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誠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中國火器史研究二題：《火龍經(jīng)》與火藥匠

鄭 誠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文章討論了中國火器史上的兩個問題。首先考察民間火攻書《火龍經(jīng)》的源流嬗遞,此類作品何以在明代后期出現(xiàn),又為何在清代后期再度流行。其次探討16世紀中期曾銑主持山西、陜西防務(wù)期間的火器生產(chǎn),分析煙火匠師與軍用火器研發(fā)的關(guān)系,以及新式火器的發(fā)展受到何種因素的制約。

火器 煙火 工匠 明史 軍事史

1 《火龍經(jīng)》源流考

現(xiàn)存署名焦玉的火攻書,有《火龍神器陣法》(明末抄本)、《元戎濟陣風雷集》(清抄本)、《海外火攻神器圖說》(咸豐三年刻本)、《火龍經(jīng)》(咸豐七年刻本)等多種題名,結(jié)構(gòu)類似,內(nèi)容大同小異,述火攻之法,羅列諸多火器圖說,末附火藥、毒藥配方。以下為行文方便,統(tǒng)稱《火龍經(jīng)》。因該書冠有永樂十年(1412)焦玉自序,往往被視為明初著作。例如有馬成甫《火砲の起原とその伝流》(1962)相信焦玉序言真實可靠,[1]李約瑟(Needham)《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火藥的史詩》(1986)認為《火龍經(jīng)》是反映明初火器技術(shù)的重要文獻。[2]此類觀點至今很有影響。

鐘少異(1999)著文考辨,指出焦玉自序所涉元末明初史事多有紕繆抵牾,實系偽造。焦玉其人,無從稽考,或?qū)僮犹摗Ｖ劣谶@類火攻書的內(nèi)容,一方面摻雜嘉靖以后著作、名物；一方面所述火器,多取材紙麻竹木、煙火元件,繁多淫巧,不切實用,頗為符合明代后期朝野好談火器的風氣,推測《火龍經(jīng)》成書時間,最有可能在嘉靖后期至萬歷末年。[3]李斌(2002)也指出,《火龍經(jīng)》與元末明初火器實態(tài)相去甚遠,是一部成書時間較晚的偽作,在中國火器史上的地位不宜高估。[4]筆者贊成上述觀點,《火龍經(jīng)》絕非明初著作,書中雖有個別火器屬于明初類型,但并不適宜作為研究14～15世紀早期火器之一手文獻。

從另一個角度看,《火龍經(jīng)》的出現(xiàn)與流行,反映了民間火攻書秘本的傳播過程,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對于16世紀中期以降,該書的源流嬗遞,已可勾勒出大致輪廓。

目前所知有關(guān)《火龍經(jīng)》的最早記載,見于嘉靖《瑞安縣志》(1555)。溫州府瑞安縣地處閩浙交界,瀕臨東海。嘉靖三十一年(1552),因受倭寇騷擾,知縣劉畿(1509～1569)提出一防御方案,其中“議器械”條有云：

瑞安所前項軍器,年久頹敝,不堪應(yīng)用。見造火藥一千斤,鉛銃三百把。近訪得《元戎濟陣風雷集》一冊,備載火攻之法,逐一修合試驗,俱有可用。([5], 739頁)

《瑞安縣志》為劉畿主持編刻,卷6兵防志載錄縣城見存軍器,火器有佛狼機銃(提心式后裝炮)、將軍銃(前裝炮)、鳥嘴銃(火繩槍)、碗口銃、竹節(jié)銃、神機箭(反推式火箭)、火箭等項。劉氏任內(nèi)新造火器,有白銃一百二十把并架、黑銃八十把*所謂黑銃、白銃,當即前文所謂“鉛銃”,發(fā)射鉛子,似是長管火門銃(用支架)。、神機箭一百枝、火箭一百枝、噴筒一百個、煙罐四百六十五個、鉛子五百斤、火藥一千斤。([5], 734～737頁)上述軍器都是16世紀中期東南沿海的常規(guī)武備,并無特異之物。

40年后,廣東參將鄧鐘纂成《籌海重編》(1592),“飛天噴筒”條后按語略云：“鐘嘗得《風雷集》二種,皆火器奇方,非今時有者。后思之,對敵亦不假此。何也？”繼而歷數(shù)當時軍中火器,發(fā)熕(前裝炮)、佛郎機、鳥銃、飛天噴筒、火箭、火礶之類,若制造不精、運用生疏,亦屬無用,故而“若不求切近工夫,而馳鶩于奇巧,欲以勝敵,則木鳶之謂矣?！盵6]

劉畿、鄧鐘對《風雷集》的評價,一謂經(jīng)過試驗俱有可用,一謂非當代所有無裨實用。鑒于二人皆熟悉實戰(zhàn)火器,所見《風雷集》名稱雖同,內(nèi)容或有不少差別。劉畿所見者或多載實用戰(zhàn)具及火藥毒藥配方之類,鄧鐘過目者或多錄木人火馬之類不經(jīng)之談。今日我們能見到的《風雷集》傳世版本,則為上述兩類內(nèi)容的混合體。同時應(yīng)當注意,劉、鄧二人均未提及《風雷集》的作者。他們所見到的版本,尚且未必托名焦玉。

