛他,在盡管來得容易但值得珍惜的愛情中走完一生。畢竟,那個在她印象里像個穿著旗袍揮舞哭喪棒的男人,她可以從此明目張膽地面對了。他手指滑過她敏感部位的技術(shù)嫻熟,但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請她相信。她的性意識經(jīng)由他得到啟蒙,并獲得了一種美好而無可替代的知覺,所以她相信。她喜歡他尾端泛紅的胸毛,就像他喜歡她左乳上的一顆紅豆大的黑痣。他瘋狂時甚至分不清它和乳頭。仿佛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女人。在她當時的心里,他就像奧林匹斯山上的阿波羅,卻絕對無法想到他的真實身份是伽倪墨得斯。

        從冬天到春天,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和他在一起,和他做愛。只要她一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她就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到欲望,刀鋒一般凌厲而不加掩飾的欲望,從他的身體里彼此踩踏著鉆出來,在床單的每一縷纖維上逗留、跳躍著,灼燒她的肌膚。她為之欣喜,卻又感到害怕,像個擔心到手的東西終將失去的孩子。難道那時她就有了預感?他總想向她證明自己的能力,證明給他自己看,而她也樂此不疲,極盡迎合之能事,不顧羞恥,滿心噴涌著邪惡的快感。他們即興進入白天路遇的隨意一家旅館,在植物園的長椅上,在漫無目的漂流西湖的木船中,在鳥聲不絕于耳的老和山,在雷峰塔第九層的穹洞里,瘋狂地做愛。她將往日傾注于鋼琴的激情全部轉(zhuǎn)嫁給他,并漸漸成了習慣。她認為生活中有他就夠了。夜場電影院,蓬松的林間雪地,郊外廢棄的閣樓,空無一人的演員化妝間,他們都見縫插針地即興合為一體。他們的身體在她的呻吟和他的猛烈節(jié)奏中消失了,只剩下欲望和愛。每次結(jié)束后,他很快就從滿足的虛脫中陷入憂心忡忡,讓她感覺費解,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求證她是否滿意,又讓她自覺受人憐愛。春末,他們?nèi)サ怯浗Y(jié)婚,那天,一臉信心走向幸福的人很多,排著長長的隊伍,中途他們進入女廁,又酣暢淋漓地親熱了一次,她壓抑的叫聲悉數(shù)化為深嵌在他后背上的指甲印。她看見他原本肅穆的臉上漸漸也泛出信心的光。夏天還沒有過去一半,這種癲狂的狀態(tài)就不得不突然宣告結(jié)束,因為她懷孕了。他們幾乎同時在越來越令他們迷惑不解的激情中冷卻下來,內(nèi)心的欲望折斷了翅膀,肌膚相親再也無法擦燃欲望的火花。她先是懷疑自己哪里出了問題,又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不用擔心,懷孕初期可以繼續(xù),但他變得漫不經(jīng)心,找出很多敷衍了事的借口,起初還掩飾自己的頹喪但緊接著就不再隱藏。

        更可怕的事情出現(xiàn)了,她興沖沖地去婦幼醫(yī)院體檢時,卻被一個黑得像非洲土著的年輕醫(yī)生滿臉同情地告知,她是卵巢早衰患者。“我們只能說,生育也許會有風險?!彼龔奈绰犅勥^這種疾病,在詳細詢問了療理方法并自信能夠恢復成一個正常的女人后,瞞著他躺在了墮胎的手術(shù)臺上。

        六年來,她為自己造成的罪孽耿耿于懷。他自此沉默寡言,而痛苦成了與她不離不棄的影子,一旦他愁容滿面地長吁短嘆,她就感覺生活在漫過頭頂?shù)乃?。似乎她身上原先那些誘惑的讓他無法自控的光澤都徹底黯淡了,而她用盡各種心思刻意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溫柔更讓他反感。他顯而易見地避免和她有任何肢體接觸,即使在睡夢中,她碰到了他的手臂,他也立即像針刺一樣動靜很大地躲開。房事從稀稀拉拉變成茍延殘喘,直至絕跡。她三番兩次紅著臉提出要求,并解釋說:“如果是因為孩子?,F(xiàn)在我愿意懷上,不管什么后果。”

