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智( 海南大學 人文傳播學院,海南 ???5702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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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隱逸詩人之宗”考論
高 智
( 海南大學 人文傳播學院,海南 ???570228 )
摘 要:鐘嶸《詩品》品陶,謂其為“隱逸詩人之宗”,這個身份定位在六朝并未得到確認,對其評價,多為“隱士”與“田園詩人”。究其原因,這和陶淵明隱逸特殊形態(tài)有關。陶淵明辭官歸耕,不入蓮社,與佛道關系疏離,少在征辟之列等,表現出“不合時宜”,與傳統(tǒng)隱士行徑相悖,與隱逸潮流的抗拒,實際上正是他“真隱”的表現。陶淵明開辟了一條將隱逸生活藝術化的道路,他將隱逸詩創(chuàng)作與田園生活緊密結合起來,詩中少“隱”多“逸”,是一種心境曠放,隱逸生活詩意化的表述。陶淵明引領了隱逸詩形式上的重大變革,將其轉變?yōu)榫哂胸S富內涵的表達,建構了獨特的隱逸精神空間,提升了隱逸詩的影響,為中國隱逸詩學的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
關鍵詞:陶淵明; 隱逸詩人; 特殊形態(tài); 重大貢獻
研究六朝隱逸詩,陶淵明是繞不開的話題,因為鐘嶸《詩品》把他稱作“隱逸詩人之宗”,于是陶淵明幾乎成了隱逸詩人的象征,在隱逸文學發(fā)展史上,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到了陶淵明時,中國古代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隱逸文學。在隱逸詩歌史上,他就像一座橫亙的高峰,使人無法超越。雖然陶淵明研究成果斐然,但仍有一些問題需要厘清。例如,鐘嶸品陶“隱逸詩人之宗”在六朝是否被公認?“只為田家語”是不是時人對他的普遍看法?《文選》與《藝文類聚》辟“隱逸詩”而未錄陶詩,所錄陶詩,多入“田”部、“園”部,原因何在?陶淵明隱逸詩歌中,為什么鮮見“隱”蹤。陶淵明“隱逸詩人之宗”的地位,何時得以確立?對于這些問題,我們很有必要進行探索。
陶淵明的隱逸是種特殊的形態(tài),有別于六朝一般的隱士。六朝隱士煉丹求仙,佛道雜糅,幾成時尚。如果用隱士的諸多標準衡量,陶淵明似乎都是徒有虛名,就此而論,他實實在在是一個獨特的隱士。六朝隱逸現象紛紜復雜,無論是憤世嫉俗存身成仁的忤世之隱、蔑視富貴立德體道的避世之隱、以退為進待價而沽的待時之隱,都有一些基礎的東西,如隱士是禮義秩序的突圍者,他們對傳統(tǒng)的禮義制度持保留又改造的態(tài)度,既遵循禮義制度的基本倫理,如孝悌、仁德等,同時又對國家政治權力領域表示抗拒,對現有秩序表示批評或不滿,與權力保持一定距離,與神仙道化系統(tǒng)關系密切等。與此相比,陶淵明在現世秩序中的“撤退”,主要目的是保全個性獨立與精神自由,是醉心田園回歸自然的真隱,與以隱逸博取浮名、彰顯德行的隱逸要區(qū)別開來。
陶淵明辭官主要目的是“歸田之隱”,而非一般巖穴之隱,“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乙巳年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他喜歡農耕生活,這有別于一般隱士?!安粸槲宥访渍垩?,雖有出于人性獨立的要求,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恐怕是緣于“性本愛丘山”,“躬耕田園”,熱愛農業(yè)勞動,“開荒南野際”,喜歡田園生活,陶醉于“作田家語”,這與脫離農業(yè)生產的隱士是大為不同的。
陶淵明主張“衣食當須記,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庚戌年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他歸于田園,崇尚力耕、自耕自食是他理想的生活方式。一方面,他受舜耕歷山,思慕父母影響,這是自給自足思想的反映。另一方面,亦是其家風的濡染的結果。曾祖父陶侃,雖至顯宦,但出身低微,居于槃瓠蠻雜居的“五溪”,因此被嘲為“溪狗”,發(fā)跡前屬于“寒門”。《晉書·列女傳》載范逵訪陶侃,侃母湛氏“截發(fā)賣與鄰人,供肴饌”,家貧若此,應該處于地位低賤的階層,經常從事農業(yè)生產。后陶侃任荊州刺史,重視發(fā)展農業(yè)生產,“至秋熟輒糴,至饑復減價糶之,士庶歡悅,咸蒙濟賴?!保ā端囄念惥邸肪砦濉鹨蹼[《晉書》),陶侃對于勸課農耕,務勤稼穡很有一套方法,這對陶淵明喜歡“開荒南野際”的農事勞動是有直接影響的。
