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萱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威廉·布萊克影響下的陳夢家詩歌研究

王宇萱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摘要：陳夢家是后期新月詩派的代表詩人，他的詩歌悠遠恬淡，又不失回味無窮的意味和深意。他的詩歌與西方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尤其是受英國浪漫主義詩派的開路人威廉·布萊克詩歌和其詩歌理論的影響至深。從天真質樸的詩風、含義深遠的意象、神秘主義的宗教情愫三方面來窺探布萊克詩歌對陳夢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探索兩人在詩歌領域中碰撞而出的奇異光芒。

關鍵詞：陳夢家詩歌； 威廉·布萊克； 詩風天真質樸； 意象深遠； 宗教情愫

0引言

關于陳夢家，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他首先是作為考古學家而備受推崇，其實在詩歌上他也有著過人才情。他雖作詩時間不長，只有短短七年，留下的詩集僅有《夢家詩集》、《在前線》、《鐵馬集》、《夢家存詩》4冊，但在現代文學史上陳夢家對新詩壇的貢獻不應被忘卻。陳夢家作為后期新月派的主將曾活躍于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新詩壇，與聞一多、徐志摩、朱湘一起被稱為“新月詩派四大詩人”。他的詩歌恬淡飄逸，情致動人，真純含蓄，卻也不失對現實的理性思考。

新月詩派與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可謂一脈相承，他們追求自然、樸實、清新的詩學風氣，不拘泥于嚴格的規(guī)則和次序，有自由馳騁的想象力、熱烈奇特的語言色彩。這些都可以從新月派的詩歌作品中品鑒出。雖然陳夢家的夫人趙蘿蕤曾在一次與友人的交談中表示“陳夢家的詩歌與英國浪漫派毫不相干，完全是兩碼事，不是拜倫、雪萊?！盵1]13但這樣的說法顯然是過于武斷的。陳夢家自16歲開始寫詩，先學徐志摩再模聞一多，頗受兩人的賞識，其詩風受到了這兩位老師很大的影響，自然不可避免地接受了他們從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汲取的養(yǎng)分，尤其是直接從英國浪漫主義詩派的開路人——威廉·布萊克的詩作中得到了很多的啟發(fā)感悟。

威廉·布萊克是英國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義詩人，與羅伯特·彭斯一起被看做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開路人，其代表詩作集有《天真之歌》、《經驗之歌》等。布萊克前期的詩歌簡潔明快，中后期的作品趨向玄妙深沉，充滿宗教神秘色彩，他最廣為人知的詩作便是后來由李叔同譯、宗白華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中所引用的《天真的預言》“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迸c陳夢家頗為相似的是，作為一名優(yōu)秀詩人的同時，布萊克還是一名雕刻家和畫家，所以在他的詩歌中總能讀出畫卷的意境和美感，兩者互相印證。陳夢家翻譯過不少布萊克的詩，如《一朵野花》、載于1934年《學文》第一卷第4期上的《譯白雷克詩一章》、與聞一多合譯的《小羊》，之后還與夫人趙蘿蕤一起翻譯過十余首布萊克的詩歌，由此可見陳夢家對布萊克詩歌的欣賞。陳夢家極為推崇布萊克那種“在簡易的外表后面隱藏著深刻的人生見解”的詩風，對于布萊克詩中所彌滿的那種略帶神秘感的哲理情趣，陳夢家也深得其中三味。因此本文從天真質樸的詩風、含義深遠的意象、神秘主義的宗教情愫三方面來窺探布萊克詩歌對陳夢家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1天真質樸的詩風

