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俊

(中國藥科大學 外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1198)

?

抗爭、復興、重生
——論亨利·詹姆斯小說中的疾病和死亡隱喻

魏新俊

(中國藥科大學 外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1198)

亨利·詹姆斯是一位偉大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對疾病和死亡有著不同尋常的人生感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強調(diào)病態(tài)人物的形象塑造和死亡主題的價值呈現(xiàn)。通過情景的描寫、疾病的形成和死亡的結(jié)局,勾勒出一幅幅動人心魄的精神畫面,突顯一個個發(fā)人深省的隱喻意象。在詹姆斯的筆下這些人物不但能夠宣泄情感和表達思想,而且長期受壓抑的激情和沖動也能夠得到藝術上的“升華”。從記述人物的患病到死亡,他以不同的方式表現(xiàn)了抗爭、復興和重生的主題意蘊,也反映了他對生命和死亡認知的漸進、深入和超越的演化過程。

亨利·詹姆斯;形象;隱喻;疾病;死亡

死亡與生命相對立而存在,它既是哲學長期探索的焦點問題,又是醫(yī)學研究的關鍵課題,也是文學藝術表現(xiàn)的永恒主題。人類歷來悅生惡死,而文學作品要做到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就無法回避疾病和死亡這個問題。文學與疾病有著必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疾病影響患病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醫(yī)生作家在治療過程中又能獲取文學素材。疾病造成身體的折磨、心理的困擾和死亡的恐懼,產(chǎn)生焦慮、痛苦和絕望的情緒,甚至觸發(fā)激情、靈感和道德的回歸。它能夠透析無常的生命現(xiàn)象,投射出瞬間的人生真諦,把原始的生活材料轉(zhuǎn)化為文學意象。只有通過對疾病的體驗、對生死的感悟和對現(xiàn)實的超越,小說家才能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再現(xiàn)。從疾病和死亡的獨特視角,塑造出別樣的人物形象,在復雜多變的人物命運中完成對疾病形態(tài)的書寫和死亡主題的渲染。疾病和死亡作為生命的特殊形態(tài)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寶貴源泉,相關題材的發(fā)掘是小說家抵御病魔、排解憂愁和驅(qū)除陰霾的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在傾訴人生感慨、抒發(fā)壯志豪情和追憶往事舊情的同時,小說家往往能錘煉語言的表現(xiàn)能力,拓展人物的思維空間,豐富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技巧,發(fā)揮驚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對疾病和死亡有著不同尋常的人生感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強調(diào)病態(tài)人物的形象塑造和死亡主題的價值呈現(xiàn)。通過情景的描寫、疾病的形成和死亡的結(jié)局,勾勒出一幅幅動人心魄的精神畫面,突顯一個個發(fā)人深省的隱喻意象。例如,《黛西·米勒》(DaisyMiller,1878)中的女主人公黛西·米勒,《一位女士的畫像》(ThePortraitofaLady,1881)中男主人公拉爾夫·杜歇,《鴿翼》(TheWingsoftheDove,1902)中的女主人公米莉·希爾,等等。在詹姆斯的筆下這些人物不但能夠宣泄情感和表達思想,而且長期受壓抑的激情和沖動也能夠得到藝術上的“升華”。從記述人物的患病到死亡,他以不同的方式表現(xiàn)了抗爭、復興和重生的主題意蘊,也反映了他對生命和死亡認知的漸進、深入和超越的演化過程。

