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寬

從蘇軾、郭沫若對杜甫評價的異同看其接受的差異性

楊勝寬

蘇軾與郭沫若同為受巴蜀文化孕育而成長為不可多得的文化巨人，其成長過程均不同程度地受到杜甫人格及詩歌的浸潤與影響，二人對杜甫其人其詩的認識和評價，既有相似的方面，又有差異的方面，而從這相似與差異的兩面，可以看出各自對杜甫接受的時代性、個體性、風格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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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與郭沫若生活的年代相距近千年，但因為他們同受巴蜀文化的孕育而成為不可多得的文化巨人，其成長過程均不同程度地受過號稱中國詩圣的杜甫人格及詩歌的浸潤與影響，故二人對杜甫的認識與評價問題，自然是研究者繞不開的話題。將他們對杜甫及其詩歌評價的異同進行梳理比較，可以考察二人接受的態(tài)度和差異。

一、蘇軾、郭沫若對杜甫的基本認識和評價

興起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西方接受美學，是一種關(guān)于創(chuàng)作與接受互動關(guān)系的研究理論，即注重作者、作品、讀者之間的動態(tài)過程。它要求把讀者審美經(jīng)驗放在歷史社會的條件下去進行考察，讀者對作家作品的接受過程，也就是對作品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就接受的情形與類型而言，大略又有被動接受與主動接受的差別。但無論主動還是被動地接受，首先都取決于接受者對作者、作品的認知。在中國一貫注重知人論世和推崇經(jīng)典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里，接受者接受什么或不接受什么，其實并不完全取決于個人主觀好惡，尤其是年幼的接受者，其接受行為，往往受到家庭教育、社會習尚、經(jīng)典認同等因素的制約。像蘇軾、郭沫若這樣的書香世家，情形更顯典型。

就蘇軾、郭沫若二人對杜甫的認知來看，蘇軾幼年有母親教其讀史、父親教其作文，蘇軾自述閱讀《莊子》“有會于心”的記載，而其對杜詩的閱讀及對杜甫其人的了解，似乎缺乏確切的文獻記錄。但現(xiàn)有的一些間接材料，可以證明蘇軾早年就曾對杜詩鉆研閱讀，并且達到能夠靈活運用的程度。一是在其留存最早的詩歌作品集《南行集》里，出現(xiàn)了《戲題巫山縣用杜子美韻》這樣的作品。清人查慎行注此詩指明是用杜甫《巫山題壁》詩韻①。并且諸如蘇軾《江上看山》“船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shù)百群”句，乃化用杜甫《前出塞九首》其五“隔河見胡騎，倏忽數(shù)百群”句意②；“仰看微徑斜繚繞，上有行人高縹緲”句，本于杜甫《鐵堂峽》詩“山風吹游子，縹緲兩俱絕”詩意③；蘇軾《仙都山鹿》“孤棲悵望層城霞”句，化用杜甫《成都府》詩“層城填華屋”句意④；蘇轍《竹枝詞》(忠州作)“俚人風俗非中原，處子不嫁如等閑”句，完全化用杜甫《負薪行》詩意⑤。表明蘇軾兄弟早年一起讀書時，對杜詩用功頗深，故創(chuàng)作時可以隨手拈來，化用無痕。二是蘇軾三十六歲時作于神宗熙寧四年(1071)的《次韻張安道讀杜詩》，是他對杜甫其人其詩進行全面評價的一篇重要作品，所謂“誰知杜陵杰，名與謫仙高”，所謂“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所謂“簡牘儀型在，兒童篆刻勞”等卓有見識的評語，不僅顯示出蘇軾對杜甫的身世情懷及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有非常全面透徹的理解，更表明其對中國詩歌悠久發(fā)展及傳統(tǒng)，對李、杜關(guān)系和地位的總體把握具有十分深刻和精準的認識。此外，歷來評論家還紛紛指出，此詩風格與杜詩頗為近似，如紀昀評價此詩“句句似杜”；王文誥評此詩云：“面目是杜，氣骨是蘇，非杜不能步步為營，非蘇不能句句直下”；趙克宜謂此詩“通篇語意沉著，氣息逼杜”⑥?？磥泶藭r的蘇軾對杜詩的藝術(shù)風格和表現(xiàn)手法已經(jīng)達到深諳其道的水準，故評杜之言以杜詩風格來表達，才能夠句句似之，氣息相近。

