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東亮
甲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孫永遠出事的那天——7月12日,農(nóng)歷六月十六——正是我和女友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日子。我的結(jié)婚紀念日,成了一個悲喜交加、苦樂參半的日子,也成了我人生的拐點。
那年的7月12日,是個難得一遇的好天,是我27年生命中見過的最美的天。我的心情也和藍瓦瓦的天一樣通透爽朗——因為我即將邁入婚姻的殿堂。
那天,我搭一輛便車從連隊出來,車是剛剛運過雞糞的農(nóng)用三輪車,恰巧從連隊門前經(jīng)過。見我想搭車,熱情的大爺把我讓上了車。連隊駐守的九龍灘村以盛產(chǎn)香瓜聞名,雞糞則是種香瓜最好的肥料。后斗上殘存著氣息濃郁的雞糞,讓我的思維腦殘般跳躍到香噴噴的香瓜上來——我憧憬著美好的婚姻生活。
我出去是去辦結(jié)婚登記的,因為未婚妻說這天領(lǐng)證結(jié)婚吉利。路邊的野花沐浴著陽光,嬰孩一樣沖人傻笑;輕盈的燕子似乎讀懂了小學課本,在車前引路吟唱翩飛,一切都是那樣美好,我如同回到了童年時光,享受著孩童般的快樂。
連隊在離縣城10公里遠的鄉(xiāng)下,進一次城本不難,可因為我是連隊主官——連隊就我一個主官在家。禁捕期剛剛結(jié)束,邊境管理正緊張,為了防止?jié)O民越界生產(chǎn),連長帶著駐勤組頭十多天就駐到灘地上去了。這十多天我是又當?shù)之攱?,軍事政治一把抓,操心全連人的吃喝拉撒。當上了指導員——就像有一把無形的枷鎖捆綁著你——確實身不由己,雖說只有十幾公里的距離,可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去過縣里了。
我剛當排長時幾乎每個周末都能帶隊到縣里去逛上大半天,后來到了小崖子當了哨長,成為邊防部隊駐小縣城的最高行政長官,我想上街方便得就像從自家臥室擺駕到客廳一樣。我和未婚妻就是那時認識的——年輕時代的自由時光就這樣一去不返了。
學校放了暑假,女朋友下了死命令,7月份不結(jié)婚就永遠不要結(jié)了。
我本來是想休假的,在我蹉跎碌碌的27年人生中,我實在找不出還有什么事比結(jié)婚更重要。照理說,這種大事我休個假是人之常情,花一個月時間操辦婚禮一點都不過分,不說風光大辦起碼也得煞有介事。
我撥通了教導員的電話,我的耳朵和手機保持著50厘米的距離,以表達我對領(lǐng)導的敬畏。我鼓足勇氣地說,想請一個上午的假,到縣里去一趟,辦點事。
什么事非得正課時間辦?讓孫永遠替你辦。教導員講話從來不用商量的語氣,他的每一個溫和的祈使句都是命令。
我怯聲怯語說,我要去領(lǐng)結(jié)婚證,這個必須親自到場,旁人替不了的。
這么快就領(lǐng)證,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你結(jié)婚的事我開個營黨委會研究一下,得表決通過你才能結(jié)。
教導員,這個就不用上會了吧,您一句話就能定,在營里您的話就是圣旨。
凈忽悠,就半天假,去吧。
謝謝教導員,您看我能不能順便休個婚假。
教導員說,你這個便可不是誰都能順的,你連隊就你一個主官在位,這個時候請婚假說輕了是戀家戀妻沒有出息,說重了就是不講政治看不出火候,婚禮什么時候不能辦。
是,您說得對,是我女朋友非得著急。
有了不成?你們這些年輕人,我以前可沒少教育你們,一定要先買票后上車,你這是開車上了路才想起考駕照。
不是,您誤會了。沒懷孕,我倆是純潔的戀人關(guān)系。
少扯沒用的,快去快回。
還有個事,教導員,孫永遠的假上面批了嗎?
等新畢業(yè)學員下來再說。
新畢業(yè)學員下連他就能走了嗎?
新畢業(yè)學員來了,我再給他遞報告。
明白了。我在心里替悲催的孫永遠微微難過了兩秒鐘,之后我就把一切與我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煩惱都排泄到了大江里了。
那天的小城天氣好得不能再好了,天藍得要命,江水清得醉人,山環(huán)水抱之中盡情山明水秀,街上的每個人都是一副幸福喜悅的模樣,完全一派城市宣傳片中才有的生態(tài)和諧、安居樂業(yè)景象。
領(lǐng)證很順利,辦事員大紅印章蓋下去的那一刻,我倆成了受國家法律保護的神仙眷侶。我把事先買好的鉆戒戴在老婆的手上,老婆嬌嗔地嫌棄鉆小,不晃眼睛。
我說好辦,我給你買根焊條吧,電焊晃眼睛。
老婆被我氣樂了,說我沒正形。她說有時間咱們把婚紗照拍了吧,今天天氣這么好。
我想也是,好天氣實在是難得。老婆嫁給自己不能委屈了她,婚紗照的錢不能再節(jié)約了,美好的瞬間得保留下來。
其實這之前,老婆早就在影樓預訂了拍婚紗照,她連婚紗都試好了,只等我有時間。影樓剛好排得開,我們約好了下午去江邊公園拍外景。
結(jié)婚的日子得吃頓大餐慶祝一下,可惜囊中羞澀,兜里只剩下600塊錢了,可出來一趟不能空手回去,得給教導員買兩條煙。我思忖著這次能出來得感謝教導員,宋教沒有別的喜好,就是好抽點煙,每頓飯后兵都能看見他右手掐著煙,跛著腳在營區(qū)散步。他的右腳是為了連隊才跛的,9年前,他在三連當司務長時(那時的司務長是干部),開農(nóng)用四輪子拉煤,四輪子翻了把他的右腳砸在了車下。他說那一砸把他砸上了政工這條路。他在連隊下榻的時候,我每天早晨都能聽到他一連串驚世駭俗的咳嗽聲,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咽炎犯了,抽煙抽的,煙絲太劣質(zhì)了。我當時深感自責,一位正營職教導員把腳都奉獻給了連隊,到連隊連包好煙都沒抽上,實在是不應該。
老婆看出了我的顧慮,她說,裝修房子咱們?nèi)兆邮蔷o了點,但大男人處世不能太小氣。她不愛吃大餐,吃多了該穿不進去婚紗了,她最愛吃麻辣燙。
那天中午,老婆果斷地拽我去吃麻辣燙。
坐等麻辣燙的工夫,我問老婆聽沒聽過大象和大蔥的故事。她樂了,問我是不是豬鼻子插大蔥——裝大象。
我說不是,這是一個嚴肅的寓言故事。馬戲團有一頭小象,它自幼便被一條細細的鎖鏈拴在木樁上,年幼的小象無法掙脫,天長日久便成了馴良的馬戲演員。小象長成大象后,拴它的還是這根細細的鎖鏈,木樁換了很多根,而且越換越細,它依然不會逃走,即便換成插在地上的一根大蔥,在小象的記憶中鎖鏈依然牢不可破,它永遠和從前一樣馴良,直到有一天,馬戲團失火了,大象拼命掙扎,想不到,鎖鏈一下子就斷了。
好有寓意呀。
