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佳(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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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析土司分襲制度創(chuàng)立的歷史背景
尤佳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摘要:清代在實行土司承襲制度的同時,又創(chuàng)立了分襲制度,其最主要的原因當是統(tǒng)治者欲進一步加強對土司的管控,更長久地維護土司地區(qū)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自雍正元年君臣始論土司分襲之法,至三年九月雍正帝批準建立土司分襲制度,其間雍正帝對土司分襲政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種變化應(yīng)與當時朝廷的政治形勢及受其影響的邊疆治策等有密切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土司分襲制度;歷史背景;雍正;創(chuàng)立
土司分襲制度創(chuàng)立于清雍正時期,其后歷經(jīng)乾隆、嘉慶朝的補充、調(diào)整,臻于完善。從性質(zhì)上論,土司分襲制度與承襲制度皆屬于土司繼承制度,但兩者在繼承人選、轄域、職銜等方面存在諸多不同。在繼承對象上,土司分襲制度所涉及的繼承人選要比承襲制度多,土司的支庶子弟也被納入到繼承人選的范圍。獲分襲的土司與原土司相比,在轄域與職銜等級上均有所變化,襲后土司的管地僅為原土司轄域的五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其職銜通常視本土司下降二等①清代的土司分襲制度一直在不斷地調(diào)整與完善,這在降等授職方面有明顯的體現(xiàn)。如乾隆朝規(guī)定若獲襲土司還有子孫可分襲,即再番分襲者,其授職再降一等;嘉慶時期,朝廷又做了新的補充,規(guī)定若分襲支庶出現(xiàn)無等可降的情形時,可徑授其土舍、土目名號,而不予職銜。??傮w來說,土司分襲制度在發(fā)揮土司制度積極作用的同時,也較大程度地減少了它在實行過程中的消極影響,對土司地區(qū)的穩(wěn)定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學界較早對土司分襲制度展開研究的是李世愉先生,李先生在氏著《清代土司制度論考》中專門辟有一節(jié),系統(tǒng)探討了清代土司的承襲制度與分襲制度,對清代創(chuàng)建土司分襲制度的淵源、土司分襲制度的內(nèi)容及其演變等進行了深入研究,得出了不少精到而富有創(chuàng)見的看法。[1]P126-127此外,龔蔭先生的《中國土司制度史》[2]P184與賈霄鋒先生的《藏區(qū)土司制度研究》[3]P130-131也都對土司分襲制度進行了研究。但總體來看,在土司制度的研究中,學界較少關(guān)注分襲制度,成果亦較少。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就土司分襲制度創(chuàng)立的歷史背景,略述管見,謬失之處,祈請方家教正。
土司分襲制度雖正式創(chuàng)設(shè)于清雍正朝,但若論其淵源,當溯及明代。明季較早提出分地眾建土司思想的或為名臣朱燮元。據(jù)《明史·朱燮元傳》載,崇禎十年(1637),水西宣慰使安位死,無嗣,族屬爭立,朝議欲乘其弊郡縣其地,時任貴州巡撫的朱燮元力辯不可,并傳檄土目,布上威德,“諸蠻爭納土,獻重器。燮元乃裂疆域,眾建諸蠻?!盵4]P6447朱燮元上疏曰:“臣查該司有宣慰之土,有各目之土。宣慰公土,宜還。朝廷各目私土,宜聽分守,惟將田土戶口查勘造冊,徵其賦稅。則一切邊夷,皆我赤子?!樵瀑F兩省,處處皆設(shè)土司。即如定番,彈丸一小州,亦立十七長官司,二三百年,勢分力弱,并未敢有跳梁者。……其各頭目輸心向化者,應(yīng)各授長官司,俾令世守。漢把李奇芳、周廷鑒、劉光祚、陳國基、袁俸、陳萬典、楊啟鸞、吳道端、丁士林等,招集納款者或盈萬,或盈千,合照部議,分別授以世官?!鞴式?,既巳分裂,亦無大強寇。但恐夷目各有仇隙,不能安帖,而鄰近土司有利其土地者,因機構(gòu)隙。邇年來,所以屢屢見告,尚遺廟堂之憂也。令①中華書局影印之《明經(jīng)世文編》所據(jù)為崇禎平露堂等刊本,疑該本或有訛,“令”似當書作“今”。善后者,惟宜于疏節(jié)闊目之中寓鋤強存弱之計,使其或和或斗,而我皆操其柄,則得矣?!盵5]
