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喬治·桑(1804~1876)
喬治·桑致阿爾弗雷德·德·繆塞
[郵戳:威尼斯,1934.04.17]
[……]
請不要以為,阿爾弗雷德啊,不要以為,我想到失去了你的心,還能夠覺得幸福。我是你的情婦或是你的母親,這都沒多大關系。我激起的是你的愛情或是友情,我與你在一起是幸福還是不幸,這一切都不能改變我目前的心境。我知道我愛你,這就是一切。
關心你,為你排除一切痛苦、一切不快,向你提供娛樂、消遣,這就是我自從失去了你以后所感到的需要,也是我感到的負疚之處……這一樁如此愜意的美差,我本來是會帶著十分愉快的心情去完成的,為什么慢慢變成了苦事,竟終至突然成為不可能呢?我奉獻的良藥竟變成毒品,這是什么天數(shù)注定?。课腋冻鋈啃难?,為的是讓你有一夜安寧和休息,怎么我對你竟變成一種折磨、一種災難、一種威脅呢?我的枕上灑滿了淚水,在靜寂的黑夜里,我聽到你呼喚我的聲音??涩F(xiàn)在誰會來喊我呢?有誰會需要我的不眠之夜?我為你積聚了力量,現(xiàn)在這力量反過來作踐我自己,我又能把它用在什么地方呢?
[……]
我交了一位密友,它使我得到莫大樂趣,你對它也會喜歡得要命的。這是一只養(yǎng)熟了的椋鳥,有一天早晨帕杰洛從口袋里將它掏了出來放在我肩上。請想想看,那是一個最無禮、最怯懦、最淘氣、最貪吃、最怪誕的生靈。我覺得約翰·克賴斯勒的靈魂附到了這只動物的身上了。它喝墨水,吃我點著的煙斗中的煙絲。那縷縷青煙它可喜歡啦。我無論什么時候抽煙,它都停在煙斗柄上,而且深情地俯身向著那冒煙的煙斗。
阿爾弗雷德·德·繆塞致喬治·桑
[郵戳:巴黎,1834.05.01]
[……]
我要寫一部小說,我很想把我們的故事寫一寫。我覺得,這樣會使我得到解脫,也會提高我的心靈。我想為你建造一座祭壇,哪怕用我的白骨壘成也罷。但我要等待你的正式允準。我得告訴你,人家談論我的回來談論得很多,事情真是不可思議;原因是,我到達前的半個月,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我們兩人分了手。有人說,見到你也在巴黎,甚至還跟你在市政廳的舞會上談過話。也許你遇上哪一天壞日子,曾寫信給布洛茲說了一下這次凄涼的分手。不管怎樣,我擔心人家以為我只想自己免受恥笑,從而護著你,使你免于受責備。然而我還是想寫。世人什么都不了解。但是那些會猜測的人便曉得:有一個聲音向著你,這就是認識你整整一年的那個男人的聲音,也許正是你離開的那個男子的聲音。就讓別人恥笑我吧,我是滿不在乎的。
[……]
你的椋鳥故事太吸引我了,我艷羨的正是它。它竟在你的膝上跳舞,這調皮鬼!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嗎?我也要買一只。當然啰,它也得肯喝墨水,不管它喜歡不喜歡。它會整天叫著“喬治”、“喬治”。
(節(jié)選自《喬治·桑情書選》,喬治·桑著,黃建華、余秀梅譯,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
1833年6月17日,出版人弗朗索瓦·布洛茲(Fran?ois Buloz)為他手里的《兩個世界雜志》(Revue des deux Mondes)組織了一場晚宴,地點在巴黎黎塞留街(Rue Richelieu)104號,29歲的喬治·桑與23歲的繆塞(Alfred Musset)在這里相遇。一個多月后的7月底,繆塞就搬進了桑女士位于瑪拉給(Quai Malaquais)的住所。
在認識繆塞之前,喬治·桑已經(jīng)有過若干個情人,而繆塞之后,數(shù)量則更多。其中最著名的當然是肖邦,二人的糾葛有將近十年之久。聽上去,這是一個博愛和敢愛的女人。而且她的交往對象,令人想到《午夜巴黎》中男主角吉爾(Gill)聽完阿德里亞娜(Adriana)對前男友莫迪尼亞和現(xiàn)男友畢加索的抱怨后,忍不住感慨時的一句臺詞:“你把藝術果兒上升到了一個全新層次。”(You take art-groupie to a whole new level.)