麻辣燙來了,吃吧。其實,我沒有告訴老婆,這個故事是我當排長時現(xiàn)在的教導員講給我的,他是想告訴我該如何帶兵。教導員是我的老領(lǐng)導,領(lǐng)導了我好些年,從我剛畢業(yè)分到三連開始他就領(lǐng)導我,被一個人領(lǐng)導久了就有了慣性,我當排長他是指導員,我當副指導員他是副教導員,我當指導員他是教導員。
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那頭小象呢。
乙
一切都像是按了快進鍵,結(jié)婚籌備工作在一天中緊鑼密鼓地進行。
我從租住的家里把禮服翻了出來,這禮服跟了我好些年,直到結(jié)婚它才得以一見天日。
禮服上除了一條黃綬帶,沒有其他的點綴,顯得空曠,老婆喜歡花團錦簇的樣子,電視上那些功臣有限的胸襟都被軍功章?lián)矶鲁闪送\噲?,可我一枚都沒有。老婆說這有什么難的,我拎著禮服,她把我拽到學校邊上的文具店,買了一盒卡通胸牌,錯落有致地別在了我禮服的胸前。
老婆說,這樣拍出來的照片在英武冷峻之中又多了幾分天真呆萌。
下午,我們脫下鞋光著腳,穿著別滿了卡通胸牌的我軍制式禮服,完完全全的混搭風格。我選擇以小崖子山為背景拍一組婚紗照,小崖子山臨江而立,朝向江水的那一側(cè)是陡峭的崖壁,巉巖奇絕,虬枝突兀,最能增添意蘊的是山上有一座小小的哨所——那是連隊的哨所,也就是我的哨所,這山正因為有了哨塔才愈發(fā)剛毅挺拔——哨塔為整幅畫面涂上了點睛的一筆。軍裝、婚紗和觀察哨,含而不露喻義深長,完全可以參加攝影大賽評個一、二、三等獎。
我摟著溫柔的妻子,踩著細軟的江沙,此刻仿佛江水停下了腳步,時間永遠凝固在了這一刻。公園里好多人都在看我,我覺得我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一對兒。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觀察哨上兩個兵正在用望遠鏡朝這邊看,他們在望遠鏡的那頭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哨所室內(nèi)的孫永遠沒準正坐在操作臺前,操作著120倍變焦的視頻攝像頭。萬一他無意間把我在江邊拍婚紗照的畫面錄下來,發(fā)到連隊一定會引起全連的圍觀和轟動……我不自覺地笑了。
那天的江水,如同凝滯了一般。我回過頭去,天依舊還是沒有一絲云朵的藍,江水仍然還是沒有一絲漣漪的靜。我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在做夢,我似乎還未從中學時代走出來,就已經(jīng)成為軍官,成為別人的丈夫,而且還超假不歸,跑出來拍婚紗照。
江灘主題的外景拍攝快結(jié)束時,天色微變,江面起了風,水面上泛起白花花的浪。
我下意識地一摸口袋,糟了,手機沒帶在身上。我的手機放在了便裝兜里,便裝放在了車上的整理箱中——車上的箱子里,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我處在失聯(lián)的狀態(tài)之中,千萬不要出什么幺蛾子。我膽戰(zhàn)心驚地從衣服口袋中掏出手機,手機只剩下微弱的電量了,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我把屏幕打開,短短的半個小時時間里竟然有49個未接來電、13條信息。我顫顫巍巍地查看通話記錄。
連長沈經(jīng)年打來了23個未接來電,還有營長、教導員、副團長等領(lǐng)導打來的……
我手哆哆嗦嗦地給連長按了回撥。大概十幾聲忙音之后,電話接通了,他壓低著聲音說:“出事了,孫永遠沒了——”
沒了?是私自離隊了?
兵看見他掉江里了,領(lǐng)導都在哨所呢,你快來吧。
我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如何從江邊到的哨所,我只記得,我坐在開著空調(diào)的出租車上,汗水很快就把禮服濕透了。妻子和我一起坐在后排,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我胡亂地想,人到底怎么樣了。我給連長打電話,他沒接。
到了山下,車還沒停穩(wěn),我沖下車,趿拉著運動鞋,跑向哨所。
老婆在身后喊,叫我把鞋帶系好。
通往哨所的路是一條拐著彎兒的斜坡,我邁著敲鼓一樣倒著步點,中間我踩了鞋帶,絆了跤,崴了腳,挫了手,啃了泥,破了皮,掛了彩,禮服沾了土,樹枝劃了臉,我爬起來,顧不上系鞋帶,顧不得擦干凈臉,一切都顧不得了,我只顧得上跑。胸牌的別針刺痛了我的肉,被刺得越疼我跑得越快。
我沒敢奢望我的慘相能喚起領(lǐng)導的同情和憐憫。
大概5輛團領(lǐng)導的車停在院子里,有1號車、2號車、3號車、4號車、6號車,它們像5只殺氣騰騰擺開吃人架勢的野獸,就等我往前邁一步,然后把我一口叼起甩向空中,接著把我撕得粉身碎骨。
他們已經(jīng)到哨所了——我失魂落魄地杵在院子門外的空地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可不可以跑開,永遠不再回來——恍然間,我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如果起床晚了,就逃掉整節(jié)課,同寢室的哥們會幫我答到,而中途去教室卻恰恰會被老師發(fā)現(xiàn)。如果這個時候哨所里能有人替我答一聲“到”該有多好。
可是我已經(jīng)不是5年前的大學生了,我是一名連隊主官,更是負責思想、心理工作的政治干部。
我硬著頭皮進了院,教導員、營長站在崖邊朝江面上看,他們在哨塔下焦急地轉(zhuǎn)圈。連長見我來了,趕忙把我拉到一邊。你去哪了?領(lǐng)導到處找你,啥也別說了,我說你今天去領(lǐng)結(jié)婚證。進去吧,他們都在里面呢。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進了屋,屋里煙云籠罩,地上煙頭遍地,一腳下去煙灰如一大群蒼蠅驚飛四起。
雖然開著窗戶,但細密的紗窗被蒼蠅屎和灰塵堵成了一張厚厚的牛皮紙,阻礙了煙氣的擴散。一屋子的煙如黏稠辛辣的酒,嗆得我睜不開眼——我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個密閉的電梯中,電梯在一口深不見底的礦井中自由下落——這種虛無困頓、落空失重、憂郁躁悸的感覺,在我的夢境之中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