一、疾病隱喻的書寫動因

(一)身心健康的缺失

詹姆斯自幼羸弱多病,他的一生與疾病有著不解之緣。年輕的時候長期忍受一種“有益的背痛”,從而使他找到一個拒絕參戰(zhàn)的適當理由,也“讓他從事他最想做的事情——花費時間閱讀和寫作”[1]55-56。1867年以后,詹姆斯患有慢性便秘、頻發(fā)偏頭痛以及偶爾出現(xiàn)尿路感染。這雖然算不上嚴重的健康狀況,但是他不得不為了治療而遠走異國他鄉(xiāng),促成一次由他父母資助的歐洲旅行,這也是一次名副其實的健康之旅。從此,他離開了齊心協(xié)力但又嚴厲苛求的家人的限制?！坝羞@么一種慢性病是很幸運的,只要它還不致送掉他性命?！盵2]232這句話道出了小說家詹姆斯的尷尬處境。然而,疾病對人生來說既是一種缺憾又是一種補償,因為像其小說中的疾病患者那樣，詹姆斯因病退出家庭和社會責任,以自我的方式逃避厭倦的義務和無望的期盼。這種以疾病來擺脫生活困擾和拒絕家庭責任的途徑,得到詹姆斯的妹妹愛麗絲的認同和效仿。她的大半生都耗費在尋求一種適合自己的苦難體驗,希望旅行能夠帶給她驚奇的魔力[3]。愛麗絲早年患過憂郁癥和神經(jīng)疾病,后來又得了乳腺癌,顯然,上帝比較眷顧幸運的詹姆斯。身體不健康對他來說反倒成為一種有用的工具,因為它紛呈小說家以旁觀者的獨特視角,把握藝術的成功與疾病密切的關聯(lián)。1868年詹姆斯在美國《國家》雜志上發(fā)表評論,把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說成是“一個非常健康的作家”。這明顯具有很強的諷刺意味,“現(xiàn)如今說一個人健康幾乎成了一種污辱,因為病患者了解如此多的秘密”[1]97。

詹姆斯性格沉郁,性情孤僻,表現(xiàn)怪異,這種看似病態(tài)的特質(zhì)與他早年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不無關聯(lián)。他是家中的次子,上有一個僅年長一歲半的哥哥,也就是后來聞名美國的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1910)。威廉著有《心理學原理》(ThePrinciplesofPsychology, 1890)一書,與小說家亨利的文學成就相比毫不遜色。自幼兄弟倆的個性恰好相反。哥哥清高自負,盛氣凌人,爭強好勝;而弟弟則沉默寡言,溫和內(nèi)斂,甘于平庸。性格決定命運,所以溫柔的亨利常被強勢的哥哥欺負和刁難,可以說他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自己帶有灰暗色彩的童年,心靈上留下永遠不能平復的創(chuàng)傷,感覺到“某種程度上總是生活在威廉的陰影里”[4]。1910年威廉去世之后,亨利仍然沉浸在對往事的連綿追憶,以及對哥哥的無盡哀思和深切懷念之中,便著手創(chuàng)作他的第一部自傳體小說《一個小男孩和其他人》(OneBoyandtheothers, 1913)。作品旨在懷疑這個小男孩究竟指他哥倆中的哪一個。顯然,這個“主要人物”的早期生活是在影射威廉·詹姆斯,而圍繞這個中心人物所構造的外部生存環(huán)境,也很快變成小說所刻畫的“內(nèi)在的世界”,也就是,亨利·詹姆斯回憶自己年輕時代的意識陳跡和心理變化。

積習已久的心理定式,使弟弟無處不追隨著哥哥,無論是在科學知識、語言天賦和藝術表現(xiàn)能力上,還是在國內(nèi)外學習時各門功課的學業(yè)成績反映上,亨利從來都比不上威廉,只好甘拜下風。內(nèi)心的困擾和心理壓力找不到合適的釋放渠道和傾訴對象,難免會形成一種病態(tài)的心理癥狀和反應,從而產(chǎn)生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沖動。詹姆斯傾向于借助文學創(chuàng)作來表達人生的真情實感,用一種獨特方式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苦澀、郁悶和悲情。正如作品中所描寫的主人公那樣,他過多地陷入沉思而不是見諸行動,用沉寂無聲的語言介質(zhì)來照見洶涌澎湃的內(nèi)心世界。

