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盎
(陜西學前師范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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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悲歌
——田小娥與游苔莎比較研究
孫立盎
(陜西學前師范學院副教授)
陳忠實筆下的田小娥與托馬斯·哈代筆下的游苔莎,兩位時空距離甚為遙遠的女性,卻有著共同的對于傳統(tǒng)的反叛和對于自我的追尋,雖然前者無奈盲目被動,后者自覺積極主動,但都難逃悲劇的命運。通過書寫東西方兩位女性的悲劇,表達出了作家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矛盾復(fù)雜的態(tài)度,揭示了傳統(tǒng)文化在民族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尷尬境地。
再讀《白鹿原》,每當田小娥出現(xiàn)時,眼前總有另一個面容閃現(xiàn),隨著閱讀的深入,這個面容由模糊到清晰——美麗的臉龐,黑色的瞳仁,美妙豐滿的嘴唇……帶著她受壓抑的美貌和被扼殺的熱情慢慢走來。游苔莎——托馬斯·哈代《還鄉(xiāng)》的女主人公——夜之女王,從遙遠的埃頓荒原走來。她轉(zhuǎn)過身去,與小娥對視,兩個罕見美麗的女人,彼此凝望,微笑,笑中有重逢的喜悅,又有孤獨的悲涼。兩人攜了手,稍稍遲疑,離開了,漸行漸遠,不再回望。
田小娥與游苔莎,兩位時空距離甚為遙遠的女性,從各自的“原上”走來,帶著對情愛的渴望與追求;帶著眾鄉(xiāng)親詫異、不齒的目光;帶著背叛者的孤獨;更帶著死神的陰影,走到了一起。
兩位女性出現(xiàn)在各自的作品中時,都正值青春年華,擁有令人艷羨的美貌。她們的生存環(huán)境——白鹿原、埃頓荒原,對于她們都呈現(xiàn)出一股壓抑的力量,壓抑了她們生命的青春氣息。她們渴望愛,渴望美好的生活,比一般的年輕人更渴望得到心中所想,然而,現(xiàn)實卻是小娥被迫嫁給年近七十的郭舉人做妾,過著連“狗都不如”的生活,她恨透了郭舉人和他的大老婆,愛的饑渴使她迫切強烈地追尋鮮活的生命之愛;出生在城市的游苔莎,由于父母的去世,不得已隨外公來到了埃頓荒原,她惱怒搬到這兒,她說,“這兒是我的十字架,我的恥辱,令我死亡”,“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愛她愛得神魂顛倒。愛之于她就好像是一只強心針能驅(qū)走她生活中的孤獨空虛。她心心念念追求的,似乎就是一種超然于任何意中人的徹心徹肺的愛情”。追尋愛、享受愛是人的本能欲望之一,若以正常的方式能夠獲得,則為圓滿;若因某種原因這種追尋被堵塞,或偏離傳統(tǒng)道德所允許的范圍,那么,這種追尋可能會對追尋者帶來可怕的后果。小娥的一系列悲劇,與她對于情愛的大膽追尋,與黑娃私通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游苔莎的溺水而亡,難道不是其追尋心中所想而導(dǎo)致的嗎?
兩人的追尋,使她們成為“原上”的異類,飽受鄙視與非議,責難與排斥。小娥,被鹿三稱為“爛貨女人”,被白鹿村的其他人稱為“婊子”或“淫婦”,不僅無法進入宗廟祠堂,而且完全被白鹿村排斥。黑娃走后,她孤獨地棲身于村邊破爛的窯洞。埃頓荒原的人們對于游苔莎雖沒有白鹿原人對小娥那么冷酷,但她依然被克林·姚伯的母親認為是一個驕奢懶散的女人,甚至被荒原的人認為是一個女巫。
“原上”的人們之所以會對這樣兩個女人有相似的排斥態(tài)度,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們兩人的行為與“原上”千百年來的行為規(guī)范相去甚遠,尤其是背叛了傳統(tǒng)對于女性的定義和要求。陳忠實通過朱先生和白嘉軒構(gòu)建起了白鹿原上儒家文化的話語系統(tǒng),朱先生匡正“天理”,白嘉軒匡正“人欲”,兩人共同實踐“仁義”,用“鄉(xiāng)規(guī)”“民約”將白鹿原控制在儒家文化體系內(nèi)。不可否認,朱先生和白嘉軒傳承了千年的倫理規(guī)范,使“仁義白鹿村”的村民“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zhì)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比欢?,這樣的教化之習,對于女性的要求是依附、從屬于男性,不能有自己的需求,更不能主動追尋自己的生活。