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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廈門的孤獨(dú)和戀愛

        2016-02-07 10:13:58趙瑜
        百花洲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莽原長虹許廣平

        趙瑜

        在廈門的孤獨(dú)和戀愛

        趙瑜

        給我一條光

        一直以來,魯迅都是許廣平的燭光,照耀著她內(nèi)心里的黑暗。即便是魯迅覺得自己的思想里也染黑了,但依然有明晰的目光,可以指點(diǎn)許廣平“走人生的長路”。

        然而1926年11月15日這天,魯迅卻突然迷惑起來,找不到出路,并寫信給許廣平說:“為我悲哀的大約只有兩個,我的母親和一個朋友(這里指許廣平)。所以我常遲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積幾文錢,將來什么都不做,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做一點(diǎn)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罵;(三)再做一些事(被利用當(dāng)然有時仍不免),倘同人排斥,為生存起見,我便不問什么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條我已行過兩年多了,終于覺得太傻。前一條當(dāng)先托庇于資本家,須熬。末一條則太險,也無把握(于生活)。所以實(shí)在難于下一決心,我也就想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p>

        1926年秋,魯迅在廈門

        許廣平于1925年3月11日給魯迅寫第一封信,當(dāng)時魯迅正在給許廣平們講日本廚川白村著的《苦悶的象征》一書。于是,許廣平在信里就問詢:“先生,可有什么法子在苦藥中加點(diǎn)糖分,令人不覺得苦辛的苦辛?而且有了糖分是否即絕對的不苦?先生,你能否不像章錫琛先生在《婦女雜志》中答話的那樣模糊,而給我一個真切的明白的指引?”

        當(dāng)然,以后類似的要求魯迅先生給她送去“一條光”的事情還有很多。

        然而這一次,反過來了,戀愛讓一個男人智商變低了,對世事的判斷多了一層猶豫不決,這些都是真的。

        魯迅的這封信是因?yàn)槭盏搅?1月7日許廣平給他的信件,在信里,許廣平匯報了自己的英雄事跡,乃是在學(xué)校里繼續(xù)做害群之馬是也;還領(lǐng)了工資,仿佛有所增加;還有就是許廣平想到汕頭去工作,借以離魯迅更近一些。自然,也還有關(guān)心又溫暖的話:“你以前實(shí)在太傻,就不知道個人娛樂,一天勞精耗神于為少爺們當(dāng)差,現(xiàn)時知道覺悟,這是你的好處?!?/p>

        魯迅在信里回復(fù)了這一點(diǎn):“我先前為北京的少爺們當(dāng)差,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這里,又有一些人辦了一種月刊,叫做《波艇》,每月要做些文章。也還是上文所說,不能將別人都作壞人看,能幫還是幫的意思?!?/p>

        此時的魯迅已經(jīng)收到了中山大學(xué)的聘書,聘書寫清楚了待遇,每月二百八十元。聘期沒有年限?!暗业男兄谷绾危粫r也還不易決定,此地空氣惡劣,當(dāng)然不愿久居,然而到廣州也有不合的幾點(diǎn)。一,我對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址撬L。二,聽說政府將移武昌,則熟人必多離粵,我獨(dú)以‘外江佬’留在校內(nèi),大約未必有味;而況三,我的一個朋友,或者將往汕頭,則我雖至廣州,與在廈門何異。所以究竟如何,當(dāng)看情形再定了,好在開學(xué)當(dāng)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p>

        自己行程的不能確定,甚至對于今后生活的迷惘,都被許廣平看在了眼里。他一眼就看出了魯迅的左右為難,甚至也看出了魯迅的那句“我便不問什么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是向她的一種試探,大概想說,實(shí)在不行了,我便是為了你,什么事情都可以拋棄之類的誓言。