陶淵明很可能從小就參加農業(yè)生產,他在《與子儼等疏》中說:“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游西走?!薄叭贻呏尚〖邑殻恳鄄袼畡凇?,陶淵明因家貧,一家老小是常事耕作的。顏延之評陶淵明“少而貧病,居無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給。母老子幼,就養(yǎng)勤匱?!薄肮喙喙喙?,為供魚為之祭;織織緯蕭,以充糧粒之費。”可知他參與農業(yè)勞動之外,還賣過菜,打過草鞋,織過席子,與一般勞動人民的生活無異了。
自二十九歲出任州祭酒,陶淵明一直懷有回家躬耕之意,“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移居》其一)。四十一歲作彭澤令,不愿奉迎督郵成為導火索,于是他乃解印綬,回歸故里。他熱愛農耕,蕭統(tǒng)對此褒揚不已,以為史無前例:“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大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陶淵明集序》)
陶淵明從事農耕,也和家庭環(huán)境大有關系。蕭統(tǒng)《陶淵明傳》載其妻翟氏“能安勤苦,與其同志”?!赌鲜贰芬嘣唬骸胺蚋谇埃掬z于后?!苯K其一生,夫妻同心,汲汲于農事。所以陶淵明《自祭文》,有“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耔,乃育乃繁”,“勤靡余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笨偫ㄒ簧?,勤勞耘耔,悠然于田園之樂,這就是他對自己的準確定位。
陶淵明隱逸的特殊性,還表現在“不合時宜”,與隱逸潮流保持距離,他婉拒廬山蓮社,與熾風正盛的隱士集團劃清界限。據《蓮社高賢傳》云:“時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被圻h、劉遺民等招陶淵明入社,甚至許諾準飲,陶淵明最終“攢眉而去”,蓮社是當時名噪一時的隱逸集團。元興元年(402)七月,在慧遠主持下,劉遺民等一百三十人,同在廬山般若臺精舍無量壽佛像前舉行齋會,發(fā)誓往生西方,由劉遺民撰寫發(fā)愿文。劉遺民等人多隱居山林,與慧遠交往頗深,此外,參與者還有當時著名隱士雷次宗、周續(xù)之、畢穎之、宗炳、張萊民、張季碩等?!妒烁哔t傳》中,除上述諸人外,還有慧永、道生、慧持、佛馱耶舍、佛馱跋陀羅等人。另不入社諸賢傳,列有陶淵明、謝靈運、范寧三人。陶淵明《和劉柴?!吩娫疲骸吧綕删靡娬?,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闭撬裱灾x絕劉遺民的援引而作,稱“未忍言索居”,是他不想脫離現實生活去隱居,主要是眷念田園與親人,“茅茨已就治,新田復應新”,“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ā峨s詩》),實際上和割舍妻兒,入山林而不返的隱士劃清了界線。就此而論,大約可以推出,陶淵明心隱是甚于身隱的。
晉宋之際,隱士常被征辟,而陶淵明不應征辟,也少在朝廷征召之列,似乎也可以看出他與其他隱士的區(qū)別來。劉宋新朝,為粉飾太平,朝廷搜尋隱逸,求賢詔書頗發(fā),“孝順忠義,隱滯遺逸,必令聞達?!保ㄋ挝涞蹌⒃!冻C晉安帝詔》見《全宋文·卷一》)武帝即位,即征戴颙:前太尉參軍戴颙、辟士韋玄,秉操幽遁,守志不渝,宜加旌引,以弘進退。并可散騎侍郎,在通直。(《宋書·戴颙》)爾后又重點招攬廬山隱士集團,下書辟宗炳、周續(xù)之等:
吾添大寵,思延賢彥,而兔罝潛處,考槃未臻,側席丘園,良增虛佇。南陽宗炳、雁門周續(xù)之,并植操幽棲,無悶巾褐,可下辟召,以禮屈之。(《宋書·宗炳傳》)
文帝于元嘉二年(425),又詔征戴颙、宗炳:
新除通直散騎侍郎戴颙、太子舍人宗炳,并志托丘園,自求衡蓽,恬靜之操,久而不渝。颙可國學博士,炳可通直散騎侍郎。