        “不了。”他說。

        他看向她的神經(jīng)兮兮的眼光,和外面透不進窗來的昏沉沉的秋天陽光,像配合默契的兩個劊子手,將她的自尊拍得粉碎。實在被逼不過時,他至多解釋自己有疝氣,夫妻生活會導致腫痛,而且從不請求她理解和原諒。她當然不會相信,夜里,她從接二連三的噩夢中好不容易醒來,驚恐卻沒有減少一分,因為她身邊睡著一個她無法信任的人。而她卻不知道這究竟為什么。他從婚后就不再接戲,找了一份鎮(zhèn)上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但每隔三個月就會出差一次,他會將單位蓋著紅戳的函件給她過目,她忍耐半年后終于說,“此地無銀三百兩”。于是他干脆再也不找任何借口,毫無預兆地失蹤一周,仿佛她不過是寄居在他身邊的毫無思想和情感的空氣。而他一回到家,她又感覺周圍一切都凝固了。她當然會懷疑,但不愿多想,她覺得在墮胎事件上,自己是欠他的,這些是理應(yīng)承受的,只要家庭沒有分崩離析,一切真真假假的出軌行為都可被原諒。一天夜里,她乘他醉酒誘惑了他,企圖懷上一個孩子,這樣生活說不定就會重歸正軌,然而無論她哭泣著反抗、扭打,他非要堅持后進不可,甚至進了另一個地方。她不敢面對自己立即不得不產(chǎn)生的想法。她覺得世上所有想象中最壞的事情可能降臨了,但仍然不相信事實是這樣殘忍的簡單。

        “我的痛苦不在于此?!碧K藍最后總結(jié)說,“而在于他是同性戀,在這本身。”

        “如果法律允許他們結(jié)婚,你就不會受到傷害。但又怎么面對你的倫理呢?”沈繡語露譏諷。

        “我會相信遺忘的力量?!碧K藍答非所問。

        “你不要對性過于認真,”沈繡說,“你能肯定自己就不是嗎?”她像是在開玩笑,但神情嚴肅。

        “這些年你都一個人?”蘇藍挑釁地問。

        “我可不想害人。”沈繡說,又毫無邏輯地補充道,“每個人內(nèi)心都埋著出軌的種子?!?/p>

        蘇藍曾把沈繡糾纏她的故事當作一個玩笑說給秦谷聽,他無動于衷,偶爾竟然表現(xiàn)出同情。這一定程度上讓她重新開始正視沈繡付出的情感,也正是這時才在她心里留下了驅(qū)除不去的真正的陰影。所以現(xiàn)在,當沈繡問她是否打算開始新生活時,她不知如何回答,但覺得自己應(yīng)該把這句話看成一種引誘。“我會放棄他,但不代表放棄生活?!彼掏掏峦碌卣f。她仔細想著自己的話,同時暗暗咬著舌頭,她感覺到疼痛,確信自己此刻神志清醒而冷靜。

        她沒有洗漱就離開了沈繡的居所,她借了身份證和錢,打算去附近租賃一間住房。沈繡試圖挽留,話未出口就被她不容置辯地拒絕了?!斑@并不重要,”沈繡像是在自我安慰,“你記住,即使整個世界都拋棄你了,我這兒也是你的收容所?!?/p>

        蘇藍回頭審視了沈繡一眼,頹廢,焦慮,顴骨高聳,多天沒有打理的紅色卷發(fā)耷拉著,使她瘦削的臉龐看上去像枚干枯的松果。她呆了半晌,瞇縫起眼睛堆出類似于笑容的表情,最終什么也沒有說,但在突然襲來的鈍痛中,多年積蓄于胸的對沈繡促成這段婚姻的仇恨不由她控制地消解了。