        在《兩地書》中,魯迅先生的誓言是比較多的,譬如不喝酒了,上課時目不斜視等等。

        然而這一次卻非像以往那樣,蕩漾著曖昧的幸福感,這次是涉及北京的朱安,涉及他和許廣平下半生的長路。所以,他一下子迷茫了,渴望許廣平能幫他決斷一下,給他一條光。

        許廣平正是看清了魯迅的心思,在回信時單刀直入魯迅的猶豫不決,她寫道:“來信之末說到三種路,在尋‘一條光’,我自己還是世人,離不掉環(huán)境,教我何從說起。但倘到必要時,我算是一個陌生人,假使從旁發(fā)一通批評,那我就要說,你的苦痛,是在為舊社會而犧牲了自己。舊社會留給你的苦痛的遺產(chǎn),你一面反對這遺產(chǎn),一面又不敢舍棄這遺產(chǎn),恐怕一旦擺脫,在舊社會里就難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農(nóng)奴,死守這遺產(chǎn)。有時也想另謀生活,苦苦做工,但又怕這生活還要遭人打擊,所以更無辦法,‘積幾文錢,將來什么事都不做,苦苦過活’,就是你防御打擊的手段,然而這第一法,就是目下在廈門也已經(jīng)耐不住了。第二法是在北京試行了好幾年的傻事,現(xiàn)在當(dāng)然可以不提。只有第三法還是疑問,‘為生存和報復(fù)起見,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這一層你也知道危險,于生活無把握,而且又是老脾氣,生怕對不起人??傊?,第二法是不顧生活,專戕自身,不必說了,第一第三俱想生活,一是先謀后享,三是且謀且享。一知苦,三覺其危。但我們也是人,誰也沒有逼我們獨(dú)來吃苦的權(quán)利,我們也沒有必須受苦的義務(wù)的,得一日盡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就是了。我的話是那么率直,不知道說得太過分了沒有?因?yàn)槟銌柶饋?,我只好照我所想到的說出去,還愿你從長計(jì)議才好。”

        在這段里,許廣平反復(fù)所提及的“遺產(chǎn)”,自然是指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女士,許廣平的話非常尖銳,這源自她對魯迅的某種期待,從1925年3月通信開始,他們的感情迅速升溫,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快兩年了,然而,魯迅除了說這句“但不愿失去我的朋友”,再也沒有別的關(guān)于今后生活的承諾。而轉(zhuǎn)眼間許廣平也已經(jīng)接近三十歲,在那個年代,如此年紀(jì)自然是盼望結(jié)婚成家的,且不說,自己的同學(xué)一個個都寄來了結(jié)婚的照片或者是寶寶的照片。許廣平不但沒有給魯迅一條光,而且又率直地說出了他內(nèi)心里的悲哀。

        許廣平一方面指出了魯迅不敢和朱安離婚(這一點(diǎn)魯迅曾經(jīng)和許欽文等多位鄉(xiāng)黨說起過,怕朱安離婚以后回到鄉(xiāng)下活不下去)是因?yàn)樗诠枢l(xiāng)乃至整個家族中有著好名聲。他順從母親,孝順母親。所以,只能死守著朱安這遺產(chǎn),做一世的農(nóng)奴。許廣平批評了魯迅的前兩種方法,最后一種方法魯迅自然是想說和許廣平結(jié)婚,不管其他人了。然而,許廣平擔(dān)心魯迅養(yǎng)兩個家有些苦。他了解魯迅的脾氣,生怕對不起朱安。

        許廣平的直接讓魯迅看得慚愧不已,在11月28日的回信里,他寫道:“我覺得現(xiàn)在HM比我有決斷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虛,不再有什么意見,而且有時確也有莫明其妙的悲哀,曾經(jīng)作了一篇我的雜文集的跋,就寫著那時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語絲》上可以發(fā)表,你一看就知道?!?/p>

        在這一封回信里,魯迅下定了決心,要在下個學(xué)期回到廣州。“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離開這里,就中大教授職。但我極希望HM也在同地,至少可以時常談?wù)劊膭钗以僮鲂┯幸嬗谌说墓ぷ??!?/p>

        許廣平遂回信說:“汕頭我沒有答應(yīng)去,決意下學(xué)期仍在廣州,即使有經(jīng)濟(jì)壓迫,我想抵抗它試試看,看是它勝過我,還是我打倒它?!?/p>

        這封信,其實(shí)就是一道光,在信里,許廣平向魯迅傳達(dá)了自己愿意留下來,陪著他,哪怕是陪他說說話,鼓勵他再做些有益于人的工作。一個多月以后,魯迅在信里這樣寫道:“我對于名譽(yù),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梟蛇鬼怪夠了?!边@里的“梟蛇鬼怪”,自然又是許廣平的別名。

