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
摘要:多年來,以自由主義思潮為代表的西方法治話語滲透到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方方面面,甚至一度成為衡量我國法治建設成敗得失的重要依據。然而,自由主義法治理論并不是唯一的法治話語知識,更不是普世性的價值判斷標準,相反,其理論預設和實踐效用都展示了其與生俱來的局限性。中國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既是我國法學理論體系邏輯自洽的內在規(guī)定,也是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客觀要求。韓非子“法、術、勢”相結合的法家思想為建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提供了方法論指引。立足當今中國法治建設實踐,“法”就是禮法合流,“術”就是人民民主,“勢”就是黨的領導,三者密不可分,缺一不可。作為矛盾的統(tǒng)一體,它是中國特色法治話語體系建構的必然選擇,也是實現(xiàn)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必由之路。
關鍵詞:法治話語;自由主義;“法術勢”;禮法合流;人民民主;黨的領導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6)02-0033-06
引言
如何通過法治來實現(xiàn)有效的社會治理是歷經“文革”浩劫后,先進的中國人對國家命運前途思索最感興趣的議題之一。[1]20世紀80年代初關于是要人治還是法治的大討論,實現(xiàn)了我國從革命話語到法治話語的轉變。伴隨蘇式法治理論在我國的衰落,引進西方法治理論就被認為是當時中國法治建設順理成章的事情了。自此以降,作為一種話語資源的西方法治理論體系得以在中國廣泛傳播,特別是其某些法治理論描繪的法治狀態(tài)早已成為很多人對于法治社會的基本想象,更是將其作為判斷當下法治中國建設成敗得失的唯一標準。然而,立足法治中國的本土實踐,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體系真的具有普適性嗎?在此之外,是否還存在另外一種法治話語知識更加適合古老的中國大地呢?如果有,又從何而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指出:“必須從我國基本國情出發(fā),同改革開放不斷深化相適應,總結和運用黨領導人民實行法治的成功經驗,圍繞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重大理論和實際問題,推進法治理論創(chuàng)新,發(fā)展符合中國實際、具有中國特色、體現(xiàn)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社會主義法治理論,為依法治國提供理論指導和學理支撐?!盵2]由此,決策層從宏觀上不僅為我們指明了中國法治話語體系是客觀存在的,而且還指出其來源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動實踐。立足當下法治實踐,通過對問題意識和歷史語境的雙向挖掘和反思,建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的重任就歷史性地落到了當代法律人身上了。
一、中國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勢在必行:基本立場
自由主義法治理論是近幾十年來對我國法治意識形態(tài)領域影響最深的一種西方法治話語類型。何謂自由主義法治理論?它是個較為松散的學術概念。顧培東教授對此有過簡要的特征歸納:“(1)法律在全社會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強調通過法律統(tǒng)治,一切皆有法,一切皆依法。(2)法律中蘊涵自由、民主、公正等人類社會追求的價值,只要法律得以實施,這些價值就能夠實現(xiàn)。(3)司法權獨立于立法權和行政權之外,獨立于外部各種社會力量的法官能夠忠實履行法律神圣職責。(4)所有的社會爭議和糾紛均應當通過司法來解決,包括各種政治權利或利益沖突。(5)法律是一套概念清晰、表意明確、邏輯一致、恒常穩(wěn)定的普遍性規(guī)范,不存在理解上的分歧。(6)法律實施的過程,尤其是司法過程是一個自洽的封閉過程。同時,它還強調這一法治圖景代表了人類共同的社會理想,構成了普適于一切國度的法治標準,是任何實行法治的國家都必須依循的模式?!盵3]以自由主義法治理論為代表的西方法治話語體系為國人講述了這個美麗而動聽的法治故事,對正處于法治進行時的人們特別是法律人而言,無疑充滿了巨大誘惑力和想象空間,童話般的法治標桿自此確立。然而,實踐才是檢驗認識正確與否的唯一和終極標準,再美的童話終究要面對現(xiàn)實的直白。
(一)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的證偽