而郭沫若最早則是通過朗誦杜詩而知道詩人杜甫的，他的多篇文獻留下了可以征信的記錄。根據(jù)他自己的回憶，其接觸杜詩大約在五六歲時。他在《我的作詩的經(jīng)過》中說：“讀詩、學平仄四聲之類，動手得尤其早，自五歲發(fā)蒙時所讀的《三字經(jīng)》《唐詩正文》《詩品》之類起，至后來讀的《詩經(jīng)》《唐詩三百首》《千家詩》之類止，都要算是(作詩的)基本工作。”⑦在郭沫若1928年開列的《〈我的著作生活的回顧〉提綱》中，關(guān)于“詩的修養(yǎng)時代”部分，首先列出的是“唐詩——王維、孟浩然、柳宗元、李白、杜甫、韓退之(不喜歡)、白居易”。⑧由此可知，郭沫若幼年時期就閱讀了杜甫的一些詩歌代表作，受到過杜詩的直接影響，雖然從其對唐代詩人的排序看，最喜歡的是王、孟等人的山水田園詩，受到的影響也應(yīng)最大，而李白、杜甫則排在王、孟、柳之后，表明在早年郭沫若的詩歌接受中，除了山水田園詩之外，李、杜詩對其影響也是比較大的?！拔逅倪\動”時期，是郭沫若新詩創(chuàng)作取得輝煌成就的一個重要階段。在他當時談?wù)撛姼鑴?chuàng)作的一些言論中，曾不止一次提及杜甫，如1920年在《論詩三札》中談到對古代詩人的評價問題：“至于我國古代真正的大詩人，還是屈原、陶靖節(jié)、李太白、杜甫諸人，白居易要次一等，古來的定評是不錯的。因為詩——不僅是詩——是人格的表現(xiàn)，人格比較圓滿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詩，不怕便是吐訴他自己的哀情、抑郁，我們讀了，都足以增進我們的人格。詩是人格創(chuàng)造的表現(xiàn)，是人格創(chuàng)造沖動的表現(xiàn)?！雹徇@清楚表明，上世紀20年代，郭沫若完全認同傳統(tǒng)對杜甫的評價觀點，把他列為中國古代一流的大詩人。因為杜甫和屈原、陶淵明、李白一樣，是人格最圓滿的詩人，而只有人格的圓滿，才能寫出最偉大的詩歌作品，才足以打動讀者，使讀者能夠通過閱讀作品完善自身的人格。郭沫若所說的“人格圓滿的詩人”，指的是“個性發(fā)展得比較完全的詩人”。⑩然而有兩方面需要注意：一是在郭沫若一生的創(chuàng)作和學術(shù)生涯中，最初秉持的是李、杜并重，不加軒輊的認識和評價觀念，此后數(shù)十年間，隨著時代形勢和自身觀念的變化，他對杜甫的認識和評價立場，發(fā)生過很大改變，以至于晚年所著《李白與杜甫》一書，表現(xiàn)出比較明顯的“揚李抑杜”評價傾向，飽受世人詬病。但論者多從政治上對郭沫若的人格進行抹黑，是片面且不公平的，對此后文將根據(jù)論述需要予以辨析。二是郭沫若很早就注意到了作家作品對閱讀者人格塑造的重要影響，指出閱讀經(jīng)典作品的接受過程，就是讀者參與創(chuàng)造、完善自我人格的動態(tài)過程。

在蘇軾、郭沫若的人生經(jīng)歷中，他們雖身處相隔千年的不同歷史時代，但各自都經(jīng)受了仕途跌宕和時代變局的巨大沖擊，這種非常的人生變故與道路抉擇，既豐富了他們的人生體驗與創(chuàng)作內(nèi)容，又必然帶給他們觀察、感受歷史與現(xiàn)實的新場景和新視野，這些主客觀因素的綜合作用，自然會反映到他們對杜甫其人其詩的體認與評價上。