布萊克沒有受過傳統的正規(guī)教育，原因并非家境貧寒，而是他不習慣正統學校的束縛，不愿在如此壓抑呆板的氛圍下學習，所以拒絕入學。因此他便在家中學習他喜歡的東西，這樣獨特的個性和經歷造就了他之后極具靈性和天賦的詩歌風格。布萊克早期的詩歌就像一首天真淳樸的牧歌式童謠，在用詞上力求簡單明了，用最質樸單純的詩語吐露心聲。他為繽紛的四季譜歌：“揚起合唱的歌聲歡呼你，啊春天”(《春之詠》)，在灼熱的夏天“常常入眠在橡樹下，那時我們快樂地注視著你紅潤的肢體和茂密的頭發(fā)”(《夏之詠》)，歌頌金色的秋“所有歲月的兒女會翩然起舞！那時，請你唱果實與花朵的歡歌”(《秋之詠》)，懇求凜冽的冬“冬啊，請將你剛硬的門閂緊，北方屬于你”(《冬之詠》)，言語間仿佛是一個充滿稚氣的孩童天真地在與四季進行對話。他會為愛快活歌唱“多么快活，我漫游四方。將夏日的精華進行品嘗，直到我見到那愛的帝王，在和煦的陽光中輕輕飄翔”(《歌：“多么快活”》)。透過他的詩歌，你仿佛看見了一個光著腳丫奔跑在綠色野地里的小男孩，正用他明亮閃爍的眼睛記錄著一幅幅平靜淡泊又生機盎然的鄉(xiāng)間的美好圖畫?！拔覑圯p快歡樂的舞蹈，我愛輕柔生動的歌曲……我愛眉開眼笑的溪谷……我愛舒適宜人的茅廬……我愛那些橡木的座位……村里的老人都來這里聚會，笑呵呵看我們游戲消遣?！边@樣的詩風取決于布萊克善于在平凡的生活和日常的瑣屑中擷取靈感閃現的亮片，捕獲那些不經意間觸動心弦的美好事物。

陳夢家的詩歌頗受這樣一種單純質樸、充滿天真活潑的詩風的影響，品讀陳夢家早期的詩歌，其字里行間往往也流露出那種天真直率的情懷。陳夢家在《新月詩刊》的序言中說到“縱使我們小，小得如一粒沙，我們也始終忠實于自己，誠實表現自己小小的一掬情感，不做夸大的夢?！盵2]230由此可見陳夢家對于寫詩懷抱著與布萊克同樣的單純直率的心。在《夢家詩集》中有一首名為《三月》的短詩，詩人感受著初春的美好，不論是迎面而來的風還是沉醉于微風中不愿醒來的夢皆化為詩人筆下的縷縷詩情，“最溫柔那三月的風，扯響了催眠的金鐘……最溫柔那三月的夢，掛住了懶人的天弓，一天神怪的箭，你瞧——飛滿小星點的碧空?！倍潭處仔虚g，生動地刻畫出了三月的溫柔、靈動、飄逸和迷人，韻律和諧，巧妙地與詩人的情緒合二為一，給人一種單純卻不失節(jié)奏的內在氣韻。陳夢家有一首名為《你愛》的短詩在名字上就直接吸取了布萊克《我愛》的元素，“你愛百合花的柔美，你愛玫瑰；你愛黃河的狂波，你愛清流的小河；你愛天上的星……你愛白熱的心，一千個夜晚，一千個夢幻；天真，不許做聲！”細讀詩歌發(fā)現，與布萊克的詩歌更為相似的是他們都會直接熱烈地表達對周遭事物的喜愛之情，只是布萊克較為奔放急切地用第一人稱“我”來傳達，而相比之下陳夢家則多了一份中國詩人的內斂與含蓄，用第二人稱“你”來訴說。相比之下，不難看出，陳夢家詩歌中那真純質樸的詩風或多或少受到了布萊克詩歌的影響。

2含義深遠的意象

意象，即寓“意”之“象”。在詩歌中，詩人常用各種各樣的意象來寄托其思想和態(tài)度。布萊克與陳夢家雖然詩風多天真單純，但這并不影響兩人在這簡單質樸的文字背后暗存深刻的人生見解和思考。對布萊克而言，熟練地將各種或鮮明或陰暗的意象運用于詩歌表達中正是其擅長之處，而這些意象都富有深層的象征含義。同樣的，陳夢家的詩歌里，尤其是其后期的詩作，褪去了年少時活潑輕松的情緒，深處社會動蕩變化時期的陳夢家，更多地借由詩歌來表達發(fā)泄他的種種情緒。由布萊克到陳夢家，我們能從其詩歌的種種意象中讀出他們對冷酷現實的清醒認識。