但喬治·桑實在不是那種販賣與男人風花雪月故事的“美女作家”。馬克思曾高度評價喬治·桑的社會題材小說,還在他的《哲學的貧困》(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一書的結尾,援引了喬治·桑在《Jean Siska》一書中所寫的“戰(zhàn)斗或死亡,血腥的斗爭或滅絕,這是暴力的不可避免性”(Combat or Death,bloody struggle or extinction. It is thus that the question is inexorably put)。
事實上,喬治·桑在19世紀的巴黎文藝江湖里,是一個心若明月式的人物。她生活的時代,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印象主義的各路大俠切磋往來,與福樓拜、司湯達、巴爾扎克等文豪都有密切往來,給人一種廣交天下豪杰的錯覺。然而她又秉持濃郁的沙龍式包容情懷,將他們納入自己的母性羽翼之下。她的方式是書信。仿佛她的祖母,在監(jiān)獄般的修道院,在第一任丈夫過世,庇護人太子和太子妃也相繼去世后,給伏爾泰寫去一封求助信,希望擺脫“再次嫁人”的困境。
2004年紀念其誕辰200周年的各類活動中,喬治·桑被稱為“作家”,而非“女作家”。不論是她給自己取的筆名,還是在戀情中,她扮演的角色,都為她樹立起一種兼具寬闊胸襟和母性情懷的形象。
細較喬治·桑的閨名,很容易迷失在多個版本中,若從其祖母那一代開始追溯,她的全名是一個相當長的繁復版本,把它寫全,是阿芒蒂娜-露西爾-奧羅爾·杜邦·德·弗朗科爾(Amantine-Lucile-Aurore Dupin de Francueil),帶著法國特有的“de”,以示其貴族出身,而其中的“杜邦”,也很容易引起法國王朝歷史愛好者的注意。
但這個版本實在過于繁瑣,即便是法國人自己,也很難弄清楚兩個名字中間,是否應該加上分隔號“-”。再加上法國大革命后,一些家族中與“德”相關的部分都有意無意地流失在歷史中。喬治·桑在自傳《我畢生的故事》中,也只將名字寫到杜邦為止。除此之外,對于“貴族出生”這件事,自傳中也有過曖昧的抵觸,她寫道:“如果我的父親是波蘭國王奧古斯特二世的曾孫,我可能還會覺得自己頗有些私生女的嫌疑。”作為后代,喬治·桑的小說卻多半站在社會大眾的一面,不過,這并不妨礙傳記作家和今天的人們對她的出身產(chǎn)生興趣,因為不管她承認與否,倘若不追溯得過遠,“杜邦”這個名字,仍然在她身上產(chǎn)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最終人們互相妥協(xié),通常稱她為奧羅爾·杜邦(Aurore Dupin)。
“杜邦·德·弗朗科爾”自然是她祖父的姓氏,但這位杜邦先生的名氣,卻在兩位杜邦夫人中間,顯得沒那么重要。
第一位杜邦夫人的名頭很響。面容姣好的杜邦夫人,頗有林下風致。她在盧瓦爾河支流歇爾河(le Cher)上的舍農(nóng)索城堡(Le Chateau de Chenonceau)里,組織沙龍宴請賓客,出入者包括了孟德斯鳩、狄德羅等當時名氣最大的文人,尤其是盧梭,一度在她的羽翼之下,并敬她愛她。盡管與這位杜邦夫人并無直接的血緣關系(喬治·桑的祖父是其繼子),中間也已經(jīng)隔了兩代,可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卻永久地掛著杜邦夫人初嫁時不過16歲年紀時的畫像,畫像中的她面容姣好,清新迷蒙。杜邦夫人在她的時代,思想十分前衛(wèi),甚至啟蒙了一代人。在母性情懷這一點上,總是她一脈相承的。