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好久我才緩過神來,眾目睽睽之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門口,畏畏縮縮得像一只離開了媽媽的小貓。
5位團常委還在繼續(xù)發(fā)揚火力,保持煙霧對哨所狹小空間的絕對控制,煙卷被他們一根接一根地化為烏有。領(lǐng)導的脾氣品性我大概是知道的,他們都是直率坦誠的人,只要一生氣就會把一切條令規(guī)定和文明用語拋到界江對岸去,批評人往往語重心長,第一句通常都是MLGBZ。MLGBZ是老八團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匯,從團首長到連隊主官,從全團大會到班務會排務會無一例外,單看使用頻率這個熱詞完全有理由入選軍語。
我當排長的時候就曾經(jīng)多次領(lǐng)教過這句軍語的魅力、魄力和威力,可這次他們沒有展現(xiàn)領(lǐng)導魄力、語言魅力和權(quán)力威力。我偷偷睇了領(lǐng)導們一眼,他們根本無視我的存在,依舊像貪吃的嬰孩一樣在大口大口地吮吸著煙屁股。
我在領(lǐng)導心里成了多余的人。我難堪尷尬到了極點,穿軍官禮服,腳蹬運動鞋,光著腦袋瓜,胸前別著卡通胸牌,真他媽的是要多2B有多2B,要多SB有多SB,日后我的事跡一定會被傳為佳話,在老八團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退出了哨所。迎面看到教導員的眼神,不是憤怒不是責怪而是放棄,讓我心生悲涼。
我蹲在崖頭,低頭看著江面。
崖下,7艘掛機子爭流競渡,劃著圈撒下帶著滾鉤的網(wǎng),他們在撈孫永遠。那一片片光潔透明的漁網(wǎng)上掛滿了尖利锃亮寒光逼人的鐵鉤,那是漁民用來捕鰉魚的工具,一根鉤子鉤住了魚身,魚因為疼痛翻滾,整張網(wǎng)上的鉤子都會鉤到魚身上,任你是活了八九十年、縱使上千斤的鰉魚也休想逃過這一劫。
永遠,你快出來吧,大鉤子鉤到你身上該多疼啊!我嗓子里嗚嗚嗚嗚地喊著,可一句也沒說出來。
連長一步跨到我身后,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攙起來,我對他說我對不起連隊,可嗓子已經(jīng)沙啞得說不出話來。
崖頭下的江水平緩寧靜,一如過往,可孫永遠落水激起的巨浪狂瀾足以讓連隊乃至團里倒海翻江——孫永遠,是小崖子哨所的哨長。
丙
夜深了,我一個人坐在崖頭上,裹著一件軍大衣,癡癡地望著粼粼波光的江面,月亮少有的圓,夜色難得的美,可這一切都如同幻象。崖下的掛機子發(fā)出馬達的嘣嘣聲,柴油的味道在夜空彌漫,漁民借著強光手電依然在奮力救撈。
連長叫我進屋去睡會兒,我說,睡不著哇。本來我以為自己心挺大的——出了事好像自己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我沙啞的嗓音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別扭。
不知道現(xiàn)在團里怎么樣了,有時沒有消息比壞消息更可怕。按照規(guī)定,事故發(fā)生后一個半小時之內(nèi)要形成初步報告報到省軍區(qū)。想必這個時候上面的大領(lǐng)導也一定坐臥不寧,用不了一天事故的通報就會傳達到整個省軍區(qū)部隊每一名官兵。
從前,別的單位出了事故,我們也是這樣迅速地傳達的,團里傳達到營連,連隊傳達到哨所以及每一名官兵。上級來了通知,我會第一時間打給孫永遠,把通知精神原原本本地傳達給處在斗爭最前沿、面臨考驗最直接的小崖子哨所。
連長說,今天烏蘇里江103號標出了涉外事件,漁民越界被對面抓了,觀察哨沒有發(fā)現(xiàn),對面電話打到了會晤站,團領(lǐng)導在電話里把我一通臭罵。等我想收拾孫永遠時才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有漁民看見孫永遠從小崖子山跳了下去。
我沒有一絲詫異。
——你怎么——連長對我的冷靜有些不解。
——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安排孫永遠來哨所就是個錯誤。
——對錯都不是你個人的,支部研究決定的事,大家都有責任。再說當時連隊派不出別的干部來,只能讓孫永遠來頂班。
前一年的12月份,老兵退伍之后,小崖子哨所的正牌哨長趙志農(nóng)休假了,需要連隊派一名干部接替。我找孫永遠談,我說讓他到哨所來代理一個月哨長。說心里話,任何人從他的表情中都能看得出來,他是不情愿去哨所的。
他說小崖子那里不太適合他。
我說沒關(guān)系的,不過是代職個把月,等趙志農(nóng)回來就好了,一個月出不了什么亂子,有我在,誰不老實你告訴我,我收拾他。我親自把孫永遠送到了小崖子,他和趙志農(nóng)做了簡單的交接。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孫永遠是新畢業(yè)的排長,雖然他對哨所很熟,但依著他靦腆和氣的性格,他就是當了團長兵也不會怕他。
我專門給哨所的兵開了個會——警告這幫兔崽子老實一點,犯了事被我逮到了沒有好果子吃——這幫小子都是關(guān)系兵。有的兵是領(lǐng)導的直系血親,有的關(guān)系則像小崖子山上的羊腸小路,九曲十八彎蜿蜒到了團里某位領(lǐng)導門下,甚至還有的藤藤蔓蔓的天線嫁接得了分區(qū)領(lǐng)導那里。我當哨長的時候沒少收拾這幫操蛋的兵,基本上被我整治得服服貼貼。
小崖子哨所是兵人人向往的天堂,因為全營乃至全團只有這么一個獨一無二的單位駐在縣里,哨所便享有了些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和欲罷不能的便利;小崖子哨所是哨長深惡痛絕的地獄,轄區(qū)魚多、漁民多、漁船多、涉外事件多,利益糾葛暗流涌動。另外營里、機關(guān)甚至是團領(lǐng)導時常會讓哨所幫著買車票、交手機費、接送包裹,這些職責內(nèi)外的正事雜務直接考驗著一個哨長的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和綜合擺布能力。世上的理都是辯證統(tǒng)一的,是負累也是機會,把握住了飛黃騰達,把握不住折戟沉沙。事實上,幾乎歷任小崖子哨長都提了,最起碼當上了連隊主官,從我掌握的有限的哨所光榮史來看,目前已知從小崖子哨所走出來的最大領(lǐng)導是某個軍分區(qū)的司令員——正師職的領(lǐng)導可望而不可即,我們只有瞻仰的份;眼前就近的例子是,團里的副團長、政治處主任、營里的教導員和我這個小小的指導員都是從小崖子哨長起家的——小崖子哨所是干部歷練成長、淬火加鋼的最好熔爐。從這個角度講,讓孫永遠到小崖子也不完全是壞事,因為畢竟他是我一手帶起來的兵。