南京圖書館藏《元戎濟陣風雷集》不分卷、清抄本二冊*索書號GJ/EB/110778。八行十八字,無格。書口上書“風雷集”,下書葉次。總104葉。鈐“八千卷樓”(朱方)、“嘉惠堂丁氏藏書之印”(白方)等印記。書前內(nèi)葉粘有丁丙題記條簽。,八千卷樓舊藏。書前有永樂十年東寧焦玉自序。丁丙(1832～1899)題記,略謂焦玉序文“語多依托,中有新安胡公平倭一語,豈有預(yù)知嘉靖間事？[中略] 殆如《讀書敏求記》中之《火器大全》、《火龍萬勝神藥圖》相類之書?！盵7]*“新安胡公”即胡宗憲(1512—1565)；文獻[7]《善本書室藏書志》本條題記“嘉靖”一語,丁丙手跋原作“萬歷”。按《火器大全》一卷,《讀書敏求記》略引序言,未記具體內(nèi)容；《火龍萬勝神藥圖》一卷,《讀書敏求記》謂是書記二十八種草混合諸毒藥煉為神砂、神水,繼列火攻諸藥、水戰(zhàn)神器。參見錢曾著,管廷芬、章鈺校證《讀書敏求記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67頁。又按,今國家圖書館藏《火龍神器陣法》顧祖禹舊藏抄本,猶有“火龍神器藥二十八品”(參見文獻[16],280頁),可知《火龍萬勝神藥圖》當屬同類。按書前目錄,《元戎濟陣風雷集》下分重地固守、山險攻戰(zhàn)、細作劫營、細作擾扶、平陸攻戰(zhàn)、野戰(zhàn)交鋒、黑夜步戰(zhàn)、白晝步戰(zhàn)、馬上攻戰(zhàn)、馬上夜戰(zhàn)、燒船焚篾、萬騎攻敵、烽堠防守,凡13篇,每篇收戰(zhàn)具3種；后為“水陸防守分形式二十七款”,這兩個部分,皆有圖有說；末為“火藥方附具于后”(各類火藥、毒藥配方)。目錄未載者,火藥方前有“火攻神方異法”(重地固守、山險固守等項,述戰(zhàn)法器械),后附“火攻風雷集戒語”,各數(shù)葉,無圖。該書收錄地雷、噴筒、火箭、戰(zhàn)車、百子銃、鳥銃、鳥銃方、見血封喉方等戰(zhàn)具藥方,明顯抄自嘉靖后兵書。舉例而言,“重地固守”篇第三種“無敵火神炮”,實即大型佛郎機銃,圖文似源出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1584年成書)之“無敵神飛炮”。“水陸防守分形式”內(nèi)之鳥銃全形、鳥銃分形,則與《武備志》(1621)卷124部分鳥銃圖說類似。書中不乏臆想之器,如“竹鳥銃”(竹筒火繩槍)、“狼筅火箭”(狼筅上裝火銃一支、火箭三支)等等。

萬歷二十六年(1598)五月,文華殿中書趙士楨上《恭進神器疏》,提及“我太祖高皇帝肇造區(qū)夏,成祖文皇帝三犁虜庭,建置神機諸營,專習槍炮,以都督焦玉輩掌管?！盵8]很可能是趙士楨見到了某種《風雷集》抄本,冠有永樂十年焦玉自序,故有此說。

咸豐三年(1853),劉燿春(1784～1858,山東安丘人,嘉慶二十五年進士)?？獭逗Ｍ饣鸸ド衿鲌D說》一書,實即《風雷集》。劉氏跋云,嘗閱《則克錄》(按,即《火攻挈要》),“該書稱《海外火攻神器圖說》得西法正傳。余心慕之,而未見也?！崩^而獲得一部火攻書抄本,“書題《元戎濟陣火攻風雷集》,又曰《神器法》、又題其函曰《神器圖》。前有焦玉敘,自云得之仙傳?！薄皶邢蓚?故曰海外,則其為《海外火攻神器圖說》甚明?！彼煲源嗣惰?。[9]按,劉燿春更改書名,實屬張冠李戴。焦勗《火攻挈要自序》(1643)稱“惟趙氏藏書、《海外火攻神器圖說》、《祝融佐理》,其中法則規(guī)制,悉皆西洋正傳?！盵10]所舉諸書,乃是明末受歐洲知識影響的火器著作。*“趙氏藏書”似即趙士楨《神器譜》(1598～1603),該書特別介紹了奧斯曼土耳其樣式的火繩槍(嚕蜜銃)?！蹲Ｈ谧衾怼诽靻⒛觊g成書,由當時在澳門擔任文案的何良燾筆錄,主要根據(jù)16世紀末西班牙炮學著作編譯而成?！逗Ｍ饣鸸ド衿鲌D說》很可能是指張燾、孫學詩合著之《西洋火攻圖說》(約1625),該書或系根據(jù)《祝融佐理》改編,惜未聞傳世。何汝賓編《兵錄·西洋火攻神器說》似即摘錄《西洋火攻圖說》,可借之略窺原著面目。[11]劉燿春?？讨畷鴦t與南京圖書館藏《元戎濟陣風雷集》條目多同,實為傳抄異本,并未涉明末西法炮學。