另一位杜邦夫人則是她的祖母瑪麗·奧羅爾·薩克森(Marie Aurore de Saxe)小姐,同樣思想前衛(wèi),在培養(yǎng)年輕的前喬治·桑時期的奧羅爾小姐方面,添加了“自由的訓導和思考的前奏”,以至于化身為喬治·桑的她,介入公共領域,關注公共事務,反而是一個“公共知識分子”式的人物。
而盧梭與她祖父是好友,與她最敬仰的那位杜邦夫人關系非同尋常,她的童年,又常常在她祖母口中聽到盧梭的思想與軼事,年輕的奧羅爾小姐心中,無疑對盧梭有一種“家學淵源”式的傳承。
奧羅爾逐漸在婚姻生活里緩過神,她明白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沒有共同話題、無法精神溝通”聽上去是一個冠冕堂皇、很作的理由,卻是最令奧羅爾對生活的費解之處。這一段思索與探究過程,卻持續(xù)了整整十年,可等她真正邁出前往巴黎的一步,她已經(jīng)生下一兒一女。以至于,在“離婚”未出現(xiàn)在社會詞典中的19世紀上半葉,她像一個向往自由的女俠,堅定地與丈夫分居。巴黎,從此成為她作為喬治·桑將近50年壯闊的人生背景。
在還是奧羅爾的時候,喬治·桑就十分愛寫信。在她的十年婚姻生活中,即便是面對“粗俗、毫無文藝心腸”的丈夫,她也寫過18頁體量的長信。沉甸甸的信封遞到丈夫手里時,他顯然摸不著頭腦,“有什么話,有什么想法,天天一個屋檐下,為何不能當面說”。
信中,喬治·桑直陳其對精神生活匱乏的苦悶,為無法與丈夫分享詩歌的美好而無奈,甚至坦白自己對另一個文藝男青年的愛慕之情,“幾乎獲得了從不讀書的卡西米的諒解”。寫下這封長信時的奧羅爾,在離成為喬治·桑還有好幾年的距離,幾乎還沒想過要成為一個“寫字的人”,并竟然成為一名作家,遑論著作等身。從這個角度,書信的寫作,是一般人開始動用感情敘事的智識蘇醒之初,而這封信,大概是喬治·桑頭一次試圖運用文字的力量解決問題的本能嘗試。
有趣的是,當年盧梭寫下《新愛洛伊絲》(Julie ou La Nouvelle Hélo?se),借書信體便宜行事,用第一人稱直抒胸臆,在不同的敘述主體間來回往復,試圖忠實地記錄愛情故事。他某種意義上的“后代”喬治·桑,卻在現(xiàn)實中踐行這種“書信體愛情”。她一生寫過的信無數(shù),它們被用來分析她的每一段戀情,窺探隱情,僅是《喬治·桑情書選》一書中,從繆塞求愛到分崩離析的訣別,所摘錄的每一封信都透露出一點進展,各自的性格也時常被窺見。倘若不是刻意的虛構,而是實實在在的真情流露,一封信甫一寄出,說錯的話,還未表達干凈的情緒,忙不迭又補上第二封寄出去,這種情形因而十分常見,在喬治·桑與繆塞的信札中也時有出現(xiàn)。
喬治·桑以多產(chǎn)著稱,一生寫過的信件多達2000余封,僅2004年伽利瑪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編輯出版的《喬治·桑生活信札》(Lettres dUne Vie)就厚達1312頁??釥柦?jīng)典文叢出版社(éditions Classiques Garnier)編輯的《喬治·桑書信全集》更是多達26冊,這些信不只對了解她的生活與作品而言非常重要,“也成了了解19世紀歷史不可或缺的存在”。她與繆塞的蜜月期,她寫下頭三冊《一個旅行者的信札》(Lettres dun Voyageur),并在隨后若干年里,將這個系列出版到了第十三本。除此之外,她與雨果、福樓拜和司湯達通信也相當頻繁。
喬治· 桑小說《安德烈》(André)插圖
1943年,根據(jù)喬治·桑小說《小法黛特》(LaPetite Fadette)改編的芭蕾舞劇
二人之間流傳下來的情信當中,繆塞那封“表白信”十分有名。幾次文學方面的探討,若干次文藝浪漫主題的約會之后,繆塞終于決定表白,他寫道:“我愛上了你。從我看見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愛上了你。我本來以為如果我只要把你作為朋友看待,我就可以治愈我的病?!?