(二)情感波折的誘因

詹姆斯異常的性格特質(zhì),使他偏離了生活的常規(guī)。另外,幾位親人相繼過世,更加重了他沉郁悲痛的心情，尤其是妹妹艾麗絲和表妹明妮·坦普爾的早逝對他心理上的打擊最大[5]。生活中詹姆斯對妹妹關愛有加,對表妹一往情深。明妮24歲時不幸得肺病死去,他一直懷戀表妹,只是羞于向她表白而抱恨終生。正值文學創(chuàng)作萌發(fā)之際,詹姆斯遭受突如其來的人生變故,痛不欲生,誓志獨身不婚,專事文學創(chuàng)作,而情感挫傷卻成為激發(fā)他女性人物塑造的主要動因。利用這些生活素材,他譜寫出一部又一部經(jīng)典之作?！恩煳鳌っ桌铡贰兑晃慌康漠嬒瘛贰而澮怼贰督鹜搿返刃≌f中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形象大都是以明妮為原型塑造而成。她們勇于面對生活,體驗百味人生,與命運奮力抗爭,展現(xiàn)出19世紀一幅幅動人的美國社會風情畫。

憂郁的性情使得詹姆斯處處謹言慎行,尤其是在愛情來臨時裹足不前,一再錯失機緣。繼表妹明妮之后,他的感情經(jīng)歷中還巧遇過康斯坦斯·芬尼摩爾和伊迪斯·華頓,兩位均為美國著名女作家。前者終生情寄詹姆斯,一度追隨到倫敦,最終因內(nèi)心失落而跳窗殉情;后者鐘愛詹姆斯的才華,多次對他慷慨相助,直到晚年還保留一份真情,但他因畏懼感情而拒絕。然而,情感的缺憾卻成就了詹姆斯的文學事業(yè),長期壓制的欲望和解不開的心結(jié)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源泉。他專注于人物的心理描寫,塑造出人物的病態(tài)形象,發(fā)掘死亡的主題內(nèi)涵。透過一個個綿長動人的情感故事,投射出小說家難言的心理病痛、不安的靈魂和無盡的憂傷,從而使人聯(lián)想起他那一樁樁破碎悲切的往事,窺視到他那鮮為人知的內(nèi)心世界的隱秘。

詹姆斯人物形象的塑造中透露出一種難以割舍的女性情節(ji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動因來自“力比多”(libido)[6]311,它與生物本能激發(fā)出來的欲望有關,產(chǎn)生出相應的生理或情感的能量,即性沖動的表現(xiàn)。 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人物形象,長期壓抑的本能沖動得以轉(zhuǎn)化成一種有效的方式而被社會認可,從而在文學作品中實現(xiàn)情感的宣泄和得到心理的滿足,這就是藝術的“升華”[6]8。詹姆斯正是借助他本能的沖動、運用豐富的想象和發(fā)揮藝術的創(chuàng)造力,才達到人物形象的升華。試想,假如沒有當年詹姆斯和表妹的未了情緣以及表妹之死,人世間就不可能留下一段凄婉動人的愛情佳話,更不可能成就一位揭示人物心靈奧秘的小說藝術家。

(三)時代潮流的促動

19世紀的英國有一種流行的疾病——肺結(jié)核,維多利亞小說(Victorian Age, 1837-1901)中反映了這一時期疾病和死亡的主題。不過,結(jié)核病患者大多為女性,男性結(jié)核病人則很少見。因此,結(jié)核病通常被認為是一種“女性病”?！白鳛槌尤说娜崛鹾头菍こ５拿舾械南笳?癆病相越來越成為女性的理想外貌——而十九世紀中后期的大男子們卻變得越來越體態(tài)肥胖,他們建立了工業(yè)帝國,創(chuàng)作了成百上千的小說,發(fā)動戰(zhàn)爭,劫掠于各大洲。”[7]42

在19世紀英國這個全面商業(yè)化的社會里,男人引領社會發(fā)展的潮流,女性的情感生活受到冷落和壓抑。男人是物質(zhì)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但他們卻不是精神文明的代表,而女性才是社會文明進步的形象代言人。這樣,便引發(fā)兩種不同文明之間的矛盾沖突,也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持久對立。為了自由和生存,女人奮力與男人抗爭、與社會抗爭、與命運抗爭,演繹出她們愛恨情仇的感情糾葛和生死離別的人生悲劇。適逢世紀之交,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詹姆斯僑居英國倫敦,責無旁貸地肩負起歷史使命,關注女性的前途和命運這個宏大的社會主題,堅守他一貫倡導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他認為小說是“一種個人的、直接的對生活的印象”，“一部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它試圖真實地反映生活”[8]。