        “你會懷疑一切男人的?!鄙蚶C還是說出了賭氣的詛咒。

        “你想都別想?!?/p>

        地面的雪已經(jīng)融化了,沿街房子的角落里還殘余著一些,但不再雪白,看上去烏黑而骯臟。這似乎是個和六年前并無二致的冬日,她卻從開始走向了終結(jié)。天空還沉迷在昨夜的硫黃色里不能自拔,凜冽而潮潤的寒風拍打著她的臉,她感覺到冷,但決心要重新開啟自己的生活。但她并沒有去租賃住房。一家又一家旅館在街邊閃過,她仍然想走遠些,再走遠些,遠離沈繡和她的戲苑公寓。在武林巷內(nèi),她麻木地走了幾個來回,幾次突然克制不住心慌想要轉(zhuǎn)身逃離,但終究像個即將就義的英雄一樣義無反顧地跨進明心旅館的門檻。六年后,它還在,簇新的門廳里擺放著幾盆高大而庸俗的綠色植物,還有一架小得像玩具的三角鋼琴。她在這件也許從未有人彈奏的樂器上按出一個渾濁的低音,驚醒了柜臺后面的一個過早謝頂?shù)哪腥恕P液檬撬?。這個虛假客套的男人登記時,發(fā)現(xiàn)了身份證上的照片和面前的女人不匹配,卻只以自得而深表同情的口吻表達了觀察結(jié)果,便給了她房間鑰匙。如她所愿,正是六年前的那間。窗戶在冬季緊閉,依然空氣窒悶,一對母子在一墻之隔的那邊低聲爭吵,間雜著不知是誰發(fā)出的哭泣。她想在這個曾經(jīng)決定一切的地點任憑記憶的潮水將她湮滅,然后再思考該怎么辦。她看著白色但有線狀污跡的床單上成群結(jié)隊爬過的蟑螂,這次沒有失聲尖叫。但她什么也沒有想起來,就被突如其來的睡意拖入了空無一物的夢鄉(xiāng)。鋼琴聲在她的世俗浮沉中已經(jīng)被忘卻多年,她醒來時卻聽到自己嘴邊正哼唱著一首曲子,是《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已是下午,陽光從破碎的玻璃穿透進來,灑在她的臉上,仿佛有種曖昧的召喚意味。

        她走在街上,天空晴朗,過早流淌著初春的韻致。她抬頭看天,柱石狀的云彩懸浮著,輕淡得像嬰兒的絨毛。似乎隨風而動的云彩會將她引領(lǐng)到該去的地方。她又來到城市邊緣的那座小鎮(zhèn),還不到四點。昨夜那名年老的小姐站在煙霧裊娜的灶臺邊,對她的出現(xiàn)明顯吃驚不小,但立即張開缺少門牙的嘴噓笑起來。她朝后院高叫著一個姓名,也許是她的兒子。蘇藍坐在二樓房間的床上時想,這是在報復嗎,或者宣泄,不,她立即否認,都不是,就像去見一次皮爾一樣,只是一個必要的形式。拯救自己,讓新的罪惡將罪惡的記憶趕盡殺絕。

        直到現(xiàn)在,她還不想寬恕秦谷,是不會。三天前,她將那匝明信片摔在他面前,他的臉咣當一聲明亮起來,緊接著蒙上一層自嘲的淺笑?!昂昧耍乙恢钡戎倪@一天終于來了?!?/p>

        于是她從來都拒絕的猜疑得到了全部證實。在秦谷遇見蘇藍時,他和皮爾已有半年沒見面。他們同在一場古裝戲中出演配角,但身份是同性戀。一開始,他只是覺得有些滑稽,絲毫不加提防,每個場景都被導演要求多次重拍,因為他始終無法進入角色。他耽誤了拍攝的進程,這讓他原本迷惘又敏感的心更加孤獨。對皮爾駕輕就熟的角色把握,他既不奇怪更想不到去猜疑。一天,有場戲是左腳受傷的他由皮爾背著蹚過一條寬闊的小溪。那是在四川道孚,遠處雅拉雪山的倒影掩映在清澈而平緩的溪面上,他感覺輕松,因為他只用將頭埋在皮爾的肩膀上,不需要特寫表情。他感覺皮爾像一匹長著翅膀的馬在馱著他飛翔。然而,他像在雪山上行走,呼吸愈發(fā)艱難;然而,似乎有一種奇詭的力量突然控制了他;然而,無情烈日射在水流里的銹紅色光芒,閃電一般洞徹了他的天性深處。他的下體竟然漸漸堅硬起來。皮爾當然感受到了。秦谷對蘇藍解釋說,這就像是一個孤獨的心深陷在漩渦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已。然后他沉默下來,晦暗的臉在冬日黃昏的光線中陰云陣陣。他終于抬起頭,定睛看著她,更正了理由:“不,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父親。”