所以,田小娥,“原上第一個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自己尋找自己的幸福,自己表露自己情欲權(quán)利的女人”(代紀東:《肉身的敞開與遮蔽的生存悲劇》,刊載于《新疆石油教育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其行為與傳統(tǒng)將女性自覺沉入無欲無求幽暗之中的生存要求完全不符,被認為是背理滅倫的行為,是對以白嘉軒為代表的儒家倫理規(guī)范的嚴重背叛。游苔莎同樣如此,她是哈代筆下諸多女性中“最為堅定的反叛者”(籍曉紅,廖昌:《游苔莎女性內(nèi)在性的超越和自我身份的尋求》,刊載于《長治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她生活的時代同樣是一個女性無法獨立行走的時代。但是游苔莎卻不同于荒原上的其他女性,她不甘于在男性面前卑微、被動的地位,而是積極主動地追求愛情和理想以實現(xiàn)自我。為了離開沉悶單調(diào)的荒原,進入繁華喧囂的都市,她不顧世俗的非議,明知戴蒙即將結(jié)婚,仍然約他相見,并且明確表達自己的不滿;當她認為從巴黎回鄉(xiāng)的克林可能幫助自己實現(xiàn)夢想時,就很快放棄戴蒙設(shè)法與克林成婚,婚后發(fā)現(xiàn)克林也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時,又離開了他,選擇與舊情人戴蒙私奔。她的這種來回反復(fù),雖然從道德層面上并不值得肯定,但她的自主選擇,正是對傳統(tǒng)婦道倫理的反叛,體現(xiàn)了女性尋求自我的渴望。正如D.H.勞倫斯所說:“游苔莎與19世紀英國小說中的艾米麗、塞得利小姐們做了戲劇性的最后的決裂”(李紅蓉:《論托馬斯·哈代〈還鄉(xiāng)〉中的女主角》,刊載于《外國文學研究》1999年第2期)。
同是反叛與追尋,但其底色于東西方兩位女性是不同的。小娥的反叛與追尋是無奈盲目和被動的,而游苔莎的反叛與追尋,則自始至終都是積極自覺的主動行為。
當小娥與黑娃被鹿三攆走,不得已在村東頭的破窯洞安家之后,小娥嗚咽著說:“我不嫌瞎也不嫌爛,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笨梢娦《鸬脑竿鼙拔?,只要有口破窯能遮風避雨,有個把她當人對待的男人,讓她過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她就滿足了。即使貧窮,即使被孤立,她都可以忍受。所以如果當初他的父親能將她嫁到一個普通的人家,讓她有一個正常的生活,也許她就不會做出違背“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事情,實在是畸形的生活將她逼到了無法正常生存的狀態(tài),不得已進行反抗。在她的抗爭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某種盲目性和非理性。她帶著發(fā)泄祠堂被毒打之恨的目的,加上鹿子霖的教唆,開始了對白孝文的引誘和報復(fù),可是在與白孝文交往后,她對白孝文的恨逐漸消失,甚至產(chǎn)生了畸形的愛。在她死后,她借鹿三之口向所有的人發(fā)出質(zhì)問:“我到白鹿原惹誰了?我沒偷人的一朵棉花,沒扯別人一把麥秸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沒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到村外爛窯里住。族長不允許俺進祠堂,俺不敢去了,咋么著還不容許俺呢?”從這可以清晰地看出,小娥至死都沒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讓她一步步走向了悲劇。
游苔莎從一開始就痛恨荒原,瞧不起荒原上的人,在她看來,他們都是些思想非常滯后的人。同時,她也不被荒原認同,她對傳統(tǒng)的蔑視、她的任性乖張使她游離于荒原普通百姓之外,被作“女巫”和“壞女人”。這使她處于荒原“邊緣人”的地位,身份感缺失。她的逃離荒原,走向城市的夢想,成為了她生活的動力,也是她選擇婚姻對象的標準。不難看出,這是她尋求身份認同的一種努力。美國當代女權(quán)運動先鋒貝蒂·弗里丹認為,女性尋求新地位最直接的方式是離家出走。在《女性的奧秘》一書中,她寫道“離家出走是一種判逆,是對當時規(guī)定的婦女地位的一種強有力的反叛”。(貝蒂·弗里丹:《女性的奧秘》,程錫麟譯,北方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版)。