布萊克出身在倫敦一個貧寒的襪商家庭，從小就“富于幻想，神經過敏”[2]2，騰飛的想象力加上法國革命爆發(fā)前后動蕩不安的英國倫敦真實的社會寫照，使得布萊克的詩集《經驗之歌》在思想深度和藝術表達上顯得更為深刻。同樣，陳夢家也是一個靠著想象的翅膀翱翔于靈魂與文字間的詩人，他曾說過“想象,她有最能耐的翅膀遼遠的飛?！盵3]18-19雖然陳夢家與布萊克有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與時空的距離，但兩人的經歷卻是驚人地相似。陳夢家在結束自己的學生時代后不久，“一·二八”戰(zhàn)爭爆發(fā)，炮聲震醒了詩人內心深藏的憂國憂民情懷，他毅然走上了前線，積極參與抗日宣傳。在這樣的成長經歷下，其思考逐漸變得深刻起來，在簡單的意象背后增添了更多值得深思的內涵，細讀兩人詩歌中的意象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布萊克多用花草和動物作為詩意的寄托，有多首詩都直接以動物名入詩，如《羔羊》、《蠅》、《虎》是其中較為有代表性的三首。在《蠅》一詩中詩人用“我的手無意中就可以將它抹去”，聯想到自己也像一只蒼蠅，一步步解釋了“我”為什么像蒼蠅的原因，是因為蒼蠅沒有思想，所以容易抹去，人如果也沒有思想，和蒼蠅無異，雖生猶死。通讀全詩不難體會到詩人對那些像蒼蠅一樣沒有理想、沒有生命活力的寄生蟲似的人們給予的揭露和諷刺。而陳夢家的詩作中有一首名為《雁子》的短詩，詩中說雁子盡管已經很疲倦，但因為它有很多感情牽掛，所以它要堅強地飛下去，“一邊叫，一邊飛遠”，簡單幾個字卻寫盡了雁子的牽掛，它叫是因為要留下囑咐和答應，然而它卻不能留下來，它得飛，這是雁子的宿命。盡管兩首詩寄托的詩人的情感不同，但是可以看出他們選取的都是平凡甚至是極為渺小的意象來傳達思想，表達他們在面對冷酷現實時的嘲諷與無奈。布萊克還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詩名為《野花之歌》，這不禁讓人聯想到陳夢家當時頗受胡適贊美的小詩《一朵野花》，兩個詩人都選取了這個大千世界中平淡無奇的意象“野花”作為詩歌的主角，相通的藝術取向為我們體會他們詩歌相似之處留下了依據。布萊克的《野花之歌》：“當我漫步在森林，在那綠葉叢里，我聽到一朵野花，唱著一支歌曲：我曾睡在大地上，在那靜寂的夜里，我輕輕訴說著恐懼，我心中感到歡喜……”詩人化身于一朵林間的小野花，以花為人，訴說著花的欣喜與苦惱，全詩情景交融，物我兩忘。以此來關照陳夢家的成名作《一朵野花》，雖然只有八行，看去無比清純可愛，可是實際上具有復雜的含義，使詩的“含義富有某種‘哲理’的難懂”[4]131。詩人借由這朵在荒野中自開自落的野花回顧審視往昔的自己，這一朵野花在遼闊的荒原中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可它卻意識不到自己的渺小“不想到這小生命，向著太陽發(fā)笑，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他看見青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聽慣風的溫柔，聽慣風的怒號，就連他自己的夢也容易忘掉?！痹娙四芤庾R到這一點，說明詩人不禁有了作為一朵野花的自信，更進一步了解了自己，面對未來的生活和艱難也會更有斗志。通過這兩組意象的對比，可以看到陳夢家在借鑒學習布萊克選取意象的基礎上又增添了許多個人生命姿態(tài)的色彩，展現了自己的人格魅力，讓自己的詩歌在簡易的外表下富含了人生的哲思。

