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穎輝 羅至曄 趙媛/文
《刑法》與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的銜接問題研究
●單穎輝*羅至曄**趙媛**/文
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第40條規(guī)定了辯方的證據(jù)披露義務,但并未規(guī)定責任內容,屬于典型的“有條無法”。出現(xiàn)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在于,混淆了修改后《刑事訴訟法》與《刑法》不同部門法的內容,故破解之道在于回到部門法的本質,借“刑法之石”攻“刑事訴訟法之玉”,即在刑事一體化的視野下,以修改后《刑事訴訟法》與《刑法》的銜接為基礎,兼及其他部門法,構建民事、行政、刑事責任等多維性責任體系,同時關注責任之間的位制性。在刑事法學科內部,在既有的法律文本和理論框架之下,通過解釋論工具,實現(xiàn)歸責機能。
刑法刑事訴訟法披露義務銜接機制責任體系
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第40條規(guī)定,“辯護人收集的有關犯罪嫌疑人不在犯罪現(xiàn)場、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屬于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證據(jù),應當及時告知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泵鞔_要求辯護人必須及時向指定機關披露三類特定證據(jù),是為辯方之證據(jù)披露義務。三類證據(jù)皆關乎當事人的切身權益,且為辯方獲取的概率較大,對之施加披露義務,使得司法機關能夠及時終止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刑事追究程序,借此達到節(jié)約司法資源、保護當事人之目的,是為設置該義務的初衷。然而理想總是過于豐滿,而現(xiàn)實卻趨于骨感,仔細檢視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該條規(guī)定存在如下問題:
第一,典型的“有條無法”,使法條淪為空殼。與主張或確定事實的陳述語句不同,法條具有規(guī)范性意義,即法條之于行為人具有拘束力之行為要求;之于裁判者具有拘束力之判斷標準。[1]既然法條設置了辯方的告知義務,以期達到約束辯護人之要求,也應該附隨違背該義務的制裁措施,否則便失去了規(guī)范性意義??v觀該條,滿是對義務內容的具體規(guī)定,并未具體的制裁內容,甚至很難探知適用其他法條的任何指向性意圖,使裁判者在居中裁決時因無據(jù)可依而束手無策。
第二,對辯護人的告知義務僅作原則性規(guī)定,并未明確辯護人履行告知義務的時間、方式等具體內容,例如辯護人在得知義務內容的多長時間之內,應該告知指定機關?如果出現(xiàn)突發(fā)狀況耽誤了告知時間如何處理?告知的具體方式有哪些?告知義務是否需要辯護人本人親自履行,是否可以代為告知?等等,均缺乏明確規(guī)定。