郭沫若對杜甫的認識與評價，從上世紀20年代到60、70年代，經(jīng)歷了曲折而巨大的變化，總體呈現(xiàn)為一個波浪起伏的發(fā)展過程。如前舉上世紀20年代初的《論詩三札》，其中不僅把李杜并列，不加軒輊，而且將他們作為唐代詩人最杰出的代表，與先秦的屈原、東晉的陶淵明，并稱為中國“古代真正的大詩人”，是人格最圓滿的人?！爸挥腥烁竦膱A滿，才能寫出最偉大的作品”，把作家的人格修養(yǎng)與詩歌創(chuàng)作緊密聯(lián)系起來，人格修養(yǎng)的圓滿程度，直接決定著詩人作品的偉大程度，及對讀者打動影響的程度。這種認識與評價觀，非常契合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人物及其作品的評價方式，尤其是宋代歐陽修等人倡導、蘇軾等人不斷推進的詩文革新運動。如果探尋郭沫若與蘇軾這兩位時隔千年、又同為巴蜀文化巨人之間的前后聯(lián)系，說郭沫若的這種評價觀受到過蘇軾的影響，也是可以成立的。1924年，郭沫若在《整理國故的評價》一文里，談到整理古代遺產(chǎn)與文學創(chuàng)造的價值時，特別提到杜甫詩歌創(chuàng)造的價值：

這里談?wù)摰氖茄芯?、注解與原創(chuàng)作品的價值比較，其說法是否完全合理暫不討論，但他所強調(diào)的是作家作品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雖然是杜、韓并提，但他所想傳達的意思很明顯，杜甫的詩歌最具創(chuàng)造性，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度最高。我們?nèi)匀豢梢园堰@視為郭沫若早期對杜甫及其詩歌的高度推崇與評價。

從上世紀40年代至60年代，郭沫若評價杜甫發(fā)生了曲折性變化。在其40年代集中對“歷史人物”開展研究的階段，其評價的標準是“人民本位”。按照這個標準，納入重點的研究對象是屈原、白居易、王安石、李巖等人，而對杜甫幾乎不置一詞，似乎已經(jīng)把他排除在了研究視野之外，這形成郭沫若由20年代到40年代對杜甫評價的巨大反差。但時間進入60年代，郭沫若的評價基點依然是“人民性”，卻在紀念杜甫誕生1250周年年會的開幕詞《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一文中，對杜甫詩歌表現(xiàn)的人民性作了高度肯定和評價：

從七五五年以后一直到他的逝世，十五六年間所度過的基本上是流浪的生活，饑寒交迫的生活，憂心如搗的生活。但就在這樣的生活當中，他接近了人民，和人民打成了一片。

他對于人民的災(zāi)難有著深切的同情，對于國家的命運有著真摯的關(guān)心，盡管自己多么困苦，他是踏踏實實地在憂國憂民。而這憂國憂民的熱情，十余年間，始終沒有衰歇過。

