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2015年10月5日,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繼2011年獲得美國拉斯克醫(yī)學獎之后,這位85歲的“三無”科學家再次成為輿論的焦點,爭議與贊譽并存。她發(fā)明的青蒿素拯救了上億人的生命,而它帶給屠呦呦的委屈與磨難同樣深重……
191號樣本的驚喜
屠呦呦獲獎,同時火了的,還有《詩經·小雅》,被稱為預言經——1930年底,屠呦呦出生在浙江寧波市海曙區(qū)開明街26號,父親為其在《詩經》里尋了個名字:“呦呦鹿鳴,食野之蘋?!?1951年,屠呦呦進入北京醫(yī)學院生物藥學系讀書,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中醫(yī)科學院中藥研究所工作。之后的五十五年,除參加過為期兩年半的“西醫(yī)離職學習中醫(yī)班”,她幾乎沒有長時間離開過北京東直門附近的那座小樓。而她事業(yè)的春天是在新中國最為嚴寒的那十年。
1969年1月,全國抗瘧工程總指揮部“523辦公室”將“中草藥抗瘧”的研發(fā)任務下達給屠呦呦所在的中藥研究所。屠呦呦那年39歲的,丈夫李延釗正在“五七干?!苯邮堋皩W習”與“鍛煉”。她將兩個女兒交給母親,開始了抗瘧的科研工作。
因為具有中西醫(yī)背景,而且勤奮,在那個資深科學家大部分已被打為右派的年代,屠呦呦很快被任命為研究組組長,帶領一個小組查閱中醫(yī)藥典籍、走訪老中醫(yī),埋頭于那些變黃、發(fā)脆的故紙堆中,尋找抗瘧藥物的線索。
耗時三個月,從兩千多個藥方中篩出640個,又鎖定到100多個樣本,最終入選的胡椒,“雖對瘧原蟲抑制率達84%,但對瘧原蟲抑殺作用并不理想”。青蒿是當時的191號樣本,雖然曾經有過68%的抑菌率,復篩結果卻一直不好。直到有一天,屠呦呦決定:用沸點只有35℃的乙醚代替水或酒精來提取青蒿。這抓住了問題的核心——溫度正是青蒿素提取的關鍵。
無數(shù)委屈和磨難合成青蒿素
要提取青蒿的精華,需要設備。沒有設備,屠呦呦和幾個同事自己動手,從市場買來七口大缸,在缺乏通風設備的陋室里,用一種揮發(fā)性很強、具有一定毒性的溶劑浸泡青蒿。工作室污染嚴重,揮發(fā)性氣體危害身體,一旦肝臟受損,將是終身遺憾,但屠呦呦毫無辦法。日久天長,加之勞累和缺乏營養(yǎng),屠呦呦染上了中毒性肝炎,肝功能壞到蛋白倒置。
1971年,屠呦呦成功地提取到青蒿素。鼠瘧實驗抑制率100%;猴瘧實驗抑制率仍是100%;再試,依然如此。屠呦呦打算用在臨床上,有關領導批準了,但有人貼出了“大字報”,聲稱屠呦呦的實驗工藝有問題,用具有一定毒性的溶劑浸泡青蒿,這樣提取出的青蒿素,說不定也含有毒性,不可用于人類。甚至有人把浸泡青蒿的溶劑喂給貓狗吃,讓軍代表親眼看著貓狗食用后抽風至死的慘狀。治瘧的臨床基地在海南,當屠呦呦聯(lián)系做臨床實驗時,那邊的醫(yī)療隊拒絕了。
屠呦呦氣憤至極。她找院領導、找黨組織、找軍代表立下“生死狀”,說:“先拿我做實驗,后果自負,一旦證實此藥無毒,臨床的事情領導必須立刻予以放行。”
倔強的屠呦呦吞下實驗藥,一次、兩次……直到所有人信服。如此悲壯的一幕,打動了同事,他們也跟著屠呦呦一起臨床驗毒,最終封住了謠言。
在那個特殊時期,“知識產權”是一個陌生的概念,論文不需要個人署名,新的發(fā)現(xiàn)迅速變成了集體財富。1972年3月8日,在南京一次會議上,以“毛澤東思想指導發(fā)掘抗瘧中草藥”為題,屠呦呦匯報了自己在青蒿上的發(fā)現(xiàn)。很快,云南和山東等數(shù)個研究小組借鑒了她的方法,對青蒿進行研究。1978年,523項目的科研成果鑒定會最終認定:青蒿素的研制成功,“是我國科技工作者集體的榮譽,6家發(fā)明單位各有各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在這個長達數(shù)頁的結論中,只字未提最初發(fā)現(xiàn)者屠呦呦的名字?!扒噍锼亍钡拿Q也是來自那次會議,這為日后的爭議埋下伏筆。
遲到四十年的認可
此后近四十年,青蒿素在國內外治病救人,而其發(fā)現(xiàn)者究竟是誰,一直模糊不清。
2007年,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NIH)的傳染病專家路易斯·米勒與同事開始調查青蒿素的最初發(fā)現(xiàn)者是誰。2009年,中國中醫(yī)科學院研究員廖福龍在化學領域的期刊Molecules上發(fā)表了一篇“社論”,明確指出青蒿素的發(fā)現(xiàn)歸功于屠呦呦。2010年,在英國牛津大學和泰國瑪希隆大學授課的尼古拉斯·懷特因在瘧疾研究方面的杰出工作,而獲得加拿大蓋爾德納獎,然而并沒有中國的科學家與他分享這個榮譽。次年,米勒與同事在生命科學領域最有影響力的期刊《細胞》上發(fā)表了他們的調查結論:“我們的發(fā)現(xiàn)毫無疑問地顯示,最大的功勞應該歸屠呦呦?!?/p>