首先,西方自由主義法治理論預設錯誤。法律、道德、宗教作為調整人們行為方式的重要規(guī)范,在發(fā)揮各自優(yōu)勢的同時也呈現(xiàn)局限性,良好的社會治理應該是規(guī)范調整的各居其位,各得其所。法律不可能在任何時間和任何地點介入人們的生活,因此,一切皆有法沒有必要,也絕無可能;法律實施并不必然總是帶來自由、公正等法律價值的實現(xiàn),因為法律價值之間存有取舍甚至是互斥的,法律在追求一種價值的同時,許多時候也意味著另一種法律價值的退隱;司法權也很難認定是超脫并中立的,任何權力的背后必然會暗藏一個主體,即權力到底為誰所用的問題。司法權本身就是個政治命題,又怎么能超脫政治權力做到絕對的中立呢?正如回避政治外觀本身就是出于政治動機;所有爭議都應當通過司法來解決,但現(xiàn)實中許多爭議,司法的觸須無法介入或者介入成本過大,顯然應當給多元的社會治理手段留存空間;法律也不可能完全做到概念清晰、表意明確。法律一經制定即開始落后于社會生活,任何法律必然有解釋的需要,又何談表意明確呢?法律適用是封閉的邏輯自洽過程也有違基本常識,法律生命是經驗絕非邏輯,司法如果有用,就必須嘗試著去理解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回應社會民眾的希望與憎惡,司法必須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實質的司法公信遠比形式的司法威信更能得到人民群眾的擁護和認可。
其次,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不具備普適性。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4]世界上的知識如果要有用,就必須具備針對性。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先驗性的推定其理論可以通行全球、穿梭寰宇是站不住腳的。從歷史發(fā)展進程來看,以普羅泰格拉為代表的智者學派最先提出了“人是萬物的尺度”的理念,強調人的價值,基本奠定了自由主義傳統(tǒng)在建構西方法治話語體系中的靈魂性地位。然而,我國文化傳統(tǒng)則呈現(xiàn)迥異的發(fā)展態(tài)勢,以孔子為代表的主流儒家文化講究“克己復禮”,禮即等級,不得僭越。漢代儒學強調三綱五常,引禮入法,乃至朱熹“存天理,滅人欲”的天理觀提出。“秩序”價值的強化并不斷確認才是整個古代中國傳統(tǒng)主流文化的主旋律。換言之,自由與秩序的法文化的分野,使得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從屬于不同的文化譜系的中西方,在面對法治話語體系上究竟是“和而不同”的主動抉擇還是“同而不和”的理論惰性。答案不證自明。本屬于不同文化譜系的話語為什么要強行嫁接,保持所謂的普適性呢?很明顯這是違反基本常識、常情、常理的。[5]進言之,以所謂普適性為名,進行法治意識形態(tài)的強制輸出,其實質是一種文化霸權主義,會給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實踐帶來災難性后果。從現(xiàn)實基礎來看,當下中國正處于社會大變革時期,在這一歷史進程中,社會分層將以不同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不同層次的社會主體由于自身的地位差異,就會有著不同的利益訴求和價值標準。社會同質化程度明顯降低甚至在某些領域還很尖銳是轉型期中國社會發(fā)展的顯著特征。然而,一般來說,西方自由主義所謂的法治最適于存在和實施于同質化程度較高社會,因為法律的一般性、普遍性、規(guī)范性等屬性最容易在同質化很高的社會中得到展現(xiàn)。[4]因此,社會同質化薄弱的中國現(xiàn)狀要求我們必須對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普適性保持警惕,至少要有合理的懷疑。
(二)社會主義法治理論的邏輯自洽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是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基本原理與當代中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實際相結合的結晶,總結中國法治實踐經驗,汲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借鑒國外法治合理元素,是圍繞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國家這一核心問題而形成的知識系統(tǒng)。[6]在這一宏大的法治理論體系中,又包含了法律思想、法學理論、法律文化、法律思維、法律知識及其法律原理等各項子系統(tǒng)。然而,如何對上述法治理論的子系統(tǒng)進行優(yōu)化組合,實現(xiàn)邏輯自洽,以便發(fā)揮部分大于整體之效用功能呢?關鍵就在于要有一套屬于我們自身的法治話語體系。話語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共產黨對于法治的基本理論認知和法治發(fā)展主張,是一種法治主體性意識的重要體現(xiàn)。