        婚前,蘇藍就知道秦谷父親死于車禍舊傷。但這天,秦谷告訴她,在一個家庭爭吵無法停戰(zhàn)的秋天黃昏,他父親走上街頭,向一輛裝載垃圾的卡車走去。但這場并不慘烈的車禍未能滿足他從此葬身垃圾之下的愿望,只是脊椎受損,而且由于他母親甘心傾家蕩產(chǎn)四處求醫(yī),逃脫了高位截癱成為植物人的危險,但幾年后卻因肺梗塞突然去世。死亡裹挾走了所有的忌恨、憤懣和失敗,在消淡了自責與懷念后,只留下了平靜,但他在父親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每一頁都在痛訴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又愧疚于無法自拔。他母親也是此時方才知道,但卻因這個沒被帶進墳墓的秘密而從此無法內(nèi)心安寧。不久,她的驚恐轉(zhuǎn)向了她的兒子,并隨之得到證實。

        此后在戲外,秦谷和皮爾兩人都避免交談。但在一天酒后,皮爾對他說:“需要我送你回房嗎?”那是戲里的一句臺詞,他低著頭黯然無語。皮爾又說了一句臺詞:“馬上就要離開了,以后我想你怎么辦?”他知道這不是醉話,皮爾是個任何環(huán)境下都沉靜得像個老處女的家伙,而且他怎么能夠無視,他從話中聽出了可以葬送所有孤獨的深情。接下來的事情似乎就順理成章了。劇組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散伙飯上,喝醉的人們因為同情而取笑他們,陪著他們一起哭泣。導演給他們下了死命令,從此不再聯(lián)系。他們之間誰也沒有說一句道別的話,而這恰恰是可怕的。

        他回到杭州,決心此生不再演戲。他要把那種不健康的情愫悶死在身體里。但他仍然無數(shù)次在夢中扮演各種角色,都和皮爾有關(guān),醒來卻只能面對白花花的墻壁。在孤零零的房間里,他拼命摧殘自己的身體,直至所有感覺都遲鈍了,但即使這樣,離別前夜的情景仍然隨時逼近他眼前,皮爾在他懷里說,我們注定不會被人群接納,我們只能彼此相惜。他又向天性繳械投降了,輾轉(zhuǎn)找到皮爾。他母親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以各種死法相威脅,并且已經(jīng)偷偷實施了兩次,于是他將最后一個出現(xiàn)在杭州大劇院門口的蘇藍堵住了。

        “皮爾這一生只有一個不幸,就是沒有做成女人。”秦谷對蘇藍評價說。

        腳步聲在水泥樓梯上響起,然后一個矮墩墩但肩闊腰圓的男人推開虛掩的門鉆進來,在適應(yīng)了她的存在后,擠出一絲禮貌的笑容。她自覺從里面看出了鄙夷。他盡可以瞧不起她,一個無關(guān)的人,她需要的只是他所能夠起到的作用。阻隔過去與未來。在她面前,男人開始一件一件脫去衣服,然后用手撫摸那根東西,直至它變得堅挺。她靜靜地看著,他還不到二十歲,是夠碩大的,她在內(nèi)心笑起來,但一時有些恍惚,又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了,因為什么非要來到這里。她聽見了他裝出來的魅惑聲音:“夫人,喜歡哪種姿勢?!彼蝗患饨衅饋?,淚如泉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錢,摔在他臉上,奪門而出。

        她沖出門后,發(fā)現(xiàn)天空又飄起了小雪,雪落無聲。天地之間一片寧靜。面前的城市陌生得像是她從未進入的另一座,但因此它并不危險。走進武林巷時,天已擦黑,她沒有在明心旅館附近逗留,像是懼怕被抓住罪證的人一樣匆匆而過。在寂寥的城市燈火中,她覺得自己成了一條滑行在陌生又熟悉的岸上的魚。她看見沈繡坐在門口的地上,并聽見了她虛弱無力的聲音:“我就知道你會回來?!?/p>