        這大約便是許廣平對魯迅的照耀史,她的光把魯迅從廈門大學(xué)的某棟黑暗的樓里照亮,直到魯迅看到了未來,看到了愛情和希望。

        太陽、月亮和夜

        莽原社成員李霽野在魯迅逝世以后寫回憶文字,曾寫到魯迅與高長虹,是這樣的:“見先生神色不好,我便問他原由。他毫不在意的答道,昨夜校對長虹的稿子很晚,吐了血?!?(注:在《兩地書》中,魯迅屢次提到的為了年輕人吃藥而工作,其實(shí)也是暗指這次因?yàn)樾Χ卵氖录?/p>

        高長虹在魯迅被神化的年代里一直是一個小人的形象,為了推銷自己的雜志,或者為了出名,不惜違背良心,罵起了遠(yuǎn)在廈門的魯迅。

        隨著高長虹的叫罵越來越兇,魯迅也進(jìn)行了還擊,于是一場發(fā)端于愛情的戰(zhàn)爭打響了。

        高長虹是山西盂縣人,1898年出生,1924年他跑到北京謀生活,還創(chuàng)辦了一份《狂飚》雜志。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兩地書》中是在1925年4月28日致許廣平的信中:“《莽原》第一期的作者和性質(zhì),誠如來信所言;長虹確不是我,乃是我新認(rèn)識的,意見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似是安那其主義者。他很能做文章,但大約因?yàn)槭芰四岵傻淖髌返挠绊懼柿T,常有太晦澀難解處?!?/p>

        魯迅創(chuàng)辦《莽原》雜志時,是為了解決韋素園和李霽野等人的生計(jì),然而高長虹卻是當(dāng)時跑得最為出力的。當(dāng)時魯迅剛剛和許廣平通信不久,4月初的一天,魯迅買了幾瓶酒,叫來了李霽野、韋素園、高長虹、向培良、荊有麟、章衣萍等幾人,商議創(chuàng)辦《莽原》的事。從此,高長虹成為魯迅日記里常常出現(xiàn)的名字,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此人在魯迅的日記里出現(xiàn)近乎百次。

        然而,常常到魯迅那里閑坐的高長虹很快就認(rèn)識了許廣平,一問,方知,很有緣分,原來兩個人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高長虹不由得生了一些歡喜,雖然高長虹此時家中已經(jīng)有了妻兒,但是,高長虹生來多情。在喜歡上許廣平之前,高長虹曾經(jīng)很熱烈地給同鄉(xiāng)的石評梅寫過一陣子情詩,然而,石評梅已經(jīng)有了戀人。他便轉(zhuǎn)移了對象,喜歡上許廣平。

        他送給許廣平一本詩集,許廣平禮貌地寫過一封信給他,自然要贊美一下。他收到信以后狂喜,給許廣平回了厚厚的信件,然而沒有接到回信。此時的廣平兄正在虔誠地聽魯迅講授“往苦辛里加一些糖”的方法,無暇顧及高長虹拋來的深情。然而此時高長虹并不知道,還天天往魯迅家里跑,希望能多看到許廣平一次。

        然而,第二年,即1926年的9月,魯迅竟然和許廣平同車離開了北京,又加上孫伏園等人在北京的宣傳。高長虹很快就知道了魯迅與許廣平的戀愛關(guān)系,他很是氣惱,很快,高長虹到了上海。因?yàn)樗艿芨吒璧囊黄遄颖豁f素園壓下的原因和莽原社決裂。所有這些,魯迅在《兩地書》中均隱約地寫到了。比如1926年10月23日夜晚寫道:“長虹又在和韋漱園吵鬧了,在上海出版的《狂飚》上大罵,又登了一封給我的信,要我說幾句話。這真是吃得閑空,然而我卻不愿意奉陪了,這幾年來,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夠了,所以決計(jì)置之不理。況且鬧的原因,據(jù)說是為了《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劇本,但培良和漱園在北京發(fā)生糾葛,而要在上海的長虹破口大罵,還要在廈門的我出來說話,辦法真是離奇得很。我哪里知道其中的底細(xì)曲折呢。”10月28日魯迅致信許廣平時又一次提到此事:“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鬧架。長虹因?yàn)樯缋飰合拢▔合露眩┝送陡?,和我理論,而社里則時時來信,說沒有稿子,催我作文。我實(shí)在有些憤憤了,擬至二十四期止,便將《莽原》停刊,沒有了刊物,看大家還爭持些什么?!?/p>