對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敢于說“不”,并選擇逃離是女性反抗意識最直接的體現(xiàn),游苔莎對荒原的逃離是她叛逆性的最好體現(xiàn)。她沉著冷靜、聰明機智地設(shè)計了一系列計劃和行動,一步步地使回到荒原的克林愛上自己,并且不顧母親反對娶了自己。婚后的游苔莎與初嫁黑娃的小娥很相似,婚姻雖然沒有得到丈夫至親的祝福,但總算有了一個家,小娥對此相當滿足,但游苔莎卻并不這樣,婚后不久,她就開始勸說丈夫去往巴黎。當這一目標落空之后,她馬上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不顧名譽重新投入了已婚的韋狄的懷抱,并鋌而走險地在大雨磅礴的黑夜里等待與他私奔。這個過程的每一步她都是自覺的主動的,自己是目標的設(shè)計者,又是行動的推進者。這是她對于傳統(tǒng)賦予女性固有行為模式的反叛,更是對自我需求的追尋。
《白鹿原》的全部敘事都在力圖揭示生活形態(tài)背后隱藏著的文化因素,探索民族生存發(fā)展的文化隱秘。小說雖然通過朱先生和白嘉軒完成了對儒家文化的建構(gòu),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的力量,但審視小娥的悲劇,可以清晰地暴露出儒家文化所面臨的困境。儒家文化以“仁愛”為本,講求仁德的堅持和實現(xiàn),但是白鹿原上對待以小娥為代表的女性的態(tài)度,卻看不到半點仁慈與關(guān)愛,反而暴露出違背人道、人性的一面。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系比任何時代都更加膠著。白鹿原并非世外桃源,它具體而微地演繹著時代的風云變幻,悄然接受著來自原外的文化熏染,在現(xiàn)代“人道主義和民主自由”精神的侵襲之下,儒家文化逐漸失去了固有的效用。正如楊曾憲所言:“現(xiàn)代性所包含的全部歷史沖突洶涌的卷過白鹿原,猛烈地搖撼著這個小村莊。白鹿原的儒家文化與現(xiàn)代性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交鋒,敗北的結(jié)局是顯而易見的。”(轉(zhuǎn)引自周龍?zhí)铮骸段幕と烁瘛だЬ场獙Α窗茁乖抵腥寮椅幕闹蒯尅?,《小說評論》2007年第5期)小娥的骨灰雖然被壓入塔底,但鹿三——白鹿原最好的長工,白嘉軒意志的有力執(zhí)行者,卻“日漸萎靡,兩只眼睛失了神氣”。所以,六棱磚塔的豎立,與其說是對小娥的鎮(zhèn)壓,不如說是對小娥的紀念,是小娥曾經(jīng)存在過的最好證明。
游苔莎生活的19世紀中后期的英國,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迅猛發(fā)展,隨之而來的各種新思想逐漸由城市向農(nóng)村滲透,打破了埃頓荒原古老的宗法秩序,傳統(tǒng)的倫理關(guān)系和價值觀念遭到新文明的沖擊。游苔莎的行為無疑是對這一情況的最好注釋,她的獨立不羈,我行我素,以自我需求為中心,以自我滿足為目的的行為,正暗合了資產(chǎn)階級新文明的特征,雖然破壞了荒原的既有秩序,但卻顯示出了某種力量。且不說韋迪,游苔莎可以對他召之即來,呼之即去;對克林,短短三個月就讓他對自己著迷無法自拔;甚至對于假面戲演員查理,對于點篝火的小男孩,也是心甘情愿地聽她指揮。雖然作家最終仍然安排了游苔莎的死亡,但這一樁并不體面的死亡事件,“經(jīng)過埃頓荒原的傳播,卻使她更加體面了”,由此可見荒原人的選擇。而作家這樣的表達,顯然是有意味的。
陳忠實與托馬斯·哈代,兩位相隔千里,相距百年的作家,通過書寫東西方兩位女性的生命歷程,在低吟其生命悲歌的同時,表達出了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矛盾復(fù)雜的態(tài)度,展示了處于這樣一種精神困境中的無奈。一方面,傳統(tǒng)文化的美確實曾經(jīng)令人沉醉,但另一方面,隨著時代的變化,它卻像“祖母的廚房”一樣,那里曾經(jīng)有過美味,但它畢竟垂垂老矣,面對新文化的到來,它的無力甚至成為了某種羈絆。所以,小娥和游苔莎形象的書寫,恰恰顯示了這種無奈甚至是兩難的心態(tài),她們的悲劇命運不僅體現(xiàn)了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負面價值,而且在于它揭示了傳統(tǒng)文化在民族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尷尬境地。
[責任編輯張敏]