《風雷集》之外,第二種具有明確年代的《火龍經(jīng)》類作品,名為《五火玄機》或《火攻玄機》。*按劉申寧《中國兵書總目》(國防大學出版社,1990,123頁),《火攻玄機》(一題《五火玄機》),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福建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河南圖書館、軍事科學院圖書館均見藏抄本。又《浙江圖書館特藏書目甲編》(1956年油印本)卷三(5a)著錄,《火攻玄機》十卷二冊,抄本,周星詒舊藏。南京圖書館藏《火攻玄機》清抄本六冊。*索書號GJ/EB/131609。八行十八字,無格。玄字闕末筆。鈐“木樨香館范氏藏書”朱文長方印?？偰孔?0卷,現(xiàn)存卷1、卷4至卷10,凡8卷。書前有萬歷二十八年仲春“白下清平道人德符陳喆”序,略云：“余幼得異人之傳,珍惜此書,不啻拱璧。邢大司馬東征,竊獻之,而採行轍有成驗。今將副本藏之篋笥,用志歲月。后有得予書者,平居當為枕中之秘,有事必為萬全之謀也?！卑?陳喆(號德符),南京人,事跡無考,似是明代后期“山人”之流。萬歷二十五年,豐臣秀吉再次發(fā)兵進攻朝鮮,薊遼總督邢玠(1540～1612)出任經(jīng)略,指揮明軍東征。是書即陳喆向邢玠進獻之火攻秘本。陳喆所謂“異人之傳”,或許不妨視作后人偽造永樂十年焦玉自序的心理因素——托名古人,自高身價。

按《火攻玄機》總目：卷1五火說,下列火攻風候、火攻地利、火攻器制、火攻藥法、火攻兵戒、五火玄機歌。卷2沖陣火器,載木人火馬天雷炮諸條。卷3遠攻火器,載鑚風神火流星炮等項。卷4近攻火器,載步戰(zhàn)獨輪車等項。卷5水攻火器,載八面神威風火炮等項。卷6埋伏火器,載無敵地雷火炮將軍藥方等項。卷7劫營火器,載旋風狼牙炮等項。卷8攻城火器,載神火飛鴉等項。卷9防守火器,載萬全鐵圍營式、鐵汁神車等項。卷10火器藥品,有神火方、飛火方、毒火方、爛火方、逆風火方、解毒方、火種方、噴筒內(nèi)發(fā)藥、鳥槍藥、制焰硝、制星藥、破銃炮法并咒諸條。相比他種《火龍經(jīng)》類作品,《火攻玄機》篇章更為整齊豐富,具體條目,不無損益,部分附有插圖。書中除了少數(shù)嘉靖之后名物(如鳥槍藥),多數(shù)仍是“木人火馬天雷炮”之類臆想之物。正如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1637)所言：“火藥火器,今時妄想進身博官者,人人張目而道,著書以獻,未必盡由試驗”。[12]

上海圖書館藏有《五火元機》15卷,清抄本4冊。*索書號線普561922- 25?！霸弊之斚当苤M,原名應(yīng)為《五火玄機》。有陳喆序,前10卷略篇目同南京圖書館藏《火攻玄機》。第11卷至13卷,實抄自趙士楨《神器譜》(1598)、《續(xù)神器譜》(1599)、《神器或問》(1599),卷14大半抄自溫編《利器解》(1600)。浙江圖書館藏《克敵武略熒惑神機》10卷,抄本4冊*索書號善2450。感謝張明悟先生賜示《克敵武略熒惑神機》文本。,篇目與前述《火攻玄機》基本相同。書前冠洪武三年劉基自序,顯系偽托。軍事科學院圖書館藏《五火玄機》20卷,署名劉基,卷11至卷13抄自《神器譜》,書后附《南塘火攻秘訣》六葉,當是同類作品,又加增廣之本。[13]

《五火玄機》明代或曾刊刻。同治三年(1864)十二月初四,巡視南城掌四川道監(jiān)察御史陳廷經(jīng)上《變通營制籌劃海防折》,有云：

臣前在江南書肆,曾見明人夏氏所刻《五火元機》一書,內(nèi)言火攻之法,無一不備,無一不精。有沖陣火器,有攻城火器,有劫營火器,有埋伏火器,有水攻火器,其遠攻之器有火炮、火銃、火箭、火彈等名。其近攻之器有火槍、火刀、火牌、火棍等名。每名皆有圖式,每圖皆有講說,人人可以制造,人人可以學習。想曾國藩、李鴻章等久在行間,必已購有此書。若能推行演習,則兵更不患其不精矣。[14]*按文獻[14],編著者謂據(jù)軍機處檔案抄錄。

按陳廷經(jīng)奏折列舉篇目,顯然與南京、上海圖書館藏本為同一書。

至于《火龍經(jīng)》一名,已見于天啟三年(1623)正月,南直巡按易應(yīng)昌所上《進車炮制式疏》,謂“乃知一切花法,如《火龍經(jīng)》所載火人、火馬、火柜、地雷之屬,皆止可間設(shè)一出,而不可常恃者也。”[15]明末此類火攻秘本相當流行。焦勗《火攻挈要序》(1643)評騭當代火器著作：“至若火攻專書……如《火龍經(jīng)》、《制勝錄》、《無敵真詮》諸書,索奇覓異,巧立名色,徒炫耳目,罕資實用?！盵10]明人編書相互抄襲,上述作品恐大同小異。

《澹生堂藏書目》(1628年前成書,南京圖書館藏稿本)“兵家”已著錄“火龍神器圖法六卷”。國家圖書館藏《火龍神器陣法》抄本不分卷,鈐“臣祖禹”小方印([16],261頁),或為顧祖禹(1631～1692)舊藏明末抄本。書前有永樂十年焦玉自序,正文分火攻風候、火攻地利、火攻器制、火攻藥法、火攻兵戒等項,器物諸條與《五火玄機》不無出入,次序較為凌亂,實質(zhì)仍為一脈。