在奏疏中,朱燮元分析了西南邊地土司反叛的原因,他認為土司忠順與否往往與其勢力強弱有密切關(guān)系,所謂“勢分力弱,并未敢有跳梁者”。因而,朱燮元對陷于族屬爭立混亂中的水西諸土司采取了“分裂疆域、眾建諸蠻”的施政方針,并根據(jù)水西諸土司的勢力大小靈活采用了不同的處置方式?!霸撍居行恐?,有各目之土。宣慰公土,宜還。朝廷各目私土,宜聽分守”。朱氏所言“宣慰公土”、“各目私土”其實是個幌子,在統(tǒng)治者看來,這些土司轄域俱屬“公土”,盡欲“郡縣之”。其真實原因在于,宣慰使地廣力強,令其世守則壯其勢;而諸土目地狹力弱,畀之無反叛之虞。
朱氏還認為,在土司地區(qū)推行分地眾建之法有諸多便利,如對苗酋“酬以金則國幣方匱,酬以爵則名器將輕,錫以土田,于國無損”,“既世其土,各圖久遠,為子孫計,反側(cè)不生”,“大小相維,輕重相制,無事易以安,有事易以制”,等等。[4]卷二百四十九《朱燮元傳》所以,眾建土司即為朱燮元所稱的“鋤強存弱之計”,不僅可使諸土司地狹勢弱,而且他們各自管理村寨,其心未必如一,相互間多會成制約之勢,如此便于朝廷居間控馭,“使其或和或斗,而我皆操其柄”。
天啟、崇禎年間,朱燮元屢蒙朝廷征召,主持在川、黔、云、桂等省的平亂事宜。他的“分裂疆域、眾建諸蠻”思想當與其在西南地區(qū)長期平定土司叛亂的軍事實踐和推行的善后安置措施密切相關(guān)。
崇禎二年(1629),朱燮元勘平奢崇明、安邦彥之亂,同年撫平烏撒;三年,招撫水西宣慰使安位;四年,撫降阿迷州土官普名聲。在西南邊疆勘亂撫降的過程中,朱燮元積累了豐富的控馭土司、治理夷地的經(jīng)驗,如他主張“御夷之法,來則安之,不專在攻取也”,[4]卷二百四十九《朱燮元傳》“以守為戰(zhàn),以戰(zhàn)寓撫”,[5]卷四百八十六《直陳黔省情形機宜疏》“歸附既眾,負固者孤,尋亦當回心向化,此中國治夷之法,于計最便”,[5]卷四百八十七《水西夷漢各目投誠措置事宜疏》“逆則必剿,毋縱惡以養(yǎng)奸,順則共撫,毋此收而彼殺”,[5]卷四百八十六《直陳黔省情形機宜疏》等等。尤其是他根據(jù)西南地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與治理傳統(tǒng)、夷漢首領(lǐng)在戰(zhàn)亂中的表現(xiàn)、王朝統(tǒng)治土司地區(qū)的難易程度與經(jīng)營成本等因素,有計劃地在土司地區(qū)推行“分地眾建”之法。如天啟元年(1621),永寧宣撫使奢崇明反,一度陷重慶、據(jù)遵義、圍成都,在朱燮元迭次收復(fù)失地、攻陷奢氏巢穴永寧后,他即割永寧膏腴之地歸隸永寧衛(wèi),以其余地置為四十八屯,分予諸降賊有功者,號曰“屯將”,令其世守。[4]卷二百四十九《朱燮元傳》崇禎三年,撫降安位后,朱燮元奏請:水西地區(qū)之“鴨池、安莊傍河可屯之土,不下二千頃,人賦土使自贍,鹽酪芻茭出其中。諸將士身經(jīng)數(shù)百戰(zhàn),咸愿得尺寸地長子孫,請割新疆以授之,使知所激勸”,[4]卷二百四十九《朱燮元傳》獲準實行。
所以當安位故后,在朝臣關(guān)于“改土設(shè)流”與“分官世守”孰為長便的討論中,朱燮元憑借在西南地區(qū)多年的征戰(zhàn)與施政經(jīng)驗,力主“分官世守”之議,其辯曰:“改土必盡去夷,不可勝誅,而費餉必大;若分官尚可留善,不但止武,而施仁亦寬,是以諸夷畏威懷德?!盵5]卷四百八十七《水西夷漢各目投誠措置事宜疏》崇禎帝贊允其議,朱燮元遂再一次成功地將“分地眾建”之法推行于水西地區(qū)。
承襲制度是土司制度的核心內(nèi)容。[1]入清以后,土司承襲之制更為規(guī)范、詳備,但至雍正初年,王朝又頒行了土司分襲制度,以解決土司支庶子弟的承襲問題。人們不禁要問,為何清代在實行土司承襲制度的同時,還要創(chuàng)立分襲制度呢?