孫永遠是三連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士兵,他的到來為三連開創(chuàng)了許許多多個先例:全團第一個重點本科在讀大學生,第一個考上軍校的大學生士兵,第一個新兵軍械員兼文書,第一個入黨的義務兵。對于我個人來說,孫永遠是我軍旅生涯中帶的第一批兵,他是其中最優(yōu)秀的那一個。
2006年7月,我軍校畢業(yè)分到了三連,在連隊鍛煉了小半年,我們這些微微有了一點帶兵經(jīng)歷的生瓜蛋子排長,被領(lǐng)導選派到教導隊去訓新兵,半傻半苶的我們訓那些傻氣幼稚的新兵,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教學相長吧。
通過新訓,我總結(jié)出了一條寶貴的經(jīng)驗,那就是:我軍雖然沒有完全實現(xiàn)機械化,但卻成功地把兵管成了機器人。
我記得那時的孫永遠還是個呆頭呆腦的新兵,是個連上廁所都要打報告的老實孩子。他軍事素質(zhì)還算可以,平時蔫聲細語不太愛說話,同班里其他新兵相比還算穩(wěn)重得體,他的最大特點就是走齊步擺直臂,就像木頭人一樣。我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在讀一本卡爾·古斯塔夫·榮格的《心理學與文學》。我問他,看得懂嗎。他說,就是看看,不太懂??晌铱吹搅藭撋纤龅募毤毜淖⒂洝?/p>
我問他是什么學歷。
他說當兵前在念大學,是本科在讀。
那個時候大學生士兵可是稀罕寶貝,我一下子記住了5班4號鋪的他。
我問他學的什么專業(yè),他說是中文系。
我說男生學中文,定是出于愛好,你的文采一定特別好。
孫永遠有點不好意思。
我和他聊起自己看過的幾本書,竟然找到了共同語言。他說以前聽說當兵的都是不愛學習的,想不到排長這么愛看書。
我說,上軍校時就看過這么幾本,在連隊當排長工作忙,沒時間,能把覺睡足了都是奢望,讀書更是妄想。
他有些失落。
不過你們戰(zhàn)士不一樣,一線連隊站觀察架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閑得你都不知道該干什么,有的是時間讓你看書。
他的入伍地是大學所在的城市,細細聊起來,才知道他竟然是我的小老鄉(xiāng),他們縣和我們縣相鄰,兩家離著只有100多公里。
我問他下連愿不愿跟著我走,去一線廣闊的天地大展拳腳。
他說他愿意跟我走。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兵,我興奮地把這個好消息報告給了連長、指導員。
他們告訴我一定要把兵藏好,不能讓他過早地顯山露水,不能白白便宜了別的單位。
新兵下連原則上哪個班長訓的兵哪個班長帶走,新訓結(jié)束之前,機關(guān)和直屬隊會到新兵連來挑兵,把長得白凈俊秀的挑給公務班招待所,高大威猛的挑給警衛(wèi)排,身體精壯的挑給機動步兵連,學歷高腦瓜靈的挑給通信連。我們一線的連隊只能在剩下的殘兵弱卒中搶一些還算過得去的。
我告訴孫永遠一定不能說自己是大學生,問學歷就說初中,特長就說沒有。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他跟著班長下到我們?nèi)B。
新兵下連了,我如愿把孫永遠帶回了連隊。
丁
我和連長一夜沒睡,水米未進。
7點半,軍務股長打電話告訴連長,公安局剛剛來了通報,早上7時許,一個晨釣的老頭報警說在小崖子山下游八公里的江邊,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讓連隊過去看看,副團長和副政委正帶機關(guān)人員往現(xiàn)場趕。
我的心頭頓時一緊,緊得縮成了一塊,緊得攥出了水。我多么希望昨天的一幕都是夢,孫永遠只是和大家開了一個玩笑。我心里被揪得難受,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我和連長坐出租車趕到了那里,團領(lǐng)導的車已經(jīng)到了。外圍圍了好幾圈的人,警察在外面拉起了警戒線。發(fā)現(xiàn)尸體的消息在小城不脛而走,不少到江邊晨練的人都聚攏過來,其中有一些是來認尸的,因為每年夏天淹死三五個漁民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我倆走上前去,老頭正給警察和副團長述說當時的場景。他發(fā)現(xiàn)江上漂過來一根木樁,一沉一浮的,于是喊了一個在岸邊整理網(wǎng)具的漁民。漁民劃著漁船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木樁”竟然是一具浮在水面的尸體。
尸體被劃船的漁民用木桿扒拉到了靠岸的地方,現(xiàn)在尸體就躺在江邊淺水區(qū),可是沒人敢上前撈。
膀大腫脹得變形的尸體側(cè)臥在水中,渾身上下只有一件體能訓練服短褲。眼前的現(xiàn)實直逼我的心理最后防線,幾乎可以確定是孫永遠無疑了。
天漸漸熱了起來,我隱約聞到了尸體散發(fā)出來的惡臭。連長看了我一眼,表情中摻雜著無奈、厭惡、恐懼,但眼神還是堅定的。我脫下迷彩服上衣,脫下迷彩服褲子,他脫下上衣。哨所來了兩個兵,我們四個人下水,用兩件迷彩服上衣把孫永遠兜上了岸。
我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親眼看著一個自己帶過的兵、一個自己引以為傲的兄弟死在自己面前,那種折磨的滋味讓人難以忍受。我想替他報仇,可仇人是誰?他是意外落水還是自殺?是誰害死了他?誰應該為他的死負責?我找不到答案。捫心自責,痛徹心扉。
團里雇來了一輛農(nóng)用四輪車,我們四個把孫永遠抬到后斗上,我把自己的衣服、褲子蓋在孫永遠身上。我恍惚著一屁股坐在后斗里,副團長招呼人把我拽了下來。蹦蹦車冒著黑煙開遠了,圍觀的群眾散了,連長被團領(lǐng)導叫上了車,走了。我穿著背心褲頭,孤零零地站在江邊,像個被父母遺棄的小孩。
6年前的一個早晨,孫永遠一個人站在團教導隊的道口,孤零零地等著開往連隊的客車,他筆直筆直地站著軍姿,風寒料峭,他連帽耳朵都沒有放下。他的棉皮鞋高昂著頭,倔強地翹起前鞋臉,像卓別林的皮鞋一樣滑稽。他的身后是10個人的行李。我領(lǐng)著另外8個新兵在食雜店里暖和身子,我花錢給新兵買零食,他們請我喝飲料。那時的我才23歲,心地純凈得如同清澈見底的烏蘇里江水。