同年9月3日,屠呦呦獲得了醫(yī)學科學領域最重要的獎項——拉斯克獎。這個獎項一直被認為是諾貝爾獎的風向標,屠呦呦被稱為離諾貝爾獎最近的科學家。直到此時,她的名字在中國才開始被廣泛知曉。這一年,她已經71歲,沒有博士學位、沒有留洋背景,沒有院士頭銜,被戲稱為“三無”科學家。
這份榮譽也將屠呦呦再次推向了爭議的舞臺。一些人認為榮譽不應該屬于她一個人,畢竟當年那么多人參與“523任務”,而且許多單位都獲得了國家科委的國家發(fā)明獎,屠呦呦不過是接力賽中的一棒而已;青蒿素的發(fā)現(xiàn)應該屬于整個團隊,而不是團隊中的某個人。
而拉斯克獎以及諾貝爾獎的評獎標準是:即便有大量人員參與的領域,通常情況下都能追溯到一個起始點,那時只有幾個人,是他們點燃了火種。
斯坦福大學教授、拉斯克獎評委露西·夏皮羅如是說:“人類藥學史上,像青蒿素這種緩解了數(shù)億人的疼痛和壓力、挽救了上百個國家、數(shù)百萬患者生命的科學發(fā)現(xiàn),并不常有。”而屠呦呦對這遲到了四十年的認可,異常平靜。同人類的健康相比,其他一切都是浮云。
在爭議中淡定
事實上,無論是青蒿素的發(fā)現(xiàn),還是它帶來的榮譽,都始終將屠呦呦置于風暴中心。
2004年,泰國瑪希敦獎將5萬美元和一枚獎章頒發(fā)給了青蒿素研發(fā)團體,大多數(shù)青蒿素研究參與者贊成將這筆獎金捐給盛產青蒿的四川酉陽地區(qū)的一所中學。這時,屠呦呦提出,必須先明確她個人應該享有50%以上獎金的份額,然后由她以個人名義捐給酉陽……因為爭議頗多,這筆錢至今未落實。
2009年,屠呦呦出版了專著《青蒿及青蒿素類藥物》,但因為引文署名的細節(jié),馬上有人撰文批評她:未能充分肯定其他研究小組和自己研究小組其他成員的作用。他們認為,屠呦呦夸大了自己的研究組在523中的作用,夸大了自己在研究小組中的作用。
曾有段時間,屠呦呦把中藥研究所的原始材料收藏在自己家,不給其他人看。如此“蠻橫”卻從不解釋,任由外界拿她的“情商”與“高冷”做文章。只有她自己知道青蒿素的勝利之果險些被強行掠奪。
1981年9月,屠呦呦接到某主管部門下達的通知,要她撰寫研發(fā)青蒿素的報告,介紹給一批外國專家。按說這是中國的知識產權,應予保密或申請專利保護,怎能輕易示人?但屠呦呦反對無效,她被告知這是涉及國際關系的“政治任務”。
1981年10月,國際會議“青蒿素專題報告會”在北京舉行。幸運的是,以世衛(wèi)組織身份訪華的6位專家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們聽了屠呦呦的報告后,委托美國一個醫(yī)學實驗室做檢驗性“復核鑒定”。實驗人員用美國本土一種類似青蒿的植物替代了青蒿,失敗的結局不言而喻。結果,6位專家懷疑青蒿素的科學性。按照他們的思維:如此重大的一項發(fā)明,誰不去申請專利保護?能如此輕易、無償?shù)靥峁┙o外人?
與此同時,很多人拿著這項技術和外商合作,企業(yè)辦得熱火朝天。屠呦呦繼續(xù)在其簡陋的實驗室里,和青蒿素在一起。很多藥企把抗瘧藥當預防藥宣傳,一聽說有人去非洲或雨林,就讓先吃抗瘧藥,時間一長不就產生抗藥性嗎?不就毀了抗瘧藥嗎?屠呦呦必須與時間賽跑,研制出延緩瘧原蟲的抗藥性復方。
這些委屈,屠呦呦默默承受。對于自己的“三無”,屠呦呦也曾努力過,幾次被提名參評院士,但均未當選。有人說,屠呦呦除了不善交際,還太直率,總講真話,不會奉承,“情商有硬傷”。
2015年10月5日,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選擇了屠呦呦。諾貝爾獎評委會給她的評語是:“由寄生蟲引發(fā)的疾病困擾了人類幾千年,構成重大的全球性健康問題。屠呦呦發(fā)現(xiàn)的青蒿素應用在治療中,使瘧疾患者的死亡率顯著降低。”這一年,屠呦呦85歲,深受多種疾病困擾,生活瑣事皆由老伴幫忙打理。
在獲獎感言中,屠呦呦淡定地說:“青蒿素是傳統(tǒng)中醫(yī)藥送給世界人民的禮物……青蒿素的發(fā)現(xiàn)是集體發(fā)掘中藥的成功范例,由此獲獎是中國科學事業(yè)、中醫(yī)中藥走向世界的一個榮譽?!钡芸?,她的聲音被淹沒在黃曉明與Angelababy的婚禮秀中,而她的老家——寧波開明街26號,那座民國初期的優(yōu)秀建筑也被反復用金錢加以換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