我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當是統(tǒng)治者欲進一步加強對土司的管控,更長久地維護土司地區(qū)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因為承襲制度并不能削弱土司的勢力,而分襲制度通過對土司支庶的分封眾建,將原土司的管地進行析分,能夠較有效地起到削弱土司的作用。同時,分襲制度還可使眾多原本無繼承權(quán)的土司子弟廣沐皇恩,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爭襲”事件的發(fā)生,有利于保持土司地區(qū)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
此外,朱燮元關(guān)于定番州長期穩(wěn)定的原因分析,以及他在西南土司地區(qū)屢屢采取“分裂疆域、眾建諸蠻”的措施,無疑也為清初君臣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與可資效仿的成功案例。
雍正元年(1723),曾提學湖廣的禮部給事中繆沅就苗民事務(wù)上疏朝廷,建議仿漢武帝推恩眾建之例,令土司諸子分襲其領(lǐng)地。[6]P37對繆沅的提議,雍正帝與時任湖廣總督的楊宗仁,進行了反復(fù)的討論。
最初,楊宗仁并不贊同繆沅的土司分襲之議,其奏曰:“土司原系荒服,非內(nèi)地可比。父子承襲,相沿己久,或與鄰司挾隙穴斗,均在萬山崗寨之中。若議令分襲諸子,竊恐日后不無強弱兼并欺凌之慮?!盵7]卷四,雍正元年四月初五日湖廣總督楊宗仁奏對分襲土司諸子,楊宗仁表現(xiàn)出較大的憂慮,擔心分襲之后,可能會產(chǎn)生諸土司相互欺凌兼并的問題,這顯然不利于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
對楊氏所奏,雍正帝批復(fù):“此事朕原不深悉,適因繆沅條陳,發(fā)爾查議。今爾逐款分晰甚明,但奏內(nèi)有若令分襲諸子,恐日后不無兼并欺凌之等語,于此爾當再加思維。從來統(tǒng)馭外藩,以眾建諸侯而分其勢為善策。一時陡然舉行,彼中頭目自必不愿遵依,茍可緩緩設(shè)法諭令聽從,逐漸分襲,似亦潛移默化安邊之一道。其強弱欺凌之虞,何必為之遠慮耶?朕謂其勢既分,心即離異,日后縱欲鴟張,其中必互相掣肘,或畏懼相戒,則其邪謀自息矣。于我內(nèi)地,頗覺有益。朕偶然見及于此,非欲必行其事,爾等切勿勉強遵承,以求符朕旨為念,當徐徐斟酌,詳議其奏可也?!盵7]卷四,雍正元年四月初五日湖廣總督楊宗仁奏之朱批
觀雍正的朱批,可得出以下幾點認識:
首先,在繆沅條奏土司分襲之議前,雍正并未對土司地區(qū)分封眾建,措意過多,大臣似也無相關(guān)建言。故雍正覽繆沅奏折后,即下發(fā)楊宗仁,以聽取土司地區(qū)主政官員的意見。
其次,對楊宗仁關(guān)于分襲土司強弱兼并的擔憂,雍正并不以為然,他對在邊疆民族地區(qū)實施“分封眾建”的策略是贊同的。他認為,若朝廷分襲土司諸子,則其勢已分矣,心亦離異,“必互相掣肘,或畏懼相戒”,勢難行其邪謀。其三,對于在土司地區(qū)是否要實行分襲政策,雍正此時還未思慮清楚,因而也沒有明確表態(tài),只是令臣下對分襲之議詳加斟酌,以求穩(wěn)妥,并特別強調(diào)自己“非欲必行其事”,要求他們獨立思考,“切勿勉強遵承,以求符朕旨為念”。
接到雍正帝的批復(fù)后,楊宗仁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回轉(zhuǎn),其復(fù)奏稱:“眾建分勢,此誠控制頑苗之良法也。臣復(fù)再四思維,此時若忽令分襲,易啟削弱之疑。竊查各土官,于諸子姓中,不能無所偏愛。只因格于嫡長世襲定例,不敢分建諸子。如蒙特頒恩諭,準土司呈請分襲,酌給印信、職銜,自必感激踴躍,愿將土地人民分給所愛,以共沐國恩。臣當體察情形,各為分析疆界,以默寓削弱之意,其勢既分,控馭自易。誠如圣諭,何必慮及其有兼并欺凌之患也?!盵7]卷四,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二日湖廣總督楊宗仁奏