茅元儀編《武備志》(1621年成書),[17]火器諸卷(“軍資乘·火”,卷119至134)不少條目,與《火龍經(jīng)》類著作篇章相同或相近,當抄自彼時流行的《五火玄機》或《火龍神器陣法》之類作品。例如火攻神藥法品等藥方、神草二十八品(卷119)；用火器法之風候、地利、器宜、兵戒諸篇(卷121)；火器圖說之百子連珠炮、飛云霹靂炮(卷122)、八面旋風吐霧轟雷炮(卷123)、九矢鑚心神毒火雷炮(卷127)、神機萬勝火龍刀(卷128)、木人活馬(卷131)、神火萬全鐵圍營(卷132)等等,巧立名目,多屬不經(jīng)。

咸豐三年(1853)劉燿春校刻《海外火攻神器圖說》之后,現(xiàn)存最早題為《火龍經(jīng)》的刻本,則已遲至咸豐七年,有焦玉自序、火攻風候、火攻地利等項,所記器物又與《火龍神器陣法》不盡相同。*《火龍經(jīng)》4卷,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咸豐七年刻本。內(nèi)封刻“咸豐丁巳年新鐫”、“武備火龍經(jīng)”、“抱樸山房珍藏”。書前有永樂十年焦玉“火龍經(jīng)序”。鈐“張星烺遺囑贈送”朱文長印、“張星烺印”朱文方印。書內(nèi)夾簽或即張星烺手筆,略謂“此書已有佛郎機記《明史》誤耶？此書偽造耶？抑后人竄入耶？”又按,1948年前后,馮家昇見到兩種《火龍經(jīng)》,其一咸豐丁巳刻本“是張亮塵(星烺)藏的”,四卷四冊,有焦玉序。參見《馮家昇論著輯粹》(中華書局,1987),315頁。馮氏所見當即今存人大圖書館者。同治光緒間,另有所謂南陽石室刻本《火龍經(jīng)》3卷刊行,題作“漢武侯著 明誠意伯劉基 東寧伯焦玉同?！?。[21]有焦玉自序,正文多同《武備志》(1621)之火器圖說；附刊《火龍經(jīng)》2集3集,實雜抄《武備志》、《兵錄》(1628)、《火攻挈要》(1643)諸書。光緒十年(1884),前述《火龍經(jīng)》3卷又經(jīng)挖改板心、卷首,改題《火攻備要》3卷印行。[22]*文獻[22](影印本書脊題《敦懷堂洋務(wù)叢鈔》)與文獻[21]南陽石室本《火龍經(jīng)》似為同版,卷題有挖改痕跡(“火攻備要”四字擠占原“火龍經(jīng)”三格),內(nèi)封刊“光緒甲申仲夏敦懷書屋重鐫 文宜書局發(fā)售”。

綜上所述,大致可以推測《火龍經(jīng)》“層累”形成的過程。16世紀五六十年代,東南沿海戰(zhàn)亂頻仍的嘉靖大倭寇時期,當是民間火攻書產(chǎn)生、流行的契機。嘉靖三十一年(1552),劉畿訪得火攻專書《元戎濟陣風雷集》1冊。萬歷二十年(1592),鄧鐘已獲得兩種名為《風雷集》之書。萬歷二十六年,趙士楨或見到帶有焦玉自序的本子。萬歷二十八年陳喆題序之《五火玄機》(或《火攻玄機》),篇目分類整齊,明末曾經(jīng)刊刻。天啟元年(1621)編纂的《武備志》已摘錄此類火攻書條目。天啟三年之前,易應(yīng)昌已見到題為《火龍經(jīng)》的火攻專書。

火攻秘本主要以抄本形式流傳,書名多樣,內(nèi)容時有增損。成書越晚,取材明刊兵書愈多,故而出現(xiàn)佛郎機銃、鳥銃、發(fā)熕等嘉靖以后名物。熟悉火器之人,如鄧鐘(1592)、焦勗(1643),明謂其無用。然而19世紀中期,這類作品仍為曾釗(1845)、黃培芳(1848)、劉燿春(1853)*劉燿春跋云“其書雖亦不免繁巧之弊,而足裨實用者猶可十五六?！眳⒁娢墨I[9]。、陳廷經(jīng)(1864)等人稱道。細究其實,清人以為有價值的部分,大都來自明朝后期較為實用的兵書。例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曾釗跋自藏《火龍經(jīng)》三卷,謂“書中所載火器,雖多由意造,然實有適于用者。如飛云霹靂炮,即今夷人所用之爆炮。其火礶、火箭、噴筒之類,今亦多用之。”[23]所謂爆炮即火炮發(fā)射之空心爆炸彈(后詳)。直到19世紀中期,中國的常規(guī)火器技術(shù)較之明末并無顯著進步,故而明代后期出現(xiàn)的鳥銃、爆炸彈,以及更常見的火礶、火箭、噴筒之類,對道光間人而言并未過時。明末成型的火攻秘本不絕如縷,也有這個因素。

2 煙火匠師與曾銑復(fù)套

嘉靖以降,南倭北虜之患愈熾,朝野上下好談火器。萬歷年間,武官王鳴鶴(？—1619)《登壇必究·輯火器略說》(1598)謂彼時“入幕而談火器之利者十之六七”。[24]當時有不少民間人士創(chuàng)制火器,進獻求用。鐘少異的觀點很有啟發(fā)性：“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可能是煙火匠師,或?qū)熁鹩兴私庹摺！逼淙藨T用紙麻竹木,對金屬材料缺乏經(jīng)驗,又不諳軍事兵工,直接采用煙火元件,所制火器難免淫巧而不實用,《火龍經(jīng)》之類作品,便有這種時代烙印。[3]