第三,證據(jù)內容的判斷主體是誰?判斷標準為何?告知義務為“有關犯罪嫌疑人不在犯罪現(xiàn)場、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屬于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證據(jù)”,這里涉及到對案件事實和法律規(guī)定的雙重判斷,因為某一證據(jù)是否可以證明犯罪嫌疑人不在犯罪現(xiàn)場、是否未達刑事責任年齡、是否屬于不負刑事責任年齡,需要綜合考量具體的案件事實與法律規(guī)定,某些比較明顯的直接性證據(jù)可能不存在爭議,而有些證據(jù)并非直接來源于案件事實,需要結合其他證據(jù)材料、案件事實等綜合進行考量,某些證據(jù)在辯護人看來屬于義務內容,而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則反對;反之,有些證據(jù)雖為辯護人所掌握,但在其看來不屬于義務內容,故未履行告知義務,而兩機關則認為不然,如若發(fā)生分歧,應該依據(jù)何種裁判標準?由哪一主體進行認定?這里便涉及到對證據(jù)的具體認定標準和主體問題。
我國臺灣學者林東茂教授精辟地指出,“有一種法律,它規(guī)定了何種行為該被干涉,叫做‘實體法’。另一種法律,它規(guī)定如何干涉這類行為,叫做‘程序法’?!保?]更簡而言之,刑事實體法告訴我們“是什么”,刑事程序法告訴我們應該“怎么辦”。結合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第40條來看,規(guī)定了告知義務的內容、履行主體、告知對象,即告訴人們告知義務是什么,并未規(guī)定違反了告知義務應該怎么辦,顯然混淆了實體法與程序法的特征,使得該法條“誤入歧途”,由此引發(fā)諸多問題,這是為其癥結所在。既然根本原因在于《刑法》與修改后《刑事訴訟法》之間的糾葛,且短期內期冀通過立法修正不太現(xiàn)實,那么,理順兩者的關系,做好《刑法》與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的銜接,在既有的法律文本與理論框架之內來化解謎題,或許會覓出一條坦途。
論及《刑法》與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的銜接,需要先闡明以下三個前提:
首先,應以刑事一體化為指導。事物的發(fā)展總是遵循著一定規(guī)律,刑事法也不例外,在經(jīng)歷了從孕育誕生→逐步成型→高度分化后,呈現(xiàn)了整體融合的趨勢。貝卡利亞的《論犯罪與刑罰》一書,宣告了刑事法的誕生,其后刑法學、刑事訴訟法學、犯罪學、刑事政策學、監(jiān)獄法學等學科紛紛自立門戶,[3]而后,隨著社會學的深入發(fā)展,人們發(fā)現(xiàn)犯罪原因具有多樣性,傳統(tǒng)的行刑方式也難以應對日益復雜、多變的犯罪問題,各個刑事法學科在犯罪面前都遭遇了共性障礙——學科瓶頸,作為刑事法學大師的李斯特提出了構建整體刑法學的思想,即融合犯罪學、刑事政策學、行刑學等諸多學科,共同應對犯罪問題。[4]與之不謀而合,儲槐植先生在國內首倡“刑事一體化”,認為刑法與刑法運行內外協(xié)調方能實現(xiàn)最佳效果。[5]對《刑法》與修改后《刑事訴訟法》銜接問題的研究,本身就是在踐行刑事一體化理念。
其次,應置之于大刑事政策學的框架內。由刑事一體化延展開來的是宏觀的刑事政策學,它是一個相對宏大的敘事,是指應對犯罪的一切手段、方法,這里的犯罪不僅包括一切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也包括越軌行為等。[6]因此,對責任問題的應對,不僅局限于主刑、附加刑等刑罰種類,也應該發(fā)揮禁止令、社區(qū)矯正等保安處分措施的作用,同時《刑法》第37條規(guī)定的訓誡、責令具結悔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非刑罰處罰措施的價值也應得以發(fā)揮,這里就需要區(qū)分具體情節(jié),進行類型化的探討。
再次,應充分發(fā)揮解釋論的功能。解釋是指,將“已包含于文字之中,但被掩飾住的意義‘分解’、攤開并且予以說明?!保?]因為法律經(jīng)常使用日常用語來表達,不同于數(shù)理邏輯,它們并非外延明確的概念,且可能在一定的波段寬度之間搖擺不定,即便是較為明確的概念,也可能包含著非明確性要素,故有必要通過解釋來探知其文字意義。倘若說解釋是一種工具,毋寧說它是溝通刑法與刑訴法的橋梁,通過解釋的合理溝通,實體與程序之間可以相得益彰,應然規(guī)定與實然操作之間可以渾然天成,關鍵在于如何在銜接點上充分展示解釋的活力。