疾病和死亡主題的文學書寫完全符合19世紀流行的結(jié)核病的審美表達,形成以結(jié)核病為代表的浪漫化的隱喻。根據(jù)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 1978)中的論述,結(jié)核病的神話不僅提供了一種有關創(chuàng)造力的描述,而且提供了一種不拘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的描述。結(jié)核病患者成了一個出走者,一個沒完沒了地尋找那些有益于健康的地方的流浪者。從19世紀開始,結(jié)核病成了自我放逐和過一種旅行生活的新理由。而在此之前,無論是旅行,還是隔離于療養(yǎng)院,都還沒有被當作治療結(jié)核病的一種方法。有一些特別的地方,被認為有益于結(jié)核病人的康復:“在十九世紀初,是意大利,隨后是地中?；蚰咸窖笊系哪切u嶼;在二十世紀,則高山和沙漠——所有這些風景名勝之間地,依次都被浪漫化了?！盵7]45-46上述這些闡釋在詹姆斯以疾病和死亡為主題的文學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可以說,他小說中的疾病描寫和病態(tài)人物塑造是桑塔格疾病隱喻理論的最佳注解。

黛西·米勒、拉爾夫·杜歇、米莉·希爾等身患疾病最終走向死亡的人物形象在作品中起著綜合隱喻的作用,代表了小說家那個年代不同類型的男性萎靡:移居國外者缺乏歸屬感,使人聯(lián)想到單身漢的社會疏離感;富有者的懶散習性,又使人聯(lián)想到上層階級的厭世病。他們的疾病分別是社會不同弊病的產(chǎn)物,根源在于他們沒有遵從醫(yī)治男性道德和健康的良藥,“即勤勞、責任和婚姻”[9]169。可是,這種健康的生活方式不僅小說中男性人物無法遵守,就連詹姆斯本人也無法把持,因而小說中的人物被認為是小說家對自身處境的憂慮,表妹明妮的死亡和藝術再現(xiàn)代表了他內(nèi)疚和寬慰的矛盾心理。通過病態(tài)人物形象體現(xiàn)出其創(chuàng)作者的愿望,通過疾病媒介達到一個藝術家所期盼的理想地位。

二、死亡形象的藝術創(chuàng)造

(一)黛西的心理抗爭

《黛西·米勒》是詹姆斯的一部中篇小說,女主角黛西——英文義“雛菊”(Daisy)——引起人無限美好的遐想,而小說結(jié)尾她卻不幸染瘧疾而死亡,令人扼腕痛惜。試想,假如詹姆斯把黛西之死簡單地描寫成一位少女的香消玉殞,則體現(xiàn)不出這個人物存在的藝術價值,因為在死亡的背后必然隱藏著某種神秘的心理動因和深層的社會意蘊。她與意大利青年吉奧瓦尼里月光下露天劇場散步的偶然之舉染病,不是造成她人生悲劇的真正根源,而她不期而至的死亡應歸因于被歐化了的美國上流社會。

故事背景發(fā)生在19世紀末,正值英國全盛時期的維多利亞時代,歐洲仍然遵循著傳統(tǒng)的社交禮儀和道德規(guī)范,而美國則形成了一種民主和自由的氣氛。當歐美兩種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和道德觀念發(fā)生碰撞時必然產(chǎn)生激烈的矛盾沖突,這種差異在心理現(xiàn)實主義大師亨利·詹姆斯的筆下變得一覽無余。黛西是一個來自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姑娘,在意大利等地旅行中的無拘無束,儼然冒犯了她的美國同胞。那些旅居歐洲的美國移民接受歐洲傳統(tǒng)社交禮儀和道德規(guī)范,認為黛西粗俗、淺薄,缺乏教養(yǎng),給美國人蒙羞。黛西處處遭到誤解和排斥,一種勢利和虛偽的外界力量導致了黛西的悲劇。因此,真正奪去黛西生命的,不是她的身體疾病,而是她的心理疾病。