[7]法律思想甚或法律知識,在沒有話語限定的情形下,它們均習慣于基于各自的邏輯前提和知識背景,選擇性運用分析方法,得出相同或者是不同的結論,而不會去考慮諸如知識之間是否會打架、結論是否會發(fā)生誤解甚或沖突等問題,簡而言之,就是子系統(tǒng)理論之間能否實現(xiàn)較好圓融的問題。是故,法治話語闕如下的法治理論子系統(tǒng)研究,在其走向哲學意義上二律背反的同時,也開啟了知識傲慢與偏見的大門。因此,特定話語之于理論體系的建構就好比燈塔,它能發(fā)揮引導性作用,回答方向性的問題,讓有限的學術資源形成最大的合力,而不是畫地為牢,陷入知識的彼此猜忌和指責的惡性循環(huán)中去。同時,社會主義法治話語建構對部分法之間基礎理論的邏輯自洽也大有裨益。傳統(tǒng)法理學根據法律調整的對象或者方法不同劃分了若干不同的部門法。部門法的細分固然能夠加強理論研究的細致性和針對性,但也不可避免會給部門法理論研究帶來諸如研究的視野范圍過于狹窄,知識的宏觀探討和分析的自覺性弱化等等問題,更遑論部門法基礎理論之間的橫向比較和縱向梳理,諸如“研究過剩”或者“研究越界”的理論外部溢出效應也就不足為奇了。具體表現(xiàn)為,一方面,部門法之間的基礎理論研究協(xié)調對接不足甚至是沖突現(xiàn)象產生;另一方面,當下中國許多重大現(xiàn)實問題,部門法基礎理論集體“失語”,因為都會認為超越了自身的研究范疇,不需要保持過多關注。前者如危險刑法理論對行政法和經濟法調整空間的蠶食,后者如對中國特色司法體制運行機制和規(guī)律這些重大命題的研究不足。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立足于更宏觀層面上的理念指引和知識供給,能夠較好地彌補部門法基礎理論研究的上述缺陷,建構更加完善的社會主義法治理論體系。
(三)社會主義法治實踐的客觀要求
社會主義法治實踐是一項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yè)。其不僅具有獨立的理論品格,還有鮮明的地域特征和時代特色。我國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建構必須立足中國經驗、著眼中國問題,富含中國特色。既要考慮到我國人民民主專政的國體、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政體、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xié)商制度、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基層民主自治制度等一系列的基本政治制度,還要結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等時代特征進行綜合評判。中國基本政治制度是大前提,全面依法治國是大背景,中國社會主義法治實踐是大語境,中國法律文化傳統(tǒng)是大考量,這些因素都在客觀上決定了我國既不能簡單照抄前蘇聯(lián)和東歐模式,也不能對西方的自由主義法治理論實行拿來主義,而是必須要有自己的法治話語體系,即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這是中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元”命題。沒有這個“元”命題的厘清,我們的社會主義法治實踐就喪失了得失與否衡量標準,就不利于凝聚社會公眾最大程度上的法治共識,削弱了法治發(fā)展的正能量,更為嚴重的是我們甚至還會因此迷失繼續(xù)前進的方向。沒有這個“元”命題的厘清,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就會以其“法治樣板體系”自居,對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實踐指點江山,激揚法治噪音;法律職業(yè)共同體也會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法治”“它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等等問題產生迷茫和困惑;人民群眾對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信心也會打折。因此,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建構勢在必行,這不僅是我們堅持全面依法治國的基本立場,更是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客觀要求。