        然而,事情很快變了質(zhì),一開始高長虹只是單純地讓魯迅出來說幾句公道話,但是后來,高長虹為了讓自己的《狂飚》周刊發(fā)行量大一些,一面舉著魯迅的招牌做廣告,一面又開始大罵起魯迅來。1926年11月11日夜,魯迅致信許廣平,寫道:“但先前利用過我的人,現(xiàn)在見我偃旗息鼓,遁跡海濱,無從再來利用,就開始攻擊了。長虹在《狂飚》第五期上盡力攻擊,自稱見過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許多會話(如說我罵郭沫若之類)。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則推廣《狂飚》的銷路,其實(shí)還是在利用,不過方法不同。他們那時的種種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還料不到,他看出活著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殺了煮吃,有如此惡毒。我現(xiàn)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技倆發(fā)揮到如何。”

        然而,五天以后,魯迅終于坐不住了,高長虹的辱罵并沒有停止的樣子,新出版的《狂飚》周刊,一面其他雜志上做廣告曰“與思想界先驅(qū)魯迅合辦《莽原》的高長虹主編”,一邊又在《狂飚》上發(fā)表了一篇《一九二五,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在這篇文字里,高長虹嘲笑魯迅是一個戴著紙糊的“思想界的權(quán)威”假冠。魯迅自然很生氣,遂與看到雜志的當(dāng)天,寫了一篇《所謂“思想界先驅(qū)者”魯迅啟事》,在致許廣平的書信里,魯迅寫道:“但他八月間在《新女性》上登廣告,卻云‘與思想界先驅(qū)者魯迅合辦《莽原》’,一面自己加我‘假冠’以欺人,一面又因別人所加之‘假冠’而罵我,真是輕薄卑劣,不成人樣。有青年攻擊或譏笑我,我是向來不去還手的,他們還脆弱,還是我比較的禁得起踐踏。然而他竟得步進(jìn)步,罵個沒完,好像我即使避到棺材里去,也還要戮尸的樣子。所以我昨天就決定,無論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先作一個啟事……我已決定不再彷徨,拳來拳對,刀來刀當(dāng),所以心里也很舒服了。”

        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魯迅并不知道高長虹罵他的原因,只知道此人輕薄,為了出名不擇手段。但并不知,高長虹的罵,還隱藏著其他故事。

        然而,直到1926年底,從韋素園的信里,魯迅才知道具體的內(nèi)情。魯迅在《兩地書·一一二》

        中寫道:“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二月,從韋漱園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說,由沉鐘社里聽來的,長虹的拼命攻擊我是為了一個女性,《狂飚》上有一首詩,太陽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他還問我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點(diǎn)詳細(xì)。我這才明白長虹原來在害‘單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這里來的原因,他并不是為《莽原》,卻在等月亮。但對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敵對的態(tài)度,直待我到了廈門,才從背后罵得我一個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則當(dāng)然要有月亮的,還要做什么詩,也低能得很。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開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p>

        魯迅在信里所說的那首詩,便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月亮詩》,高長虹以寫情詩著名,而且每見到女人就瘋狂地寫,在許廣平之前,給石評梅就寫過許多,在許廣平之后,又給冰心寫過許多。

        這首詩的原標(biāo)題叫做《給——》,因?yàn)轸斞负透唛L虹的矛盾,而屢屢被稱為《月亮詩》。詩的內(nèi)容如下:

        我在天涯行走,月兒向我點(diǎn)首,我是白日的兒子,月兒啊,請你住口。

        我在天涯行走,夜做了我的門徒,月兒我交給他了,我交給夜去消受。

        夜是陰冷黑暗,月兒逃出在白天,只剩著今日的形骸,失去了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

        我在天涯行走,太陽是我的朋友,月兒我交給他了,帶她向夜歸去。

        夜是陰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陽,太陽丟開他走了, 從此再未相見。

        我在天涯行走,月兒又向我點(diǎn)首,我是白日的兒子,月兒呵,請你住口。

        關(guān)于這首詩到底是不是寫給許廣平的,當(dāng)下的學(xué)者們頗有爭議,其實(shí),謠言不會無端而生的,魯迅能在《兩地書》中故意不刪去這些緋聞似的章節(jié),可見其坦然又坦蕩的態(tài)度。