煙火匠或火藥匠之類小人物,很少在歷史文獻中留下具體記載,幸而尚有個別線索可尋。

萬歷二十年(1592)九月,宋應(yīng)昌(1536～1606)出任經(jīng)略,指揮明軍援助朝鮮,抵御日本侵略,繼而移鎮(zhèn)遼陽,統(tǒng)籌東征事宜。次年二月十九日,游擊吳夢豹督造之噴筒不堪應(yīng)用,宋應(yīng)昌命乃其仿造遼陽民間煙火制品：

近見遼陽花火,內(nèi)大梨花、賽月明、金蟬花,俱火焰直疾,薫燒久遠,似堪應(yīng)用……添拘遼陽火藥匠役,各照本匠自己藥方,制造大梨花、賽月明、金蟬花?；鹚巸?nèi)去鋼砂,加添淘凈炒過細砂?；蛴脫p壞筤筅為竹筒,或用放花火木筒,或用紙筒,每筒長三小尺許,務(wù)使火熖直疾長遠,飛砂瞇賊眼目為主,若薫燒不論。每樣先造數(shù)件,試驗堪用,共造六千筒,陸續(xù)運送軍前應(yīng)用。[25]

引文所謂“火藥匠役”實指煙火匠人。噴筒是明朝軍隊常用的燃燒性火器,與節(jié)日煙火道具實一脈相承,可以說前者便是后者在軍事領(lǐng)域的應(yīng)用。*明代民間焰火配方,較知名者,如《墨娥小錄》(中國書店1959年影印隆慶五年[1571]刻本)卷6,列舉“金盞銀臺”、“金絲柳”、“賽明月”等二十二種焰火配方。當時日用類書亦有記載,傳播或更為廣泛。例如《新刻鄴架新裁萬寶全書》(1596)卷24“元宵諸般花方”,列有大梨花、千枝梅、孩兒板花、一丈菊、千丈梅等十九種焰火配方?！按罄婊ǎ合跛膬?黃一兩二錢,炭一兩,中砂二兩四錢?！鄙凹磋F砂。又按《火攻挈要》(1643)所載“噴筒藥方”：“硝十兩,磺五錢,炭三兩?！薄俄w略世法·新編張靖峰家藏火攻急務(wù)》卷上(22b)“噴筒藥方”：“硝二兩,黃四錢五分,細砂七錢五分,制用桐油巴豆灰三錢五分。”(《四庫未收書輯刊》第3輯第22冊影印崇禎刻本) 承蒙杜新豪先生提示《萬寶全書》條目。

嘉靖年間,火藥匠蕭芝田參與了北部邊防的一項大事業(yè),見諸時人吟詠,得以傳名。

萬士和(1516～1586),字思節(jié),宜興人,嘉靖二十年進士,詩文集中載《贈火藥師蕭芝田二首》,詩云：

少諳藥性遂通靈,老去渾身是火精。金汁镕時經(jīng)百遍,鐵酋聚處貫千兵。水和流焰機方速,風碎遙空鬼亦驚。破產(chǎn)技成無所用,近來多難始傳名。

誰度金針語莫憑,鴛鴦無譜自多能。非關(guān)力鑄鉛成液,自是天機水作冰。俠氣負來渾忘老,劇談玄處恰如矜。平生知己誰為用,憶得中丞舊姓曾。[26]

萬士和之師,名儒唐順之(1507～1560)集中亦有和詩《次萬思節(jié)韻蕭芝田二首》：

屠龍老已知無用,一遇時艱見術(shù)精。焠就戈矛皆吐火,幻成獅象總疑兵。空中墮語人無跡,地底藏雷賊不驚。戰(zhàn)勝何心邀重賞,由來只欲賭聲名。

共說火攻為上策,秘方誰復(fù)似君能。石飛陡使晴鳴雹,機轉(zhuǎn)真疑夏造冰。魯國云梯猶自拙,楚中燧象未須驚。么麼倭鬼那堪算,破虜橫行記昔曾。([27],卷3)

按上引詩句,蕭芝田“少諳藥性”,有火攻“秘方”,“破產(chǎn)技成無所用”。“火藥師”當是“火藥匠”的尊稱。此人應(yīng)是一位煙火匠人,年老,藝高,有俠氣,從軍破虜,揚名立萬。至于賞識延攬蕭芝田的曾姓中丞,則應(yīng)是嘉靖朝名臣曾銑。玩味詩意,“舊姓曾”、“記昔曾”云云,似曾銑歿后之語,寫作時間或在1548年稍后數(shù)年間。*文獻[26]《萬文恭公摘集》中詩篇編年為序,按目錄標注,該詩列入“兩京郎署并在告”時期,且靠后位置,早于“江右僉憲”(江西按察司僉事)時期。約在嘉靖二十三年至三十三年間(1544～1554)。

曾銑(1509～1548),字子重,號石塘,浙江黃巖人,嘉靖八年進士。嘉靖二十三年(1544),提督山西三關(guān),兼任巡撫,故可稱中丞。嘉靖二十五年,升陜西三邊總督,采取積極防御政策,主動出擊。又上疏言方略,建議大舉出兵,驅(qū)逐蒙古部落,控制河套地區(qū)。后為政敵構(gòu)陷,嘉靖二十七年一月入獄,同年處決,備戰(zhàn)努力,付之東流。曾銑與唐順之為進士同年,嘉靖二十六年,曾將“復(fù)套”疏稿、邊圖、營圖寄與唐氏。唐順之集中尚存《答曾石塘總制》書札三通,討論河套攻守利害([27],卷8)。唐順之之子唐鶴徵(1538～1619)幼時親見曾銑,后為之立傳(《曾襄愍銑》),詳述曾銑督邊始末,謂其人機械火器迭出不窮。([28],757～758頁)