孫永遠站在距離食雜店50米開外的路邊,我讓一個新兵去喊他進來。新兵回來說,他不進來,他要在外面看行李。同班的新兵說,永遠舍不得花錢,從來沒見他花過一塊錢零花錢。
客車到了,自動停在了一大堆行李前,因為交通方便,三連新兵從來都是坐客車下連的,常跑這條道的客車司機都知道。
新兵們橫掃了食雜店里幾乎所有的零食,大包小裹地往行李堆趕,只有孫永遠兩手干干凈凈地站在原處等著我們,他已經(jīng)把行李都裝上了車。
我只記得一路上,新兵們都在睡覺,短暫的一個小時乘車時間一覺就過去了,我也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只有孫永遠,眼睛一直看著車窗外。我順著他目光望出去,烏突突的天和光禿禿的山,破敗的景象真不知道有啥可看的,也許在他眼中那該是云際煙光、莽山殘雪。
客車直接開到了連隊,全連在大門口敲鑼打鼓,列隊迎接,雖然鑼是敲出了坑的破鑼,鼓是瓢了形的壞鼓。
新兵們強顏歡笑,故作鎮(zhèn)定,我則是回到故鄉(xiāng)見到親人般親切。
老兵們上來幫新兵背行李,新同志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昂首挺胸、夾起尾巴走進老連隊。
我正得意洋洋地向連長、指導員報喜,我領(lǐng)回了一個好兵,百年一遇的好兵。我背對著新兵們,以我當時有限的軍旅閱歷根本不會想到一個新兵會用什么樣的方式來配合我的溢美與褒揚。
隊尾的孫永遠,仿佛被施了魔咒一樣定在下車的位置。他的舉動比急剎車還要突然,比那些破鑼破鼓還要刺耳,比一記耳光還要響亮……
老兵們在訕笑,新兵們沖他翻起了白眼。
我把孫永遠薅到連長、指導員面前,他倆看我領(lǐng)回來蔫頭呆腦的孫永遠,意見第一次如此高度一致,表情出奇地般配和諧。指導員用鼻子哼了一聲,不置可否。連長只說了一句,是騾子是馬,遛遛就知道了。
孫永遠有點沮喪,我比他抑郁100倍。
他說,排長,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你可能不信,我真的無數(shù)次夢到過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場面。被一群人裹挾著,仿佛跟隨著一股浪潮,去往一個前途未卜的地方,走進一個看上去熙熙攘攘卻讓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瞬間蒸發(fā)的場所。
我懇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永遠,我理解你,你是個詩人。
晚上,熄燈之后,連隊干部給我接風——熟食和啤酒都是我買的。出門在外三個月,回來得拜望連首長。
吃著家里給我郵寄來的風干腸和烤魚片,連長、指導員都說,肖排長新兵訓得還是不錯的。兩位資深連隊主官能說這樣的話,幾乎等同于高度評價。
那是我第一次請連首長喝酒,我對連長、指導員說,孫永遠長得確實很一般,有點類似農(nóng)家菜園的茄子,外貌不好、品相不佳,但絕對綠色健康純天然無公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別看他看著不精不靈,可他很有思想的,當個文書綽綽有余。
指導員說,有余沒余你說了不算,得支部說了算。
我一時失言,倍感唐突,自罰了一瓶啤酒,為自己口出狂言深感自責,自己畢竟還太年輕。
從那次喝酒之后,連首長,不,應該說是支部,支部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很大轉(zhuǎn)變。從前無論我怎么努力他們都熟視無睹、置若罔聞,但我新訓回來后他們經(jīng)常讓我值班,給我機會讓我在全連面前講評,還把我選進了支部成了支委,算是提拔重用了。
戊
中午,孫永遠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靥稍诖蟊窭铮┑氖俏业囊惶讔湫碌能姽俣Y服,175/100的尺碼,他現(xiàn)在穿剛剛好。
你的常服在軍校穿了四年,袖口和脖領(lǐng)處已經(jīng)磨破了,可它依舊掛在衣柜里忠實地等著你。你厚厚的寫詩本已經(jīng)翻得不成樣子,可還躺在枕頭包的最底層,靜候你的溫暖的筆滋潤它的心。你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新兵下連后,我還當我的二排長,住在四班,你就睡在我的上鋪,每次站夜崗,你上下床都會輕手躡腳,你怕老舊的床架搖晃得厲害弄醒了我。
現(xiàn)在,你安安靜靜地躺在冰柜里面,任外面酷暑難當,你卻安享清涼。我知道,我說什么你都聽不見了,可你應該記得我們總共在一起度過了三年時光。我?guī)н^你,我每次在走廊里喊你的名字,你都能響亮地答“到”;現(xiàn)在我就在你的面前喚你,你倒是答應一聲。你帶過的兵也來了,他們就在你跟前,你起來看一眼。
每隔一會兒,老舊冰柜的壓縮機就會發(fā)出一陣陣嗚咽,兩個兵的抽搭夾雜其間——而你卻依舊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地躺著。
之前,團里雇了一個老頭來給孫永遠穿衣服,他倆一直眼淚汪汪的,關(guān)上冰柜時,他倆的啜泣變成了抽泣,可我卻沒有半點哭的欲念。
我和兩個兵坐在棚子里,這棚子是醫(yī)院為了滿足連隊的需要臨時搭建的,不用說棚子就連醫(yī)院都是新建的,醫(yī)院建在了縣城邊上的一大片空地上。這醫(yī)院一年到頭也住不進來幾個人,小病老百姓不來治,大病來了醫(yī)院也治不了,不是勸你上送就是讓你回家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院子前的停車場還沒有徹底完工,塵土飛揚,機器轟鳴,棚子就搭在停車場的邊上。靈棚不像靈棚,太平間不像太平間,簡直就是一個尚未拆除的窩棚——大冰柜就擺在窩棚的正當間,過路的人都能看見,有點像工地上的簡易食雜店。白天過往的大車司機有時會停下來,搖下車窗大喊有沒有冰鎮(zhèn)汽水賣。兩個兵便抄起磚頭掄過去。
我說,算了,你們的排長不喜歡你們這樣。
孫永遠是個好兵,是個好干部。他剛到連隊時曾經(jīng)問過我一個讓我措手不及的問題:排長,你說連隊到底是個什么?
我說:連隊就是連隊,就是軍隊中最基層的單位。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畢業(yè)回到連隊,我當了指導員,他又問我這個問題:指導員,你說連隊到底是什么?