黛西與歐洲社會的沖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黛西與沃爾克夫人之間的正面交鋒;黛西與科斯蒂洛克太太以及一些世俗的朋友之間的側(cè)面應對;黛西與溫特伯恩之間的矛盾交織。沃爾克夫人認為米勒小姐不合習俗,斷然拒絕與她來往?？扑沟俾逄衙桌招〗惝斪鳌爱愵悺?聯(lián)合朋友對她暗自孤立。黛西與吉奧瓦尼里的公開交往引起誤解,溫特伯恩的無情回應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人的生存離不開適宜的人文生態(tài)環(huán)境。生活在上流社會的人把黛西趕出社交圈,不但使她喪失了自尊和熱情,也喪失了生存的夢想和勇氣。人生的冷遇對她構成致命的打擊,她懼怕世人的輕視,她寧愿擁抱死神。

可見,歐美社會文化的沖突決定了黛西的悲劇結(jié)局,她的疾病和死亡被賦予一種社會隱喻,也反映出小說家詹姆斯自身的悲觀情緒。特殊的經(jīng)歷使他總愛想象人生的災難,覺得生活陰險可怖。他認同死亡即是永生,“死亡使得對于生活本身的興趣、欣賞、激情,以及大量神圣意識的重續(xù)成為可能”[10]。因此,黛西因病而死是小說家人生的現(xiàn)實表白和藝術的理想追求,通過不懈的心理抗爭女主人公在死亡中獲得了靈魂的永生。

(二)拉爾夫的希望復興

在《一位女士的畫像》中,拉爾夫·杜歇是一個典型的結(jié)核病患者,“一個少見的文學范例,他的健康衰弱是敘事的中心”[9]150。與其他身患肺病的女主人公不同的是,他身上明顯缺少那種讓人憐香惜玉的病態(tài)之美,但他卻因病而增添另一種不同流俗的浪漫:

“他的臉象點著的燈籠,只是外面多糊了一層紙,腦袋晃動著。瘦削的面頰上那稀疏的鬢髯顯得凋敝零落,鼻梁上高聳的弧線更加輪廓鮮明了。他骨瘦如柴,又瘦又長,整個身體松散疲塌,象是由一些不規(guī)則的角錐隨便粘合起來的。他那咖啡色絲絨上裝仿佛跟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的手也還是固定在口袋里。他步履蹣跚,搖搖晃晃,抬不起腳來,那神氣說明他體力不濟,已經(jīng)無計可施。也許正是這種恍恍惚惚的步態(tài),更突出了他作為一幽默的病人的性格——在這位病人眼中,甚至自己的虛弱身體也成了調(diào)笑打趣的對象。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況,對拉爾夫確實大有用處,它成了他玩世不恭的主要根據(jù),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連他自己繼續(xù)存在的理由也找不到了,更何況其他一切。”[11]404-405

依照當時的傳統(tǒng),拉爾夫隨不同的季節(jié)輾轉(zhuǎn)于世界各地,尋找有益于自己健康恢復的環(huán)境。在杜歇先生去世后,杜歇夫人前往法國旅行,中途繞道意大利看望拉爾夫。“她在中途折往圣雷莫探望她的兒子。圣雷莫在意大利地中海沿岸,他要在那兒悠悠飄浮的白云下,度過沉悶而充滿陽光的冬季。”[11]259拉爾夫選擇的療養(yǎng)場所是一個陽光明媚、氣候宜人的小島,也是文學作品中被浪漫化的理想之地。這與19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化背景完全吻合。拉爾夫拒絕婚姻和家庭的“正常生活”[11]212-214,而傾向于在歐洲溫暖的地方追求健康,卻給他的健康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拉爾夫選擇了寂寞和漂泊的生存狀態(tài),在追求健康中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情緒,故意自我流放,遠離家庭和朋友。這既摧殘了他個人的健康,又毀滅了表妹的婚姻。拉爾夫把繼承的一半財產(chǎn)送給表妹伊莎貝爾·阿切爾,希望她能夠滿足“我的幻想的需要”[11]219,因為他清楚疾病使他不能享用更多,“像我這種身體的人,不可能花很多錢,只要夠用就上上大吉了”[11]212。然而,一個擁有六萬英鎊財產(chǎn)的年輕女子成了獵取財產(chǎn)者追逐的目標,伊莎貝爾最終落入吉爾伯特·奧斯蒙德設置的陷阱,輕率地嫁給了這個歹毒的偽君子?？梢?小說的核心悲劇歸因于肺病。拉爾夫拒絕與表妹結(jié)婚,害怕他的肺病傳染將她置于危險之中。其實,正是他的冒險行為毀掉了她的幸福。