盡管文本中展示的諸如探討椋鳥的部分,也有“浮生六記”式的愛人間情趣,喬治·桑與繆塞之間這段戀情的幸福時分,仍然是短暫的,至最終轉為怨偶,前后為時不到兩年。的確,“怨偶”是貼切的定義,因為這段愛情瓜葛的是非,從未得到過一致的評價。傳記作家安德列·莫洛亞(André Maurois)顯然屬于為喬治·桑折服的后輩之一,在他所著的傳記中,繆塞幾乎是“花花公子”的集大成者,認為他從頭至尾紈绔子弟裝束,活脫脫一個“拜倫式的詩人”。
繆塞敏感多情,原本就是浪漫主義詩人當中,年輕一代里妙趣橫生的一位,喬治·桑在與他相處的前幾個月中,“體會到了某種額外的激情”。墜入愛河的兩個人,很快決定一起去意大利旅行。就像現(xiàn)代人常說的,旅行可以放大彼此的缺點。結果意大利之行,不只提前結束了二人的蜜月期,更為情人間制造了無法修復的裂痕。普遍認可的版本是,先是繆塞病倒,喬治·桑盡心陪護;隨后輪到桑病了,她得到的卻是繆塞的一句“一個有病的女子,真可悲,真令人煩惱”。
喬治·桑身上諸如“放蕩”之類的標簽從來沒有去除過,這當然不僅是因為在陪護繆塞的過程中,她與前來看病的醫(yī)生產(chǎn)生情愫,也是因為她一生的情人數(shù)量眾多,她以“用我愛,故我在”替換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為她體驗不同愛情的人生刻上哲學的意味。她寫給繆塞的信中,有這樣一段:
愛情是一座圣殿,那是戀人給一個多少值得自己崇拜的對象建造的。殿中最美的倒是祭壇而不是神靈。為什么你不敢去冒冒風險呢?無論崇拜的偶像是長久樹立抑或轉眼間便告粉碎,但你總算建立起一座美麗的殿堂。你的心靈將會寄托其間而且將會令其圣香繚繞。像你這樣的心靈想必會產(chǎn)生偉大之作的。
神靈或許會更換,而神殿將會與你長存。
與其說是情書,不如說是哲學思考,更有試圖說服愛人之嫌。而繆塞的回信,基本都是為自己的情緒俘虜,胸腔以上開始喋喋不休。為自己起了男性筆名并常常以男裝出席社交場所的喬治·桑,思想力量上的超前與堅穩(wěn),的確是許多男人所不及。她寫,“我仍然是喬治哥哥”,她還寫,“我曾像愛兒子那樣愛你”,二人之間的愛情心理無疑有種性別倒錯的意味。
繆塞在與喬治·桑分手后,寫了一部自傳體小說《一個世紀兒的懺悔》(La Confession dun Enfant du Siècle),他在里面寫道:“我想象不出,人們除了去愛之外,還能做什么別的事情。而當有人跟我談到干別的事情的時候,我便不作回答。我對我的情人的激情很瘋狂,我一生都從中感受到一種我弄不明白的修道士式的和粗野殘暴的情感?!?/p>
熱戀的激情,普通人都能體會,如此不顧一切的依賴與倚重,聲稱“一個人只要摟緊了他的情人,空虛就能填滿”,卻不免有“神經(jīng)過敏、自制力差”之嫌。一旦愛了,愛人就是他世界的全部,現(xiàn)代女性都極力避免跌入這類毀滅性的愛情陷阱,繆塞顯然在“自我與他人”的選擇中徘徊過,最終,“自我”敗給了“他人”。
從這個角度,繆塞在這段戀情里,無疑扮演著柔弱的一方,癡纏的一方。