以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為基礎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是當前學界的主流共識。[8][3]但是,從基礎理念到體系建構顯然不是線性的過程演繹,更不是簡單的重疊等同,需要更加細致性的知識梳理。法家是先秦時期的重要學術流派,商鞅重“法”,申不害重“術”,慎到重“勢”,韓非子在批判吸收前人思想的基礎上,建構起法家治國理政的基本話語體系,即法、術、勢相結合的理論。在戰(zhàn)國時期,它從多元的治國話語理論體系中①脫穎而出,促成秦皇一統(tǒng)六國的豐功偉績。反觀當今世界,多極化發(fā)展趨勢是基本的國際政治格局,多元的話語體系是基本的國際文化發(fā)展態(tài)勢,具有類似但并不等同于中國古代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時代發(fā)展態(tài)勢,而科學的法治話語體系不僅要承認當下中國法治話語迷失的客觀實際,還要瞄準在多元的法治話語體系擁有話語權甚至是壟斷權的未來;不僅要汲取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的知識滋潤,還要考慮理論體系內部結構的自洽性和實踐可操作性。雖以法家的“法術勢”思想來建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在內涵上會存有不足,②但若能對其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特別是將其作為一種爭取承認的話語建構策略,將會是一個相對大膽的理論嘗試,如此,求教于學界方家。
二、通過“良法”的法治話語體系奠基:禮法合流
法治的核心是法律規(guī)則的統(tǒng)治,即所謂“法律的統(tǒng)治”。[9]當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業(yè)已基本建成。在此基礎上,如何提高立法質量,實現(xiàn)良法治理就成為進一步推動我國法治事業(yè)發(fā)展的關鍵。同時,良法也是法治話語體系中國建構的基礎性議題。沒有良法,法治話語就很難煥發(fā)出持久的傳遞力;沒有良法,中國法治建設就會偏離正確運行軌道。何謂良法?價值判斷必然關涉對象存續(xù)的社會歷史性,表征主體差異性,良法總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隨時可呈不同形狀并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
古代法家關于良法認知甚或西方法治中良法界分,均從不同程度上為我們理解“良法”提供了話語資源。③然而,立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實踐,上述關于“良法”的話語資源也存在不同程度上的理論遺憾,④也不能有效回應當下中國社會的實踐關注。中國法治話語體系范疇下的“良法”到底是什么?正所謂:“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保ā肚f子·秋水》)只有對其進行立場、時間、空間多維度的解惑,方能助益于良法面貌的完整呈現(xiàn)。沒有絕對的良法,只有相對的共識。我們認為“禮法合流”才是當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下良法的核心要義。
首先,從理論上來看,“法律是民族精神的體現(xiàn),它就如同一個民族所特有的語言、生活方式和素質一樣,本身就具有一種固定的性質和明顯的屬性?!盵10]中華文明濫觴于農業(yè)文明,在歷史形成差序格局的鄉(xiāng)土社會中,禮不僅成為人們普遍的行動指南,也內化為人們區(qū)分善惡是非的客觀標準。禮于普通百姓而言,“不學禮,無以立”(《季氏》)。對統(tǒng)治者來說,“上好禮,則民易使”(《憲問》);“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子路》)。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中國古代主流傳統(tǒng)文化主張“克己復禮”,強調“非禮勿視,非禮無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的禮文化觀。當下,禮已然內化為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民族特質,更是在某種意義上建構了民族的身份認同,禮儀之邦的稱謂也因此聲名遠播?!耙粋€民族的生活創(chuàng)造它的法制,而法學家創(chuàng)造的僅僅是關于法制的理論?!盵11]當代中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要注重汲取本民族歷史文化的優(yōu)質本土資源,至少不能忽略其存在,更不能去片面執(zhí)拗于西方法治話語中所謂“抽象法治”這種烏托邦式的社會想象。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引禮入法,禮法合流是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建構之良法治理的必然選擇。另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古代秦王朝正是因為偏執(zhí)地固化法家之“法”的單向維度的社會控制,忽視禮的教化熏陶之功用,最終導致“天下苦秦久矣”,秦亦歷經二世而亡。很顯然,孤立的法律統(tǒng)治會使人性變的疏遠,社會人情變得冷漠,背離了以人為本的社會價值取向,國家治理能力和體系現(xiàn)代化又從何談起呢?