可見,楊宗仁也贊同雍正帝“眾建分勢”之議,但他同時也強調(diào)“若忽令分襲,易啟削弱之疑”,故不主張即刻推行土司分襲制度。楊氏從政策執(zhí)行的層面闡述了自己的主張,認為應(yīng)當先“體察情形”,對土司地區(qū)及土司官族做好各項調(diào)查和準備工作后,再對土司的轄域進行合理的析分,“以默寓削弱之意,其勢既分,控馭自易”。
對于楊宗仁的這份奏折,雍正帝批曰:“此事朕與廷臣虛懷籌議,眾云:‘無因而舉,似覺多事。’朕思所言有理,分襲之說,竟可不必?!盵7]卷四,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二日湖廣總督楊宗仁奏之朱批雍正元年,經(jīng)過君臣間的反復(fù)論議,雍正帝終以“無因”、“多事”之由,而棄用分襲之策。
以上表明,雍正元年時,土司分襲之法尚處于討論醞釀期,在政策的論證與可行性層面,似還沒有清晰與成熟到可以付諸于實施的程度。這也反映出,雍正即位之初,承襲了康熙帝在土司地區(qū)安靜為主避免生事的政策。[8]雍正帝正式登基后,即向直省總督以下等官頒發(fā)訓諭,其中第二項諭巡撫曰:“云、貴、川、廣猺獞雜處,其奉公輸賦之土司,皆當與內(nèi)地人民一體休養(yǎng),俾得遂生樂業(yè),乃不虛朕懷保柔遠之心。嗣后毋得生事擾累,致令峒氓失所。……惟冀爾等、各抒忠悃。安靖封疆。”[9]卷三,雍正元年正月辛巳朔
但一年多后,雍正對于土司的看法有了變化。雍正二年(1724)五月,他諭四川、陜西、湖廣、廣東、廣西、云南、貴州督撫提鎮(zhèn)等:“朕聞各處土司鮮知法紀,每于所屬土民多端科派,較之有司征收正供,不啻倍蓰,甚至取其馬牛,奪其子女,生殺任情,土民受其魚肉,敢怒而不敢言。孰非朕之赤子,方令天下共享樂利,而土民獨使向隅,朕心深為不忍?!庇谑撬螅骸八煤蠖綋崽徭?zhèn)宜嚴飭所屬土官,愛恤土民,毋得肆為殘暴,毋得濫行科派。倘申飭之后不改前非,一經(jīng)發(fā)覺,土司參革,從重究擬。”[9]卷二十,雍正二年五月辛酉
此后,不斷有學者、臣僚表達了對土司宜行分襲眾建的主張與請求。是年,藍鼎元在《論邊省苗蠻事宜書》中系統(tǒng)闡發(fā)了關(guān)于改土歸流、削地分權(quán)、眾建土司的理念與主張,其文曰:“(土民)愿如漢民沾被皇恩,則千萬人心一心,四五省如一轍也。愚以為苗猺獞黎均屬朝廷赤子,當與漢民一例軫恤教化。惟在地方大小吏加意綏輯,使知孝弟禮讓,奉公守法,自然不敢行兇殺奪。倘土司暴虐太甚,或其民有行兇殺奪,俱將該土司照漢官事例參罰處分。第漢官有罰俸降級革職,而土司無俸可罰,無級可降,革職則子孫承襲,仍舊為太土司,得以暴虐其民,愚以為惟有削土之一法,可令土司畏懼。請題定削土則例,照所犯重輕,削奪村落里數(shù),以當罰俸降級。所犯重大至革職者,相其遠近強弱,可以改土為流,即將土地人民歸州縣官管轄,勿許承襲。并土民有不甘受土司毒虐,愿呈改土籍為漢民者,亦順民情,改歸州縣。其深山窮谷,流官威法所不及之處,則將所削之土分立本人子弟為眾土司,使其地小勢分,事權(quán)不一,而不能為害。將來教化日深,皆可漸為漢民。至山中生苗,責成附近土司招徠向化,一體恩撫。如此,數(shù)年之間,生苗可化為熟苗,熟苗可化為良善,不特五六省地方享寧靜和平之福?!盵10]
觀藍氏之文,我們能獲得以下幾點認識:
首先,藍鼎元建議,宜將削地之法融入對土司的懲罰制度中,以使土司畏懼。藍氏此議或本自于朱燮元對水西土司的善后舉措。崇禎三年春,水西宣慰使安位乞降,朱燮元予以招撫,并與其約定四事,其中之一便是削水西外六目之地歸于朝廷,以此削弱其勢力。[4]卷二百四十九《朱燮元傳》