二、二人認識和評價杜甫其人其詩的相似性

蘇軾、郭沫若對杜甫人格及詩歌的評價，就相同或相近處看，主要可以梳理歸納為三個方面：

第二，對杜詩的藝術(shù)成就均表示十分傾慕且積極學習。歷來有些研究者認為，李白詩更多得益于天賦，杜甫詩更多得益于人力。既說明了二人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的不同特征，也證明杜甫詩在藝術(shù)上具有更多可供后人學習借鑒的寫作技巧。中唐元稹評價杜甫集古今詩歌成就之大成，主要著眼于杜詩的藝術(shù)方面，而尚未發(fā)掘出太多的杜詩思想、情感價值。宋人普遍比較重視作家的思想道德修養(yǎng)和作品的精神內(nèi)涵，故認識和評價杜詩，更多致力于對杜詩“集大成”詩歌成就的思想情感和對其人格境界的發(fā)掘與豐富，以圖證明杜甫的偉大，不只是藝術(shù)成就方面，還有更重要的仁者情懷與博大愛心。郭沫若雖然早在幼年時期就開始學習包括杜詩在內(nèi)的唐詩作品，但大約從上世紀20年代初起，其推崇杜甫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便都是在高度認同杜甫的人格和思想情懷前提下的景仰與學習，而不單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地只注意形式技巧層面。這一點跟蘇軾其實非常相似。今天重溫蘇軾評價杜甫其人其詩的那些文字，無不包含其對杜詩深刻思想道德和仁愛情懷的高度推崇，其多次批評宋人學習杜甫僅得其“皮毛”與“粗俗”，正是基于這一標準所表達的不滿。蘇軾的學杜態(tài)度，不僅反對學習外在“形似”和“名章俊語”，而且提倡“出新意”“寄妙理”，要求在繼承中推陳出新，努力超越前人。蘇軾看到杜詩的不足，就是要提醒自己同時告誡世人：杜甫雖然取得了非凡的藝術(shù)成就，但他并不十全十美，他同樣有著一般詩人皆可能存在的缺陷，而學習者應(yīng)該平視古人，采取去粗取精、揚長避短的正確方法。

三、二人評價和接受杜甫其人其詩的差異性

蘇軾、郭沫若認識、評價和接受杜甫其人其詩的差異性，可以從以下方面進行梳理與分析：

首先，賦予杜甫人格精神的內(nèi)涵各有不同。

蘇軾、郭沫若都非常重視發(fā)掘和弘揚杜甫的人格精神，但在具體內(nèi)涵的理解、把握與評價上存在明顯差異。蘇軾對杜甫人格精神最推崇的，是其所謂一己流落饑寒、終身不用，卻不改“忠孝”之心，向讀者傳遞的依然是詩人對國家統(tǒng)一的向往、對美好未來的希望等正能量。其《王定國詩集敘》的一段話，把這番意義說得很清楚，其言云：

其次，評判杜甫詩歌價值的基本標準各有不同。

對古人詩歌價值的評價，歷來多采用縱向觀其源流、橫向知人論世的定位方式。蘇軾評價杜詩的價值，在《次韻張安道讀杜詩》《書吳道子畫后》《書黃子思詩集后》《書唐氏六家書后》《王定國詩集敘》《記秦少游論詩文》等文章中均有所論述，此舉具代表性的三篇詩文為例作分析：

《次韻張安道讀杜詩》云：

《書黃子思詩集后》云：

《書吳道子畫后》云：

《次韻張安道讀杜詩》著重強調(diào)李杜除弊糾偏、恢復《詩經(jīng)》重視詩歌內(nèi)容及言志抒情優(yōu)秀表現(xiàn)傳統(tǒng)的地位與作用，其詩歌的價值自然高于漢魏以還的各代詩人。《書黃子思詩集后》《書吳道子畫后》則集中闡述了杜詩集古今眾人之長、之變的藝術(shù)成就，其“集大成”的地位無人匹敵，即使李白，也難免瞠乎其后。三則材料從詩歌內(nèi)容到藝術(shù)成就均給予杜甫極高評價。結(jié)合其《王定國詩集敘》對杜甫成為古今詩人稱首原因的分析，表明蘇軾對杜甫其人其詩的評價，符合傳統(tǒng)的觀照方法，既考察其詩歌內(nèi)容，又權(quán)衡其藝術(shù)高下，這無疑是采用的傳統(tǒng)評價標準，即杜甫對維系悠久詩歌優(yōu)秀表現(xiàn)傳統(tǒng)所做的貢獻，及所取得藝術(shù)成就的大小。

再次，學習杜甫其人其詩的側(cè)重點各有不同。

注釋：

①④(宋)蘇洵、蘇軾、蘇轍著，張忠全校注：《重編三蘇南行集·南行前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頁、第83頁。

②③(宋)蘇軾著，(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該詩注引查慎行說及其所加案語，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6-17頁。

⑤(宋)蘇轍著，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頁。

⑥(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蘇軾詩集校注》卷六，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45-551頁。

責任編輯 張月

作者:楊勝寬，樂山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61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