其次,從實踐來看,近些年來,我國法治建設由于受到西方自由主義法治影響,法律萬能主義傾向明顯,立法不斷走向功利化,執(zhí)法經常機械化,司法不斷邁向程式化,守法不斷陷入形式化,嚴重損害了法律的公信力和權威性,出現(xiàn)了許多百姓“信訪不信法”的法治怪象。[12]禮與法的貌合神離正是造成上述法治窘境的重要原因之一。法律是抽象的理性世界,生活是具體的感性世界,而禮就是架在這兩個世界上的橋梁。如果法律實施過于強調法的形式理性,追求形式公正,缺乏禮文化的滋潤,法律就不能真正做到人本主義,法也就很難真正走進生活、理解生活、服務生活。比如強制拆遷雖然是依法實施,但通過合理方式的依法強拆則更能獲得行政相對人的回應,法律才能真正植入民眾的信仰。法固然可以定紛爭,但禮卻可以明廉恥,正所謂“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有德,齊之以禮,民有恥且格”。(《論語·為政》)當然,禮法合流中的“禮”也不是指傳統(tǒng)文化中所有禮的范疇,而是要結合時代需要,對其進行辯證否定的歷史“揚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推陳出新,革故鼎新,如此,作為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建構的良法之禮法合流才會有更強的生命力和感召力。
最后,作為良法的禮法合流不等同于西方法治話語中自然法中道德權衡。后者的所謂道德性判斷不僅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涵攝了人權自由等理念,而且還是一個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普適性”的價值標準。而禮法合流中的“禮”則是民族國家形成發(fā)展過程中文化的沉淀,是當前社會公認的生活方式,是被民眾廣泛接受的具體理性,亦是本土生成的文化,表征為一種地方性知識。同時,禮法合流不是講禮法不分,而是更好地區(qū)分。將原本用法律來規(guī)范調整的社會關系,融入禮的滋潤和熏陶,強化法律的文化涵攝力和民眾向心力,使得法律成為人民的法,而不是法官的法;相反,禮作為社會控制的重要方式,對于特定社會關系,只能通過禮來規(guī)范或者通過禮來規(guī)范更加合適,更加便利的,只需用禮來調整即可,而無需動用法律,特別是刑事法律,比如同性戀行為。
三、通過“術數”的法治話語體系推進:人民民主
“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保ā睹献印るx婁上》)任何政策法令推行的背后均存在特定謀略的配合。這就是法家思想中所講的“術數”?!搬尫ㄐg而心治,堯不能正一國……使中主守法術,拙匠守規(guī)矩尺寸,則萬不失矣?!保ā俄n非子·用人》)“君無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韓非子·定法》)。由此可見,術作為一種工具理性,其視線始終在目標和現(xiàn)狀之間來回穿梭,尋求目標實現(xiàn)的最佳策略和方法。
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建構不僅要關注靜態(tài)的良法生成問題,更要側重動態(tài)的良法實施議題。良法實施的關鍵就是法家的“術數”,通過術數將紙張上的“良法宣諭”轉化為法治實踐中的“實質正義”,以增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的凝聚力和吸引力。立足當下中國法治實踐,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建構的“術數”或許有很多備選方案,但通過“人民民主”這一策略來建構這一體系無疑是最優(yōu)選擇。所謂人民民主就是強調人民的主體性地位,法治為了人民,法治依靠人民,通過人民的民主參與,達成民主共識,人民是社會主義法治的價值主體,也是評判主體,更是實踐主體。首先,我國憲法第一條開宗明義就規(guī)定了我國是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主義國家,其本質是人民當家作主,通過“人民民主”來建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具備憲法根基。其次,馬克思主義唯物歷史觀明確指出:“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是社會變革的決定力量,要樹立群眾觀點,走群眾路線。”[13]中國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采用通過“人民民主”的術數是馬克思主義法學中國化的基本機理和現(xiàn)實表述。