在曾銑宏大的“復(fù)套”方案中,火器的地位極為重要。按其嘉靖二十五年十月題本：“今欲復(fù)套,須備熟鐵盞口炮六千位、長管鐵銃一萬五千把、手把鐵銃一萬五千把、手把小鐵槍二萬根、長槍二千根、生鐵炸炮十萬個。焰硝十五萬斤、硫黃三萬斤、包鐵鉛子大小二十五萬斤。弓矢盾架,相為表里。庶可鞭撻此胡,恢復(fù)故壤。然此特一年之具爾?！?[29],602頁)相應(yīng)火器戰(zhàn)術(shù),采取多層循環(huán)射擊法：“惟火器為御虜長技,尤該多備。大約預(yù)備五層,頭層打畢即退,再裝火藥,二層打之,二層打畢即退,再裝火藥,三層打之,四層五層,無不皆然,周而復(fù)始,火炮不絕。”([29],629頁)

曾銑主持山、陜邊務(wù)時期,所造毒火飛炮與地雷,可稱尖端武器。按明代中期慣例,各邊自造火器,需經(jīng)奏準。提督山西三關(guān)任內(nèi)(1544～1545),曾銑“嘗造盞口炮、毒火飛炮,具式奏請”,獲得明廷發(fā)銀數(shù)千兩成造。([29],602頁)*《復(fù)套議》卷上(20a)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兵部尚書題本引嘉靖二十五年十月陜西三邊總督曾銑題本,略云“臣昔提督山西三關(guān),嘗造盞口炮、毒火飛炮,具式奏請。伏蒙皇上撥銀數(shù)千兩,以資成造?！眳⒁娢墨I[29]。按萬歷《大明會典·火器》“各邊自造”項：

毒火飛炮。用熟鐵造,似盞口將軍。內(nèi)裝火藥十兩有余。盞口內(nèi)盛生鐵飛炮[一]箇,內(nèi)裝[砒]硫毒藥五兩。藥線總縛一處。點火,大炮先響,將飛炮打于二百步外,爆碎傷人。[30]*文獻[30]影印《大明會典》萬歷刻本漫漶處,據(jù)鉛印本補,加方括號,參見申時行等修《明會典》卷193(中華書局,1989),977頁。

按,盞口將軍即稍大之盞口炮,身粗口闊,銃口外侈,屬傳統(tǒng)類型火器,明初多用銅鑄。毒火飛炮,或云毒火炮,既可指銃炮,也可指炮彈?！稌洹繁緱l未注明打造“毒火飛炮”的年月地點,據(jù)前引曾銑奏疏,知此事當在其提督山西任內(nèi)。

嘉靖二十五(1546)年六月,宣大總督翁萬達(1498～1552,1544～1549年在任)《置造火器疏》有云：“炮之先,鍛鐵為筒,磨石為子已矣。一變而為毒火飛炮,镕鐵為子,虛其中而實之藥,擊處皆傷。蓋傳自前代,而兵家頗秘之?！盵31]*按文獻[31],翁萬達對毒火飛炮略加改造,名之“雷飛炮”：以輕型盞口銃作為母炮,“母炮則約長尺許,上廣下窄,下如神機之狀,上盤菱花之形”。實質(zhì)便是用盞口炮發(fā)射空心爆炸彈,“生鐵飛炮”爆破,彈片與毒藥煙塵四散傷敵,故名之“毒火”。毒火飛炮并非曾銑首創(chuàng),不過曾銑治下的生產(chǎn)規(guī)模應(yīng)屬空前,此事前人大多未加注意。*按成東《碗口銃小考》(《文物》1991年第1期,89～90)謂“何時開始使用爆炸彈。過去人們常把嘉靖四年(1525年)制的‘毒火飛炮’作為最早的記載。”又舉元末張憲《玉笥集》所載《鐵炮行》一詩,推測元代有可能已開始使用碗口銃發(fā)射爆炸彈。按,元代尚多用投石機,即此鐵火炮或為投機發(fā)射之爆炸彈亦未可知。又,劉旭《中國古代火藥火器史》(大象出版社,2004,86)謂“嘉靖四年(1525),明政府制造了一種毒火飛炮……這是目前從史籍上所能找到的我國最早發(fā)射空心爆炸彈的確切記載”,引據(jù)《明會典》卷一九三、《續(xù)文獻通考》卷一三四,未提及曾銑。按,此“嘉靖四年”之說似出于乾隆朝修《欽定續(xù)文獻通考》誤引萬歷《大明會典》火器“各邊自造”諸條。按《大明會典》(萬歷刻本,卷193,4b- 5a)原文：“千里銃”條,末句為“嘉靖四十四年題準遼東自造”,以下為“毒火飛炮”條,另起一行?！稓J定續(xù)文獻通考》(卷134,40a)“嘉靖四十四年”誤作“嘉靖四年”,且本條與下文“毒火飛炮”條連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9冊,706頁),令讀者容易誤會造毒火飛炮事在嘉靖四年。嘉靖《三關(guān)志·武備考》(1545)載曾氏在山西新造軍器清單,內(nèi)有火器十余種,包括“熟鐵盞口將軍八百三十二位、熟鐵盞口炮一千二百六十五個”,“毒火飛炮十萬三千八百二十三個”。[32]*曾銑在山西任職僅兩年,《三關(guān)志》所記造成軍火數(shù)量驚人,應(yīng)非實際完工數(shù)。