3神秘主義的宗教情愫

布萊克的父親是一名基督教徒，所以布萊克一生都深受宗教文化影響，其詩歌中傳達的不僅是他的藝術世界，更是他充滿博愛、仁慈的精神世界。布萊克的宗教情愫來源也與《圣經》關系極為緊密，他有一組自己的宗教詩歌，以《先知書》命名。他的許多詩歌名都有宗教色彩，如《致繆斯》、《升天節(jié)》、《致諾巴達底》、《永久的福音》、《致上帝》等，詞匯也多用“天使”、“上帝”、“天國”、“靈魂”等。布萊克前期的宗教詩歌大多贊美上帝是仁愛無私的，光明將會普照萬物，所以詩歌風格多為活潑歡愉，如《羔羊》、《黑人小孩》?！陡嵫颉分性娙嗽儐柛嵫颉罢l造了你？給了你生命，吩咐你吃草，給了你人見人愛的衣裳，給了你那么柔和的聲音……小羊羔兒，上帝保佑你?！薄逗谌诵『ⅰ分泻谌诵『⒁驗槟w色決定的悲慘命運讓詩人同情惋惜，并將他之寄托和希望交給了萬能的上帝，“她指著東方，開始對我訴說。看升起的太陽，那兒住著上帝，他放射出光明，放射出熱……我們可學著感受愛的光輝，而這黑黑的肢體，曬黑的面容，只是一片云，也像是多蔭的樹叢?！睗夂竦淖诮桃蛩貛Ыo詩歌的必然是更為神秘的詩歌內涵，在《永久的福音》中他寫道：“當人們的靈魂還在沉睡，天使長們還在對他落淚，當黎明未至，夜色昏沉，此人若是女人所生，他怎能對著一片光輝，投射漆黑的夜之纖維，怎能憑著自相矛盾的懷疑，對著幽暗的虛構進行推理？”與之相似，陳夢家出身于一個牧師家庭，在中國現代詩人中，陳夢家是唯一一個敢于宣稱“我是一個牧師的好兒子”的詩人，當然他與宗教的淵源還不止于此，1932年，他又進入了燕京大學專修神學。他的詩友方瑋德稱:夢家的詩“更享有他自己的人格的縮影,那便是對于宗教的虔誠?！盵5]6盡管陳夢家很少談到自己受宗教方面的影響，但只要讀過他的詩歌，都能感受他濃厚的宗教情結。除了來自家庭和自身的宗教洗禮外，在詩歌領域的宗教情結與布萊克詩中的宗教意識絕難分開，尤其是神秘主義的象征。如《圣誕歌》一詩中，詩人反復懇求“天上的老翁，你下來吧！”“我們歡喜的唱起神歌，合上眼睛做感恩的祈禱；矚望你快從云端里降落，煙囪是你安暖的甬道?！弊掷镄虚g無不帶有一種神秘的儀式般的情愫。而到了《雞鳴寺的野路》中，這種神秘主義的宗教情愫得到了更為淋漓盡致地表現：“這是一條往天上的路，夾道兩行撐天的古樹，煙樣的烏鴉在高天飛，鐘聲幽幽向著北風追，我要去，到那白云層里，那兒是蒼空，不是平地。”這首詩與布萊克的宗教詩里的神秘主義相對照，淵源關系很明顯。

陳夢家在《新月詩選序言》中談到外國詩歌對中國新詩的影響時曾說過：“我們的白薔薇園里，開的是一色雪白的花，飛鳥偶爾撒下一把異色的種子，看院子的人不明白第二個春天竟開了多少樣奇麗的異色的薔薇。那全有美麗的，因為一樣是花?！盵2]226新文化新思想新表達的輸入，讓中國新詩詩壇色彩繽紛，詩人們將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與吸取的外來養(yǎng)分巧妙融合，創(chuàng)作出了諸多優(yōu)秀偉大的詩篇。我們雖不能斷定說陳夢家的詩歌就是完全繼承了布萊克的風格，但布萊克的詩歌和詩歌理論一定在陳夢家創(chuàng)作的旅途中曾影響過他，并指引他走得很遠。

[參考文獻]

[1]藍棣之.夢家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英]威廉·布萊克.布萊克詩集[M].張熾恒，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9.

[3]陳夢家.新月詩選[M].上海:新月書店,1931.

[4]舒蘭.北伐前后的新詩作家和作品[M].臺北:成文出版社,1980.

[5]方瑋德.鐵馬集[M].上海:開明書店,1934.

(責任編輯陳紅娟)

On Chen Mengjia's Poetr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England Romantic Poet William Black

WANGYuxuan

(SchoolofLiterature,HunanNormalUniversity,Changsha,Hunan,410081,China)

Abstract:Chen Mengjia was a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 New Moon Latter modern poetry,whose poetry was distant tranquil,but full of implications and profound meanings without losing the endless aftertaste.His poetry was closely related to Western culture,especially influenced deeply by the poems of British romantic pioneering poet-William Blake,and his poetry theory.The paper spies on the influence of Blake's poetry on the creation of Chen Mengjia' poetry from three aspects of the naivety of poetry,the far-reaching implications of the image,mysticism religious feelings and explores the fantastic light in the collision of both poets in the field of poetry.

Key words:Chen Mengjia poetry;William Black;the simplicity of style;imagery;religion

收稿日期：2015-11-23

作者簡介：王宇萱，女，湖南湘潭人，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7.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5645(2016)02-008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