劉宋大肆搜尋隱逸,廬山蓮社諸人,多見于列,今所見材料,鮮見征詔陶淵明?!端螘る[逸傳》將劉遺民、周續(xù)之與陶淵明并舉,其實不能簡單“合并同類項”,劉與周都辭家別親,隱于廬山,且朝廷屢加征召。后者則居于鄉(xiāng)里,親朋在旁,置身家中,從事農耕,“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這與傳統(tǒng)的隱逸模式是相悖的。在農耕社會里,辭官歸田,也算常態(tài),加之“不為五斗米折腰”,因此不在征辟之列,亦在情理之中了。
從東漢到三國,隨著佛教開始輸入中國,人們開始接受佛老性命學內容并以本土黃老之學來比較理解佛教教義。兩晉南北朝時期,隨著大量佛經的翻譯,人們對佛教教義有了更加深入系統(tǒng)的了解,出現了一批既精通佛學,又通儒、道的大師,佛家的性命學進入繁盛時期。于是小乘佛教的禪定也開始被人們所認識,運用意識進行呼吸修煉,以修道的方法影響尤甚,坐禪靜修的方式,使“虛靜”不僅成為隱士的“養(yǎng)生術”,而且成為士人的一種潮流。魏晉以降,佛教傳播日盛,“四方學士,競往師之”,佛教和隱逸文化緊密結合起來。佛教主張以“大寂”、“執(zhí)寂”來達到“禪觀”,和隱士崇尚的“虛靜”一樣,成為修煉“心性”的重要方式之一:
夫執(zhí)寂以御有,策本以動末,有何難也。(《祐錄》卷六《安般注序》)
以大寂以至樂,五音不能聾其耳矣;以無為為滋味,五味不能爽其口矣。(《祐錄》卷六《陰持入經序》)
東晉偏安江左之后,隱士多沾染儒道。隱士學佛結社,成為潮流,著名的有前述廬山隱士集團等。個人修行則更普遍,《南齊書·高逸傳》中的劉虬,罷官還家,隱居不仕,潛心學佛,注《法華經》;《梁書·處士傳》載范元琰事,稱其“博通經史,兼精佛義”,朝廷屢加征辟,皆隱居不赴;《魏書·隱逸傳》中的馮亮,篤愛佛理,世宗召為羽林監(jiān),固辭不授,還山與僧徒禮頌為業(yè)。隱逸與道結合,更廣泛一些,如葛洪歸隱羅浮山,煉丹修道;陶弘景隱居之后,搜羅道教古本真經,著《真誥》《真靈位業(yè)圖》等道家經典;等等。當時的隱士,多有隱士和道士雙重身份。
整個六朝,隱士非佛即道,鮮有例外。在時代潮流中,陶淵明卻很“另類”。他懷疑佛教的“輪回”,“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感士不遇賦》)。寫作《形影神》三首,反對唯心論,質疑佛教神不滅論,“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保ā队按鹦巍罚╁謿J立就此論曰:“此詩乃反對慧遠的報應說和形盡神不滅說。”(《〈形影神〉詩與東晉之佛道思想》)陶淵明詩作中偶有“冥報”、“幻化”,“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也僅是感嘆“世事難料”,“死沒無?!倍?。朱光潛論及陶淵明與佛教關系,說:“淵明是一位絕頂聰明底人,卻不是一個拘守系統(tǒng)底思想家或宗教信徒……詩里不但提到‘冥報’而且談到‘空無’,我并不敢因此就斷定淵明有意地援引佛說,我只是說他的意識或者下意識中可能有一點佛家學說的種子?!保?]254陶還認為道教的煉丹服餌,神仙之學不可信,“三皇大圣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神釋》),求仙行不通,批評修煉成仙荒謬,認為神不滅論不可信,表達自己“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保ā渡襻尅罚┨岢錾涝谔斓乃廾^,與祈求成佛成仙的隱士有著不小的距離。整個六朝時期,隱風大熾佛道興盛,陶淵明浸染其中,鮮受影響,究其原因,梁啟超認為陶淵明是“儒家出身”,“一生得力處用力處都在儒學”,強調陶淵明是“極熱烈極有豪氣的人”,“纏綿悱惻最多情的人”,“道德責任心極重的人”。[2]7
六朝時期隱逸類型發(fā)生了變化,呈現出非常復雜的情況,真假隱士,魚龍混雜。東晉士人除了沿襲先秦以來受傳統(tǒng)的儒學影響,有道則仕,無道則隱,與受傳統(tǒng)道德影響,不事二君,高尚其事之外,受佛教思想影響,心神空靈超脫人生;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崇尚無為,崇尚養(yǎng)生;而陶淵明等受自然田園的影響,性情恬靜,清心寡欲,寄情農耕,變?yōu)樾碌碾[逸類型。