明確了上述三個前提,我們便把握了基本方向,可以有的放矢地剖析問題:
(一)責任內容剖析
第一,就違反告知義務的責任來看,個案的事實情況、行為人的主觀認識、客觀行為以及危害結果等各不相同,單一的責任認定顯然不利于實現(xiàn)個案正義,需要構建多層次的責任體系。固然該義務被規(guī)定于修改后《刑事訴訟法》中,但并非意味著都是用刑事處罰措施,任何責任程度均應與其罪責大小相適應,即便在刑事領域的疆土內,《刑法》第37條規(guī)定的非刑罰處罰措施也全然適用,更毋用論及行政、民事等責任領域。實踐中,辯護人違反義務的情形錯綜復雜,例如辯護人在山區(qū)收集證據(jù)的過程中,不幸墜入山谷,致其與外界失去聯(lián)系,未能及時遞交證據(jù),此時便屬于意外事件。如果辯護人基于過失、認識錯誤等,主觀惡性較小,未達到入刑門檻,可以適當承擔相應的行政、民事責任,例如辯護人粗心大意丟失了相關證據(jù),使其難以向專門機關遞交,或者雖然掌握了證據(jù),但基于對案件事實的認識錯誤,認為不屬于義務內容,因而延誤遞交的,可以給予適當?shù)男姓幜P或者責令其給予犯罪嫌疑人一定的經(jīng)濟賠償?shù)?,甚至可以吊銷其職業(yè)資格等。
第二,重視責任之間的位階性。謙抑性是刑法的特性之一,只有在其他手段難以奏效時,刑法才被允許使用。所以在多層次的責任體系中,需要強調位階關系。筆者認為,民事責任屬于第一梯層,主要包括道歉、經(jīng)濟賠償?shù)蓉熑畏绞?,主要適用于辯護人有過失等輕微責任的情形,既與辯護人的責任程度相適應,又能彌補犯罪嫌疑人因此遭受的損失,同時公權力也能最小程度介入,節(jié)省司法資源;行政責任當屬第二梯層,如果辯護方在履行辯護職責過程中,疏忽懈怠未盡到注意義務,未及時將特定證據(jù)披露給特定機關的,可予以行政處罰,例如警告、罰款、吊銷執(zhí)業(yè)證書等;作為保障法益的最后手段,刑事責任居于最后梯層,在其他責任方式均不能奏效時,刑罰便開始施展拳腳。
(二)入刑標準剖析
違反披露義務的入罪標準是刑事責任適用難題的核心,而究其責任根據(jù)來看,主要在于行為人具有證據(jù)披露義務,能夠履行而不履行,完全符合不作為犯罪的定義。
第一,行為人負有實施某種特定行為的法律義務。辯護人的披露義務來源于《刑事訴訟法》的直接規(guī)定,且需具備兩個必要條件,即身份條件與行為條件。身份條件是指,辯護人在某一案件中受特定犯罪嫌疑人的委托,為其辯護,它是履行披露義務的前提條件,如果行為人不具備此身份,根本談不上違反披露義務;行為條件是指,辯護人搜集到了犯罪嫌疑人不在犯罪現(xiàn)場、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屬于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證據(jù),只有這三項特定證據(jù)才屬于辯護人的告知范圍,該范圍之外辯護人不負相應責任。只有同時具備這兩項條件,才屬于披露義務的規(guī)制范疇,缺一不可。證據(jù)搜集的方式并不限于辯護人直接實施,如果其他人搜集并為其間接獲知的,也屬于這里的證據(jù)范圍。同時筆者認為,辯護人對證據(jù)的種類和性質具有明確認識,即辯護人根據(jù)法律知識和職業(yè)經(jīng)驗,明確認識到搜集的證據(jù)屬于三種特定證據(jù)類型,方才產(chǎn)生后續(xù)披露義務。之所以強調證據(jù)屬性的明確性,是因為在實踐中,對同一證據(jù)的性質可能產(chǎn)生不同認識,如果辯護人雖然搜集了證據(jù),但在其看來不屬于特定類型的,也就欠缺義務構成中的行為條件。