同一個問題又一次把我問懵住了,四年過去了,我又該如何回答,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像禪理一樣深邃。連隊是一片營區(qū),連隊是百十號官兵,連隊是材料的排比句,在他的質(zhì)問前顯得綿軟無力,散文詩一樣的華美語言也會變得空洞蒼白。
連隊到底是什么?這是一個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叩問,這是一句人性深深的反省質(zhì)問。我背著手,仰望著漫天璀璨的夜空,我說,連隊是一座紀念碑,碑文書寫著我們的青春年華。
我的這句話似乎撥動了孫永遠的心弦,他說,指導員,您太深刻了。
我說,不是我深刻,是邊防是歲月把我深深給刻了。
孫永遠走了,他把這個問題永遠地留給了我,留給了我們共同生活了3年的連隊。
孫永遠當兵的第一年是在觀察班度過的,他每天上哨下哨,上崗下崗,讀書看報,寫詩發(fā)稿。
連隊的文書調(diào)走了,我鼎力推薦列兵孫永遠接任文書。
我對指導員說,孫永遠新兵時干圖書室管理員,把全連亂糟糟的書一本一本登記,把每本破損的圖書修復一新,就憑著這股子愛連隊、把連隊當家建的勁,他也能干好文書。
連長說,孫永遠的確老實穩(wěn)當,是大學生、有學歷,干個文書不成問題,可是他不會來事、人不機靈,還有就是他有點孤僻,愛耍單。
我說,不會來事可以教,他那么聰明一定能學會的,我剛到部隊也傻乎乎的,也不會察言觀色,現(xiàn)在不也當了干部嘛。至于孤僻,那不是更好嗎!正好有人愿意看電話了,他這樣的人最適合一個人守著值班電話了。
連長不很情愿地說,讓他先干干試試。
指導員點頭算是默許了。
我給孫永遠填了政審表。
就這樣,孫永遠當上了臨時文書兼軍械員,他搬進了連勤班,和通信員住在一起。
有時間我會到連部找孫永遠聊天,聽他讀唐詩宋詞。他有一個小本子,寫自己的詩,誰也不給看,偶爾給我念兩句新作偶成,算是對我的格外開恩。其實對于他的詩,我作為本排學歷最高的人也是似懂非懂。邏輯南轅北轍,內(nèi)容聲東擊西,表述缺斤短兩,格調(diào)霧里看花。
我有些擔心,孫永遠會不會把他詩人的頭腦帶到文書工作中去。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孫永遠是個稱職的優(yōu)秀的軍械員兼文書,連隊“八本六簿三表一冊”他填寫得清清楚楚、工工整整,尤其是支委會記錄本這種全連第一“賬本”,他都能記得井井有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機關(guān)來檢查時找不出絲毫破綻、任何紕漏。最絕的是,有一次保衛(wèi)處長來連隊檢查,他不看武器出入庫登記本,就可以背出一周內(nèi)出入庫的崗槍槍號。
所以,沒人奇怪他會考上軍校,沒人意外他的分數(shù)排名整個省軍區(qū)第一。孫永遠走的四年中,我偶爾會在部隊的文藝期刊上讀到他發(fā)表的詩歌。他有時也會給我打電話,問問連隊的情況,聊聊和他同一屆的兵,他們中有的轉(zhuǎn)了士官,有的回家安排了工作,有的退伍回鄉(xiāng)杳無音訊。我們共同的記憶是不可再生的礦藏,當這些資源漸用漸少,少到無法湊齊一次電話聊天應有的環(huán)節(jié),于是我們的交談變得越來越少。當然,我可以和他討論詩歌,但我越來越覺得在基層連隊討論那些文學層次的東西,太過奢侈,如果有時間,我寧愿選擇睡上一大覺。
孫永遠軍校四年畢業(yè)回到連隊,早已物是人非,好在我還在。孫永遠背著行李,扛著學員的肩章來到了我的面前,他一直叫我“排長”,就仿佛他當年新兵下連情景的重現(xiàn)。故人重逢時隔四年,可我感覺他只是休了一個短短的假期。剛回到連隊的孫永遠和四年前當文書時的孫永遠依舊是同一個孫永遠,在干部中多多少少顯得有些特立獨行,格格不入。盡管他不招人喜歡,但我始終無法否定他,不僅是因為他是我一手帶起來的兵,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孫永遠,我就看到了從前的自己,輕狂年少,無知無畏,心地純凈。
己
連隊接到軍務發(fā)來的一份事故節(jié)點情況表,文書把它打印了出來。
“7月12日,16時20分許,一營三連二排長孫永遠(代理小崖子哨所哨長)在界江69公里處執(zhí)勤期間,不慎落入江中?!?/p>
“16時35分,團協(xié)調(diào)邊管職能部門出動3艘摩托艇,征集17艘漁船進行搜救,搜救工作持續(xù)到13日凌晨,未果?!?/p>
“13日7時許,事發(fā)17個小時之后,孫永遠的尸體在下游八公里處被發(fā)現(xiàn)?!?/p>
“8時,孫永遠的遺體被送至縣人民醫(yī)院……”
這算什么呢?統(tǒng)一口徑?沈經(jīng)年把紙撕成了碎片,撒向空中,如漫天飛舞的紙錢。
我和連長已經(jīng)從醫(yī)院回到了連隊,教導員、營長還有團里的副主任在那里看護。因為擔心家屬到太平間鬧事,所以才派營級領(lǐng)導干部去——挾尸要價的案例不是沒有。
孫永遠的家人已經(jīng)在路上了,要不了兩天,他們就會抵達縣里。把孫永遠撈出來的當天,教導員就請示了團首長要不要通知家屬。得到明確后,教導員把這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我。我從連隊花名冊中找到孫永遠家人的信息,那是他母親的聯(lián)系電話。我顫巍巍地在手機上按下那一串電話號碼,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
電話通了,我問是趙桂芹嗎?
是。
我是孫永遠的指導員。情況是這樣的……我磕磕絆絆地道明了真相,請家屬來處理善后事宜。本以為電話那頭會哀號一通,可她卻冷靜得像是被告的代理律師,條理清晰地問我時間、地點、路線、聯(lián)系人、是否接站等等。我一一答復之后,她簡單說了一句“知道了”便掛了。
我的詫異對上她的冷漠,拼在一起應該是畫面感極強的電影鏡頭。
其實,我知道孫永遠來自單親家庭。父母離婚后,他和他父親生活在一起——他的故事只和我一個人講過,而且是在他軍校畢業(yè)之后。
永遠,關(guān)于你的家庭你的愛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一輩子也不會對任何人講。
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如果當初不派你去小崖子哨所,事情的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
到哨所代職的前半個月,你說你很抑郁,晚上失眠,每天都在倒計時,計算著正牌哨長趙志農(nóng)到假的日子??芍型緟s傳來了一條消息——趙志農(nóng)的調(diào)令到了,他被直接調(diào)回了老家的省軍區(qū)機關(guān),成了大機關(guān)的機關(guān)干部。
因為尚且不到研究干部的時候,在新畢業(yè)學員下連之前,你只好繼續(xù)他的代職歲月——其實,從趙志農(nóng)調(diào)令下到團里之后,你就已經(jīng)正式成為了小崖子哨所的哨長,只不過我沒有告訴你,我是想讓你在那地方好好鍛煉,早日嶄露頭角。
在小崖子,你不能說不敬業(yè),不能說不優(yōu)秀,不能說沒有群眾基礎,但你卻成了領(lǐng)導眼里的異端另類,成了不入流的干部。作為駐扎在縣城里的獨立哨的哨長,溝通協(xié)調(diào)、為人處事的能力是第一重要的,可你在這方面的能力頂多超不過我軍校一年級的水平,每每接手領(lǐng)導交辦的事情,總是會出差池,捅上幾個婁子。你沒考慮過領(lǐng)導會怎么想,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以后怎么帶一個連隊?怎么統(tǒng)領(lǐng)一支部隊?