最后,人民群眾是社會主義法治實踐的基本參加者,主要感受者,能真切的了解并洞察社會主義法治實踐過程中的經驗與不足,對法治建設的成敗得失最有發(fā)言權。通過“人民民主”的術數來建構法治話語體系有利于汲取來自法治實踐的智慧,把脈法治真癥結,探明法治真路徑,成就法治真話語。作為“術數”的人民民主在建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進程中,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首先,在科學立法上,要將人民民主這一基本“術數”貫穿始終。習近平同志強調:“要完善科學立法、民主立法機制,創(chuàng)新公眾參與立法方式,廣泛聽取各方面意見和建議。”[14]49法律案提出和修改,要通過諸如專家咨詢制度、社會聽證制度等形式傾聽民眾的聲音,了解民眾的需求,回應民眾的訴求;法律案審議要逐步改變“泛議化”的立法現(xiàn)狀,建立逐條審議制度,通過辯論和質詢機制,使得“異見”得以挖掘并表達,提升民主立法水平。這里要特別強調的是準立法即司法解釋的民眾參與問題,根據200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司法解釋工作的規(guī)定》第10條,有關國家機關、社會團體或者其他組織以及公民僅僅具有提出制定司法解釋建議的權利,而對民眾如何具體參與司法解釋卻乏善可陳,更缺乏行動中的制度支撐,如是乎,民眾意見在司法解釋這一準立法過程中遇阻,影響了司法解釋公信力。因此,通過人民民主實現(xiàn)科學立法,進而推進法治話語體系的中國建構尤為必要。
其次,在嚴格執(zhí)法上,堅持人民民主,特別是強調人民主體性地位有利于嚴格執(zhí)法的法治方針落到實處。一是嚴格執(zhí)法要依靠人民,人民不僅是嚴格執(zhí)法的對象,而且還是嚴格執(zhí)法的主體保障。無論是涉及到行政許可還是行政強制等類型的行政執(zhí)法,離開人民主體的參與,對誰執(zhí)法即執(zhí)法主體的問題都將會難以確定,嚴格執(zhí)法的落實又何存之有呢?同時,行政執(zhí)法的“嚴格”德性的落實,也必須依靠人民,單靠行政執(zhí)法力量,沒有人為你提供行政違法線索,全方位的嚴格執(zhí)法就是一句空話?!皣栏瘛币矊⒉豢杀苊鉁S為一種充滿政治色彩的宣揚。二是嚴格執(zhí)法要為了人民,要體現(xiàn)以人為本,尊重和保障人權。習近平同志強調:“涉及群眾的問題,要準確把握社會心態(tài)和群眾情緒,充分考慮執(zhí)法對象的切身感受,規(guī)范執(zhí)法言行,推行人性化執(zhí)法、柔性執(zhí)法、陽光執(zhí)法。”[14]58換言之,嚴格執(zhí)法如若不能解決“為誰服務”“為誰執(zhí)法”這一根本問題,此時的“嚴格”就會造成對公民權利的不當擠壓,嚴格執(zhí)法的正當性也就無從談起。三是嚴格執(zhí)法離不開人民群眾的監(jiān)督。執(zhí)法是一種權力活動,而任何權力都存在被濫用的危險,通過權利來制約權力的法治原則應當得到充分遵循。人民的監(jiān)督權利就是對嚴格執(zhí)法權力的有效限制,而缺乏群眾監(jiān)督的嚴格執(zhí)法容易走向任性執(zhí)法甚至是違法執(zhí)法,必然也會結出法治惡果??梢姡ㄟ^人民民主來實現(xiàn)嚴格執(zhí)法,推進法治話語體系的中國建構意義重大。
再次,在公正司法上,要確立人民在實現(xiàn)司法公正中的主體地位。同西方法治話語語境下的封閉司法,程式裁判做法不同,社會主義司法要堅持以人為本,著眼于“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的工作目標,能動司法,開門辦案,不能搞機械司法,法學家的司法。習近平同志指出“一紙判決,或許能夠給當事人正義,卻不一定能解開當事人的‘心結 ,‘心結沒有解開,案件也就沒有真正了結。”[14]68-69公正司法就是要將人視為一切法律活動的目的,回應人的訴求,解決人的問題。裁判內容是司法知識與人民常識之間的平衡,裁判結果是形式公正和實質公正的結合,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同時,公正司法還要妥善處理審判獨立和人民監(jiān)督的關系,人民對司法工作的監(jiān)督是一項憲法性權利,不能人為制造監(jiān)督障礙,更何況離開人民主體的參與和監(jiān)督,司法公正又能期待幾許呢?因此,除依法不公開審理的案件以外,均要通過現(xiàn)代傳媒手段,逐步實現(xiàn)審判公開,同時要做好裁判文書公開和說理的工作,進一步完善人民陪審員和監(jiān)督員制度,讓人民群眾愿意了解司法,積極參與司法,能夠監(jiān)督司法,助益司法相對公正,推動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的中國建構。