第二,行為人具有履行義務的能力。在行為人具備法律義務的前提下,必須具有履行義務的能力。筆者認為這里履行義務的能力不僅指刑事責任能力,還包括履行義務的可能性,也就是說行為人在當時的情況下,具備履行義務的條件,例如妥善保全了證據(jù),并能夠及時將證據(jù)反饋給被告知機關等。如果行為人在搜集到證據(jù)后,不具備履行義務的條件,例如遭到非法拘禁,缺乏行動自由,或者搜集到的證據(jù)丟失等,即使行為人想履行義務,但缺乏必要的履行能力和條件,此時應屬于免責情形。
第三,行為人沒有履行該特定義務。這里的履行是指實質上將具有特定證據(jù)的情形告知給相應機關,即不論是否行為人親自履行,履行的方式不論是書面、口頭或者其他方式,只要能夠使相應機關獲知的,便屬于履行了義務。同時,履行的特定對象應做實質性界定,根據(jù)法條的規(guī)定,三項特定證據(jù)均與“犯罪嫌疑人”有關,因此主要處于偵查、起訴階段,此時辯護人告知的對象主要是公安機關、檢察機關。但如果辯護人基于特殊情況,只能告知給人民法院或者其他司法機關,并由這些機關代為轉達,與告知給特定機關并無多大差異,所以不應僅將被告知機關限定為公安機關與人民檢察院。
(三)適用罪名剖析
第一,非法拘禁罪,即非法拘禁他人,或以其他方法非法剝奪他人自由的行為。該罪的本質在于通過強制性方法,在一定時間內剝奪他人的人身自由。實踐中存在這樣的情形,辯護人搜集到了特定證據(jù),并且明知在告知特定機關后,將終結刑事訴訟程序,犯罪嫌疑人也會回歸自由,但為了使犯罪嫌疑人繼續(xù)被羈押,故意隱瞞事實證據(jù),使得犯罪嫌疑人被超期羈押。雖然公安司法機關具有采取法定羈押措施的權力,但應在出現(xiàn)法定情形時及時解除羈押,辯護人故意隱瞞特定證據(jù),正是間接利用了這一合法權力,達到變相拘禁犯罪嫌疑人的目的,類似于間接正犯的性質。當然僅有故意拖延、隱瞞尚不足以符合不作為犯罪的等價性,辯護人對獲取的證據(jù)還需具有“獨占性”,即除非辯護人對外告知,否則很難為外人獲知;或者雖然證據(jù)能夠為外人獲知,但辯護人故意加以隱瞞,使得證據(jù)處于其支配之下,形成排他性支配,便具備了不作為犯罪的等價性。而利用公安司法機關的合法權力變相剝奪他人自由,屬于以其他方法剝奪他人自由的情形,應以以非法拘禁罪(不作為)論處。
第二,侵占罪,即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將代為保管的他人的財物非法據(jù)為己有,或者非法占有他人的遺忘物、埋藏物,數(shù)額較大且拒不退還或拒不交出的行為。實踐中,辯護人拒不履行告知義務,多是因為收取了犯罪嫌疑人(近親屬)的訴訟代理費,如果告知特定機關,在終止訴訟程序后,辯護人須退還部分代理費用或者將損失“預期收益”。辯護人此舉的目的正是通過拒不履行義務的方式,實現(xiàn)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充足了侵占罪的構成要件。當然,與非法拘禁罪相似,辯護人對所掌握的證據(jù)同樣具有排他性的支配。
注釋:
[1][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8頁。
[2]林東茂:《一個知識論上的刑法學思考》,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頁。
[3]李衛(wèi)紅、程國棟:《刑事一體化視野下的青少年犯罪及其矯治——基于一部犯罪題材電影之啟示》,載《政法學刊》2013年第3期。
[4]高維儉:《刑事一體化思想若干問題研究》,載《當代法學》2006年第3期。
[5]儲槐植:《建立刑事一體化思想》,載《中外法學》1989年第1期。
[6]李衛(wèi)紅:《刑事政策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頁。
[7]同[1],第194頁。
*陜西科技大學法學系[710021]
**河南省鄭州市金水區(qū)人民檢察院[45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