        然而,1999年出版的《魯迅與高長虹》的作者董大中則認(rèn)為,魯迅誤解了高長虹,他認(rèn)為這首著名的《月亮詩》是寫給石評梅的,而不是許廣平的。魯迅在一九三五年一個序言里還專門贊美了高長虹,仿佛是對高長虹的一種諒解。

        這種推測很是勉強(qiáng),盡管1940年高長虹應(yīng)茅盾之約,在重慶《國民公報》上發(fā)表《一點(diǎn)回憶——關(guān)于魯迅和我》,在文章里替自己作了辯解,但仍然有大量的漏洞,其一是長虹說只見過一次面,其二則是這段回憶里的姿態(tài):這種樸素的通信也許就是造成魯迅同我傷感情的第二次原因了。

        查《兩地書》便知,高長虹在上海創(chuàng)辦《狂飚》周刊,為了發(fā)行量,借助于魯迅的名字,后來又和韋素園吵架,魯迅一開始并沒有說話的。他根本不了解爭執(zhí)的具體情況,甚至還想過把《莽原》停掉。然而是高長虹接連不斷地發(fā)起事端,恨不能鞭了魯迅的尸,這才引起了魯迅的痛擊,這如何能賴賬到別人身上呢。

        況且,高長虹的這首詩發(fā)表之后,借著流言的力量,高長虹和魯迅的矛盾,成為滬上媒體熱衷于炒作的話題,高長虹更是借助于這個流氓的話題,一躍而成為一個名人。如此借人肩膀上位的一個文人,無論在事后說什么,都是讓人懷疑的。

        《月亮詩》發(fā)表后不久,高長虹為了自己刊物的發(fā)行量,便愈發(fā)無恥,在《狂飚》周刊第九期發(fā)表文字:“在戀愛上我雖然嫉妒過人,然而其實(shí)我倒讓步過人。”在第十期上的文字則更是露骨:“我對于魯迅先生曾貢獻(xiàn)過最大的讓步,不只是在思想上而且是生活上?!彼囊馑己苊黠@,是要告訴大家,許廣平是喜歡我的,但不過是我把她讓給了魯迅。

        這大約也是魯迅為什么決定要出版《兩地書》的原因,高長虹不是說許廣平這枚月亮?xí)霍斞高@個夜晚染黑了嗎,那么,魯迅便將這一大捆情書編出來,讓更多的人看到。夜晚沒有染黑月亮,而是給月亮更多的安慰和依靠。

        出版了《魯迅與高長虹》的董大中先生認(rèn)為高長虹的這首《月亮詩》只是一組詩中的一首,不能脫離了整體,來單個解釋??汕∏∈歉唛L虹自己割裂了,單獨(dú)將這首《月亮詩》和另一首一起發(fā)表的。

        在這本詩集《給——》的序言里,高長虹是這樣對自己的情詩分類的:一種是整首詩有明確的描寫對象,一種是沒有固定的模特兒,“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拼湊起來的。高長虹在序言中說,自己詩中有幾個女主人,不愿意把她們說出來,怕她們看到,徒增傷感。而被宣布出來的一個,約莫五十歲年紀(jì),頭發(fā)像蒲公英的花朵,這個人在北京的東城,東安市場一帶,經(jīng)??梢钥吹?。高長虹寫了《月亮詩》的意圖是很明顯的,起初怕別人不知道,后來,又怕別人知道。吞吞吐吐,十分好笑。

        韋叢蕪在給魯迅的信中曾經(jīng)說過高長虹后來的笑話,高長虹又喜歡上了一個新的女才子,叫做冰心,幾乎是一天一封情書??上У氖?,這些情書的下場不大好,聽說冰心和吳文藻結(jié)婚后,曾經(jīng)和把這一捆情書給吳文藻看,吳便在外出旅行時帶上這些情書看,看完便扔,旅行完畢,情書便扔完了。

        而魯迅致許廣平信中所提到的這句:“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開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边@篇小說便是《故事新編》的《奔月》,寫了善射的后羿打獵回來后,遭到了徒弟逢蒙暗算的故事,不言而喻,故事中的逢蒙就是影射高長虹。