最后,在全民守法上,“全民”指明了守法的主體范圍,包括公民、社會組織和國家機關,這是最廣義的守法概念界定,也從另外一個側面宣示了全面守法的實現(xiàn)離不開人民的主體性參與。一是人民群眾是守法的最廣泛、最普遍的主體,離開人民主體性的參與,“數”的規(guī)定性就無法做到全面守法。二是全民守法意味著法律本身是良法,至少不能是惡法,否則很難獲得公意的一致性認可。那么,怎么樣才能制定優(yōu)良法律呢?那就是要充分發(fā)揮人民民主,就法律制定達成共識性民意,就法律實施達成最大公約數的認可,良法才能獲得正當和可能。三是全民守法不僅是一種法治理念,更是一種法治事實。它的形成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要經歷長時間的歷史發(fā)展。在這個過程中,就需要對人民群眾進行廣泛的法治宣傳和守法教育,使大家都成為社會主義法治的忠實崇尚者、自覺遵守者、堅定捍衛(wèi)者,可見,人民主體是實現(xiàn)全民守法的主體性動力。綜上所述,通過“人民民主”的術數可以推動全民守法,助益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
四、通過“權勢”的法治話語體系保障:黨的領導
“勢者,勝眾之資也?!保ā俄n非子·八經》)“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韓非子·難勢》),“勢”是法家思想的核心,是法和術發(fā)揮作用的堅強后盾。當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也迫切需要確立自身的“勢”,否則就無法真正的將作為禮法合流的“法”和人民民主的“術”貫穿到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全過程中去。值得說明的是,中國法治話語建構中的“勢”同法家思想中君主統(tǒng)治權力的“勢”存在質的區(qū)別,前者是從如何更好推進社會主義法治層面上理解的“勢”,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保障理論,而不是等同法家思想中的“勢”——強調自身絕對權力的事實或狀態(tài)。我們認為,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中國建構的“勢”就是要堅持黨的領導?!包h的領導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最根本的保證”,[2]這也是區(qū)分西方法治話語體系和中國法治話語體系最根本的區(qū)別。
首先,黨的領導與社會主義法治話語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中國共產黨的性質是中國工人階級、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先鋒隊,其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而社會主義法治話語具有鮮明的階級性和人民性,正如《決定》所指出:“我國憲法是黨和人民意志的集中體現(xiàn)。”憲法是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建構的總靈魂和總依據,人民意志是溝通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法治話語的紐帶,兩者在質的規(guī)定上具有同一性,建構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就必須堅持黨的領導。其次,黨的領導可以彌補人民民主“術數”所帶來的弊端。現(xiàn)代法理學研究表明,民主雖然可以凝聚共識,生產現(xiàn)代統(tǒng)治的合法性與正當性,但民主并不必然帶來高效的社會治理。相反,民主和利益對立、民主必將導致革命的事實、民主伴隨普遍平庸的邪惡以及民主意味著人人都是立法者等等現(xiàn)代民主的困惑,[15]均提醒人們不應該對民主圖騰化和完美化,絕對的民主必然產生絕對的平庸。當我們能真正面對現(xiàn)代民主的弊端而不是回避的時候,堅持黨的領導,在民主的基礎上集中、在集中的基礎上民主就是必由之路了,因為只有它才能較好地對法治話語體系術數之人民民主的類似缺陷進行合理補正。再次,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建構需要堅持黨的領導是由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決定的。我國憲法序言明確規(guī)定了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的領導核心。