《晉書·儒林傳》與《晉書·隱逸傳》錄陶潛、汜毓、董京、硃沖、伍朝、魯褒、譙秀、辛謐、張忠諸人為隱士,除了硃沖“以耕藝為事”,與陶淵明相近外,其余諸人,汜毓“不蓄門人”,董京“被發(fā)而行,逍遙吟詠,常宿白社中?!弊S秀“預絕人事,雖內外宗親,不與相見?!睆堉摇扒逄摲?,餐芝餌石,修導養(yǎng)之法?!被蛐袨楣詮垼瑐€性張狂,或餌石服藥,尋道覓仙,與陶淵明反差較大。
比陶淵明晚出的陶弘景,是六朝隱士的典范,與陶淵明作比較,可看出兩者的異同來。兩人的自稱,差異很大。陶淵明作品中,自謂“余”“我”“先生”等,不見“隱”蹤。陶弘景則自謂“隱居先生”,“隱居”,“華陽隱居”,“陶隱居”等:
隱居先生在于茅山巖嶺之上,以吐納馀暇,頗游意方技,覽《本草》藥性,以為盡圣人之心,故撰而論之。(《本草序》)
太歲庚辰,隱居曰:余宅身幽嶺,迄將十載,雖每植德施工,多止一時這設,可以傳芳遠裔者,莫過于撰述。(《肘后百一方》)
華陽隱居陶弘景、道士周子良詞:竊尋下民之命,粒食為本。農工所資,在于潤澤。(《請雨詞》
山民陶隱居仰咨:《論》云:前佛后佛,其道不異。周室受命,象寄狄鞮,隨方受職,西國密邇,厥路非遠。(《難〈鎮(zhèn)軍沈約均圣論〉》)
兩人與隱逸有關的作品,可見兩人對隱逸的態(tài)度有天壤之別。陶淵明詩作中,談及“隱”的,僅有兩處:《命子》其一“鳳隱于林,幽人在丘”?!杜c殷晉安別一首》:“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陶弘景作品中,幾乎處處可見隱逸,專篇論述隱逸的文章即有:《華陽頌》、《發(fā)真隱訣》序、《尋山志》、《云上仙風賦》等。
陶淵明詩歌,反映了隱逸與田園的結合,保持對巖穴、山林之隱的疏離。陶淵明反對脫離現實生活的隱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九日閑居》),“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歸園田居》其四是陶淵明對隱逸態(tài)度的集中體現: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
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垅間,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馀”。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陶淵明“攜子侄輩”,去看望隱居“荒墟丘垅間”的朋友,不見隱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問采薪者隱者行蹤,得知隱士“死沒無復馀”,引發(fā)感嘆“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篇首“久去山澤游”,寓示了他對“山澤”為代表意象的“隱逸”的文化是保持距離的。“山澤”和“田園”是陶淵明思想中的分水嶺,隱居山澤做隱士,不如隱于田園為農耕,“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詠貧士》),“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三)。田園的熱愛和高潔的操守,也可合二為一。
陶淵明輕視沽名釣譽的隱逸,拒入廬山蓮社,似乎不太喜歡隱士枯淡無味的生活。他主張日常生活藝術化,評論隱逸現象時,著重強調“自然”和“歸耕”兩點,“密網裁而魚賅,宏羅至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感士不遇賦》)。他在《詠貧士》《詠二疏》《扇上畫贊》《讀史述九章》評論隱士,主要是表達“固窮守節(jié)”之意。
陶淵明的很多作品不是“避世”,而是積極“入世”,關心民瘼,“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飲酒》),“不學狂馳子,直在百年中”(《擬古》),“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聘”(《雜詩》),“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 怨詩楚調示龐主薄鄧治中》),“感物愿及時,每恨靡所揮”(《和胡西曹示顧賊曹》),這些作品皆有憫時傷世,濃郁豪放的一面。金元好問評曰:“君看《陶集》中,飲酒與歸田。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保ā独^愚軒和黨承旨雪詩》)清沈德潛也贊曰:“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保ā墩f詩晬語》)