然而,“肺病有助于刻畫一種殉道者,一個無辜者死亡的象征,雖然不是絕對地,讓別人能夠生存”[12]95。尤其是在拉爾夫臨終時,伊莎貝爾得以向一個垂死的病人傾訴衷腸,坦承她婚姻的真相,開啟了她人生的轉(zhuǎn)折點。這個特殊的場合意味著一次希望的復興,他的死亡本身具有成就伊莎貝爾生命的價值。“看到別人死,是最能使我們感到充滿生命力的。那是生命的感覺——感到我們還留在世上。我有過這種感覺,是的,連我也有過。但現(xiàn)在我已無能為力,我只得把它讓給別人了。”[11]696拉爾夫自稱做出了最終的犧牲,他獻出自己的生命,以便伊莎貝爾能夠代替他活著,目睹奇異的景象。這種自我捐贈不僅自我舍棄,也是自我實現(xiàn),我們幾乎以相同的方式來了解一個特定的維多利亞時代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風格……[12]98

拉爾夫以男性人物的死亡扮演垂死的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所擁有的犧牲的角色。從某種意義上構建了肺病的文化本質(zhì):它既表現(xiàn)了女性受害者,又表現(xiàn)了她們圣潔的精神。人物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xiàn),為了提升和幫助別人甘愿犧牲自我。拉爾夫在小說中幾次做出犧牲之后才最終走向死亡,從最初放棄一半財產(chǎn)贈予表妹,到選擇獨身生活以免他的肺病傳染。這的確是拉爾夫所做的終極犧牲,因為他不僅放棄了婚姻的幸福,也放棄了康復的良機。

結(jié)核病給予拉爾夫一種觀察世界的獨特視角,使他具有清晰的頭腦和感知能力,使他遠離傲慢、妒忌、虛榮和欲望等世俗的困擾。過分專注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但遮蔽人的判斷力,而且減損精神的純潔性,其結(jié)果導致伊莎貝爾人生的毀滅,也造成奧斯蒙德道德的墮落。在《一位女士的畫像》中,“拉爾夫也許擁有最病弱的身體,但他卻具有最健康的心靈”[9]166?？梢?“肺病”能夠給病弱帶來一種無形的補償,它使拉爾夫成為小說中最為突出的男性人物,擁有局外人不同尋常的地位。這種描寫方式源自詹姆斯充滿矛盾的特質(zhì):孤獨而敏銳,冷漠而熱情,病弱而剛強。拉爾夫在整部作品中實現(xiàn)了詹姆斯所構建的肺病幻想:他是一個遭受折磨和打擊的基督式的人物,他的精神疾病在生理上得到證明,社會痛苦在身體上得到表現(xiàn)。因此,詹姆斯藝術的幻想和肺病患者犧牲的潛在性密切相關。藝術再現(xiàn)生活,死亡獲得新生。

