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
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說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十有八九,只是對他口無遮攔的一種自我調(diào)侃,日后卻成了置他于死地的致命一擊,用鍾會的話說,叫作“害時亂教”“非毀典謨”。當然,嵇康既然口無遮攔,要坐實他“非湯、武而薄周、孔”也不難,《管蔡論》就可為一例。
周公旦誅他的兄弟管、蔡二叔,在主流輿論之外,一直都有點別的聲音,直到嵇康那時,已經(jīng)相隔一千兩三百年,還有人感到“于理不通,心無所安”。嵇康的《管蔡論》就是為人解疑釋惑的,可謂“答疑者問”。
在嵇康看來,“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自然”,并非兇頑之徒——這便是他與“古時舊說反對”之處。他的依據(jù)是,對于他們二人,“文王列而顯之,發(fā)旦(即武王姬發(fā)與周公姬旦)二圣,舉而任之,非以情親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禮賢”。他們分別被封于管、蔡二地之后,“濟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興頑俗,功業(yè)有績”,都是很有名望的藩臣。所謂“反叛”,恰恰是他們“服教殉義,忠誠自然”的具體表現(xiàn)?!按廖渥?,嗣誦幼沖”,武王去世之時成王尚未長大成人,周公唯恐在此特殊時期別的什么人會有不臣之心而毅然“踐政”,連在周公身邊的召公也有“不悅”之色,遠在藩地的管蔡二叔難道就不會懷疑周公姬旦乘機“僭越”?因為“忠于乃心,思在王室”,他們方才“抗言率眾,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據(jù)此,最多也只能說“管、蔡服教,不達圣權(quán);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只知“經(jīng)”而不知“權(quán)”,只知禮法而不知變通。
管、蔡二叔既非兇頑又非叛逆,那么為何“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兇”,連史家都稱“管、蔡流言,叛戾東都。周公征討,誅以兇逆。頑惡顯著,流名千里”?對于這個問題,嵇康是分三個層次釋疑解惑的。
首先,這是政治斗爭的需要,也是維護大局的需要。對此類事關(guān)重大的敏感問題,極需有統(tǒng)一的口徑,此所謂“一化齊俗”。所以嵇康說:“管、蔡雖懷忠抱誠”,也不得不“要為罪誅”,而“罪誅已顯,不得復理”。要不,主政者之威嚴何在,當事人之臉面何在?
其次,嵇康說:“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實,周公之誅管、蔡以權(quán)。權(quán)事顯,實理沈,故令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兇”。此處所說之“實”系名與實之實;此處所說之“權(quán)”系經(jīng)與權(quán)之權(quán)。為何“文武”之“實理沈”呢?因為“文武”已然成“昔”;為何“周公”之“權(quán)事顯”呢?因為周公儼然為“今”。如此,“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兇”則不足為奇——這大概也是“一化齊俗”罷。
再次,倘若“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兇”還可以理解,那么,后人呢,為什么此后歷朝歷代的主流輿論也“全謂管、蔡為頑兇”呢?嵇康稱此為“榮爵所顯,必鍾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如此名實倒置,先有實而后有名變成了先有名而后有實,于是乎擁有榮耀和官爵的必然德行出眾,受到殺戮與流放的必然罪惡滔天,而這偏偏是“為教之正體,古今之明議”。歷來如此,已成傳統(tǒng)。
嵇康作《管蔡論》之難,難在此中有不少糾纏不清的事理:假如管、蔡為兇頑,那么,“文王列而顯之,發(fā)旦二圣,舉而任之”,三位圣人就都有用人不明之失;假如管、蔡不是兇頑,那么,周公誅管、蔡,至少也是罰不當罪,而這位周公,還被聲稱“子為政,焉用殺”的孔夫子視之為“仁政”之典范“王道”之楷模。所以,盡管他的解疑釋惑相當?shù)轿?,言語卻是十分謹慎。
你瞧瞧他最后說的幾句話:“今若本三圣之用明,思顯授之實理,推忠賢之暗權(quán),論為國之大紀,則二叔之良乃顯,三圣之用有以,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也就是說,文武周公“三圣之用”沒有錯,因為管蔡“二叔之良”顯而易見;管蔡之疑沒有錯,因為“周公居攝,邵公不悅”,遠在藩地的管蔡有疑自然也“未為不賢”;“周公之誅”也沒有錯,因為這是“一化齊俗,義以斷恩”,他可是“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的呀!如此面面俱到,可謂萬無一失。我想,對于口無遮攔的嵇康來說,這大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盡管嵇康說得面面俱到,人家要整他之時,《管蔡論》還是他“非湯、武而薄周、孔”或“害時亂教”“非毀典謨”的一條有力證據(jù):說圣人周公即圣人孔子眼中的“仁政”典范“王道”楷模所誅之人并非“兇頑”,不是菲薄“周、孔”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