藍鼎元的倡議確實抓住了土司的命脈,方鐵先生在分析土司制度成功施行的原因時就說,土司制度抓住了南方蠻夷社會的癥結(jié),因為南方蠻夷社會構(gòu)成及其順利運行的關(guān)鍵,在于各級土司及其子民與土地、山林、水源等自然資源之間,存在緊密結(jié)合的關(guān)系。[11]土地及附著其上的動植物資源、水資源、礦產(chǎn)資源等對土司來講,是最重要的自然資源,它們的削奪乃至喪失將直接關(guān)系到土司勢力的強弱及轄域內(nèi)社會秩序的安定。削地當是土司所受到的最影響其切身利益的懲罰形式之一,它也在清政府對邊疆土司的管理實踐中獲得了運用。如雍正七年(1729)九月,廣西慶遠府屬東蘭土州因“素稱強大”、“殘害土人”,且“皆有案可據(jù)”,[7]卷二百零二上,雍正六年七月初六日廣西巡撫郭鉷奏而被改流。清政府割削東蘭土州州治及內(nèi)六哨之地,由新添設(shè)的流知州管轄,土知州則降為土州同,僅管理東蘭土州余下外六哨之地。[9]卷八十六,雍正七年九月甲申
其次,藍鼎元主張對土司分地眾建以弱其勢,這顯然是繼承了朱燮元的思想,與漢初賈誼為文帝所上“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建議頗有近似之處。但我們要明了,藍氏的倡議有其實行前提,即對王朝法令所不及的僻遠之處,且該土司犯罪當至削土的情形下,才建議“將所削之土分立本人子弟為眾土司,使其地小勢分,事權(quán)不一,而不能為害”。
進一步細究,藍鼎元主張行削地之罰的違法土司可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居于“深山窮谷,流官威法所不及之處”的土司,藍氏建議,不將其所削之地置于流官政府管轄之下,而是析分給其子弟,立為眾土司;第二種類型是那些所居不甚險阻僻遠,朝廷政令文教亦能貫徹浸染之處的土司。這些地區(qū)具備了流官施政管理的基礎(chǔ),故藍氏主張,對于這類土司,“照所犯重輕,削奪村落里數(shù),以當罰俸降級”,即如上文所引廣西東蘭土州之例。
復(fù)次,藍鼎元還繼承了朱燮元對邊疆苗蠻應(yīng)采用漢法治之的“化民”理念①如朱燮元主張,朝廷在土司轄域應(yīng)“籍其戶口,征其賦稅,殊俗內(nèi)向,等之編氓”,“虐政苛斂,一切蠲除,參用漢法,可為長久計”等等,詳見《明史》卷249,《朱燮元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447頁。,體現(xiàn)出強烈的欲使邊疆內(nèi)地化的思想。如藍氏主張,若土司犯法,“俱將該土司照漢官事例參罰處分”;對于土民,“均屬朝廷赤子,當與漢民一例軫恤教化。惟在地方大小吏加意綏輯,使知孝弟禮讓,奉公守法”。在“以漢法化民”思想的指導(dǎo)下,藍鼎元也倡導(dǎo)改土歸流,與其區(qū)別對待的削地策略相似,他主張是否改流與如何改流一定要依據(jù)情況,區(qū)別對待,靈活處理。如對犯有重罪乃至罪當革職的土司,“相其遠近強弱,可以改土為流,即將土地人民歸州縣官管轄,勿許承襲”;對于土民有不甘忍受土司暴虐、愿改土籍為漢民者,“亦順民情,改歸州縣”;但對于政府法令難以施及的僻遠之處,“則將所削之土分立本人子弟為眾土司,使其地小勢分,事權(quán)不一,而不能為害。將來教化日深,皆可漸為漢民”;而對不沾王化的山中生苗,則“責成附近土司招徠向化,一體恩撫。如此,數(shù)年之間,生苗可化為熟苗,熟苗可化為良善”。
不難看出,藍鼎元的思想與主張體現(xiàn)出很高的施政理性與較強的可行性。從其區(qū)別化的“化民”主張來看,盡管他贊同改土歸流,但他也著意強調(diào)在改流條件較為成熟的前提下,方宜實行;在條件不具備時,不當強力推行,而須根據(jù)苗蠻開化之程度,靈活采用不同的政策來教化、恩撫,以最終使“生苗可化為熟苗,熟苗可化為良善”。