隱逸詩到東晉,表現為隱逸與玄言的結合,隱逸與山水的結合,隱逸與佛教的結合,而隱逸與田園的結合,則由陶淵明完成。陶淵明詩歌分類中,田園詩占主導,多作“農家語”。關于陶詩題材內容分類,廖仲安分為田園和詠懷兩類[3]67,鍾優(yōu)民分為田園、哲理、抒情三類[4]82-194。袁行霈、羅宗強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把陶詩分為五類:田園詩、詠懷詩、詠史詩、行役詩、贈答詩,有所增益,較為完備;并強調田園詩的重要地位,認為“他為中國文學增添了一種新的題材”,代表作多為集中寫田園生活的作品;他把農業(yè)勞動視為自然的生活方式,歌頌勞動中蘊藏的美,把平凡無奇的農村生活寫得詩情畫意,“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人”[5]75。
通觀陶詩,多是農事詩,描寫農耕生活為主,“居備勤儉,躬兼貧病”(顏延之《陶征士誄》),是小農社會里最尋常的農事活動,是士大夫與農業(yè)生產實踐的緊密結合,把普通的農事活動上升為藝術化的審美體驗。
陶淵明的田園隱逸詩,受東漢以來田園賦體的影響很深。陶淵明之前,描寫田園生活的賦體已經很普遍了,源頭可以上溯到東漢中期張衡的《歸田賦》。李善《文選》,注曰:“歸田賦者,仕不得志,欲歸于田,因作此賦?!睗h末仲長統(tǒng)有《樂志論》,“使居有良田廣宅,北山臨流,溝池環(huán)匝,竹木周布,場圃筑前,果園樹后。”描摹了一幅充滿自然氣息的田園生活畫卷。魏晉開始盛行《藉田賦》《歸田賦》。曹植《藉田賦》寫王公貴族參與農業(yè)勞動,“千乘之體于隴畝之中”,“玉手勞于耕耘”。稍后的繆襲《藉田賦》祭祀土地,頌揚“田祖”。潘岳《藉田賦》篇幅宏大,為這類作品的杰構,“皇帝親率群后藉于千畝之甸”,設壇拜祭,“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勸穡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鞭r業(yè)為立國之本,物產之饒以供日常之需,可以致孝。張華《歸田賦》“歸郟鄏之舊里,托言靜以閑居”,聲言歸于舊里,參加農業(yè)勞作。這些賦體,在內容和形式上,對陶淵明影響很大,他的田園詩賦,如《歸去來兮辭》等,從中都可以看到上述作品的影響。
陶淵明有一些論及隱逸的詩歌,以隱居自況,表明自己田園生活的情趣,借“衡門”之閑,抒“灌園”之樂。如《答龐參軍并序》其一:
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
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偃蓬廬。
《命子》詩十首(《冊府元龜》作《訓子》),前六首祖述陶氏先世功德,“紛紛戰(zhàn)國,漠漠衰周。鳳隱于林,幽人在丘”,朝代隆替,世事紛亂,陶氏人才像鳳凰隱蔽在山林一樣,隱居山丘而不仕;后四章表達對兒子希望,“撫劍風邁,顯茲武功。書誓山河,啟土開封”,誡勉兒子勤奮不懈,積極入世。
鐘嶸《詩品》評陶淵明“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這是給陶淵明準確的定位,此后遂為定論。但反推論之,鐘嶸云“豈直為田家語邪?”是否可以推出自東晉至梁,陶淵明的定位都是“隱士”或“田園詩人”呢?沈約撰《宋書》,列陶淵明入“隱逸傳”,對其作品只字未提,大約是默認陶淵明是隱士身份的,而《文選》與《藝文類聚》未錄陶詩,似乎可以說明,整個六朝時期,陶淵明隱逸詩人的地位,沒有得到強化和確認。