有一天晚上,營長打電話說他的朋友來了,讓你出來陪吃燒烤。稍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讓你去陪陪只是假托,真正含義是買一下單。領(lǐng)導沒直接說是給部屬機會,可你卻硬是把這個送上門的機會給沖進了下水道。你說,謝謝營長的美意,還是不去了,哨所不能沒有干部。還有幾次,團機關(guān)的股長要你墊錢給買宵夜,不是不給你錢,機關(guān)都改作風了,可你還是婉言謝絕了。
在你的眼中,所有的領(lǐng)導都是襟懷坦蕩、公而忘私、不計前嫌的正人君子,哨所的戰(zhàn)士都是理想堅定、作風過硬、道德純潔的優(yōu)秀士兵。
營長那次吃燒烤身上沒帶一分錢,是連隊派司務長打車把錢送到飯桌上的。自然而然,營里和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把干部劃成了三類,一類是擅于交際、前途光明、發(fā)展進步空間巨大的;第二類是能力素質(zhì)過硬、任勞任怨、不言放棄、等待機遇的;第三類是孫永遠。
你應該體會到了,領(lǐng)導對第三類干部的方針是一貫的,高壓籠罩,重點整治,隨時敲打。雖然哨所的工作還算不錯,可領(lǐng)導每次到小崖子總要送給你好多個MLGBZ。
有時候領(lǐng)導會對我說,瞅你選的人,都“二”到一定程度了,太不會來事了,來了新排長趕緊讓他滾回連隊。
我去哨所和你談。在哨所院子里,我們像從前那樣散步。我說:永遠,你的為人處事距離獨立哨哨長的需要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做事先做人,人做得怎么樣要看大家的評判,在部隊這個圈子里不能太率性而為了。
你說你一定加強人生修為,提升處世境界。
我說:你是真迷糊還是裝糊涂,你說的處事是辦事的事,是《菜根譚》、是《圍爐夜話》。我說的處世是世界的世,是溝通協(xié)調(diào),圓滑玲瓏。道德操守、修養(yǎng)品行高尚未必能處理好人際關(guān)系。做人是做社會人,做人要社會一些,要會交際,悶頭搞自己的一套,領(lǐng)導能賞識你嗎?
你第一次見我發(fā)脾氣,你說你接到領(lǐng)導的電話,當時腦子好像停轉(zhuǎn)了,一點都沒反應過來,沒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點都不會來事。
你囁喏了一句,我學不來。
本來我揣了一肚子話想找你嘮,卻被你的幾句喪氣話搞得興致全無。心地善、性子溫遲早會害了你的——你是干部了,你的身份要求你必須用干部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做事要敞亮大度,節(jié)儉是美德,可過于節(jié)儉讓人覺得小氣。平時花點錢處處關(guān)系早晚會有回報的。
你誠懇地點點頭。
我知道你可能聽進去了一些,至于能不能改全看你自己心情。為了防止領(lǐng)導和你過意不去,我?guī)缀趺刻於紩螂娫捊o你,提醒你該注意哨所哪些方面。我告訴你春漁期夜間觀察勤務不能放松,雖然晚上看不見江面,但按照規(guī)定也要上哨,看不見可以用耳朵聽,有經(jīng)驗的老兵完全可以對掛機子聽聲辨位。
你說現(xiàn)在在位人員不夠,兵晚上覺都睡不夠。我說那也得盯緊了,咱們連轄區(qū)不能再出涉外事件了。你說你晚上不困,反正也睡不著,可以多站兩班,讓兵多睡一會兒。
我聽了之后很感動,雖然我嘴上說。我不管,反正你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出涉外事件。
你立下了軍令狀,你說你保證這段時間不出事,出了涉外事件你從小崖子山跳下去。
你憑什么保證,你把江中間安鐵柵欄了?還是漁民脖子都被你拴滾鉤了。
指導員,過了這個月你能給我請假嗎?
他鄭重其事的這句指導員,我聽著有些意外,因為他從來都是叫我排長的,他真正把我當成領(lǐng)導了,我心中有了一絲寒意。我說,看你表現(xiàn)。
你悻悻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言語。
庚
三天沒睡個好覺,三天只吃了三頓飯,三天只給老婆發(fā)過一條信息。好不容易回到連隊,午夜又去查了一圈鋪,戰(zhàn)士們還算懂事,這兩天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都沒有。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沈經(jīng)年還沒睡。
早點睡吧,考驗還在后面呢。
連長說,永遠走了,他才27歲,連女朋友都沒處過。
我點了點頭,我給他介紹過一個對象,可惜沒成。
我鉆進被窩里,用被子把自己裹緊,盡管是夏天,可依然覺得身子發(fā)冷,冷得我睡不著。其實孫永遠并不是沒談過女朋友,他談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戀愛,比任何庸俗的愛情都珍貴千倍萬倍,他只對我說過。
孫永遠畢業(yè)時是副連職排長,但他比同期畢業(yè)的排長要大四五歲。雖然孫永遠感情豐富才華溢漾,但他靦腆內(nèi)向、其貌不揚,加上常年生活在封閉的軍營里,如果不通過介紹相親這種老套途徑,是不會有女孩子認識他的。所以他一回到連隊,我就問他愿不愿意在駐地找對象成家。他說姻緣天定,隨遇而安。于是他的終身大事便納入到我和準老婆的議事日程,我托老婆在她們學校給他踅摸一個對象,沒過多久佳訊傳來,女方同意見一面。
當時的孫永遠還在連隊,我每天隨時都可以對他指手劃腳,耳提面命。
我讓他到連部來,開門見山地直陳利弊,言明利害。我說姑娘家條件不錯,是師范大學畢業(yè)的本科生,聽說長得挺漂亮的,你周末出去看看。
他說,排長你抓落實太快了,我還沒準備好呢。
落實快說明我把你的事當大事了,還準備什么,先見一面再說。要知道咱們團里多少新畢業(yè)的干部沒有對象呢,僧多粥少,狼多肉少,下手晚了可就沒機會了。
人家條件那么好,能看上我嗎?我個子矮,長得苦大仇深的樣。
你這時候咋還謙虛上了呢?雷鋒同志個兒不大,人家精神傳天下;董存瑞個兒不高,關(guān)鍵能舉炸藥包;拿破侖個兒很小,打起仗來不得了;鄧小平個兒挺矮,改變中國三十載。個兒頭不是問題,再說咱這長相那叫樸實。
排長,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我這可不是忽悠你,人得有自信。你看我,我雖然是個干部,可我的學歷不如你,名義上是個本科,可實際上我們都是混文憑,大學教員給講的都是高中課程,使的是初中的課本,考的是小學內(nèi)容,判分用的是幼兒園標準。
孫永遠樂了。
你有啥不自信的,你身為一名哨所排長,主抓軍事、政治、后勤、裝備的主官,要教育說服她,改變她的審美標準和價值取向,只要膽大心細、臉皮厚,手勤腳快、嘴巴甜,必成大事。
指導員,我還是不想去。
給駐地女青年一個機會,見一面再說,萬一你看不上人家,我替你去回絕。
我心里邁不過那道坎。
什么坎?
我心里放不下一個人。
過去的就過去吧,前女友已經(jīng)下課了,嶄新的生活就在你的眼前,人不能抱殘守缺。
我還是算了吧。
傻小子,女方家里條件好,就想找個部隊的。咱們連隊離縣里最近,條件多么便利,你要是不找個好對象那真叫守著金碗要飯吃。我命令你,周末必須去,不去你就是放我和你嫂子的鴿子,就是拿我倆當禮拜天過;不去我全連晚點名批評你,見個女人的勇氣都沒有,還能指望你帶兵打仗保家衛(wèi)國?