雍正元年、二年,盡管不斷有官員、學者倡議在土司地區(qū)推行分襲之法,雍正的態(tài)度也在可否之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最終還是未予允準。其原因何在?我們認為,雍正態(tài)度的變化應(yīng)與當時朝廷的政治形勢及受其影響的邊疆治策等有密切的關(guān)系。
雍正即位之初,曾參與儲位爭奪的胤禩、胤禵集團的勢力仍較為強大,其首要問題是確?;饰坏撵柟膛c政權(quán)的平穩(wěn)過渡,而如改土歸流、分襲眾建等邊疆土司地區(qū)的治理問題尚居于次要地位,還無暇措意。因而,對土司地區(qū)的治理主要因襲了康熙帝慎重求穩(wěn)的政策,對土司盡可能行懷柔綏撫之策,要求地方官吏勿得“生事擾累”、“輕啟釁端”。在這種治邊思想的影響下,雍正元年,面對繆沅、楊宗仁等人倡議分襲土司的奏請時,雍正以“無因而舉,似覺多事”為由,未予準奏。同樣的,這一時期他對改土歸流也是不贊成的。雍正二年,廣西巡撫李紱請旨改流,雍正批復(fù):“土官相襲已久,若一旦無故奪其職守,改土為流,誰不驚疑?”[7]卷二十二上,雍正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廣西巡撫李紱奏及朱批其他如云貴總督高其倬、貴州巡撫毛文銓、廣西提督韓良輔等人的改流建議也均遭到雍正駁斥。
雍正三年以后,帝位日漸穩(wěn)固,國內(nèi)主要矛盾也悄然發(fā)生變化,土司地區(qū)的治理問題遂提上了政府的議事日程。
三年(1725)六月,川陜總督岳鐘琪上疏中央,明確提出分襲土司的建議,其奏曰:“土司有外支循謹能治事者,許土官詳督撫給職銜,分轄其地,多三之一,少五之一,使勢相維、情相安?!盵12]卷二百九十六《岳鐘琪傳》僅三個月后,雍正帝便批準了吏部等衙門議覆,土司分襲制度遂正式建立。吏部等衙門議覆曰:“再查土司之許其承襲者,原因其祖父向化歸誠,著有勞績之故。今伊嫡長子孫雖得承襲本職,此外支庶更無他途可以進身,亦屬可憫。嗣后各處土司文武官員嫡長子孫,仍令其照例承襲本職。其支庶子弟中有馴謹能辦事者,俱許本土官詳報督撫,具題請旨,酌量給與職銜,令其分管地方事務(wù)。其所授職銜,視本土官各降二等,一體頒給敕印、號紙。其所分管地方,視本土官,多則三分之一,少則五分之一。庶幾本末各有條理,使勢足相維,而情更相安矣?!盵9]卷三十六,雍正三年九月乙巳
比較岳鐘琪奏疏與吏部等衙門議覆,不難看出,中央允準了岳鐘琪的建言,兩處文字因襲的痕跡很明顯,但較岳氏章奏,朝廷決議顯然具體、周密了不少。如岳鐘琪未言明土司支庶獲分襲后的職銜情況,吏部等衙門議覆則詳細解釋了分襲授職的細則,“其所授職銜,視本土官各降二等”,并一體頒給敕印、號紙,等等。
如前文所述,雍正對土司分襲制度態(tài)度的變化與朝廷的政治形勢及受其影響的邊疆治策等關(guān)系密切。雍正三年以后,伴隨著皇位的日漸穩(wěn)固,雍正對土司的看法也發(fā)生了變化,邊疆地區(qū)的統(tǒng)治政策遂也產(chǎn)生了重大調(diào)整。雍正一改之前慎重求穩(wěn)的邊疆治策,轉(zhuǎn)而對不法土司嚴飭重治,希冀加強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制度建設(shè),謀求實現(xiàn)土司地區(qū)的長治久安。所以,雍正在接到岳鐘琪請求分襲土司的奏折后,不多時即予允準,土司分襲制度遂獲正式頒行。同年四月,雍正還同意了云貴總督高其倬所請,將云南威遠土州改土歸流。次年十月,雍正授鄂爾泰云貴總督,同時將廣西從兩廣總督轄下劃歸云貴總督管理,委其主持,在云南、貴州、廣西、四川及
湖廣等省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改上歸流。