(三)米莉的道德重生

《鴿翼》講述主人公米莉·希爾和默頓·丹什的感情糾葛,揭示了疾病和死亡的主題內(nèi)涵。米莉似乎患了一種神秘的不治之癥。作為一種治療方法,醫(yī)生建議她戀愛。而當發(fā)現(xiàn)她的追求者默頓與凱特·羅伊私訂終身時,她便一命嗚呼了。蘇珊·桑塔格把類似的現(xiàn)象解釋成一種情感病,是情感受到意外傷害造成的?！叭缃癜┌Y被想象成壓抑帶來的報應,而結(jié)核病曾被釋成失意帶來的惡果。人們相信自由的性生活是預防癌癥的良藥,同理,常常有人給結(jié)核病開出性生活的藥方?！盵7]34顯然,死亡背后突現(xiàn)的是情感因素,而非疾病的本身。米莉之所以死于結(jié)核病之類的19世紀流行病,只不過是小說家詹姆斯借以表達隱喻的介質(zhì)。根據(jù)桑塔格對疾病隱喻的論述,結(jié)核病賦予死亡三種不同的含義:為那些道德沉淪者提供了一種獲得救贖的死法(redemptive death);為那些有德之人提供了一種獻身的死法(sacrificial death);那些極有德行的人,當染上這種疾病而命在旦夕時,他們的道德境界就飛升到了新的高度(morality to new height)[7]53-54。在《鴿翼》中,米莉·希爾“除了缺乏自信之外,她擁有了一切”[2]301。 這也注定了她的感情挫敗。當獲悉自己的追求者原來只是一個財產(chǎn)追逐者,她毅然立下遺囑,把財產(chǎn)全部留給他,隨后才無悔地撒手人寰。令人難忘的是米莉臨終訣別時的情形,“她把臉轉(zhuǎn)向一邊”。與其說結(jié)核病奪去了她的生命,倒不說她以一種典型方式順從地死去,表現(xiàn)出一種自殺行為。這里我們不妨把米莉的死亡解讀為一種為愛而獻身的死亡,她用自己的行為實踐了她所遵循的道德操守,用犧牲自我力圖喚醒別人的良知,從而實現(xiàn)了道德境界的提升。在人生舞臺上,米莉是一個十足的弱者,她只有以死殉情,像一只溫和的鴿子在空中振翼飛翔,犧牲自我以追尋自由的夢想;而在道德情操上,她卻是一個時代的強者,她勇于現(xiàn)身說法,像一個高尚的天使在世間播撒仁愛,超越自我以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

詹姆斯無奈地處理死亡的主題,“最后這個事實就是真正的關鍵問題。因為人們一旦認識到,詩人實質(zhì)上不可能和死亡有何干系,事情就變得直截了當了。讓他描繪那些病得最厲害的病人吧,他們?nèi)匀皇且陨娴男袨槭顾a(chǎn)生興趣的,當病情每況愈下,瀕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則情況更是如此”[13]。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生命的表現(xiàn)相對豐富,而死亡意味著生命終結(jié),一切關聯(lián)相對簡單。但米莉的死則不同,她的死亡正說明她還活著。對死亡進行藝術化的處理,反映了小說家異乎尋常的創(chuàng)作思路。米莉?qū)Υc死的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出這種意圖,“既然我活了這么年,好像我死了一樣,我會死的,毫無疑問,就像我活著一樣——恰好是你想要的。因此,你可明白”,她振作起來,“你永遠也不會真正知道我在哪里。除了當我真地死去的時候,而后你才會知道我不在那里了”[14]?！啊而澮怼氛宫F(xiàn)給我們一張復雜的羅網(wǎng),通過人物的操縱和謀劃,反映令人厭惡的金錢和死亡的現(xiàn)實?！盵15]透過人物之間各種復雜的關系,我們看到了人類生存的困境。米莉以自我犧牲造就了鴿翼美麗的形象,同時也表現(xiàn)了她脆弱的本性和道德的重生。