蕭統(tǒng)是第一個真正認識陶淵明價值的人,他為《陶淵明集》作序,并撰《陶淵明傳》,言:“余素愛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保ā短諟Y明集序》)六朝以華麗秀美文風為尚,蕭氏獨具慧眼,以為陶淵明“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笨滟澠渥髌贰皺M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蕭統(tǒng)對其躬耕田園,不慕名利的品性很是欣賞,“加以貞節(jié)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文選》錄詩二十三類,首列隱逸詩,分為“招隱詩”與“反招隱詩”,其中“招隱詩”錄三首,左思二首陸機一首;“反招隱”詩錄王康琚一首?!段倪x》所錄陶淵明詩共七首,分別是《挽歌》、《飲酒》二首、《詠貧士詩》、《讀山海經》入“雜詩”類,《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作》、《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阿作》入“行旅”類。但整個“隱逸類”詩未錄陶淵明一首作品。
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三十六,“人部”二十一辟“隱逸類”,收錄唐前隱逸資料,錄隱逸詩三十七首,其中晉代十一首,張協(xié)一首,張華二首,張載一首,左思二首,陸機二首,閭丘沖一首,王康琚一首,辛況一首。
《藝文類聚》錄陶詩十首,未有一首詩入“人部”隱逸類。各詩分布情況如下:《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作》入“人部”行旅類;《讀山海經》其一入“雜文部”;《貧士詩》“萬族皆有托”(《詠貧士》其一)與《詠貧士》其四“安貧守賤者”二首入“人部”貧類;《飲酒》十三“有客常同止”入“食物部”酒類;入“產業(yè)部”田類的有《雜詩》“種豆南山下”;《歸園田居》其一“開荒南野際”、《飲酒》其五及其七,即“結廬在人境”與“有客常同止”并為《雜詩》一首,兩首詩并入“產業(yè)部”園類;“雜文部”史傳類錄《詠荊軻詩》。
《文選》與《藝文類聚》辟“隱逸類”,而未收錄一首陶詩,把陶詩歸入他類,絕非偶然。從兩部書的分類看,陶詩多入“產業(yè)田園”類與“行旅雜詩”類,正說明他的詩歌已經完成從隱逸到田園的結合,同時也說明,從東晉至初唐,陶淵明隱逸詩人的稱號,還未被廣泛接受。
房玄齡等著《晉書》,仍列陶淵明為隱逸傳。把陶淵明列入隱逸,和史書的編撰體例是有關系的。二十四史中幾乎皆在隱逸記載,其中十四史特辟隱逸專傳,有關六朝史書《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南史》《北史》皆有隱逸,只是名稱各異,《晉書》《宋書》《南史》《北史》作隱逸傳,《梁書》作處士傳,《魏書》有《逸士傳》,隱逸史料的興盛,說明了這一時期隱逸思潮的泛濫。
正史中特辟《隱逸傳》[6],無非是要樹立道德上潔身自好的圣人,同時也是提倡士人淡泊功名,不過分汲汲于仕途,也正是《隱逸傳》中常說的“激貪止競”的目的。陶淵明之前的西晉的朱充,以耕藝為業(yè),好學而貧,征書到來,便遁入山林隱居。(房玄齡等《晉書·隱逸傳》)陶淵明眷念田園,鐘愛自然,雖沒有征書頗下,隱居山林,但因其曾祖陶侃的影響力,加之陶淵明棄官躬耕的行為藝術,在六朝隱風盛行的潮流中,入隱逸傳,導致其詩歌成就被忽視,這是當時的社會思潮和價值取向決定的,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陶淵明同時或稍后,絕少論及他的隱逸詩作。六朝文風以華美為尚,對其評價多集中于道德品性,對其文學成就評價不高。顏延之在陶淵明去世后,為他寫下《陶征土誄》,給了他一個“靖節(jié)”的謚號,在誄文中褒揚了陶淵明一生的品格和氣節(jié),但對他的文學成就,卻沒有充分肯定。鐘嶸《詩品》雖稱陶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但僅列陶淵明為“中品”,對其評價不高,對其詩避而不談。
唐代以后,陶淵明的影響漸大,詩作的田園風光與閑適的口味深得唐人喜愛。王績《醉后》詩道:“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孟浩然云:“賞讀《高土傳》,最佳陶征君,目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仲夏歸漢南寄京邑舊游》),對陶淵明十分崇拜。李白仰慕其人品,引陶淵明為知己“一見平生親”(《戲贈鄭溧陽》)。白居易用“塵垢不污玉,靈鳳不啄腥”(《訪陶公舊宅》)頌揚陶淵明高尚的人格,并以“每逢陶姓人,使我心依然”表示自己的羨慕之情。唐以后,得益于蘇軾與辛棄疾等的推崇,陶淵明隱逸詩人的地位才在文學史上確定起來。