那個周末,在我的強制執(zhí)行下,孫永遠和女孩見了一面,我特意讓孫永遠把自己發(fā)表的詩歌都帶上。姑娘是小學語文老師,對孫永遠佩服得五體投地,想不到一個排長竟會有如此才華。
我和老婆也借著給孫永遠介紹對象,多了一次見面的機會。
他們倆的咖啡喝了整整一個下午。按照孫永遠的性格,我猜他一定是一杯咖啡續(xù)了一暖瓶的開水。
那天晚飯后,孫永遠才回到連隊。他軍旅生涯第一次買了酒、買了菜,酒是整整一箱的俄羅斯啤酒。孫永遠說熄燈之后要找我匯報思想。
我想肯定有戲了,他是答謝我,要不然怎么會如此大出血,買這么多吃的。
晚上,他耷拉著腦袋進了我的宿舍,我問他要不要大家一起來慶祝。
他說,不用了,只想和我說幾句知心話。
我問他怎么樣。
他說他配不上人家。
我說,你別老配上配不上的,咱這又不是配種站。我好奇地問他,和女方都聊了些什么,這么久。
他說聊他的初戀。
我說你傻呀,怎么能聊這個呢,你腦子里進水了,咖啡續(xù)杯的開水都續(xù)你腦袋里了。
他說,我的那些詩都是寫給她的——她死了——我和她連面都沒見過。
他一罐接一罐地喝啤酒,我有點跟不上他——從來沒見過他喝酒。
他向我講他的初戀的故事。初戀是他在軍校讀大三時在網(wǎng)上認識的,她的網(wǎng)名叫“落英滿庭楊柳含情”。在她的空間里讀她寫下的文字,純凈唯美,讀她的每個字,都仿佛自己的心被柔柔地捏了一下。
“微塵雨露歸于寧靜/雨蝶落英幻化新生/不要在回憶的路上糾纏/讓纖細的心痛消散于星空/生命是一場跌跌撞撞的旅行/天堂的燈火霓虹溶解我前世的夢?!?/p>
他給她留言,申請加了好友,空間里照片上的女子特別清秀,是他喜歡的類型。他每周都到學校的微機房去上網(wǎng),和她聊天,一起寫詩。
他知道了她叫韓雙,正在讀大一,她也知道了他叫孫永遠,是一名軍校大學生。
后來,她說她生病了,住在醫(yī)院里,不能每天上網(wǎng)。
他問可不可以給她寫信。
于是他們相互留下了地址,女孩的地址是長江邊的一座城市一個名叫桃花渡的江心洲社區(qū)。
他每周寫一封長長的信,寫他當兵的地方,寫邊防的故事,寫那條清澈秀麗的烏蘇里江。
女孩說,她真希望能到那里去看一看。
他們在信里無話不談,女孩給他寄了自己的照片,比網(wǎng)上的照片更可愛。
后來,女孩的信漸漸少了,每個月才給他回一封,只有短短的一頁紙。她在信中說她病了,病得嚴重,她的時間不多了。
他以為她在開玩笑,鼓勵她說,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放了暑假去看你,你要堅持住,我還要帶你去看烏蘇里江呢。
有一天,學員隊隊長找到他,告訴他大門口傳達室有一個叫韓雙的來看你。他欣喜若狂,緊張激動得小心臟快要跳出來。
結(jié)果他見到了一位四十多歲,舉止端莊的女子。
她說她是韓雙的媽媽,你的來信都是我轉(zhuǎn)交給韓雙的。我女兒得了骨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醫(yī)生說活不過三個月了。孩子,我來的目的是怕你陷得太深。我知道,你的信是我女兒每天生活的寄托,我多么希望她能就這樣一直寫下去,可我不能太自私,我得告訴你,我不能害了你。
他眼里含著淚,他說他明白,阿姨。他會繼續(xù)給她寫信的,他知道這樣下去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可他希望你的女兒能不留遺憾帶著微笑離開這個世界。
他依舊每天給她寫信,講軍校里開心的故事,寫充滿希望和力量的小詩。她回信說她每天折10只紙鶴,等他放暑假正好1000只。
放暑假,他到了400公里外的桃花渡,在她的家里看到了她的床上已經(jīng)空空蕩蕩。床上只放了一個紙箱,是她折好的一箱子千紙鶴,還有他寫給她的信,好多封還沒有來得及拆開。
征得她父母同意,他帶走了她的遺物。在女孩的墓前,他徹徹底底大哭了一個下午,他發(fā)誓自己一輩子心里只能容下她一個人,不會再喜歡任何女子。
相親的姑娘流著淚聽完孫永遠的初戀故事。
辛
這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真事,真真切切。聽完他的敘述,我竟然也流淚了——也許是酒精催化的緣故,我以為自己不會再為誰而感動了。
他繼續(xù)講他的故事。畢業(yè)前,一個班住了四年的兄弟去唱歌,最后一次聚會,他還是去了。之前他從來不參加這種活動的,可要畢業(yè)了,天南地北再也見不到了,每個人的心里都特別傷感。喝了點啤酒,進來幾個陪唱的女孩,大家沒有拒絕。后來喝了不少酒,一個漂亮的女孩摸了他,他褲子濕了一大片,羞臊得蒙著臉跑出了包廂,身后是一片放浪的笑聲。他的第一次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他發(fā)過誓的,他覺得“自己特別骯臟,不配幸?!也慌??!?/p>
他伏在我的肩上哭了。
我摟緊他。
他說他一直不肯原諒自己,他有罪。
那不是你的錯,那不怪你,換了別人,沒準更把持不住。
他說他想請假。
我問他請假干嗎。
他說他想去一趟桃花渡。
我說真正美好的地方永遠存在于一個人的心里,直到永遠,相見不如懷念。永遠,你的心里有就行了,人去了未必美好。
伊人骨肉永遠留在了江心洲的泥土里,可她的精魂已化作芳菲,隨我守護烏蘇里江畔。其實,指導員,我每天晚上都能夢到她,我寫過一首詩:從烏蘇里江畔到揚子江頭,三千公里的寂寞長途,只為在她頭邊放一束康乃馨。一片片花瓣隨著江水流遠,孤獨的身影湮沒在斜陽荒草間。
永遠,你特別有才華,如果能有機會到團機關(guān)鍛煉鍛煉,一定比在連隊有發(fā)展。
指導員,我不想弄那些材料八股文。
不弄八股文,就沒法出人頭地。
我不想出人頭地,為什么一個人要背負那么多。他激動得讓我意外。我爸從小就逼我,我考上了大學,可家里實在供不起,我才來當?shù)谋?/p>
他告訴我,他的父親是位老知青,插隊來到了孫永遠母親家的林場?;謴透呖己?,公社推薦他去參加高考的,本來特別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可就在高考前一個月,他和另一個知青一起扛木頭下山,結(jié)果不慎被木頭砸中了后腦,昏迷了半個月,醒來后復習的那些知識什么都記不起來了。后來和孫永遠的母親結(jié)了婚,返城時沒有回去,成了林場里的老知青。他父親30歲的時候才有了他。在孫永遠的印象中,父親有點文化但郁郁不得志,家里日子過得也不好。后來孫永遠的父母離婚了,他跟著父親過。嚴苛的父親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只要他考試沒有考滿分,都會被暴打一通。父親一邊打他一邊哭,叫你不爭氣,叫你不爭氣,打累了把他摟在懷里爺倆一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