唐鶴徵描寫曾銑所制子母炮(子炮即毒火飛炮),云“其母炮則以熟鐵為之,子炮則以生鐵為之,貯藥其中。以母炮發(fā)子炮,已至虜所,猶未炸。虜乍見未知其能炸也,簇而視之,遂擊殺數(shù)十人?；蛟患辞八Q盞口炮?！?[28], 758頁)李詡(1505～1593)《戒庵老人漫筆》引述七十老人李良回憶曾銑督邊舊事,謂其“又置慢炮法,炮圓如斗,中藏機巧,火線至一二時才發(fā),外以五采飾之。虜騎群至,拾得者訝為異物,聚觀而傳玩者墻擁,須臾藥發(fā),死傷甚眾。虜未測所謂,惟以曾爺爺呼之?！盵33]綜合觀之,二人所述似為同一事。飛炮如引線較長,落地后引爆較遲,便能起到定時炸彈的效果。但批量制造飛炮的目的,應(yīng)非是專門用作定時炸彈。

唐氏曾銑傳又云：“地雷,則穴地丈許,[置？]藥于中,以石如斗大者滿覆之,更覆以沙[土？],令與地平。伏火于下,可以經(jīng)月。系其發(fā)機于地面,過者蹴機,則火墜藥發(fā),石之飛墜,悉能殺人。虜驚以為神,皆遠徙避之。”([28], 758頁)知此物當系觸發(fā)式地雷。

曾銑造慢炮與地雷,久為研究者注意,視作明代爆炸類火器的重要發(fā)展,但主要根據(jù)《淵鑒類函》轉(zhuǎn)引《兵略纂聞》片斷,未將慢炮與毒火飛炮聯(lián)系起來*例如劉旭《中國古代火藥火器史》(大象出版社,2004),87、98頁；王兆春《中國古代軍事工程技術(shù)史(宋元明清)》(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336～337頁。。今知《兵略纂聞》史源當為唐鶴徵《曾襄愍銑》與李詡《戒庵老人漫筆》。按,瞿汝說(1565～1623)輯《皇明臣略纂聞》(又名《皇明兵略纂聞》,1635)卷2,載曾銑籌邊兩則。一為置慢炮法及引虜炮擊事,文同《戒庵老人漫筆》。二則記竹簍沉河陷馬、木人藏毒制虜事,且謂曾銑“又制地雷,穴地丈許,柜藥于中,以石滿覆,更覆以沙,令與地平。伏火于下,可以經(jīng)月。系其發(fā)機于地面,過者蹴機,則火墜藥發(fā),石飛墜殺人。虜驚以為神?！?[34],57～58頁)*按文獻[34],瞿汝說生前“蒐討國朝名卿大夫嘉猷偉略,散在國史家狀者,著《皇明臣略》”；崇禎八年,瞿式耜(1590)整理乃父遺稿,“先刻兵略,以傳于世”(錢謙益序)。是書凡12卷,卷首大題“皇明臣略纂聞”,次行署名,第三行又題“兵事類”,書前總目則題作“皇明兵略纂聞目”。故而后世著錄不一,或作“臣略”或作“兵略”?？滴跛氖陱堄⒌茸搿稖Y鑒類函》第213卷,《武功·火攻三》引《兵略纂聞》,節(jié)錄慢炮 、地雷二則,文字稍有變動,如“虜”改作“敵”。略同唐鶴徵所作曾銑傳(《曾襄愍銑》)。

上述爆炸性火器有一共同點——核心元件都是精巧、可靠的引信。毒火飛炮(及慢炮)的引爆裝置,需要慢燃藥線、粉狀火藥與竹管、木棍、紙張之類,形制可參考戚繼光《紀效新書》(1561)所載子母炮引信[35]。地雷的伏火引爆之法,參見《武備志》卷一三四[17]*有關(guān)鋼輪發(fā)火裝置的討論,詳見劉仙洲《我國古代慢炮、地雷和水雷自動發(fā)火裝置的發(fā)明》,《文物》1973年第11期,46～51。。前引唐順之詩,所謂“空中墮語人無跡,地底藏雷賊不驚”,頗為符合毒火飛炮與地雷的戰(zhàn)斗效果。而制作精巧的引信裝置,正是煙火匠師的特長,應(yīng)為蕭芝田大展身手之處。

由此可見,借助煙火匠師制作引信的特長,確可提升火器性能。同時應(yīng)該注意,觸發(fā)式地雷在明清時期屬于奇巧之物,相當罕見。毒火飛炮盡管在曾銑治下一度大量生產(chǎn),此后三百年間類似武器也多次見于史籍(如康熙二十六年造威遠大將軍炮[即歐式臼炮],發(fā)射空心爆炸彈),但直到19世紀后期洋務(wù)運動大規(guī)模引入西方軍火之前,火炮用爆炸彈在清朝軍隊中并未成為常規(guī)火器。宏觀上看,中國歷史上軍事技術(shù)的停滯甚至退化現(xiàn)象頗為常見,傳統(tǒng)時代的王朝國家對于火器技術(shù),更傾向控制,而非創(chuàng)新,甚至主動停止發(fā)展。[36]具體而言,毒火飛炮未能普及,也有技術(shù)條件的制約。限于整體技術(shù)水平,早期火炮用爆炸彈制作難度高,可靠性低,危險性大,品質(zhì)高下極為依賴工匠技藝。如果沒有政權(quán)持續(xù)有效的支持,不斷改進發(fā)展,難以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應(yīng)用。