        1927年7月,魯迅向廈門大學(xué)辭職后與“泱泱社”青年合影于廈門南普陀

        魯迅在《奔月》中,以后羿自喻,而把不愛吃“烏鴉炸醬面”的嫦娥比喻為許廣平,而后羿的徒弟逢蒙則是高長虹的暗指。有一段情節(jié)很是精彩,特錄如下:

        那時快,

        對面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颼的一聲,徑向羿的咽喉飛過來。也許是瞄準(zhǔn)差了一點(diǎn)了,卻正中了他的嘴;一個筋斗,他帶箭掉下馬去了,馬也就站住。

        逢蒙見羿已死,便慢慢地躃過來,微笑著去看他的死臉,當(dāng)作喝一杯勝利的白干。

        剛在定睛看時,只見羿張開眼,忽然直坐起來。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著說,“難道連我的‘嚙鏃法’都沒有知道么?這怎么行。你鬧這些小玩藝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練練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眲僬叩吐曊f。

        這一段文字里,魯迅寫得調(diào)皮乃至油滑,嚙鏇法更是荒唐又孩子氣。這的確是一個小玩笑,把對方嘲笑了一通不說,還狠狠地出了一口氣。

        這篇文章發(fā)表以后,魯迅和高長虹的矛盾仿佛基本結(jié)束了,魯迅收拾了東西,到了中山大學(xué)做教務(wù)主任,許廣平也調(diào)到中山大學(xué)做了魯迅的助教。但是當(dāng)年魯迅便因個中原因辭去了中山大學(xué)的教職,并于當(dāng)年10月到了上海,接下來,在《北新》半月刊上發(fā)表一篇《唐宋傳奇集·序例》,然而這篇文字的結(jié)尾處寫了一段閑話,引起了郁達(dá)夫的注意。有一次郁達(dá)夫和魯迅一起吃飯,便發(fā)問:“這文章的末尾,你在后面加上四句,是什么意思?——時大夜彌天,唔……”

        “時大夜彌天,璧月澄照,饕蚊遙嘆,余在廣州。”魯迅先生看見郁達(dá)夫說得有些生硬,便很順溜地接著念了下去。

        “是的,就是這四句文章,你是什么意思?”郁達(dá)夫又補(bǔ)問了一句。

        魯迅深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團(tuán)霧,慢悠悠地說:“那是我有意刺高長虹的!高長虹自稱是太陽,說景宋是月亮,而我呢,他卻謚之為黑暗,是黑夜。他追求景宋,他說太陽在追求月亮,但月亮卻投入黑夜的懷抱中,所以他在那里詛咒黑夜?!?/p>

        可是,比較好笑的是,建國后,十一個寫作組寫出的《魯迅傳》,在敘述魯迅在廣東以及將要離開廣東的一段時,有這樣的一段記載:“9月10日,是1927年的中秋節(jié),明月下的珠江顯得特別凄清、冷寂。這天晚上,魯迅校完了《唐宋傳奇集》。在《序例》后,他豪邁而含蓄地寫道:‘時大夜彌天,璧月澄照,饕蚊遙嘆,余在廣州?!潭虜?shù)語,洋溢著獨(dú)立于險惡環(huán)境中的凜然之氣,表達(dá)了對兇殘的敵人極度的蔑視,形象地概括了‘四·一五’以后他在廣州的生活背景和戰(zhàn)斗風(fēng)貌?!?/p>

        在建國初年,這種把魯迅無限政治化和神化的事情,其實(shí)還有很多。

        但有一點(diǎn)是值得欣慰的,魯迅的生活和細(xì)節(jié)被無限地發(fā)掘出來,被神化了魯迅先生隨著這些細(xì)節(jié)的逐漸飽滿,而越來越走近人群,成為一個孩子氣十足的普通人,成為一個愛憎分明心存善意的文人,成為一個戀愛中猶豫不決,需要許廣平給他一束光才能找到路徑的普通人。

        呵呵,大夜彌天,月亮如璧,咬人的蚊子不知道“嚙鏇法”,只能一聲嘆息。這諷刺實(shí)在是隱約,又好玩。終究,魯迅是一個好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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