黨的領導方式之一便是思想領導,中國法治話語體系是我國法治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重要范疇,當然要旗幟鮮明地堅持黨的領導,只有堅持黨的領導,才能保障社會主義法治方向。最后,建構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需要堅持黨的領導是馬克思法學的基本觀點。馬克思主義認為,任何國家的法都具有階級性,法律在階級對立的社會里,是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表現(xiàn);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則是人民意志的表現(xiàn),并表現(xiàn)為國家意志。如何才能讓法治話語建構不能站在人民意志的對立面呢,堅持黨的領導是必然的選擇,也是唯一選擇。
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必須堅持黨的領導,黨的領導必須依靠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之魂,也是與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體系最本質的區(qū)別。習近平同志指出:“對堅持黨的領導要理直氣壯講、大張旗鼓講。要向干部群眾講清楚我國社會主義法治的本質特征,做到正本清源,以正視聽?!盵16]但是,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堅持黨的領導并不是簡單說黨提出某種法治話語理論體系出來即可,而是說黨的領導本身就屬于中國法治話語體系范疇,是建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不可或缺的部分,在此基礎上,實現(xiàn)同禮法合流的“法”和人民民主的“術”的有機統(tǒng)一。
結語
法治話語是法治建設的靈魂,決定法治實踐的基本樣貌。長期以來,我國法治實踐習慣于圍繞西方法治話語體系為軸公轉,缺乏本土法治話語體系自轉的理論自覺。錯誤就像燈塔,它可以幫助人們避開礁石而航行。中國問題只能在中國大地上尋找答案。法家的“法術勢”思想固然有其歷史局限性和落后性,但作為中國古代最早的“法治”話語的分析框架之一,對當今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建構無疑具有方法論的指引意義。申言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應當是:禮法合流的良法生成理論、人民民主的法治實施理論、黨的領導的法治保障理論三位一體的體系建構,如此方能助益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和“四個全面”戰(zhàn)略的實施?!爸茈m舊邦,其命惟新?!保ā对娊洝ご笱拧罚┲袊厣鐣髁x法治話語體系建構不僅孕育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法治文化胚胎,發(fā)展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偉大實踐,還要保持開放的法治話語姿態(tài),吸收全球法治治理的最新理論成果,確保世界法治話語體系的中國在場,展示中國風骨,貢獻中國力量,提供中國方案。
注釋:
①春秋戰(zhàn)國時期,面對“禮崩樂壞”的社會現(xiàn)狀,諸子百家均有提出治理之道,如儒家的“仁者愛人,克己復禮“的仁政思想;道家的“無為而治,齊物”的思想;墨家的“兼愛,非攻,尚賢”思想,思想極為活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
②法家“法術勢”治理之道建立在樸素的人性論基礎之上,提倡嚴刑峻罰,長期以來在學界批判較多,以此來建構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存有被先驗性推定為“毒果”的擔憂。
③法家思想中的良法須具備公意、公正、穩(wěn)定、變化、明確、可行性的價值衡量因子;西方法治話語中的自然法學派主張良法背后必須存有“邏各斯”即法律的道德性。
④比如,法家思想中良法注重法的形式理性,忽視法的價值性,法就有可能演變?yōu)閷θ嗣竦谋┱?,董仲舒引禮入法,禮法合流就成為某種歷史的必然了;西方法治話語中良法,雖強調法的道德性,然它的道德僅僅是一種抽象、普適的價值,姑且不論作為道德的價值之間是否會沖突,也背離了中國法文化傳統(tǒng)和法治階段論的現(xiàn)實,是一種法治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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