3 討 論

本文采用了一些此前較少受到關(guān)注的重要文獻,諸如南京圖書館藏《風雷集》抄本、《火攻玄機》抄本,以及劉畿、鄧鐘等人對《火龍經(jīng)》類作品的評價,較為詳細地考察了《火龍經(jīng)》類著作的來龍去脈。又以萬士和、唐順之唱和詩為線索,借助《復(fù)套議》、唐鶴徵作曾銑傳等資料,首次揭示了嘉靖年間火藥師蕭芝田為曾銑賞識,改進火器,制造毒火飛炮(爆炸彈)與地雷之事。

明代后期,東南沿海連續(xù)不斷的戰(zhàn)爭與歐人東來引發(fā)的火器擴散,乃是產(chǎn)生民間火攻書的土壤。同一時期,尚有不少實用兵書出版、流通,記載了較為切實可靠的火器知識(如《紀效新書》、《籌海圖編》、《神器譜》等)?？傮w而言,明人稍對內(nèi)容雜駁的《火龍經(jīng)》類作品評價不高。清代前期,特別乾隆朝,書禁甚嚴,論火器之書出版極罕,前朝著述動輒禁毀,無論重刊。降及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zhàn)爭時期,由于受到英軍強大火力之刺激,朝野轉(zhuǎn)而講求火器,力圖振作。此時火器專書流傳極少,雜抄拼湊、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冊子《火龍經(jīng)》反而成為不少文人獲取火器知識的重要渠道(或云入門讀物)。另一方面,道光年間,清軍的常規(guī)火器技術(shù),較之二百年前并無顯著進步,鳥銃、噴筒、火箭之類仍是實戰(zhàn)裝備。包含明代后期火器條目的《火龍經(jīng)》并不顯得十分過時,以致咸豐光緒年間數(shù)次刊刻出版。20世紀中后期,歷史學者開拓中國火藥火器史研究。盡管11世紀成書的《武經(jīng)總要》(1047)提供了中國最早使用火藥武器的確證,然而13～ 15世紀金屬管形火器初創(chuàng)這一重要階段,相關(guān)文獻傳世稀少,在歷史敘述中成為薄弱環(huán)節(jié)。偽托15世紀初成書的《火龍經(jīng)》受到矚目,被視作研究元末明初中國火器技術(shù)的重要材料。隨著文物與文獻證據(jù)的增加,元代及明初火器實況愈發(fā)清晰,《火龍經(jīng)》焦玉自序出于偽托也已辨明。本文試圖說明,20世紀火器史研究中的這個誤會,可以追溯到嘉靖萬歷間該書的產(chǎn)生流布,以及道光咸豐間該書再度擴散的動蕩歷史之中。

《火龍經(jīng)》載有紙麻竹木所制火器,多淫巧而不實用,或許是受到了煙火匠師的影響；煙火匠師中的能工巧匠,對于改進軍用火器性能,也可以做出實質(zhì)貢獻,兩者之間并不矛盾。嘉靖二十四年前后,火藥師蕭芝田很可能直接參與了曾銑發(fā)起的邊境備戰(zhàn)活動,指導(dǎo)生產(chǎn)毒火飛炮(爆炸彈)、地雷這類需要精巧引信裝置的爆炸性火器。然而,此類風險較高的武器,一旦失去權(quán)勢者的支持,很難持續(xù)改進技術(shù),成為常規(guī)武器。17世紀中期至19世紀中期,中國火器技術(shù)并未出現(xiàn)顯著進步,原始的爆炸彈與地雷沒有得到廣泛使用和持續(xù)改進,并非特例。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具有專門技藝、實際參與改進火器的技術(shù)人員在明清時期往往是社會地位較低的武官或匠人,文藝復(fù)興以降的歐洲則出現(xiàn)了軍事工程師這一職業(yè)群體。

致 謝 本文初稿曾在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2016年度青年學術(shù)論壇(2016年7月13日)報告,承蒙鐘少異先生、尹曉冬女士評閱指教。田淼女士不吝是正,審稿專家給予寶貴意見，統(tǒng)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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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on the History of Firearms in China:Fire-DrakeManualand Fireworks Craftsman

ZHENG Cheng

(InstitutefortheHistoryofNaturalSciences,CAS,Beijing100190,China)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wo issues relating to the history of firearms in China. The first part surveys the textual history of theFire-DrakeManual(HuolongJing) and tries to answer why this firearms handbook was popular from the mid-sixteenth to the mid-nineteenth century. The second part concentrates on a case study. In the mid-sixteenth century, an ambitious governor, Zeng Xian, initiated the mass production of new firearms for fighting against Mongolian cavalry. How a skillful fireworks craftsman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is military operation, and which factors restricted the development of new firearms are explored.

firearms, fireworks, craftsman, Ming dynasty, military history

2015- 11- 02；

2016- 07- 28 作者簡介：鄭誠,1982年生,北京人,理學博士,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明清史、軍事技術(shù)史。 基金項目：中國科學院青年創(chuàng)新促進會項目“戰(zhàn)爭、技術(shù)與社會”(項目編號：Y5220110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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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 0224(2016)04- 0439-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