陶淵明自栩“目倦山川異,心念山澤居”,“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經阿曲伯》)他隱于田園,旨在農耕,“躬耕自資”,摒棄山居巖棲枯淡冷寂的隱居生活,他不應征辟也少在朝廷征召之列,他不滿意當時隱士的生活方式,自覺與隱士保持距離,不溺于佛道,不以隱逸為名,不自謂隱士,種種表現,異于隱士的常態(tài),恰好說明陶淵明懂得隱逸的真諦。陶淵明開辟了一條將隱逸生活藝術化的道路,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引領了隱逸詩形式上的重大變革,轉變?yōu)榫哂胸S富內涵的表達,這是他對中國隱逸詩學的重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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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白俊騫)(責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A Study on Tao Yuanming, “the First Hermit Poet”
GAO Zhi
(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College, Hainan University, Haikou, Hainan 570228, China )
Abstract:Zhong Rong praises Tao Yuanming as “the First Hermit Poet” in The Realms of Poetry.Given in the Six Dynasties, however, this title was not recognized.Usually, he was called “hermit” or “idyllist”, which is the consequence of Tao’s unique form of hermit.He resigned and returned to the farm, refused to join the Lotus House and kept Buddhism and Taoism away, as well as the government selection, which made him “an alien” at that time.Disobeying traditional hermit and fighting against their trend actually reflect his “real seclusion”.Tao Yuanming set up a new way to live a seclusive life artistically and combined hermit poems with rural life closely.There are more “idlly” than “seclusion” in his poems which is the expression of his liberal mind and poetic seclusion.As the pioneer in the revolution of the form of hermit poems, Tao turned it into a meaningful expression, created unique room for the spirit of hermit, promoted the influence of hermit poems and made great contribution to Chinese reclusion poetry.
Key words:Tao Yuanming, hermit poet, unique form, great contribution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639 (2016) 02-0035-07
收稿日期:2015-12-20
作者簡介:高 智(1974-),重慶人,博士,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