綜上,土司分襲制度與其他土司地區(qū)實行的制度、政策一樣,其實行與否,以及如何實行,常會受到統(tǒng)治者思想態(tài)度的影響。因為“在專制主義下,皇帝是主宰一切的,沒有皇帝的批準,很多事是難以辦成的?!盵13]而邊疆土司地區(qū)作為中央集權(quán)大一統(tǒng)王朝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治理策略和統(tǒng)治制度不僅與邊疆地區(qū)的情勢密切相關(guān),往往也與王朝腹地,乃至朝廷中樞的政治形勢緊密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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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登云)
On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usi Enfeoffment System
YOU Jia
(School of Humanities, Yunnan Minzu University, Kunmin 650500, China)
Abstract:The Government in Qing Dynasty carried out Tusi inheriting system, and meanwhile, set up enfeoffment system, the reason of which is that the ruler at that time desired to further control of Tusi and maintained the stability of social order in Tusi district. From Tusi inheriting system in 1723 to enfeoffment system in1725, Yongzheng Emperor showed greatly different attitudes towards Tusi enfeoffment system, which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in the court and the influences from its border policy.
Key words:Tusi enfeoffment system; historical background; Yongzheng; set-up
作者簡介:尤佳,男,新疆奇臺人,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土司制度史、邊疆史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邊疆治理傳統(tǒng)戰(zhàn)略研究”(14XZS002)、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8批特別資助“制度與社會文化變遷視閾下清代土司與盟旗制度比較研究”(2015T80992)、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6批面上資助“清前期土司制度與盟旗制度比較研究”(2014M562347)、2015年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邊疆社會文化變遷視閾下清前期云南土司制度與蒙古盟旗制度的差異性研究”(2015Y233)
收稿日期:2015-11-12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583(2016)-001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