        夜里,她們聊起了一些往事。她多數(shù)時候沉浸在昏昧不清的回憶之中。沈繡連問三遍她才聽清,懵懂地說:“哪首?隨便,或者蘇格蘭之歌?!蹦鞘嵌嗄昵八簧蚶C侵犯的夜里,她后來在夢中聽到的曲子,像一棵月桂樹在風中對茫茫蒼穹暗自傾訴著愛、悲傷和背叛。鋼琴像個出土文物一樣已被沈繡擦拭一新。沈繡一曲接一曲彈奏,越來越頻繁地加入自己的篡改,她能聽出來,也明白其中的意味。為了讓自己從中逃脫出來,她開始翻看在戲苑公寓門口書亭里隨手買的報紙。三份這個城市的早晚報,連最角落處都不放過。她已經(jīng)有種預感。所幸還沒什么悲慘的消息,她有些失望,不知為何又感到寬慰。她覺得,如果只死了一個,那才是另一個男人的真正的背叛。她突然抬頭對沈繡說:“我很害怕。”沈繡走過來,站在她身邊,時間似乎靜止了……她等了很久,沈繡才攬她入懷,用比糖稀還輕柔的聲音說:“別擔心,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彼X得聲音仿佛來自很遠的過去。第二天早上,她看見沈繡還坐在另一個房間里慢慢地抽煙,又是一夜未眠,她想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沈繡卻突然像個巫婆似的哂笑起來:“昨夜我為我們寫了一首曲子,但你的夢境告訴我。你走吧?!?

        她回到了家。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離開的時間里,秦谷一直在試圖割腕自殺。他坐進浴缸,盯著水流舉起刀。在皮爾哀戚的目光注視下,他在地板上從黃昏坐到黎明,又舉起刀按壓在手腕上,他安靜地等待死亡來臨,他睡著了,醒來卻發(fā)現(xiàn)傷口已經(jīng)凝結(jié)。時近中午,他放棄了,他盯著窗外半死不活的天色。很久之后,又有了勇氣。暗夜再度掩殺而來,刀片終究還是從他手指間滑落。

        這只皮爾是一條沒有了尾巴的狗。它比蘇藍進入這個家的歷史還久遠,蘇藍到來的第一天,秦谷指著滿地歡騰的它對她說:“喏,這是皮爾。”它如今早已老邁,仿佛隨時都會死去。它的尾巴在兩年前的秋冬之交被蘇藍斬斷了,作為向秦谷無緣無故離家出走的報復。那是她唯一一次反抗自己的命運。

        午后,陽光照在明晃晃的血跡上,吞噬有聲,她將被砍了六刀的皮爾扔在秦谷面前,而他不為所動,像是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記起來他從未問過,皮爾的尾巴為什么不見了。沉默就像兩股對抗的洪流在他們之間漫延、洶涌,黃昏來臨,他終于哭出聲來:“我努力了。你相信嗎,我想用和你做愛的狠勁、頻率還有虛脫,來向自己證明我不是,但不起效。”

        “也許像我母親說的,有個孩子就好了?!?/p>

        “不,不怪你,誰也改變不了娘胎里就注定的基因。”

        “我該怎么辦。”

        “對不起。”

        她仔細想著他的話,但馬上就決定不再想。她大聲說給自己聽:“不,我不憤怒,因為我對你沒愛了?!?/p>

        他像個張牙舞爪的巨型植物一樣癱軟在地上。她指著和他躺在一起的還在抽搐的皮爾說:“它,也比你像個男人?!?/p>

        他突然發(fā)出她無法聽懂內(nèi)容的干號,接著又如死去一般沉靜,很長時間過去,像是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昨天下午,我本想向全世界敞開門戶。報復你,就像褪掉身上的死皮一樣,從此忘記你。但你不配?!彼f。

        第二天上午,秦谷叫醒她,遞給她一份報紙。上面有皮爾自殺的消息。油墨未干,仿佛血跡猶存。她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她突然看見秦谷笑得比她還瘋狂。

        “沒用,皮爾還在那里。”她為自己惡狠狠的聲音而吃驚。

        “永遠都在。就在那里。”她拼命叫喊。

        “是,是啊,是。我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我們約好,一旦你發(fā)現(xiàn),我們就自殺??墒牵憧?,現(xiàn)在就他一個人死了?!彼f。

        后記:2015年6月26日,美國最高法院9位法官以5比4的投票結(jié)果裁定——同性婚姻在全美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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