二人文本里的愛情,皆非“完不成的現(xiàn)實”,而是通過文本自我抒發(fā),將已經(jīng)一遍遍寫過的情緒,改變詞語的順序,換上新的包裝,卷土重來。從這個角度,倘若將喬治·桑和繆塞的情書比作私聊,那么寫成書并出版的自傳小說,則是將個人情緒撰字成文,放諸朋友可見的朋友圈。話說回來,說是“所有人能見”,心系的讀者,卻又往往只有那一個“Ta”。
戀人之間,是否一定會有你強我弱的博弈?人類從開始談論愛情的誕生之初,強弱之爭就從未停止過。
浪漫主義詩人往往在失去愛的時候脆弱不堪。相形之下,喬治·桑有王室血脈,卻稱得上見識過人間疾苦,有“努力生存下去”的意識。所以在與繆塞斷絕聯(lián)系之前,她有過長達一年的不舍與憐憫。她在信中鼓勵繆塞:“去愛吧,去接受愛吧。祝你幸福,但愿對我的記憶不致破壞你的歡樂。如果有必要的話,那就舍棄對我的記憶吧。”人們往往對她在意大利時的移情別戀多有指責,今天看來,活躍于19世紀上半葉的喬治·桑,身上卻有一種分量十足的現(xiàn)代性,相夫教子的桎梏未能牢固地長于其身。她選擇跟隨愛情的腳步,在這個過程中,喬治·?!跋騼?nèi)體察心之所需”,走在時代之前至少一百年。所以“我并不是一個道德完善而高尚的人,我的愛就是我的全部”這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來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1836年春天,最有名且最多產(chǎn)的作家喬治·桑,終于正式離開了丈夫,并獲得了一雙兒女的監(jiān)護權。對她而言,終于“永遠平靜而自由了”。這年夏天,李斯特邀請她去瑞士度假。正是在這里,她遇到了肖邦。奇妙的是,彼時已成名的肖邦與繆塞同年,也小她6歲,同樣敏感憂郁,同樣體弱易病,“一片玫瑰花瓣的折痕,一只蒼蠅的影子,就足以使他咯血”。
像是某種命運的復刻,喬治·桑一生中最著名也最飽受譴責的浪漫故事開啟。
不同的是,這次是喬治·桑主動。在她的追求攻勢中,最著名的事件,是她給肖邦密友格爾馬瓦伯爵寫的一封“求教信”。又見長信,這回的信更長,有32頁稿紙。彼時肖邦有一個念念不忘的舊情人,第三者的存在,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戀愛中的人最不愿意面對的挫折之一,如果說一介文人,還有何種長處可以為自己謀福利,恐怕無外乎“用文字打動人”這一項了。
信中,喬治·桑拋出問題:“我想知道的是,考慮到他自己的平靜、幸福以及現(xiàn)在十分孱弱的身體——據(jù)我看,是太孱弱了,以至于經(jīng)受不住太大的憂傷——應該在我們兩人之中忘記或拋棄哪一個。”婉轉卻不容拒絕。接著,她剖析自己,表明立場,將肖邦與她自己放在一個陣營中。“我們是一對可憐的鳥兒——盡管我們有翅膀,但我們的巢卻筑在地上。當天使的歌聲召喚我們上天時,我們親人的呼喚又把我們拽回地面?!边@封信簡直是現(xiàn)代戀情大作戰(zhàn)的典范,她采取的迂回策略,轉向其好友實施曲線救國,即便不是喬治·桑的發(fā)明,也一定是足夠為后世男女學習的范本。