三、疾病隱喻的審美升華

通過上述人物疾病形成的論述和死亡主題的呈現(xiàn),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小說家詹姆斯本人諱疾忌醫(yī)的痛楚、情感波折的辛酸和孜孜以求的夢想。他孑然一身也許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措施,以免受到女性復雜關系的侵擾。這一點與結(jié)核病患者拉爾夫頗為相似,又無不映現(xiàn)出表妹明妮的身影,任憑時間的流逝她在詹姆斯心中也揮之不去[16]。她“出色、優(yōu)雅和亮麗的風采”[17]成了永久的回憶。難怪,明妮被認為是詹姆斯小說中聰明活潑的美國年輕女性創(chuàng)作的靈感之源[18]?！恩煳鳌っ桌铡分械镊煳髟谂c命運的抗爭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悲劇人生,她的藝術再現(xiàn)與身患肺病的明妮如出一轍?！而澮怼分械拿桌颉と麪?Milly Theale)這個名字與明妮(Minny Temple)頗為相似,招致死亡的病因也驚人一致。另外,《一位女士的畫像》中的伊莎貝爾被認為是對明妮悲苦命運的一種重新改寫[19],因為通過伊莎貝爾的經(jīng)歷實現(xiàn)了明妮渴望嘗試但始終未能如愿的一切事情,雖然對伊莎貝爾來說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它卻賦予這部小說另一層含義,明妮的疾病和死亡也許拯救了她的苦難,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否定了她的未來。相反,即使伊莎貝爾擁有健康提供的所有機會,結(jié)核病也會在小說中出現(xiàn),只不過被如此巧合地移植到拉爾夫身上。

小說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審美情趣離不開特定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也正是維多利亞時期病態(tài)的社會本質(zhì),促使詹姆斯借助于文學中結(jié)核病描寫這種特殊的表現(xiàn)手法,來表達個體的思想感受和審美訴求。當時英國小說中便以結(jié)核病來隱喻工業(yè)資本主義的社會弊端,有的甚至用結(jié)核病來象征性欲毀滅的力量。詹姆斯小說中的疾病和死亡書寫正是這種社會因素持續(xù)發(fā)揮作用的體現(xiàn),但他所關心的不只是一個社會團體的病患,而似乎是掙扎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類。他強調(diào)柔弱的、女性的和病態(tài)的人物本質(zhì)是小說表現(xiàn)的重點。因而,作為小說敘事中心,主人公患上結(jié)核病是合情合理的。盡管有時候這種“女性疾病”與人物的性別身份不太相符,它會逐漸銷蝕患者的生命活力和損耗他們的元氣,但是在這些看似病態(tài)的人物身上卻產(chǎn)生了無可替代的藝術效果,它象征著他們周圍那些不健康的人扭曲的情感、壓抑的精神和病殘的心理。

[1]Kaplan,Fred.Henry James:The imagination of genius[M].London:Hodder and Stoughton,1992.

[2]亨利·詹姆斯.小說的藝術：亨利·詹姆斯文論選[C].朱雯，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

[3]Strouse,Jean.Alice James:A biography[M].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65.

[4]Bellringer,Alan W.Modern novelists:Henry James[M].New York:St. Martin’s Press,1988:4.

[5]Sicker,Philip.Love and the quest for identity in the fiction of Henry James[M].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11-12.

[6]Freud,Sigmund.A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M].New York: Horace Liveright,Inc.,1920.

[7]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8]James,Henry.The critical muse:Selected literary criticism[C].Roger Gard(ed).London:Penguin Books,1987:192;188.

[9]Byrne,Katherine.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

[10]Zable M D.The portable Henry James[M].Penguin Books,1980:24;26.

[11]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畫像[M].項星耀,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2]Snyder,Katherine V.Bachelors,manhood and the novel[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13]James,Henry.Preface to the wings of the dove[M]//The art of the novel:Critical preface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1:289-290.

[14]James,Henry.The wings of the dove：Vol. I[M].London:Macmillan and Co Ltd.,1923:176.

[15]Young,Thomas Daniel.Modern American fiction[M].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9:26.

[16]Sandeen,Ernest.The wings of the dove and the portrait of a lady:A study of Henry James’s later phase[M]//Stafford,William T(ed).Perspectives on James’s the portrait of a lady.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7:187-205.

[17]James,Henry.Henry James letters(vol. I )[M].Leon Edel (ed).London:Macmillan,1974:218.

[18]Bradbury,Nicola.Introduction to the portrait of a lady [M]//James,Henry.The Portrait of a Lad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i-viii.

[19]Habegger,Alfred.The fatherless heroine and the filial son [M]//Porte,Joel.New essays on the portrait of a lad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2016-01-22

魏新俊(1965-),男,河南太康人,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和西方文論。

I712.074

A

1671-9476(2016)06-0048-06

10.13450/j.cnki.jzknu.2016.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