大概很少有人能夠對這樣一封真誠大膽的信無動于衷。不管怎樣,喬治·桑從回信中獲得了信心,很快奔襲至巴黎,將肖邦擁入懷中。
這一年,喬治·桑34歲,肖邦28歲。
喬治·桑蔑視傳統(tǒng),飲烈酒,抽雪茄,愛騎馬,一度慣穿男裝,可是眼神里充滿了溫柔。這樣一位寬厚柔情的女性,與肖邦相得益彰。肖邦曾說:“當我彈琴的時候,我看過她三回,她深深地將我看在眼里。這是一首關于多瑙河傳奇的歌曲,有點憂郁。我的心跟她一起在這個國度里跳舞。她的眼進入到我的眼,憂郁的眼,奇特的眼,它們在說什么?”與她在一起的時光,肖邦非常高產(chǎn),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小夜曲和圓舞曲。
相比較繆塞,喬治·桑顯然與肖邦擁有更多共同點。二人都深受盧梭自然平等學說的影響,都在藝術成功路中付出過艱辛,都深諳激情給創(chuàng)作帶來的影響。
很快,二人以戀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巴黎,從巴黎到諾昂(Nohant)的莊園,再到西班牙的瓦爾德摩薩隱修院(Valldemossa)。作為戀人所面對的問題,倒并沒有因地點不同而有所差異,一方面是世人一味地對喬治·桑又一段羅曼史的訝異;另一方面,則是肖邦朋友們的樂見其成,因為,“他的精神狀態(tài)好得令人驚喜”。他們二人,一個創(chuàng)造文字,一個創(chuàng)作音樂,一度在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顛沛,肖邦寫道:“內(nèi)心從來沒有如此平和過。”
1838年12月,二人來到如今已成為旅游勝地的馬略卡島(Mallorca)過冬,其間肖邦的肺結核癥狀嚴重,無人愿意接收病人,最終,他們落腳在瓦爾德摩薩隱修院。從這里望出去,視野開闊,不遠處的山谷掩著地中海特有的彩霞、綠樹和藍霧。
肖邦在這里寫出了著名的《水滴》。喬治·桑則回到巴黎后出版了《在馬略卡的一個冬天》。書中,她寫道:“這是一種具有壓倒性的景物,無可挑剔,不給你想象余地。詩人和畫家能夠夢想的,大自然都在這里創(chuàng)造了。整體廣袤無邊,又十分細致,永無止境的變化,形狀含渾,輪廊突出,朦朧的深沉,一切都有了,藝術無法在上頭作任何加添。”莫洛亞在《喬治·桑傳》中評價說,馬略卡島之行,像是喬治·桑對此前自己與繆塞意大利之旅的修正儀式,她希望這次能有所不同。諷刺的是,兩個男人,都在旅途中生病,命運好像很給面子,連面臨的挑戰(zhàn)和機會都如出一轍。
繆塞與喬治·桑分手后,再無擲地有聲的作品問世,而肖邦,則在分手不久后過世。世人因而譴責喬治·桑,稱她禍害了這些天才,而“天才們的勇氣在于甘愿被毀”,將喬治·桑放在她的情人們的對立面。但這正是喬治·桑領先世人一百年的地方,對于看上去“到處留情的放蕩女人”,不只是她自己創(chuàng)造的,她還發(fā)自內(nèi)心認可這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